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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楚文坛]杨毅的短小说《二炮》

 黄石新东西 2022-07-15 发布于湖北

二炮(小说)

杨毅

1


二炮在公园里晨练很独特:嘴里念念有词地喊着“一二一”“一二一”的口令跑了几圈,然后在公园的一个角落一招一式地做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广播体操。
我和二炮年青时是同事,曾在一个学校工作,他是近两年以副科级公务员退休的。几多年不见,第一次碰到他,我问:“该怎么称呼您?”
“年轻时是小李,现在应该老李了。要不叫老表?”很亲切随和。
我称呼过一次老李,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高兴,没理我。第二次碰到他,我提高了十几分贝喊老表,还是从我面前走过去了。
我吸取教训,考虑一下称呼问题,退休的公务员,把职务叫高了或叫低了,有些人都不满意,认为是在嘲笑他,就是退休前是副职,退休后一律称呼正职,泛称他为“书记”没错,全国各类各行业书记多如牛毛,如果你不知道退休公务员的准确职务,一般称呼“书记”或“主任”比较合适。
我说,李书记,广播体操已更换好几套了,你怎么还在做第三套?
二炮眼里溢出一丝笑意。
很多人私下里称他二炮。
鄂东农村,把喜欢吹牛皮、说大话的称为大炮。导弹威力大,当年属军事机密,统称为二炮。
“怀旧呗,毕竟教了几多年的体育,还是当年的广播体操好。”
二炮停了片刻,“最近是有一件大事。”
“啥大事,难不成国务院要聘你当总理……”
“听说这里将来要修过江隧道,我把一部分土建基础工程搞来,我们入股,共同赚点?”
“这财我发不了。”
二炮有点失望。
二炮说,“这些天,没看到你锻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胡说八道什么事去了?”
“我最近在读书,没动笔,不敢胡说八道。”
“浠水在唐朝时叫过兰溪县,县治就设在溪潭坳,我在那儿当过书记。很多人都说有这回事,你们这些文人说不是溪潭坳,胡说八道,篡改历史。”
“ 李书记见教的是。”
“这公园旁边就是江堤,江堤上“杨柳岸,晓风残月”,你知道这江堤什么时候开始修的吗?”
他给我大讲江堤的历史。其实,我知道他的文史功底似乎只有“杨柳岸,晓风残月”那几句唐诗宋词。
比如,那年暑假教师集训。集训结束时,对教师进行文化考试,考语文、数学两门功课,考试结束后,他说:“你数学全考区第一,我语文第一。”我将信将疑,到阅卷老师那里一查,他的语文成绩并非与他说的一样。
我不好意思揭穿他。
开学了,学校安排我和二炮共班。我教初一数学,带班主任,他教语文。过了半个学期,一个名叫叔文学生说:“董老师教《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把“何首乌”读称“何首鸟,把记叙文说成“记叔文”,叙文两字跟我的名字明明不同。”
有一次,我坐在教室里维持课堂纪律,有幸听了他指导学生“记叔文”写作。黑板上写的题目是“一个吃喝玩乐的人”,紧接着念了一篇范文,东扯西拉说了几句,反复强调“作文要作(造假)文,不是写作文,作文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学生交了作文后,出事了。班上两位范姓学生的家长为了作文内容差点打起来了,两位家长闹到了学校,找校长评理。两个家长本来是同一个大队正、副书记。范姓正书记说:“他想搞书记,也不能这么下作,叫他的伢儿写作文造我的谣。”
