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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辛苦不寻常:目录

 吴营洲文存 2022-07-11 发布于河北

十年辛苦不寻常

——曹雪芹别传

吴营洲

写在前面的话(代序) 

在这世上,我曾遇到过许多许多很好的人

他们一个个都很宽厚,都很善良……

都曾无私地关心、爱护、帮助过我

每每想起这些,我都心存感激,我都肃然无语……

可我很难一一地写下他们的名字

然而在这里,我只想谈及一位长者

是他将我从生命的废墟里拉出来

并使我一步步地走进了红楼,走出了自我……

在一个个本该是寂寞无聊的日子里

他与我终日里谈红(《红楼梦》)谈曹(曹雪芹)

不知不觉间,许多年便这样过去了

自己也断断续续地写下了一些文字

这些文字

也许是关于《红楼梦》的

也许是关于曹雪芹的

也许是关于我的

现在,我想把这些文字印出来

悉数地献给这位长者

并祝他:健康,长寿,幸福,快乐!

也祝所有的,我所认识的,或认识我的人

平安,如意,一生中不要遭遇到任何磨难……

     

·1·

十年辛苦不寻常

——兼谈《红楼梦》的成书过程

·106·

白雪歌残梦正长

——遥想曹雪芹的最后十年

·266·

几回掩卷哭曹侯

——遥想曹雪芹的身后情形

·311·

话说曹頫

——兼谈曹家败落的原因

·391·

听谢老谈红谈曹

·408·

敦敏笔下的曹雪芹

——《懋斋诗抄》读后

·425·

读红札记

·440·

附录:曹雪芹年谱

读红札记
 
 
 
曹雪芹的相貌……曹雪芹的慈悲心怀……曹雪芹的西山生活……曹雪芹的卒年……谈“新妇”
 
