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剡溪故事 | 重访胡村

 知易行难nev5ph 2022-07-06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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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访胡村

——记2018年秋陪胡纪元先生返胡村事
 
重阳节过了,胡兰成在台湾的学生仙枝来大陆旅行,过南京,拜访了胡先生的哲嗣胡宁生与胡纪元二老。吾人遂相约重访胡村。幸赖无锡余新伟师兄驾车作伴,胡纪元、谈震荷伉俪,仙枝,我们一行五人从南京出发,几小时后就直抵嵊州,到了三界。草木黄落,白云悠悠,正是应了谁人的词:“驱驾金秋野旷高,恰是时光好”。
 
乱世中出生成长在外地的胡纪元先生,虽其记忆里都是儿时从饮食中体尝到的家乡风味,但他对故乡却是模糊的。这回是他第五次回乡探寻祖迹,而我也已是第八次造访胡村。此行之目的,对他而言,一是省母亲之墓,二是商议老屋修缮。对于胡村,我们都既熟悉又陌生。胡兰成的故居,已然物是人非,甚或连景物皆非,而这个剡溪边上的普通小山村,经胡兰成之妙笔而给人带来无穷回味,无时不驱使着天下读书人欲一往而观之的兴致。
 
行到嵊州地界,越剡溪而跨三界大桥,沿章清线往东北方向行驶,途经傅家山,迤逦向东南,及至望得见一个大庙,即是胡村了。

《今生今世》里说:“秋分在大桥头路亭里做盂兰盆会,又妇女们到桥下大庙里拜龙华会。我对胡村的大庙没有兴趣,小时只跟母亲与姑母烧香去过。”这说的即是在村口能望见的大庙。胡村大庙原来叫望东庵,原本也是胡兰成的祖父胡载元在晚清时捐资所建,后来遭毁,近年同村的胡国林又带头造了回去,名曰财神庙,而民间不分佛道,亦有人称它是福缘禅寺。胡村往东,过了倪家山,有一个大村叫叠石村。胡兰成的老家就归并到了叠石村,虽曰胡村,而不名胡村。
 
这里地处两县交界,溪山回环。山曰南山、前山、后山,其实是覆卮山余脉,溪乃郁溪,又叫清潭溪,因地处旧时嵊县廿二都,也叫廿二都江。溪水穿村而过,旧时水流湍急,却只有一座木桥,常有小孩不慎跌落桥下,晚清光绪年间胡村村民集资架了一座石梁,名曰安吉桥,这带头造桥的便是胡兰成的祖父胡载元。安吉桥南侧有一路亭,立着造桥因缘的石碑,碑文虽已模糊难辨,但依稀可见几个大字,一作“安吉桥碑文”,一题“流芳百世”。我初次去时,立在那里找了半天,才找出胡载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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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水中流,南北向横,如今正是这日夜奔流的江水把环五峰而带三村的地貌一分为二,以别虞剡。虞是上虞,剡即嵊州。郁溪由东南向西北流向上虞绍兴,以一W字形环抱整个胡村。据说解放以后以郁溪为界,胡村大都划给了上虞,即溪(W字形)的北面或东北面尽归上虞,溪的南面或西南面仍属嵊州。这以溪为界的划分,固然也是当时为了农业劳作的便利,但把世上人家的风光与人情也分开了。
 
