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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美的发现与幻灭——关于《红楼梦》“大旨谈情”的一点浅见

 吴营洲文存 2022-07-11 发布于河北

人性美的发现与幻灭

——关于《红楼梦》“大旨谈情”的一点浅见

吴营洲

《红楼梦》一上来就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们,“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这说明,这本书是从神话、历史、文化的源头说起的,其实也是从人的生命源头说起的,因为女娲不但补天救世,且还抟土造人。

脂砚斋称《红楼梦》是“奇书奇文”。“奇”在哪儿呢?以我们的理解,“奇”就“奇”在透过这本书,可是感知到人类的历史是需要重读、重写的。

《红楼梦》:一部“令世人换新眼目”的书

曹雪芹也信心十足地给了我们一个许诺:《红楼梦》一书会“令世人换新眼目”[1]。(第一回)

我们知道,我们中华民族自打进入文明阶段的三千多年来,历朝历代积淀起来的传统文化,方方面面都说到了,而他的这本书偏“令世人换新眼目”,是何意思?何以会有如此口气?

为了“令世人换新眼目”,他在故事展开之前,反复地给我们提出了几点要求,或一再声明:

这本书不是伤时骂世,也不是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的野史;

这本书不是写才子佳人淫邀艳约、私订偷盟的故事;

这本书不干涉时事,不牵涉朝廷,不写政治,不得不写时也是称功颂德;

这本书的故事已历几世几劫,已无朝代年纪可考;

这本书的故事发生在什么地方,不必深究;

这本书“实非别书可比”。(第一回)

这些“声明”,曾被许多文章指出:是作者为了躲避乾隆朝的文字狱而向当局“虚晃一枪”。而我们并不完全认同这等说法。在我们看来,作者的这些“声明”,就是这本书的“阅读指南”,是引导读者不要用俗套的眼光来读这本书。这本书在真假虚实中,有作者的痴心及血泪;在妙趣横生、起伏跌宕的故事中,写出了作者独创的真意。

什么是作者的“真意”?我们可没有智慧进入这位大文豪的内心世界,但作家的心灵、哲思等,总是会透过他书中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等映现出来。由此可知,《红楼梦》的文本就是理解作家的钥匙。

我们感觉,我们是从《红楼梦》下面的这段文字里,找到了解读作者“真意”的钥匙:

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我们虽对佛教素无研究,但感觉佛教典籍中并没有“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这样的意思,这当是曹雪芹生生杜撰出来的,是他在佛教的“色空观念”中生生地楔进了一个“情”字。在曹雪芹看来,这个“情”字当是由“色”到“空”的过渡媒介;若没有这个“情”字,就不可能完成“自色悟空”的升华。因此,这个“情”字,当是破译曹雪芹“一把辛酸泪”的钥匙,也难怪曹雪芹称他的书是“大旨谈情”。

大观园:全方位展示人性美的绿色花园

《红楼梦》写了一群活泼、纯真而才华横溢的少女,也写了一帮龌龊、肮脏、丑陋、颟顸的男人、婆子。有学者认为这是两个世界:一个是“乌托邦的世界”即大观园,一个是“现实的世界”即贾府[2]。这说法确有一定道理。这样一分,小说的格局就清楚了。

但这只是形式,并非本质。

在我们看来,不这样分,而是让一群如花似玉的少女,和荣宁二府的男女主子混杂地住在一起,那么书中许多精彩篇章就无法展开了,许多动人心魄的情爱对话情节就没有办法大大方方、光明磊落地进行了。

试想:在荣宁二府的那个环境中,晴雯可以任情撕扇吗?特别是,她能暗示宝玉“人比物贵重得多”,并能让宝玉心领并认同吗?在荣宁二府里,若是奴才能像晴雯那样率真而勇敢地维护自己的尊严,并公开教训主子,那还不是犯了天条!(第三十一回)