曹雪芹的相貌
 
曹雪芹究竟长的啥模样?现今恐怕已不好说了。
有人认为,曹雪芹当是贾宝玉似的:文静、清秀、白皙……
在我看来,并不一定。因为,《红楼梦》毕竟是部小说,贾宝玉终究是虚构出来的人物,二者恐不能划个等号,尽管我们能从贾宝玉身上找到曹雪芹少年时的一些影子。
六十年代,社会上一度流传过两帧小像,声称画主便是曹雪芹。然而许多年过去了,两幅小像双双是妾身未明,真假难辨,所以我们也不便对此太过认真。
据我所知,清代的裕瑞(1771-1838),曾在他的《枣窗闲话》里说过这样一段话:
“雪芹二字,想系其字与号耳,其名不得知。姓曹。汉军人,亦不知其隶何旗。闻前辈有与之交好者。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景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当指《红楼梦》)绝妙尽致。闻袁简斋(即袁枚)家随园,前属隋家者,隋家前即曹家故址也,约在康熙年间。书中所称大观园,盖假托此园耳。其先人曾为江宁织造,颇裕,又与平郡王府姻戚往来。”(参见《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一》)
其中的“身胖头广而色黑”,便是对曹雪芹相貌的约略描述。
根据裕瑞的这个说法,曹雪芹长得有些让人失望,被誉为“文采风流第一人”的他,竟然生的身子胖、脑袋大、皮肤黑……
然而,从我们目前已知的情况看,裕瑞的话很可能就是属实的。
其一,他说袁枚的随园前属隋家,隋家的前属曹家,这是对的。
其二,他说曹家与“平郡王府有姻戚往来”,也是对的。(平郡王福彭是曹雪芹的表兄)
其三,他说曹雪芹的“先人曾为江宁织造”,同样是对的
其四,他说他自己的前辈姻戚有和曹雪芹交好者,当然更是对的。(经考察,最早以诗《题红楼梦》并可能与曹雪芹有过直接交往的明义,是裕瑞的舅舅。)
其五,他说曹雪芹“善谈吐……”,也能在敦敏、敦诚或张宜泉的诗中得到印证。
由此可见,裕瑞这人还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不像袁枚似的,爱虚荣,好炫耀,常常说些不着调的话。于是我们就应该承认,裕瑞所说的曹雪芹“身胖头广而色黑”,当是与史实相符的。
另外,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刚出场时曾经有过一个亮相,作者称他“面若中秋之月”。脂砚斋在此处有句批语:
“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
于是我便禁不住地揣摩,脂砚斋说的“面扁而青白色”,当是圆脸而有些微胖的意思吧?
只是有些人并不认同这一说法。诸如有人称:“若大师(指曹雪芹)看到那个面胖,躯肥,体黑,富胎,一脸俗气的市侩,就是他本人的话,我估计他会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的。”(语出李国文的《最怕胡庸医》,参见《文学自由谈》2001年第5期)
其实此言谬甚!
其一,即便一个人真就长的“面胖,躯肥,体黑,富胎”,也未必就是“一脸俗气的市侩”,众所周知的弥勒佛,偏偏就是此等形象,焉有半点市侩气?
其二,同理,即便一个人真就长的“面胖,躯肥,体黑,富胎”,也未必就一定“会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的”。据我所知(或者说在我看来),说这话的人(指李国文),偏偏就生的“面胖,躯肥,体黑,富胎”,为什么他不去“找根绳子……”呢?
其三,以貌取人,或以貌度人,终究有些不妥。
我先前还听人讲过,曹雪芹本人绝对不会胖的,因为他的好朋友敦诚曾经说他是“四十萧然太瘦生”,并称其中的这个“瘦”字,足以证明曹雪芹是个瘦子(而今的李国文也持这一观点,出处同上)
我知道,“太瘦生”一词,是有“很瘦弱”这层意思,但我依旧认为,将此处的“瘦”字解作“瘦子”是不太妥当的。
从生理的角度看,一个人体型的胖瘦,虽有先天的成分,但主要的(或根本的),还是由于后天的(各方面的)原因所致。在我看来,曹雪芹应该一直都是个体态较胖的人,即便是瘦,也可能是他临终前的一段日子,爱子夭折了,书稿又未成,愁肠百转,寝食难安,再加上贫病交并,身子便渐渐地“瘦”了下来。但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一时的瘦,就说成他这一生都瘦。
另外就是对这个“瘦”字的理解。我觉得,“四十萧然太瘦生”里的“瘦”,并不是指外在的“瘦”,更重要的,当是指精神或气质方面的“瘦”。
我们知道,曹雪芹是爱好并擅长诗画的,他在构思自己的作品时,也常常向前人的诗歌、绘画乃至真实的历史人物汲取营养,最显著的例子,便是钗黛二人的一胖一瘦。我从一本书上得知,唐代或以前的仕女图,多以丰腴莹润为美,到了明代,画上的女子便都瘦削纤丽了,因为人们的审美取向渐渐地变了。在唐之后的文人看来,“肥”是世俗富贵的体现,“瘦”则象征了清高孤傲。于是我便感到,敦诚诗中的这个“瘦”字,是不是也暗含了这层意思呢?
很有可能。
由此我们便隐隐地意识到,这个“瘦”字,很可能是更形象地勾勒出了曹雪芹的某种品格和气质,——也就是他的清高、孤傲、狷介、狂放等等。倘若这样,敦诚笔下的曹雪芹,与我等心目中的曹雪芹,其精神风貌或气质等等就都吻合了。
再就是,“太瘦生”一词,出自李白的《戏赠杜甫》诗,“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敦诚引用此典,也很可能便是对曹雪芹的一种总体把握或形象描述。
倘若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敦诚诗里的“瘦”,仅仅是认定曹雪芹长得“瘦”,就很可能违了敦诚的本意。
我觉得,在这里如果非要将敦诚的这句诗(“四十萧然太瘦生”)翻译一下的话,其语句应是这样的:曹雪芹活了四十多岁什么都没有留下(四十萧然),只留下了一个清高孤傲的书生本色(太瘦生);或者译作:曹雪芹四十多年寂寞冷落……
写到这里,不禁有一种悲凉之气扑面而来……
当然,就普通人的普通情感来看,我们委实希望曹雪芹有副较好的相貌,但是,作为《红楼梦》的忠实读者,即便曹雪芹长得再胖、再黑,我们也依旧会喜欢或崇拜他……
不过,单凭一句“身胖头广而色黑”,我们不应该认定曹雪芹的相貌就一定对不住他的读者,就我的感觉而言,我更喜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里的一句脂批,——记得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有几句对茫茫大士的描述:

