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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连载】周晓枫谈散文:有力或有毒的批评

 老鄧子 2022-07-07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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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任《山楂树之恋》等一系列影视名作的文学总策划而闻名海内外之前,作家周晓枫最鲜亮的文学名片之一,是兴起于世纪之交的“新散文”风潮的发起者和主力作家。二十余年来,周晓枫先后出版《上帝的隐语》《鸟群》《斑纹》《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等代表性作品,成为以诸多佳作入选语文教科书的著名散文作家,也以跨文体小说《醉花打人爱谁谁》、斩获全国优秀儿童奖的《小翅膀》、引发广泛关注和较大争议的非虚构作品《宿命:孤独张艺谋》,不断拓展自身的文字疆域,探索当下文学表达的种种可能。

2022年开始,周晓枫携手《散文》杂志,开设专栏“晓枫散见”,绕过以显陈旧凌乱的文论分类,每期一篇,从不同的角度灵活切入,剖析当下散文在接受、研究与创作等环节体现出的独有特征与突出问题。

本期百花文艺公众号与各位分享2022年《散文》4月刊“晓枫散见”专栏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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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力或有毒的批评

周晓枫

散文不像小说那样有着更大的诠释空间,评论热度显然要弱一些。我怀疑,批评家面对小说,如见生鲜食材,烹饪的选择很多。散文呢?像品尝做熟的菜,除了“美味、一般、难吃”等有限判断,说不出太多话来。

越来越多的批评家兼行创作,有些始终是不忘因文学怦然跳动的初心,有些是恨铁不成钢,经常读到品质欠佳的文字导致的烦躁、委屈和愤怒,让他们言传不行干脆身教,亲自提供范本。批评家的创作,涉及各种文体,但比起小说、诗歌和戏剧,还是写散文随笔的偏多。散文更多呈现看法与态度,与批评家的职业训练密切相关,所以操作起来顺水推舟。

有些纵横江湖的批评家,突然转换为大器晚成的创作新人。《文心雕龙》里讲:“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因为他们的眼睛阅尽千帆,他们大笔如椽指点江山,所积累的知识、见识、意识和胆识,都决定他们勤奋可以保持手感,慎重可以厚积薄发。这样的批评家一旦出手,必然不辱声名。

当然,不是所有批评家都能在自己的作品里,保持他们理论里的立场和审美。有些专家说起来高山仰止,写起来一塌糊涂。坐而论道,一旦起而行之,发现双腿因久坐麻木,行动困难,遑论健步如飞——这真是一种尴尬的讽刺,等于努力搬起理论的石头,狠狠砸了自己实践的双脚。当他们作为术语批评家时,也许不会暴露缺憾,学问可以帮助掩盖许多,甚至是无趣和无情。没有过多时间从事创作,并非是在牺牲个人才华……幸亏如此,否则创作上的努力,将使他们难以保全自己批评上的名节。读者也会对他们曾经赞许的持有怀疑,曾经抵触的怀有好奇,曾经反感的抱有兴趣。有的作家从事批评极其失格,只凭一腔热忱的好恶甚至亲疏的人际,罔顾事实地指鹿为马;有的评论者变身作家也景况堪忧,像打了数发空枪,瞄准之后没有击中什么猎物,后坐力倒是伤了自己的肩膀。

我认为好的评论文章,就是好的散文和随笔,有激情又犀利,独特又能共情。一箭封喉,蛇打七寸,穴位上的触达直通灵犀。这样的评论,可以与作品交相辉映,也可以脱离文本,仅凭自身就给读者带来独立的阅读快感。而不好的评论有时非常奇怪,评论家要求必须以作品为背景说明,同时他所写出来的东西又和作品没有关系——如果非说有关系,两者之间没有形成良性的互动循环,反而是一种割裂甚至是冲突的关系;更为糟糕的是,不是那种具有价值的冲突,不是对作者的智力打磨,也不是对读者的启发,而是让作品与世界之间形成拦截和阻挡。唉,像是缺乏最为简单基础的翻译交流,与其说是交流,不是说呈现的是隔膜。

拉拉杂杂说了这些,其实我最想说的并非批评家的散文,而是批评和批评家对散文写作的影响。

我们喜欢吐槽——所谓吐槽,就是日常中妙趣横生的散文批评能力。“批评”这个词语,在文学领域里本身是中性的,可以幽默可以严肃;但它在写作者听来,总有一股并不友善的冷气,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杀气。坦率地说,作家常常就是虚荣动物,对褒义词求贤若渴,对贬义词避之不及,来自任何方向的轻视、抵触和反感,都会遭到本能和自尊心的激烈对抗。

我们当然应该感谢评论家的意见,应该尊重这些专业读者的意见和观点,无论是表扬、指点还是批驳。失智的心只看得见褒义词,失聪的耳朵听不见劝告,而一个写作者的成长,往往需要来自他人的参考和校正。何况作品发表之后,作者自己未必就是最好的诠释者,作品会受到他人的解读和影响——这就像孩子一旦走出家庭,其所受到的教育,不仅来自父母,更多来自学校和社会一样。