试想:一群美丽善良、有情有义的优伶,其地位之低下世人皆知,她们除了排练、演戏,是不许乱说乱动的,可藕官为了纪念自己在舞台上的“夫妻”搭档,竟然在园子里烧起了冥纸、冥钱。这可是荣宁二府的大忌。幸亏是在大观园,有宝玉罩着,虽被婆子发现也无可奈何。(第五十八回)

试想:宝玉过生日时,白天热闹非凡,但礼数太多,既不自由,也不舒展。个性被压抑,当然需要舒展。所以几个人商量,“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再看看宝玉的“建议”,“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倒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第六十三回)这些细枝末节,看似可有可无,其实作者是在挑战荣宁二府的礼法,真正的指向是几千年封建社会对妇女实施专制的封建法规。

还有呢,这群小儿女又兴冲冲地分头请来了黛玉、宝钗、李纨、宝琴,以及那位苦人儿香菱。这一请来请去,在半夜三更会有多大的动静啊。在贾府,可以容忍贾珍等人的荒淫滥赌,但丝毫不会给这些少女宽松一点的自由。尤其是,在宝玉的生日夜晚不拘礼法的“胡闹”,把贾珍一帮老爷们的真胡闹反衬得更加鲜明。不言自明,一个是人性美的诗意彰显,一个是人性迷失的丑态。历史就是颠倒着写的。

我们的几个“试想”,曹雪芹是否也如此“试想”过,不得而知。但他虚构出来的大观园,确为这些水做的女孩儿安置了一个环境来彰显她们的个性,给她们的言谈举止以更多的自由,让她们处在不受伤害的、平等的人际关系中享受着有尊严的本真的生活。

曹雪芹有意写了夜幕降临之后的大观园——晚上,把角门一锁、大门一关,这便是大观园美好的时光。无人监管,这也是《红楼梦》最醉人的篇章。那些欢蹦乱跳的清纯率真的少女,无拘无束地大笑,虽是夜晚,欢声笑语,一片阳光。让我们永生难忘。

也唯有在大观园这方相对独立的天地,才能全方位地充分地展示出人性之美,才能让人感知到生之美好。

情:人性中最美最丰富最具活力的灵魂

曹雪芹所虚构出来的大观园,既给了这些阳光明媚的女孩子一个自由的绿色花园,又与荣宁二府形成了鲜明对比。

对比什么?就是用人性中的真善美对比人性中的假丑恶。

人性是复杂而多维的。曹雪芹不愧是研究人的大师,他抓住了人性中最美最丰富最具活力的灵魂——“情”,并以此来作为对比的参照系。

《红楼梦》是部“大旨谈情”的书。曹雪芹抓住了这个“情”字,也充分展示了这个“情”字的意蕴。这个“情”字,貌似有点虚无缥缈、难以把握,但我们如果把它看作是自然的赐予,是它使人之所以能够称之为人,或把它看成是人与万物之间、人与人之间心灵互动的纽带,那么《红楼梦》的“其中味”也就不言自明了。

一个人如果能够“由色生情”,对有形无形的万物,都能自然地发生爱与关切,也就能够“传情入色”了,就是把人性中美好的情注入大千世界的任何事物中——当然也可以注入历史或社会中——那就能够“自色悟空”了。伟大的作家曹雪芹所创造的“因色生情,传情入色”,就是令我们读者“换新眼目”,用一个全新全方位的视角去观察一切。这是一个新的制高点。