“鼻如悬胆双眉长,目似朗星蓄宝光。”

脂砚斋在此处批道:“作者形容”。
我们知道,脂砚斋是最最熟悉曹雪芹的人,他的一句“作者形容”,偏偏写在了这里,让我们委实动容动心。你想吧,“鼻如悬胆双眉长,目似朗星蓄宝光”,该是怎样的光彩照人?
由此,我们便可感知到曹雪芹的剑眉烁目、道风仙骨,更可感知到曹雪芹风流倜傥的神韵风采。
 
曹雪芹的慈悲心怀
 
《红楼梦》里的众多人物,无一不栩栩如生,光彩照人,但若细细品察,无论是谁,均有其毛病或缺点,譬如说:黛玉有才,却小性;宝钗贤淑,却自私;湘云豪爽,却粗疏;探春聪敏,却好强;迎春敦厚,却懦弱;妙玉高洁,却做作;可卿漂亮,却淫荡;凤姐精明,却贪婪。还有,宝玉的确可爱,却有些滥情;薛蟠委实粗俗,却特别孝顺;贾政自然平庸,却不失正直,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些人物,你可以不喜欢,也可以讨厌,却没法不感到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甚至是所谓的“坏人”,其实也都很可怜。
为什么会有这等感觉,这反映了作者的人生态度。任何书,从根儿上说,都是作者自传;《红楼梦》自然也不会例外。所以我们从这部书的字里行间,能够看到作者本人的一些影子。
曹雪芹自己,命运多舛,未出生时便丧父,甚至少年丧家(家庭败落),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人生的几大不幸,全都让他摊上了。正因为他亲历并目睹了人生的种种苦难,才使他感到了众生皆苦,也使他生成了一付慈悲心怀。
据说,王立平在创作《红楼梦》的曲子时,起初很为难,感觉是不知从何作起。因为服装、道具等,尚有文字可资依凭,也尚有史料可作参照,惟独音乐例外,似乎是“平地起高楼”,“无中生有”。后来,他就反复地研读原著,终于体味到了全书的基调,也就是体味到了曹雪芹在创作此书时的那一心态。这心态,他用八个字做了概述:“满腔惆怅,无限感慨”。
委实如此。在曹雪芹看来,人生在世,苦难重重,任何人都有无力解脱。既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使自己过上遂心的日子;更不能改变别人的命运,使他人逃离苦海。面对着滚滚红尘,只能是满腔惆怅,只能是无限感慨。我们从他的字里行间,尤其是从他的《红楼梦曲》或《好了歌》及其注中,他是完全是在用一付悲悯的目光,来看这个世界。
我们知道,曹雪芹在他的晚年,为了完成他的书,移居到了北京西郊,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有诗记载他“举家食粥酒常赊”,“卖画归来付酒家”。但也有民间传说称,即便是此等境况,他也总是体恤关心比他更为困苦的乡亲。有位孤苦无依、双目失明的老奶奶,因为他的悉心照料,重又见了天日。有一家因患痨病濒临绝境的母女,也因为他的悉心医治,终于恢复了生活的勇气。他曾将糊扎风筝的技艺,传授给身有残疾者,使他们及其家人解决了起码的温饱。
当然,这些传说委实不能做信史看,但总觉得,诸如此类的传说,全与曹雪芹有着许多神似之处,全都反映出了曹雪芹的那副慈悲心怀。
一个没有爱心的人,一个不关心百姓疾苦的人,很难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也很难写出传世之作。
 
