原作者：沈渊
十五岁，对古时的女性来说，又称“及笄之年”，意义非凡。就像男性有冠礼，女性也有笄礼，将长发梳成发髻，簪上发笄，意味着已到婚龄，可嫁为人妇。但画家仇英，在女儿仇珠年满十五岁时，准备的礼物却不是发笄、华服或是别的什么女性用品，而是一方印章。
印章所用的材料，是名贵的寿山石，曾是“吴中四才子”之一文徵明送给仇英的礼物。仇英刻上了“杜陵内史”四字，赠与女儿，于是仇珠日后作画时，多用此章，“杜陵内史”也因此成了她的字号。
毫无疑问，仇英是深知女儿的兴趣与才华，才准备了这样独到的礼物。
（明）仇英《汉宫春晓》，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作为画史上首屈一指的大师，仇英与“吴中四才子”之类有着书香世家背景，自幼饱经翰墨熏陶的名士不同，他出身寒微，为了生计，他从十二三岁起就跟着父亲做漆匠。由于漆工常与画店画商打交道，仇英渐渐见到了不少出色画作，这让他心向往之，从此不顾辛劳，做完漆工的活计就刻苦练画，一画就是无数个通宵。
他落脚苏州桃花坞时，常到繁华的庙宇或是歌楼一带找地方写生作画，在当时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少。但就在这来来去去的人潮中，文徵明发现了他。
论年龄，文徵明可当仇英的父辈。被文徵明慧眼识珠的仇英，当时还只是个毛头小子，画作也仍是一派稚拙之貌。然而文徵明从中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淳朴气韵，听闻仇英的身世，更是对他高看一眼——这个贫苦艰辛却勤奋不辍的后生，像极了当年那个11岁才会说话，全靠夜以继日的勤学苦练才终有所成的自己。
多亏文徵明的赏识提携，仇英的画技得以突飞猛进，享誉世间，最终和文徵明一同跻身“明四家”，若论青绿山水的造诣，甚至文徵明也不一定能与他争锋。两人亦师亦友，交情匪浅，所以有名石为礼，以作见证。有趣的是，后来仇珠画艺也不凡，几乎可为女画家中的魁首，唯一可以与她比肩的，是文徵明的玄孙女文俶。
（明）仇英《桃源仙境图》，天津博物馆藏
仇珠是仇英的小女儿，在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姐姐嫁给了同是著名画家的尤求。人们常把备受家人宠爱珍视的女儿称为“掌上明珠”，或许仇珠其名，也有此意。仇珠从小跟着父亲寓居苏州，看父亲作画，也随父亲一同在收藏名家项元汴的家中寄居，观赏过众多名画，于是渐通笔墨。仇英见女儿有心，也就倾囊相授，后来人们称赞仇珠，得仇英真传，“绰有父风”。
（明）仇英《捣衣图》，南京博物院藏
在此之前，没有哪一位女画家能够得到这样的盛赞。虽说据传中国绘画始于舜的妹妹画嫘，但在漫长的数千年里，却一直是男性掌握着话语权。当然这也并不费解，封建时代的女性一直承受着重重束缚，既不能随意抛头露面，也很难接受正规教育，就算真能有所领悟，也受限于被要求的礼教，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笔墨。翰林陈鲁南的继室马闲卿，擅画山水白描，大多数作品却都在画完之后就亲手撕毁，自谓：“此岂妇人女子事乎？”
（明）仇珠《唐人诗意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既然都是要撕毁，又为何要画？大概真心喜爱，又碍于礼教，才有这般分裂对立的举动。故有人感叹：“丹青之在闺秀,多隐而弗彰。”更多的女画家只能留下个姓氏，更别提作品了。
（明）仇珠《炉暖温香图》，收藏地不详
《红楼梦》里，黛玉和探春也指责贾宝玉，不该把她们的笔墨传到外头，宝玉却说：“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现实中没有贾宝玉，却有以反叛封建礼教著称的思想家李贽：“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岂可乎?”——说见识有长短自然可以，但说男子的见识就都是远见卓识，女人的就都是浅见，怎么能这样呢？
（明）仇珠《天香染袖图》，收藏地不详
可见“女子无才便是德”或“头发长，见识短”之类的偏见歧视，在出现资本主义萌芽，自由思潮涌动的明代，与理学松动的统治力一起成为了被质疑的靶子。书画市场一派欣欣向荣，仇珠觉得，自己也可以像父亲一样，去挣自己想挣的钱和声名。
市场化最不可避免的，莫过于创作者对流行的妥协与迎合。仇珠想让自己的画作有销路，自然不能免俗，时人所爱青绿山水、界画楼阁、仕女花鸟，她都很擅长，最出色的是，她能将古人法度与明代风格融会贯通，即便迎合时风也毫不俗艳。
（明）仇珠《仕女婴戏图》，收藏地不详