说教或灌输有些枯燥、烦人,只有成功的艺术形象才会充满魅力、令人叹服。

诸如贾政,他是封建论理秩序塑造出的一位典型的“理想人物”,他端方廉正,像唱戏的包公似的总是端着架子,总是一副正统的示范形象,因此也不得不板着面孔过日子。贾政的笑,是稀有的。他总以父道尊严教育宝玉:多读八股,少作诗词,要走仕途经济之路。这与宝玉的人生感悟、自由生命、以情为纽带的人性美的追求完全相反。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其实贾政并不了解他的儿子贾宝玉。贾政看到的是只是外表,“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却看不到宝玉灵通的内心,所以也就不明白父子矛盾的焦点。贾政坚守道德准则几乎到了失去人性的活力,连那个荒淫无耻、霸道成性的哥哥贾赦都嘲笑他迂腐得白来人间一趟,没有享乐。连食色性也都看不到他的欲求,失去了人味。然而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里,贾政虽然一再地斥骂宝玉所题的匾额、对联是“管窥蠡测”“轻薄”“也未见长”等,但最后全都用上了。为什么呢?是贾政在审美意识上被宝玉的趣味纯真的天然之理唤醒了,使贾政心灵深处封闭许久的人性活力有了生机。贾宝玉凭借自己文采的灵秀之气,打开了父亲的心窍。显然,贾政对宝玉的责备,只是约束着宝玉外在的表现,而宝玉触动的却是贾政的心灵。

情为人性美之魂,这在大观园中的故事情节里随处可见。“情”成了大观园里那些小儿女友好互动的纽带,自由、个性、率真、欢乐的气氛,连那个苦命的香菱无条件地要加入这个群体,过上了诗意的生活。富有人性之“情”,把生命照亮,把苦难的心灵净化。我们每个读者都会为此时的香菱高兴。

但是,我们的心情却逐渐沉重起来,因为人性之美,将被毁灭。

“宝黛的爱情悲剧”是对人性美摧残的结果

在曹雪芹的笔下,这个“情”字已经不是通俗意义上的“情”了,而是“人性美”。曹雪芹充实、丰富了“情”的内涵,使之博大而深厚,并延伸到大观园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

诸如,人要尊重自然,和自然和谐相处,也就是人要与自然安于一。

维护人的尊严,尊重个体生命存在的权利,也就是人要与人安于一。

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但没有等级之分,平等待人,尊重个人的自由选择,也就是人要与社会安于一。

大观园里的那些小儿女,确实过了许多惬意开心的日子。特别是探春提出成立诗社,自由聚会,自由选题,自由选举社主,在互相酬唱中,抒发自我的精神特质,这些小儿女的“才”和“情”融合得极为自然,人性之美也进到了崭新的境界。

然而,美好总是短暂地。

荣宁二府的统治者,除了吃喝玩乐,并没有闲着,他们时刻注视大观园的动向。首先就是贾宝玉在大观园的感情变化。我们作为读者,也在关注。

贾宝玉是嫡出的接班人,承继家业,世袭将军,延续香火等等,因此,宝玉的婚姻是贾府统治者的头等大事。传统的门当户对大有学问,是大宅门婚姻选择的“铁律”。贾宝玉也不例外。

翻开历史,这个“铁律”不知害了多少女儿。如果写一部真实的婚姻史并由女性自己来写,就是一部女性婚姻的血泪史。

什么是符合人性的婚姻?

古今中外的哲人、思想家都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们一致认为:基于爱情的婚姻是符合人性的。此结论众所周知。

令我们惊叹的是,近三百年前的曹雪芹也悟出了这一结论,并加进了一个重要的概念——敬重。我们不必做出一个“爱情加敬重”新的定义,《红楼梦》就是这样说的。

说到最后曹雪芹告诉我们,基于“爱情加敬重”的婚姻,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是遭到反对的,也是稀有的。从历史上看,人性善恶的搏斗,首先表现在婚姻上,因此“婚姻”也就成为了前沿搏斗的焦点。

被记录下来的美好婚姻大都是神话,诸如“牛郎织女”“天仙配”等。《红楼梦》把宝黛的爱情故事,也写成起因于神话“木石前盟”。且神话的影子也一直追随着宝黛的活动,直到最后悲剧的发生,“木石前盟”仍回到神话中去。可见曹雪芹把这个神话看得多么神圣和崇高,又多么刻骨铭心。当宝玉、黛玉的爱情众人皆知的时候,“谋杀”这个爱情也就势所难免。贾府的统治者,老谋深算,为了不伤到贾宝玉,所以对宝黛的爱情不是果断一刀,而是漫长的残酷的剥离。由于薛宝钗的出现,使得被剥离的痛苦雪上加霜。这种心灵上的折磨,就是对人性美的蹂躏。当事者林黛玉深切感受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灵魂的煎熬,林黛玉苦苦挣扎,因为有宝玉的真情在支撑。爱情已走入相依为命坚贞不渝,已无退路可言。