曹雪芹的西山生活
 
曹雪芹在西山的日子,自然是清苦得很,但是,饭还是有的吃的。“举家食粥酒常赊”里的“举家食粥”,可能只是一时的情形。既便不是一时的情形,起码说明他还是有粥喝的。“卖画归来付酒家”更多的可能是文人的一种洒脱,并不说明曹雪芹穷的揭不开锅了。如果曹雪芹整天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一天到晚都不得不为衣食奔波,一天到晚都是饿的前心贴后心,恐怕就没有心思或不可能写出《红楼梦》了。无论对于谁,生存均是第一重要的。
我之所以这样说,自然是有一定根据的。
曹雪芹一家,身份是内务府的包衣(皇帝的奴才)。包衣犯了罪,主子可以杀,可以贬,可以打骂,也就是说可以随意处置。但是,如果包衣犯的不是死罪,或者说主子一时并不想杀掉这个包衣,那么,身为主子,你就得把他(及他的一家)养起来,即给他一碗饭吃。否则,就是与情与理不通,甚至会惹来别人的耻笑。(这一点,有点像而今南方的一些老板,相互比阔不是比自己的汽车、手机等,而是相互比马仔,马仔的行头便是自己的脸面。)
曹雪芹一家虽然犯了罪,虽然被抄了,并没有被满门斩首,所以皇帝就的负担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费。
曹雪芹一家在京城的日子,在我看来还是相当不错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用在这里似是合适的。别的不讲,单是拥有蒜市口的那十七间半房屋,你就可以想象得出他家当时的生活,绝对不是一般的穷苦百姓可以企及的。清代与时下,虽然有许多不可比的因素,但我觉得,从大的方面讲,还是相通的。若是时下有哪位先生,能在京城的“蒜市口”一带拥有十七间房屋,哪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苦不苦,其实是相对的,看你是以什么为参照系。曹雪芹一家在京城,若是总回忆先前“钟鸣鼎食”的日子,自然是苦不堪言的,若是和贩夫走卒比,肯定是小康。
即便曹雪芹搬到西山之后,其生活也应是有保障的。
《曹雪芹在西山》(文学艺术出版社198412月北京第二版)一书曾介绍过相关的情况:
“对于旗人的四孤——寡妇老太太、孤女、盲人、残废者,清王朝也舍得花钱维持他们的生活,……四孤可以占养育兵的名额,每月领一两五的银子,每季给'小九米’,意为九斗,不足一石,如果养育兵的名额已满,哪就进城去北京所属的佐领处关钱领米。”
曹雪芹在西山的待遇,自然会比“四孤”高。
据民间传说,曹雪芹在西山,相当于享受兵营中一名前锋的待遇,每月关四两银子。
这种特殊的八旗制度,给曹雪芹带来了许多物上的便利。如果没有这些,曹雪芹能不能写出《红楼梦》,恐怕就很难说了。
另外,曹雪芹多才多艺,恐怕是不会为衣食发愁的,他可以作风筝,可以为人治病,可以作画写字,可以开馆授徒,像曹雪芹这样的人,谋个衣食温饱恐怕还是不成问题的,曹雪芹的苦,不在衣食方面。
 