这源自她对色彩的精彩理解与运用——“设色不以深浅为难,难于色彩相和,和则神气生动。”仇珠擅长运用色彩间相互衬托的关系，或是渲染，或是刻画，都手到擒来，得心应手。柔弱忧郁的仕女，生着瓜子脸，蚂蚱眼，樱桃小口，姿态婀娜，被花草树木或是亭台楼阁映衬得越显明丽动人，是她笔下最常见的仕女样貌。不过，她并不局限于此，父亲仇英擅长人物，画有取材于史迹轶闻的《人物故事图》册，她仿佛是不甘示弱，或者想拓展自己的境界，于是画下一幅《洛神赋》图。
（明）仇英《人物故事图》册之《吹箫引凤》故宫博物院藏
描绘曹植的名篇《洛神赋》，早有顾恺之、李公麟这样的名家珠玉在前，但仇珠的作品依然让人击节称赞：“杜陵内史，濡染家学，写洛神飘忽若神，一扫脂粉之态，真女中伯时也。”伯时是李公麟的字号，也就是说仇珠是“女中李公麟”，在脂粉行列，这也算冠绝古今了。
可惜的是，我们如今无缘得见仇珠的《洛神赋》，幸好她的《白衣大士图》还在，这是一幅仿李公麟的杰作。观音一类的神仙肖像在明代书画市场上人气相当高，不少女画家也愿意选择观音这个主题，多少有寄托忧思之意。比如另一位女画家邢慈静，受其长兄邢侗影响学画，一生丧夫丧子又丧孙，故而所画观音法相庄严凛然，令人敬而远之。但仇珠的观音图“妍雅之致，隐然像外”，正是闺秀笔意特有的清雅韵致，而精细描摹的细节，那观音大士身上颗颗晶莹的珍珠，更是无懈可击，于是更有定论说，别的“女手”不过是能画好几笔水墨就成名，仇珠可真是个会画画的女画家啊。
（明）仇珠《白衣大士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货真价实的盛名之下，登门的可不只是手握真金白银的土豪大款，文坛宗师王世贞为她的《观音人物集》写过序言，名臣屠隆为她的《观音册》抄写过经文。她盛名远播，时人称她为“仇氏”，甚至不怎么提她“仇英之女”的身份，更不用说夫家或兄弟。她只是仇珠，凭着画技征服世人的才华横溢的女画家。
（明）刑慈静《观音大士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除了教她画画的父亲与血缘相连的哥哥，仇珠的亲属里就再也不见其他男性的身影。这其实相当罕见，因为一位女画家若能留下名姓，往往总要一并提到她的夫家以彰显身份。像著名的管道升，人们知道她就一定知道她的丈夫赵孟頫，而《历代名画录》的记载的唯一女画家，不知其名，只知是吴王孙权之妻赵夫人。传说仇珠与丈夫失和，甚至离异独居，所以可能就算真想提她丈夫，也确实说不上。在封建时代，这也许算是一个女人的人生污点，但仇珠应是浑不在意的，她的画里丝毫没有失意的阴影，鲜亮如初。
画理想的画，又名利双收，没有可以依附的男人又怎样呢？名流们追捧她的观音图，仇珠大概也没太放在心上，她还擅画“春宵秘戏”，“动盈千幅”，即是说，她画了上千幅的春宫图。
（明）仇珠《庭院仕女图》（四屏），收藏地不详
这可真得让不少人大跌眼镜，一边画着肃穆庄严的观音大士像，一边画着缠绵旖旎的春宫图，放在男画家身上做到的估计都屈指可数，何况仇珠还是个女画家。也许好事者会想入非非，觉得一个女子擅画春宫是不是得有点不可告人的隐情，然而仇珠总是“孤洁独处”，没有丈夫，没有情人，每天就是焚香鼓琴，然后挥毫作画。至于画观音还是画春宫，要么全凭兴之所至，要么看接了什么单，盛名在外，似乎与她有关也无关。
这飒爽磊落的做派，今人看了都想下跪唱征服，无怪当时的男性评论家们也忍不住折腰。名满吴门的文士王樨登称她是“窈窕之杰”，闺阁中走出来的豪杰，甚至还人有认为她的作风正是唐寅的诗意写照：“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明）仇珠《女乐图》，故宫博物院藏 （明）仇珠《女乐图》，故宫博物院藏
（明）仇珠《女乐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明）仇珠《女乐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可巧的是，明代画史上盛传两个擅画春宫图的名家，一个是唐寅，另一个就是仇珠的父亲仇英。唐寅是因为风流才子名声在外，仇英则是作品太受市场欢迎，然而他们的春宫图真迹如今皆不可见，倒是伪作无数。日本大和文华馆所藏的仇英款《仕女图》，画着各色全裸仕女，还配着落款为文徵明的艳诗，真实性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就文徵明能被画舫上的妓女吓得差点掉下船的老实性格，真要让他写淫词艳曲，怕不是能把他吓到真的投江。
不过，对仇珠来说，春宫图而已，多大点事呢。她早已走出了限制女性的一方闺阁，“粉黛钟灵，翱翔画苑”，无人可以否定她的才华与作品。女性应该如何以理想的姿态生存于世，或许数百年前的这位传奇女画家，已经用自己的一生给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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