薛宝钗所一心一意追求的,只是世俗的婚姻,并不是美好的爱情。世俗婚姻高标准要的是封妻荫子、夫贵妻荣。宝钗教育宝玉追求功名利禄,她要婚姻,不要爱情。只要对方门当户对就成。这一点正是贾府所需要的。所以薛宝钗一进贾府,就和贾母、王夫人“气味相投”。

林黛玉没有权势背景,也无财富的后盾,只是凭借着一点脆弱的亲情关系才得以在贾府栖居。在大宅门中,亲情薄如纸,林黛玉沉重的危机感就来自贾母对宝黛婚姻的讳莫如深,没有肯定的表态。其实,贾母胸有成竹,只是不想马上捅破这层窗户纸而等待时机。

薛宝钗可就不一样了。她的进京是因为“待选”,她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德”有“德”,众人簇拥,风光无限。她有皇商的背景,银子多多。薛家缺少的是权势。贾府有的是权势,而缺的是银子,所以贾薛两家,权势和财富形成了互补的关系。薛家初来就显现出这种互补的优势。薛蟠打死了冯渊,是由贾府摆平的。贾府要得到薛家的银子,唯一之路就是联姻。

再说,黛玉一进贾府,众人一看便知她有“不足之症”,黛玉自己也说“自从会吃饭时就吃药,一直吃到如今”……一上来就埋下了悲剧的种子。假如黛玉一来贾府,也拿把团扇临风跑着追打蝴蝶,还出了点汗,贾府的众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女孩儿身体健康,生孩子不成问题,其婚姻——乃至命运——可能会改个走向。可惜黛玉不具备这样的身体条件。可薛宝钗有。

当然,宝钗还有许多场合讨好贾母和王夫人,诸如点戏、吃东西等,甚至人命关天的金钏投井而死,宝钗都能说出一番话来,化解王夫人逼死金钏心理上的负疚感或负罪感。宝钗在贾母、王夫人心目中的位置青云直上。

黛玉没有这些做人——也讨好人——的“心计”。黛玉不是不懂,只是不为。黛玉只是按着自己的心田指向来自由生活,而自由生活在专制社会是要承受代价,甚至会付出生命的。

在宝黛钗的情爱婚姻的故事中,曹雪芹展示了人性中美与丑的丰富及复杂。

如果贾府统治者心目中对宝玉的婚姻已有肯定的选择,那么此时宝玉、黛玉的爱情,已经成为灵魂的知己。由于考虑保护宝玉及亲属关系,策略灵活,大面上过得去,贾府统治者就不动声色地开始了“谋杀”宝黛爱情的活动,直到黛玉感悟到没有希望的爱情,孤独的身世,凄凉的遭遇,寄人篱下,特别是绝望了的爱情,才吟出了“冷月葬花魂”的绝唱。如此尘世,已是无可留恋。

我们用了“谋杀”二字,是因为贾府、薛家不能明说反对宝黛的爱情婚姻,而是一方面保护宝玉不因宝黛爱情的破坏而受到伤害,另一方面,对黛玉只能用笑里藏刀、似真却假的方法折磨黛玉。不必抄引太多的玩笑、吃茶、谣传等软刀子,就看薛姨妈和宝钗联袂表演的一次绝活儿:

一上来宝钗在薛姨妈的怀里“撒娇”,她一向以端庄寡言为形象,如今却十分失态,也十分滑稽。平素冷淡无情、不苟言笑的“道德模范”,怎么做出如此做作的动作?黛玉明白是故意气她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宝钗还半真半假地要求黛玉嫁给薛蟠。这带有侮辱性的玩笑,伤害心灵之深,实在有口难言。薛姨妈似乎无意中透露出一个重要消息,说前几天贾母还说把薛宝琴嫁给宝玉,可惜宝琴已经有了未婚夫。这是明显地告诉黛玉:指望贾母替自己做主,维护和宝玉的婚姻,是妄想,贾母心里根本没这档子事。薛姨妈的这种做法,可以叫做一打。紧跟着就是一拉,说把林黛玉定给宝玉多好!黛玉的知心丫鬟紫鹃忙说:“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第五十七回)……那是不可能的。