校长说“伢儿的作文有多大价值?”
范姓正书记说:“伢儿言大人传,不是他教的,他伢儿么晓得?”
我从李老师那里找到了学生的作文本,我浏览了一遍,我问学生:“这篇作文你是么写出来的?”
学生说:“我爸平时爱邀人到我家喝酒,喝完了酒,还继续打牌,吵得我无法静心做作业。老师说了作文要作,我就把我爸换成了别人的名字。”
好在校长是本地人,好说歹说,平息了家长怒火。
校长苦笑着对李老师说:“以后要多读点书,出作文题动一下脑筋。”
开学了,学校缺语文老师,校长叫我改行教语文,我提出去进修学习一下,才能教,不能误人子弟。校长同意了。
我和二炮都被推荐去进修语文。可是进修学校要考试录取。
考试监考不很严格,考生到齐,随各人坐下,他坐在我后面。考试的作文题目是“谈基础”,字数不少于一千。他低声问我“么写?”,我低声说“修桥,做屋”。好家伙,刚好学校有个名叫修桥的老师,家里正在做房子。他于是洋洋洒洒两千字。
走出考场,他趾高气扬,说他可能是满卷,即使不是满卷,八九十分应该没问题。他问我靠得怎样,我垂头丧气,及格就不错了。
结果二炮名落孙山。
我进修了两年。二炮第一年教体育,第二年当小学辅导员。听同事说,他上体育课,一个学期,一套广播体操还没交完,快放寒假了,学生还不会做广播体操。据说有一次教学生跳鞍马,他做示范,第一跳,没跳过去,学生哄笑。第二跳,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屁股摔在地上,又引起学生哄笑。
校长说,光说大话,什么课也教不了。
二炮确实啥课也不会教。
我毕业回校上课时,他当上了后勤主任。他一上任,就做了一个重大的改革。
秋季开学,学校要置办一批粉笔、红蓝墨水、笔记本、稿纸等老师备课办公用品。原来很多老师不爱写备课笔记,在老的备课笔记上修修改改,把新发的备课本、红蓝墨水统统拿到商店去低价换零食吃。
为此,二炮做了几项改革:一,旧的备课本必须上缴回收,才能发新的备课本。二,不发红蓝墨水,每人各发一包红蓝电子,在红蓝墨水瓶里掺水照样可以写。三,粉笔限量,每周不超过十根。
年轻的老师很不满,说新主任太抠了,不如老主任。老年老师说新主任是当官的料,懂管理,为学校节约了很多经费。
那时,学校缺老师,返聘一些退休老师,学校住房条件差。学校没有办公室,老师的住房很紧张。一栋平房中间两米宽的走廊,两头没有走廊,宽点,一连房子住着双职工以及有家属的老师。中间每三连为一个单元,一个大门进出,进门的一间房子成了过道和停放自行车的地方,里面后屋分别住着三个单身男老师,一桌一椅一床,办公兼宿舍。大门旁的两间前屋往走廊开门,分别住着单身女老师。冬天,许多年纪大的老师向校长诉苦起夜不方便,校长叫后勤主任想办法解决。
每个教师住房做一个卫生间吧,那是不可能的。多修几个简易的公厕,要选择在边角的地方,夜晚老年人起夜还是不方便。
怎么处理呢?李主任思索了好几天。
学校附近有一个旧窑厂。有一天李主任转到了窑厂,看到窑厂一堆夜壶,突然眼睛一亮,好,解决的办法有了,他迅速找到厂长,谈妥了价格,叫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拖回了学校。
李主任满心欢喜,以为这回为老师做了一回好事。
回到学校分发夜壶时,武汉的知青女老师当即破口大骂,弄得校长一脸尴尬:“小李啊,你真是夜壶打了绊——光嘴儿。”