曹雪芹的卒年
 
曹雪芹究竟是哪年故去的?红学界一直争论不休。想想也挺无聊,因为不论曹雪芹是死于马年还是羊年,就目前情形看,并不影响《红楼梦》的伟大了。然而,倘若我们连这样一位伟大作家的卒年都弄不清楚,确也是一种悲哀。
现在我想就这一问题,试着谈谈自己的看法。
关于曹雪芹的卒年,历来有三种说法:一是壬午(乾隆二十七年)说,二是癸未(乾隆二十八年)说,三是甲申(乾隆二十九年)说。
1928年,胡适先生在《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中,根据甲戌本脂批“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认为曹雪芹死于壬午除夕(1762年2月12日)
但有人不同意这种观点。1947年,周汝昌根据敦敏的一首小诗,即《小诗代简寄曹雪芹》(此诗约作于癸未年二月),认为曹雪芹“壬午除夕”并没有死。若是死了,敦敏怎么还会在癸未年的年初约曹雪芹于“上巳前三日”前去赏花饮酒呢?再者,《四松堂集》底本有《挽曹雪芹》一诗,题下注甲申,诗中又注,“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意思是曹雪芹的爱子“殇”于“甲申”年的“前数月”(即癸未年的下半年)。由此推断出曹雪芹本人实卒于癸未年的“除夕”(1764年2月1日);“壬午”乃脂砚误记。
1980年,梅挺秀又提出了“甲申”说。认为“壬午除夕”四字,实为上一个批语的系年,与“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不能连读。所以,曹雪芹不可能死于壬午除夕,也不是死于癸未除夕的,而是死于甲申年的春天。因为有关曹雪芹的挽诗,均是作于甲申年春。梅挺秀的观点出来后,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大有一举推倒“壬午”、“癸未”说之势。
当然,卒年一事,虽然公婆各执一词,但绝不能见仁见智;因为一个人只能死一次,众多说法里只能一种是真,其余皆假。
在我看来,脂砚斋说的没错,曹雪芹实卒于“壬午除夕”。因为脂砚斋与曹雪芹关系密切,感情深厚(时常给人以名二实一的幻觉),所以他不会记错这种生死大事。而且,周汝昌的那种只信“除夕”不信“壬午”的观点,也于理不通。
那么,敦敏作于癸未二月的“小诗代简”,又该如何解释?(敦敏小曹雪芹十多岁,彼此是忘年挚交。然而,朋友间关系再好,玩笑开得再大,也不至于去请一位已经故去的人来赴自己弟弟敦诚30整寿的酒宴吧。)
在我看来,实际情况只能是:当时的敦氏兄弟并不知道曹雪芹已经故去了。
“小诗代简”的原题是《小诗代简寄雪芹》。一个“寄”字,清楚无误地说明这封“小简”是敦敏“托人传达或递送”给曹雪芹的,敦敏本人并没有亲自去请。
也许有人会问,这首小诗既然是以“简”的形式“寄”给了曹雪芹,怎么会出现在敦敏自己的诗集里?(一般人是不会把应酬之作或普通的往来信札编进自己诗集的。)
在我看来,情况当是这样的:敦敏托人将“小诗代简”捎(寄)给了曹雪芹,但那人到了“西山黄叶村”,并没有见到曹雪芹(其实曹雪芹此时已经不在人世了),也没有见到曹雪芹的家人,只见到了一扇紧掩的柴扉或一处空空的院落,而曹雪芹的邻居或房东又都不知他究竟在哪里(曹雪芹病卒于北京东郊的通州所以他西山的邻居不清楚),也不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那人没办法,只好将此信又辗转还给了敦敏。后来,敦敏得知曹雪芹已经泪尽而逝了,便意识到这首“小诗”有了记念意义,于是就编(插)入了自己的诗集。(据说,敦敏的《懋斋诗抄》到此页有挖补过的痕迹。)
另外,敦敏的诗作,一来是按年月编定的(即编年体),二来有着很强的记实性。在敦敏接下来的诗作中,记述了敦诚的这一寿宴,来宾是敦敏、敦诚的叔叔墨香,弟弟宜孙(贻谋)、敦奇(汝猷),朋友朱渊(大川)、汪易堂(苍霖),并无曹雪芹。假如曹雪芹接到了信而又活着,能不赴约吗?
根据现有的资料来看,当时的敦敏、敦诚一直住在北京城里,曹雪芹早已迁到了郊外西山(今香山一带)。由于山遥路远,交通不便,所以他们相聚的机会并不多。壬午年秋天,曹雪芹曾经进过一次城,彼此相遇甚欢。当是此后不久,曹雪芹的爱子突然便“殇”了(相传是殇于这一年的中秋节),曹雪芹“因感伤成疾”,遂就一病不起,泪尽而逝于这一年的大年三十(壬午除夕)
曹雪芹患病及去世的情况,他的挚友敦诚、敦敏并不知悉。如果知道的话,敦诚就不会在他的《挽曹雪芹》中写下“一病无医竟负君”这样的句子了。全诗为:

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
肠回故垄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插葬刘伶。
故人欲有生刍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开箧犹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云。
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
邺下才人应有恨,山阳残笛不堪闻。
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

这两首挽诗(权且称作“前两首”),大概作于癸未年(乾隆二十八年)的春末夏初,距曹雪芹去世约有三四个月的样子。到了甲申年(乾隆二十九年),敦诚在整理自己的诗稿时,遂将这两首诗改成了一首(权且称作“后一首”),题目也改作了《挽曹雪芹·甲申》。全诗为: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
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岂瞑!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惟有青山泪,絮酒生刍上旧垌。

从敦诚挽曹雪芹诗的修改情形来看,我们也能感知到曹雪芹病卒的时间。
敦诚的这“后一首”挽曹雪芹诗,自然是作于甲申年,因为敦诚自己在题目中就已注明了(《挽曹雪芹·甲申》)。从敦诚这首诗在他诗集内的编排次序看,这“后一首”诗当作于甲申年的年初。
既然这“后一首”诗作于甲申年的年初,那么他的“前两首”《挽曹雪芹》诗的创作时间,就不会在甲申年了。
理由有二:一、若是同时创作构思的(也就是说“前两首”仅仅是“后一首”的草稿),那么“前两首”诗稿就实在没了保留的必要。二、“后一首”诗的末句是“絮酒生刍上旧垌”,其中的“旧垌”,是指“旧葬处”,说明敦诚在写“后一首”诗时,曹雪芹的坟已经不是新坟了。而敦诚在“前两首”的诗中则写道,“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这是“预期将来策马出郊,过雪芹之墓时的心情”,出处同上),“宿草”(隔年的草)尚是“他时”的,说明曹雪芹此时坟上的草还是些“新草”,这意味着敦诚写这“前两首”诗的时间距曹雪芹逝世的时间还不是太远,因为曹雪芹的坟上生出的只是些“新草”(也意味着敦诚写这“前两首”诗的时间也不是曹雪芹下葬的时间,因为曹雪芹的坟上已经生出了“新草”)
由此可知,敦诚的“前两首”挽诗与“后一首”挽诗不仅不是同时写成的,中间还隔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将近一年)
既然这样,我们由“后一首”挽诗的创作时间甲申年年初往前推,便是癸未年。也就是说,“前两首”《挽曹雪芹》的写作时间当是在癸未年。
既然敦诚在癸未年就写了《挽曹雪芹》诗,那么曹雪芹怎么可以会死于癸未年的除夕呢?(死于甲申年的春天的说法同样也是不对的。)
1992年在北京通县的张家湾,发现了曹雪芹的墓石。此墓石的左下角刻有“壬午”二字,碑文则为“曹公讳霑墓。”在我看来,这个墓石若是真的,更能证明我上面的的推断不假;若是假的,也不足以否定如上推断。
 
谈“新妇”
 