这不用分析,人性善恶美丑十分明了。恶在折磨善,丑在抹黑美。我们引清代一位研红者张新之的话“……知宝黛之必不可分……钗情急,薛(薛姨妈)之情同急矣,不杀黛玉,更有何术;于是生出一'慰’,慰之正所以杀之也。”(第五十七回,回后太平闲人张新之评)一语道破杀机,我们就不添蛇足了。

谋杀“人性美”,历来都是先从爱情婚姻入手。

“万艳同悲”也是对人性美摧残的结果

紧接着,在第六十三回之后,人性的恶便开始用各种卑劣的手法残害个体生命,从贾府一直杀向大观园。对人性美展开了全面围剿。惨不忍睹。

用“围剿”一词,实在有点吓人,但为什么贾府和大观园冲突的这样尖锐,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其实,贾府里也没有哪个人想平白无故地杀人。《红楼梦》的悲剧怎样解释?

曹雪芹在发现人性美的同时,也看到了人性丑的一面,双方都有自己的生命价值取向,都有自己所“遵守”的道德体系。如果我们把这叫做人生理念,或也未尝不可。如果两种不同的人生理念,不得不同处于在同一环境中,都会有摩擦、有碰撞,其结果将会怎样呢?对“结果”又该如何评估呢?《红楼梦》给我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

尤三姐的悲剧,几乎家喻户晓。在贾府的大环境中,柳湘莲怀疑尤三姐不纯洁不无道理。贾府的荒淫滥情的老爷们,能让美艳痴情的尤三姐纯洁地生活几年、等待柳湘莲的到来完婚?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柳湘莲终于放弃了这桩美好的婚姻委实令我们惋惜不已。但柳湘莲无法验证自己对尤三姐的怀疑是否正确,痛苦是沉重的。尤三姐也深知贾府爷儿们的肮脏烂事儿。她猜到并且理解柳湘莲怀疑的合理性,但自己又确实在定情之后长达五年等待柳湘莲来完婚。五年中,在贾府这样横行荒淫的环境中,凭自己临危不惧的气势,凭自己对情爱的坚定态度,以生命来保护自己的清白。她挺过来了。尤三姐如此刚烈,但无法在柳湘莲面前剖白自己。尤三姐明白,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自己地老天荒的爱情坚定性,只有用生命才能保住自己做人的尊严,还自己一个清白。悲剧发生了,尤三姐用定情之剑自刎,柳湘莲明白了,但为时已晚。只得远走他乡,出家为僧。(第六十六回)

一个无法验证怀疑,一个无法剖白贞洁。曹雪芹这样写尤三姐的悲剧,毫无疑问,这是典型的在封建礼教的统治下,道德谋杀。

柳湘莲和尤三姐的悲剧产生的大背景是贾府。悲剧是由于贾府的存在。说罪犯是贾府,可又无法追究。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就说红楼故事已历几世几劫,已无朝代年纪可考,这已经暗示我们,贾府就是历朝历代的缩影。历代发生了多少柳、尤式的悲剧,实在无法统计,那么贾府所“信奉”的礼、法,就是悲剧的凶手。而这“凶手”所有的统治行为,都是非人性的。

从第六十六回红楼二尤的惨死,贾府上空阴云密布,黑压压直扑大观园。一个“绣春囊”的偶然事件,看把贾府的主子、奴才忙的,让人眼花缭乱。终于在主子代表王夫人和死心塌地的奴才代表王善保家的挑动下,搞了一个“抄检大观园”,把一群鲜美的少女,折腾得死去活来。(恕不详述)