2


李书记被称为“二炮”,是他从教育界转到行政以后的事。
有人说,与他同事有三个人喜欢说大话,按年龄排序为大炮、二炮、三炮。他当过许多村的驻村干部,每到一村,先给村干部和村民画上一个大大的饼子,最后不了了之。
我小孩过周岁生日那天,二炮找到我。他说,他和我是亲戚,是老表,我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我的七大姑八大姨,没有这门亲戚呀,我猜想,是江西老表吧?他断然否认。他说,我和你小舅子是老表呀。几多年没来往,我确实不知道,我说:“老表,得罪了,找我有什么指示?”
“别咬金,我找你帮我做个事。”
“等客人走了再说,好吗?”
“也行,你晚上到我家来一趟吧。”
吃罢晚饭,我如约到了二炮的家,二炮的家就在街上,独具一格的欧式小洋楼,很显眼。
进门,换鞋。我拘谨地坐下,二炮关切地询问,职称搞到没有?当过学校什么领导没有?当得到否定答案后,二炮指责我:“我出去这么多年,你也从不联系一下。光一闷头读书、教书,也不追求进步。”
我说:“我有进步呀,我读了十几本文学名著呀。自我感觉比以往知识丰富了好多。”
二炮迅速打断了:“读死书的书呆子。我跟县委龙书记熟悉得很,龙书记说我是浠水的民族英雄。那年你们学校搞“民主选举”校长,新校长候选人把口头支持者集中到张家墩中学秘密召开会议。回来后投票,你记得不?我觉得投票暗箱操作,不公平,我把投票箱丢了。你们学校两任校长都是我提拔的。以后有机会我跟龙书记打个招呼,提拔你当个校长,或者调你到教育局。”
我说:“多谢老表费心,我确实没有这个能力。”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二炮有点失望。
我借口家里有事,尽量早点结束这次谈话。
过了几个星期,二炮又找到我,说实话对他口无遮拦的“炮话”,我有点讨厌。
他骑着摩托到我家来接我,面子上过不去,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进了他那欧式风格的小洋楼,二炮给我泡了一杯茶,丢给我两包精装黄鹤楼,从卧室里拿出差不多有半个平方的奖状,开门见山的说:“这次全县搞党风廉政建设演讲,麻烦你帮我写个演讲稿,对我晋升科级有用。”
我一看这奖状,是那年抗洪有功,省政府发的。
我问他:“这荣誉几多年了。近年来有什么新业绩?”
他说:“多得很,我几天几夜说不完,你帮我作一下。作文作文,就是要作。”
“官样作文我确实作不了,再说我很少出校门,社会上的事儿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建议你写个草稿或列个提纲,我找个朋友写一下吧。”
“那报纸上的文章有多少是写的,大部分还不是文人作的。”
二炮转换话题说:“你要是想在街上做房子,我帮你搞块地皮。”
“我没能力做房子,再说地皮也困难。”
“只要你有这个想法,地皮,我一句话的事儿。”
我们说了几句我无关紧要的话,我起身告辞,二炮赶紧把黄鹤楼往我口袋里塞。

3


退休了,有大把的时间。我们相约二炮出去走走。
二炮很高兴:“我们第一站先到天然寺去看看,我在那里当了几年的书记,我打个电话他们,叫他们接待一下。”
我说:“我们退休了,是自由人,别麻烦人家。我们AA吧。”
二炮很不高兴,觉得丢了他的面子:“我叫他们准备一餐饭,是给他们面子。”
我们一行四人花200元租了一辆小轿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天然寺门前的停车场。
我们依次下车,拾级而上,二炮走在前面做向导。
二炮带着我们从山门的侧门进入三组天然禅寺,过了放生池,来到大雄宝殿前。二炮介绍说,天然寺是隋朝一个叫灿的和尚开始建的,有一千五百多年了。是中国佛教的祖先,比黄梅的四祖寺、五祖寺历史要久,辈分要高。”
我问二炮:“叫灿的和尚俗家哪里的?”
“ 安徽的。”
“好像佛教界并不认可天然寺是三祖?”
“他们不懂历史,庙门上的匾额不是中国佛教协会主席赵朴初写的三祖吗?”
我们在大雄宝殿拜了佛,上到了老山门前。我们选择了一个桌子,围坐在一起,听二炮讲解天然寺古老的历史,讲述原湖北省省长张体学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在天然寺的传奇经历。那二位从未到过天然寺的老人入神的听着,我总觉得二炮所讲的与我所看得的天然寺的资料,大相径庭,比如天然寺曾经是新四军的野战医院呀,张体学在天然寺脱险呀,我明显感觉到二炮看抗日神剧看多了,增加了一些离奇的的色彩。
二炮对我说:“秀才,回去写个报告给我,我跟县委书记说下,交到省里去,这里的佛教文化、红色文化在湖北首屈一指,开发旅游区,我从省里搞几个亿启动资金。”
后来,我们游览了蒋山村、望婆井、孟家冲、蔡庵寨、青狮山,一路上二炮唾沫横飞,仿佛天然寺几十个亿的开发资金,就在他的掌控之中,易如反掌。我感觉空炮声,烦躁。
大家饥肠辘辘,二炮说找个地方吃饭,叫人家招待一下,可是打了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杨毅,男,浠水县散花镇初级中学退休教师。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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