曹雪芹去世后,他的挚友敦诚在挽诗中写道:
“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岂瞑!”
然而,“新妇”一词究竟该作何解?一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新娶的媳妇”,有人则说不是。
据我所知,蔡义江先生便将“新妇”释作了“一般媳妇”。他在《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修订版)(团结出版社19917月第一版)一书中称:
“新妇,非新婚妻子之谓,只是媳妇或妻子的意思,古诗《焦仲卿妻》中就这样用了,现在有的地方方言中仍保留着。有人依据此诗以为雪芹所殇乃前妻之子,而他自己死时,正续娶新人不久,则不免望文生义。”
从蔡先生的文字看,他(将“新妇”释作“一般妻子”)的理由有二:一是“古诗《焦仲卿妻》中就这样用了”,二是“现在有的地方方言中仍保留着”此等用法。
对于第二点,我不便说什么,因为我国“地方方言”的情况我不清楚,既然蔡先生说有,那就“莫须有”吧。(只不过据我所知,敦诚生活、居住的京畿一代,没有这个叫法。)
但对第一点(即“古诗《焦仲卿妻》”中对“新妇”一词的用法),我认为是可以商榷的。我觉得,在《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里,“新妇”一词,指的就是“新婚不久的媳妇”。理由如下:
其一,焦仲卿和刘兰芝结婚仅有两三年时间,是可以称作“新妇”的(吴恩裕先生认为:“一般习惯中所称新妇,至多不过三年五年,再多恐怕就不便称作新妇了。”参见《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四辑》第139页)
其二,焦仲卿和刘兰芝虽已结婚两三年了,但由于焦母的原因,两个人很少在一起生活,所以作者将刘兰芝称为“新妇”,这里有一种悲愤和控诉的成分在。
另外,《焦仲卿妻》中的“新妇”,有些是焦仲卿妻“自称的谦词”,与蔡先生的观点不搭界。
从上面的情况来看,《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里的“新妇”,只可理解为“新娶的媳妇”(或妻子“自称的谦词”),并不能泛指“媳妇或妻子”。
因此,敦诗里的“新妇”,即便按照古诗《焦仲卿妻》中的用法,也只能认定是“新娶的媳妇”,并不能认定是普通意义上的“媳妇或妻子”。
所以我觉得,蔡先生的理由站不住脚。
恰巧,本人手头上,另有一本蔡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不是修订本(由北京出版社197910月出版),其中对敦诗“泪迸荒天寡妇声”一句的解释是:“寡妇,指雪芹续娶不久的妻子,后面一首中称'新妇’。”蔡对敦诗“新妇飘零目岂瞑”一句解释说:“新妇,即前诗中的'寡妇’,可知雪芹死时,正续娶不久。”
由此可知,蔡先生前后的观点并不一致。
我想,既然蔡先生对自己做了修订,肯定有他修订的理由或依据,可惜他并没有在修订版上将修订的理由说出来。(也许他另有专文,只是我孤陋寡闻,无缘拜读。)
下面,我们再从一些工具书上,看看“新妇”一词的内涵。
“新妇”一词,《辞源》(商务印书馆19887月第一版)上有四种解释:一、指新嫁娘。二、称弟妻。三、称儿媳。四、也作妇人自谦之通称。
《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8月第一版)及《古今称谓辞典》(黄山书社,19893月第一版)的解释,基本同上,也是该四种,只是表述上略有差异。
在我国历代文献中,诸如《国策》、《世说新语》等,“新妇”一词的用法,均在《辞源》、《辞海》所诠释的这四项范围内,没有一条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媳妇或妻子”的。
由此可见,敦诚诗中的“新妇”,参照一些史料来看,不可能是指“弟妻”,也不可能是指“儿媳”,更不可能是“已婚妇女自称的谦词”,惟有“新嫁娘”一项适用于敦诗,也就是说,此处的“新妇”,只能解释为“新娶的媳妇”。
另外有人称,“新妇”的意思有三种:一、即媳妇;二、侧室(妾),新妇之称至死不改;三、就是新过门的妻子。但我翻阅了《事物异名别称辞典》(齐鲁书社19905月第一版),其中有关“媳妇”的别称,约有百余条,只是没有“新妇”。有关“妾”的别称,也有三十多条,同样没有“新妇”。只是有个“新娘”,其解释为:旧时方言对妾的称呼。如《儒林外史》第二回:“若是嫁与人家作妾,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作'新娘’”。但是“新娘”毕竟不是“新妇”呀。
当然,仅仅探究一个词的本义,也许并没有多大意思,但是“新妇”不同,弄清了它,能使我们更准确地了解曹雪芹的生平,或许还能更准确地把握住曹雪芹的思想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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