“抄检大观园”不是暗示,而是明示读者:大观园的末世快了。当然,以“情”为主的大观园的“新秩序”,也快荡然无存了。当然,人性之美、之真、之善,已无立足之地。

我们要说的是抄家以后,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忙着处理抄家的“后事”。家抄了,可王夫人心里的疙瘩并没有解开。她对周瑞家的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杀气腾腾。显然贾府的统治者早就把大观园的少女看成了妖精。迷惑的对象是宝玉。为了家族的利益,王夫人理直气壮。

晴雯是最没有奴性的奴才,拿她开刀势所必然。果不其然,晴雯被绝情地逐出了大观园,回到肮脏的现实。宝玉私下去看晴雯,显然晴雯表现出所珍惜的,不是生命,而是“情”。一个人唯有在平等、有尊严的世上,才值得活着。此时的晴雯,对死亡没有恐惧。而离开这个绞杀“情”和泯灭人性的世间,令她唯一眷顾的,是她在尘世间曾经拥有过的那份真情。

关于“《红楼梦》未完”:一个多余的猜想

凡是符合人性至真、至善、至美的,才是合理的。曹雪芹给了我们一个观察、理解一切的制高点。他让世人换新眼目,让人性美的反面暴露无遗,无处遁形,“风月宝鉴”的正、背两面,就暗示了此一理念。“好了歌”也是如此。

曹雪芹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而人入世之后,特别是男人,就渐渐被物欲横流、世间的功名利禄的追求所异化成泯灭人性的动物。人性善是天理,恶是后天的。所以曹雪芹总是提醒人们,要坚持原处的本真去生活。至此,我们想起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在《美的人生》中所说的:“经常有人问我,怎样的生活才是最好的,我便说,就顺着自然所给的本性生活着,像草木虫鱼一样。”这也是老子提倡的回归童真的意思。

我国数千年的文明史也告诉我们,在探索人类社会的道德准则时,历史上没有个体生命生存的权利,统治者杀人如麻,嗜血成性,也决不比其他民族少。面对根深蒂固的恶,几乎看不到精神文明的任何进步。曹雪芹所思考的问题是:善是人性的起点而该如何使其永葆?人们如何保护自己的心智不被戾气所侵袭?如何才能守护好自己的心灵不被名利、财富、淫欲所控制而失去人性美的本真状态?

曹雪芹思考的结果,就是人人都当恪守一个“情”字!

而在《红楼梦》中,我们明显感觉到了曹雪芹的那种“幻灭感”!《红楼梦》中的“幻灭”,不只是失去了许多心爱少女的生命,而是人性美的被摧残被毁灭且又无法拯救。作家看到当人们角逐权势、狂敛财富的时候,不仅失去了人性,也让世界和自然失去了绚丽的色彩。至真至善至美的人性,没有立足之境,是《红楼梦》悲剧的根本,也是幻灭的原因。

在我们看来,曹雪芹是大致写完了《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本对此书最后的人物结局、故事结局也多有交待和暗示。当然,结局是十分悲惨而令人绝望的,最终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为什么曹雪芹不愿意让《红楼梦》八十回之后的文字面世呢?我们有个几近多余的猜想:那是大约在乾隆十七年前后,曹雪芹离开京城去了西山。在西山,他接触到了广大的贫苦百姓,他发现人性之美、人性之真情在朴素的人民中间广泛地存在着,这使他意识到了人类还是有希望的。这还使他想起了佛陀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众生皆有佛性。”也就是说,众生的本性都是善良的。因此,曹雪芹可能认为八十回已经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没有必要给众多读者一个特别悲惨或绝望的故事结局。他意识到,中华大地终不会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中华儿女只要还能恪守一个“情”字,葆有“人性美”,我们中华民族也自会生生不息。

猜想总是容易引起误解,若是个人的愿望成了猜想的凭据,那就更加不妙了。因此打住。若有什么不妥,诚望看官指正。


[1]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7月。书中相关引文均引自此书,恕不另注。

[2]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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