这个以胡姓为主聚居的村落,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原本由倪家山、陆家奥、荷花塘三个聚落组成,因三个地方的人都姓胡,也叫三胡村。光绪九年(1883年)建了石桥以后,人们渐渐对陆家奥靠近安吉石桥的一头别称为大桥头,所以在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中有所谓:“人家分四处,倪家山,陆家奥,荷花塘,大桥头”。三胡村的人家,俨然变得分处四地,其实大桥头与陆家奥连在一起,本属一地。胡兰成家就在大桥头,而随着历史变迁,其行政隶属起了变化,村中地名也难免有所更改。如今只是原本大桥头往郁溪以北的部分还保留了胡村这一村名。而令众多读者所向往的胡村,已然不同于往日,亦似乎模糊难识,吾人所留存于心的乃是对“人家分四处”的想象。叫大桥头,是因其在安吉桥头,而一半划给上虞以后,留在嵊州的一半因处在桥的上游,人称“桥等”(即桥的上面),谐其音而改作了桥墩村;而在郁溪之北的陆家奥如今仍称胡村,属于上虞章镇,再往北是上虞合心村。荷花塘改作了荷明村,它在郁溪对面的西南山脚,离溪甚远,所以也仍属嵊州。荷明村与桥墩村一起归并到了嵊州叠石村(行政村叠石村由原叠石村与桥墩村、荷明村、戬岙村四村合并而成)。而倪家山整个的紧沿郁溪,在其东北,今属上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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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吉桥往东南,穿过路亭走廊,左拐即是桥墩村18号,胡兰成的故居即在此。这幢房屋从胡兰成的父祖辈传下,至今已百余年,虽经过翻建,但还是旧如从前的格局。惟西式阳台并非当初的模样,但这回修缮之后,连西式阳台也没了。我们到后没过几个月,翻修即已完成。去了阳台,且墙壁弄得粉白,这实出我们所料,看起来像是改变了原有的样式,但整体结构还是老样。不少朋友说,胡村的意味全失了,当时我也怅然若失,然而随即又释怀了。胡村原本只是我们自己记忆中的胡村,先入为主的观念而已。而在此之前,已历经后人改建,即如那西式阳台,在胡兰成的时代是不存在的。这一二十年来,我们屡次慕名而去,认定了这个模样,自己看惯而已。而最好的模样,永远留在《今生今世》之书中。正如天姥山,因李白梦游而成绝唱,再也不可能在现实中寻找到可以媲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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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后有一片竹园,算是胡家的自留地,听说几年前为响应退还耕地的政策,砍去了茂林修竹。竹园后边,郁溪之水汤汤流过(汤字读音为“商”),溪边一块岩石,阳光照射,有溪水泛起的辉光,远远望去格外媚人,传为胡兰成读书处。数年前胡村有一位九十岁出头的老人胡有福(约与胡兰成的侄女青芸同岁)说起,他年少时曾看到胡兰成蹲在自家竹园后溪边僻静的岩石上看书,而在他印象中最深刻的是眼看胡兰成一身布衣“忽然回来了,忽然又走了”的光景。
 
胡兰成的旧居,现存南北两进一院落,分前庭、后屋,除去堂前、过廊,各有楼上楼下三开间。其中后屋楼下开间为灶间,楼上西间原为胡兰成的卧室,民国十四年(1925)秋,二十岁的胡兰成与唐玉凤就在这里花烛成亲,后来又成为了其侄孙胡思展(青芸胞弟胡绍楠之子)的婚房;东间原为胡兰成父母所居。如今与胡兰成有关的旧物只剩三件,几案一只、双门小柜一个、四门大柜一个,皆是玉凤的嫁妆。几案原是一对,另一只在拍摄电视剧《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时被演员赵文瑄买走。此外还有两只书箱,据说是胡兰成的祖父留下的,胡兰成小时候,这两只书箱里装满了古书,就尽归他所有,如今惟这空空的书箱还孤寂地留在老房子里。而卧室中有一张“喜鹊登梅”图案的老式大床,则是胡思展结婚时新置的,除了一几案、一小柜、一大柜,其余家具也大都是后来胡思展成家后重新置办。

胡兰成的父亲胡秀铭去世后,兄弟分家,单身的大哥及胡母与胡兰成一家住后屋,另外是胡兰成的三嫂与四哥四嫂各居前庭的开间。后来其四哥四嫂离开家乡,住到了嘉兴王店,三嫂守孀后也留在了绍兴城里,守在胡村的也就只有他三哥的长子胡绍楠一家(三嫂是续弦)。1949年5月,解放军南下,上海易主,胡兰成在上海的房子被分割与强占,全慧文无处可住,偕九岁的小女儿胡先知到了胡村,前庭楼上西间就成了全慧文与她女儿的卧室,而楼下是灶房。全慧文在胡村生活了不到三年,1952年2月20日过世,这位千里迢迢追随胡兰成而来的广西女子,其生命的最后时光孤寂地留在了胡村。而在全慧文的老家灵川,她那曾以候补知县而任琼州抚黎局长的父亲因误杀一人而坐了牢,早已老死在狱中,担任过北伐军团长的姐姐全慧淑,因不能生育而与丈夫离异,回到娘家住在她父亲留下的老宅里,等候胡村这个妹妹的回信,终成杳无音讯。她的兄弟们也都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各有不幸的遭遇,哪怕是曾经的抗日英雄,在江山易主之时的结局也不过一死。千里之外的人,其个人的命运在整个时代中,卑微得不甚有区别。
 