我们之所以看重批评,所看重的,并非批评家的资历和权力;就算是一个完全不做这行的人,只要他有文字感觉,有说真话的勇气,能够说出蛇打七寸的话,他就是有效的批评家。一个职业批评家,即使名满天下,即使专业资格令人敬畏,假设他传达出来的是敷衍的抬举,那么这种批评也没有那么值得尊重。

总之,不必把所有所谓的专家奉若神明,因为他们之中,也隐藏着拥有职业资格证书的门外汉,不过擅长搬运学术八股。写作者完全不必为了赢得他们的瞩目,就停止自由飞舞,而把自己钉死在他们用于研究的展翅板上。写作最重要的是要看自己内心的底色,而不是看谁的脸色——如果非要看评论家的脸色,也可以让他们面有难色。比如,作品让他们喜欢的时候,他们无法用现成标签描述新鲜而陌生的非凡样貌;作品让他们讨厌的时候,他们不能闭着眼睛随便摸起一件兵器就能顺手打死……变成暂时打不死的小强,把他们的敲击当作舒筋活血的按摩。

我想强调,虽然批评家说起来是职业鉴赏家,其实有些不过是职业,有些才是鉴赏家——这是很难相信的事实:并非所有厨子都擅长烹饪,有的会把新鲜食材处理得像剩菜,仅仅因为做熟了而沾沾自喜。我们需要有清晰的大脑、强健的肠胃来处理批评。有时,同样的食谱,咽得下去、消化得了,就有力有益;否则,有害有毒。

受到批评,我们无须感到异样,因为它是写作里的常态,由多种原因导致。

比如,你努力虽努力,但还没到火候,还不够好。有人的才华跟葵花似的,远处就能看到;有人的才华跟土豆似的,得靠自己挖掘,得在黑暗和孤独中继续开采,才能找到自己的潜能和财富。当你还在过程中的时候,屡被忽视,而有人已经鲜花灿烂,当然注意力、焦点、赞美都不在你身上,但也不用羡慕。也许你得到的是种子,即使平凡、渺小、暗淡,但里面蕴藏着未来的春天。有些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礼物,就是包装简陋的,让人当时都看不出来是礼物,直到多年之后,我们才会感恩。所以,这个时候不用灰心,植物成长除了需要阳光,也需要阴天的雨。那些捧在手里的花遇到雨水很容易腐烂,但种子遇到雨水更容易发芽。就把那些批评当作提醒和建议,当作未来可能去往或杜绝的方向。

也可能,你写得不错,但还是不被欣赏,甚至被苛责。还是那句话,文学不存在唯一的标准答案,各有偏好,很难被所有人喜欢。你是很棒的川菜厨师,但这个食客不吃辣,可能就体会不到妙处。文学,你就不可能让所有人喜欢,要放弃这种幻想;何况,所有人都喜欢你是危险的,罪犯也喜欢你,说不定你不是同谋就是牺牲品。

写了三十年散文,我觉得自己几次比较大的改变,都是受益于批评。

早年有个散文前辈告诉我:“周晓枫,你的句子太整齐,都一样长。”我拿尺子一量,真是差不多,这样节奏感不好,稳定而沉闷。我后来注意让句子变化,像手风琴一样,有的拉长,有的缩短,就会产生旋律。

我由此养成了习惯:草稿完成,在发表之前,我会听任“毒蛇评审团”的攻击。这些眼光犀利、口舌刁毒的朋友,能够指出我的盲区;纠正自己,我需要借助他人的法眼和法力。我认为能够毒害写作者的,并非犀利而耿直的批驳,恰恰是不负责任的甜言蜜语。我为什么要回避这些能够帮我弥补和提升的直言呢?作品的破绽和毛病不改,会在发表之后放大千百倍地呈现出来,有如怕静电却受雷击。我选择在小范围丢丑,减少在大场合现眼的机会。

言听计从或冥顽不化,取决于对创作方向上的对错判断;把歪理当忠告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固执己见未见得就是傲慢。

我年轻时曾有短暂的稍甜文风,后来剑走偏锋,风格转向凶蛮,受到前辈和师长的指责,大意是提醒我别自毁前程。我一意孤行,从未悔过。我相当于从生菜变成香菜,我以为是手艺的“生”,走向是评价的“香”,其实呢?生菜因为没有什么怪味,被广泛运用,很少被讨厌;香菜,有人就特别喜欢,有人就特别反感。何况,我还可能不是香菜,是韭菜甚至鱼腥草。风格越强烈,越容易招致评论家和读者的两极反应。我最初看豆瓣,对我的散文有打五星的、有打一星的,看到差评我最初有过不甘和委屈,好在很快平静面对。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喜欢我和讨厌我的读者,到底哪边的阵容更大。我想,读者的态度是喜欢到偏袒,还是厌恶到愤怒,抑或只是无动于衷,其实都能够帮助写作者,再得意也不至忘形。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遭遇挫折——批评,已经是挫折里面最轻量级的,是打击里面最温柔的动作了。不要变成那种脾气比本事大的作家,有力的批评让我们受益,有毒的批评可能让我们受挫。但受挫的益处何在?它帮助我们保持创作者的敏感。何况,诚如尼采所言:“但凡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使你更强大。”

——选自《散文》2022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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