胡村(桥墩村)出来,绕过田畈,沿着章清线西北方向约行五百米,在章清线公路东北面的斜坡处,即是全慧文的墓地。在她去世五十多年后,其孙女与外孙女各奉父母之命回胡村寻踪,为她立了一块石碑,上书“母全慧文之墓”。如今,墓地紧依公路,背靠西南,坟头离路面约五十厘米。而再往前约五百米至财神庙(地图上标记为福缘禅寺),在财神庙对面,也即章清线的西南面,有一块茶山,茶山上背靠西南,正坐胡兰成的父母之墓,而其原配唐玉凤的墓大抵也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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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之前,此地正在修建章清公路,听说路面已碰到了全慧文的坟头,可能要涉及到迁移。胡纪元先生即带着迁坟的使命而来现场看看。然而最好是不迁。全慧文死后,大的几个子女都散处各地,或在军中,或在学校,还未成家立业,彼时在胡村的只有正在读小学的小女儿胡先知。当时草草埋葬了,五十年多以后,后辈们才在村人的指认下找到坟墓,重新为她立了墓碑。然而,此后胡先知重回胡村,看过之后却说与她记忆中的很不像,可能找错了。历经几十年风雨,村中的田地与道路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是胡先知的记忆有了偏差,毕竟母亲去世时她还小,但也许是真的就认错了坟。然而当时的胡村也只剩下了这一座无主孤坟。后辈之孝心在焉,全慧文倘有在天之灵,必不会责怪的。而若迁坟,就不得不正视胡先知的疑问。如今高科技时代,若迁坟动了土,是可以与尸骨做DNA鉴定的,比对成功自然不生问题,若比对失败,真应了胡先知所言找错了呢,则打开了的坟是迁还是不迁是一个问题,而且也就冒犯了坟主,这真是不易的事情。幸而到现场一看,离公路边沿还有较宽的距离,一时破坏不到,遂维持现状,省去了所有的麻烦。

胡兰成兄弟八人,如今传承香火者惟其与三哥胡积义两房。而遭遇乱世,后人星散各地,惟胡积义的长子长孙胡思展留在胡村老家照看故居,以务农为生。胡积义就是青芸的父亲,又名官篆,字斌升,毕业于浙江陆军军官学校补习所,当年乡下人流传:“胡家人不得了,一个是文的胡兰成,一个是武的胡积义,他们俩人合作不得了,一文一武很有天才。”只可惜武人胡积义三十六岁英年早逝,他原本是东南五省联军之首孙传芳部下一少尉排长,1924年曾驻军嵊州华堂村剿匪,就在南方革命军即将攻占浙省之际因病殉职了。青芸讲起自己的父亲时说:“我父亲胡积义在胡村时算过命,算出父亲在三十六岁时有个大关,过了三十六岁的关就可升官,会有半壁江山,半个中国。”这大概是民间所说的天意。胡积义有二子,长子胡绍楠出继给其同父异母的大哥胡积行;次子胡绍锺,曾跟随胡兰成办过《苦竹》月刊,由南京中央大学转上海交通大学,1947年在上海交大电机系毕业,毕业后曾回乡下教书,后于1948年被同学骗去台湾,一去不能返,是憾事,也是幸事。
 
胡兰成一共有三子二女五个儿女,都留在大陆。长子胡启,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俄语系,据青芸以及他的遗孀吴敏之所说,胡启精通数门外语,喜欢文学创作。他先后在331军工厂与135军工厂担任苏联专家技术翻译及135军工厂职工子弟中学英文教师,生性多愁善感,文革初被批斗至被迫自杀,死时还不到四十岁。其性情或多像母亲唐玉凤,而他清奇的相貌倒是更像父亲胡兰成,单名一个启字,也像是他父亲的备忘录,《今生今世》里说:“出生之日正当我去北京火车过黄河铁桥,想起夏禹治水,信里给取名一个启字。”胡启的生性使他成为了一个诗人,他早年跟随路易士(纪弦)学诗,加入了路易士组办的同人诗社,曾印行过一部诗集,如今在《诗领土》《新东方杂志》《异端》等民国旧刊上还能找到他昔日发表的新诗,而他的弟弟胡宁生竟然隔了七十多年还能背出他的一首诗,胡宁生口述说:“哥哥胡启给我看过一首诗《疯狂的园丁》:我们的园丁疯狂了/残踏着满园的玫瑰花/玫瑰流出白色的浆/他却视为永生的酒/饮了一杯又一杯——胡启说,园丁暗指蒋中正,时约在1947年。”这首诗目前不见于他处,算是胡宁生口述发表的胡启佚诗。胡启也翻译过一些俄语著作,可惜后来都被抄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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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胡宁生先生与他复原的失传千年之张衡地动仪

全慧文与胡兰成共生了四个孩子,其后人如今都很出色,有杰出的科学家、天文学研究生导师,有电机高级工程师,还有知名的吉他演奏家。全慧文的四个孩子分别是胡宁生,胡小芸,胡纪元,胡先知,除了小芸是因有个姐姐叫青芸而得名,其余几兄妹的名字皆充满了胡兰成的历史痕迹与人生故事。如胡宁生,1934年10月生于广西南宁,这时正是胡兰成对鲁迅最仰慕并且与鲁迅学生有频繁交往的时期,鲁迅与许广平在上海生子,得名“海婴”,胡兰成与全慧文在南宁生子,取作“宁生”,两者颇有异曲同工之味。如今已是89岁高龄的胡宁生,仍痴迷于天文科学,为立柱式张衡地动仪正名的科研成果引起了学界震动。从小留级、家庭成分不好的他,后来在军中自学物理、化学、数学,退役后考入南大数学天文系,后来以研制天文望远镜知名,在科学界取得硕果,深得国际同行赞誉。他在80岁后连续出版了《张衡地动仪的奥秘》《趣味力学现象》《从留级生到科学家》等多部著作,2022年5月国际小行星命名委员会,以他的名字“胡宁生”命名了一颗由中国科学院紫金山天文台发现的小行星。

再说胡纪元,生于1939年的元旦,民国废除旧历,采取公元纪元,公元之元旦本来也包含了中国的新纪元之意。而彼时之国势,华北华南已尽沦陷于日本,1938年冬汪氏脱离重庆到河内倡议和平运动,在12月30日这一天发表艳电,宣布了他谋和的主张。当时在香港《南华日报》工作的胡兰成当日即响应,决定加入和平阵营。一向持“战难,和亦不易”而为国事忧的胡兰成,在他看来以汪氏之身份站出来谋和,此必是中日关系有了新的转机,和平有了希望,中国的前途将开辟新的纪元。第二天,他的爱子“宝宝”降生,遂以“纪元”为名。同样凭着自学,从普通工人晋升为高级机械工程师,胡纪元先生也不负其父亲对他的寄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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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与胡纪元先生在嵊州城中

最有故事的还是胡先知这个名字。对于国际局势的预测,胡兰成一贯自诩料事如神,珍珠港事件之前,他与朋友打过一睹,《今生今世》里说:“我又与中央社社长郭秀峰打赌,我说一年半之内日美必战,他说日美必不战,拿我的一件皮袍子赌他的一只手表。”这一赌胡兰成果然赢了,1941年8月1日美国宣布对日本禁运石油,随即英美联合停止对日本一切贸易,是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美国正式宣战,太平洋战争暴发。而胡兰成与全慧文的第二个女儿在这一年的8月4日降生,为纪念自己这一次预见及打赌之胜利,而给这个女儿取名为“先知”。胡兰成从郭秀峰处赢得的手表,是一块香港名牌欧米茄表,他赢得此表,随身佩戴了四十余年,于1981年6月10日送给了学生仙枝。当时,仙枝在胡兰成家住了三个月后从日本回台湾,胡兰成辗转搭电车相送至成田机场,在机场告别时取下手表相赠,同时还送给仙枝一只贴身的皮夹,作为留念。而一个多月后,胡兰成驾鹤西去,这临别赠物像是早已有了征兆。先知是胡兰成最心爱的女儿,而他给寄予厚望的学生取名“仙枝”,谐其同音,所谓“别有红尘外,仙枝日月长”,亦或许寄托了同样的父女之情。数年前,仙枝托我将这只别有意义的手表送还给胡家,她说:“老师有后人,该当物归原主。”我深感她的这一举动,可谓坦荡无私。
 
而胡小芸虽是沿袭了姐姐青芸的名字,其实青芸原本叫春雨,因出生在一个春日的雨天,名字是祖父(胡兰成的父亲)取的。后来她的母亲去世,她跟着胡兰成一家生活,而胡兰成遂将她改名为青芸。胡兰成与唐玉凤还有过一个女儿,叫棣芸,可惜夭折了。而他早就把青芸视同己出,小芸好比只是又多生了个女儿。
 
驻足胡村老屋,却不禁想起了胡家的种种往事。不觉天色渐暗,而我们还得急着赶回嵊州城里。一路田畈迤逦,山色青葱,远近人家已炊烟升起。故居颓败,屋瓦零落(当时之景象,现已翻修),而胡村还是昔日的胡村,溪水汤汤,是永远留在《今生今世》里的胡村。
 
剡溪小北,2018年10月28日记于匆匆旅途,2022年7月6日修订于梁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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