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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君:镜中童年(节选)‖散文

 小桥流水1i79ra 2022-07-16 发布于河北

免责声明:文章系转载,著作权署名权归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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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君,本名李小军,1972年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时光镜像》《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个南方乡镇的日常生活》《梅花南北路》《后革命年代的童年》《暮色春秋》《暂居漫记》等。

镜中童年(节选)

文/李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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鹬鸟,或河边的行走

我经常顺着黄昏的河滩行走。水鸟的叫声像水漂,贴着水面飞翔,河滩上的锯齿状植物已经枯黄,水面浅了许多,细长的刀鱼在冰凉的水中游弋;松鸦的鸣叫掠过城镇,它们凄惨的叫声里,仿佛浮现出久远的模糊的时间。

河流环绕着县城缓缓地流着。像所有封闭的山区一样,这里有着茂盛的植被,浓郁的乡情,有清冽的河流和单纯的人们。我家临水,水鸟的叫声夜夜抵达睡眠。当我在河边行走的时候,总是会产生某种错觉——仿佛另一个我从我身体里分裂出来,而我则以另一个人的目光去打量他。这种错觉,使我获得一种怪异但清晰的视角——我看见,暮色里,他的背影有些孤单——越过他的肩膀我又看到,对面的山坡渐渐变暗——几亿年前它们就存在那里,我想,那个时候,这里还没有人,没有村庄,这里还是一片亘古未化的蛮荒之地。我一边漫漶无边地想着,一边走上古老的城墙。旧城早已摧毁,过去城门楼的地方变成了菜地。穿红背心的黑瘦男子,正举着细长的芍柄浇地(一股浓烈的粪便的骚味在黄昏的天空飘荡)。几个农妇弯身在地里捡拾割下的球菜。大块的红色的云朵堆积在山岗上空,再往上,则是无垠的深邃的蓝,微亮的星辰已经出现,鳞状的瓦顶铺排在暮色中。

河上面是一座水泥桥。载着石灰的卡车从山岗冲下来,扬起的石灰漫上树梢和建筑的坡顶,当它驶上水泥桥,我感觉到一种微微的震颤。

有几年春天发大水,洪水没有预兆地奔泻而来(我总是疑心大水来自山上),母亲大呼小叫,赶着我们手忙脚乱地将衣被、家具、锅碗往楼上搬,但还是有些旧椅子、破斗笠被水漂走。有的人家的牲畜也被水卷走了,涨着白白的肚皮漂浮在水面上。有人撑着竹排用钩子打捞可用的东西,我们站在阳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他把一件件物什往怀里杷。当时我就梦想着拥有一条木排,将它撑上大街,引来别人的一片赞叹。洪水退去后,四处一片狼藉,我看见乡邻们似乎并不怎么抱怨,而是乐呵呵的收拾这残局(这当然是我的一种错觉)。河滩上伏倒的植物,它们的钩刺上挂着塑料纸、禾秆和破布条;死烂的鱼无辜地躺在那里,被更小的孩子们欣喜若狂地拾回去。

我的生辰八字忌讳水,母亲绝对不允许我下到河里去,但她一厢情愿的企图阻止不了我对河流的渴望。几乎没有孩子不下到河里去游泳。我很快就能畅快自如地在水中折腾是顺理成章的事。母亲的优点就是不为我的成长设置道路,她不会逼着我做作业看书,对我她几乎可以说是放任自流,这无疑助长了我的野性。因此逃避母亲对我玩水的追问是很容易的。她似乎总是轻易地被我骗过去(我有时怀疑她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因为我手臂和肩胛上褪下的皮屑岂能蒙过她的眼睛?我可以说充分享受到了作为一个儿童所应有的欢乐。她很少对我怒斥,更少打我,对于疼痛我从小疏于体验,日后性情显得有些脆弱是否有它的渊源?母亲很少用显见的语言、动作对我进行惩罚的教育,但也几乎不与我做出拥抱、亲昵的举止。有时我觉得我爱她,强烈地渴望接近她,但觉得有种无形的力量将我推开,使我愠怒和不快。这种体验,像静静生长的植物,只要不改变它的位置或者割断它,它就一直在那里生长着,并且变得越来越粗壮。

我不知道我的忧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一经在我的内心出现,就像黑色的糖块沉入玻璃杯里,被时间缓缓地搅动着,越来越浓。我并不是个很合群的孩子,尽管我看起来并不缺乏快乐,我的欢乐通常自给,很少在别的孩子那里分享到真正的友情和温暖。我排斥他们,像一只充满怨气的动物,独自一人沿着墙角默默行走。那些孩子们,将我的书包丢到墙的那边去,但我不会跟母亲说,更不会哭泣。我从阅读当中体会到了真正的愉悦。但书籍是那么的少,记忆里几个要好的伙伴,都是因为首先热爱他们家里的藏书而与他们交上朋友的。但这种友情并不牢靠,一方面出自我自私的天性,另一方面我们志趣确实迥异。这几个,出自书香人家,却都是打架斗狠的角儿。最早接触的书籍是《红楼梦》、《三毛流浪记》和一套完整的连环画《三国演义》,我奇怪在当时竟读了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姨妈家有不少医学书,放在高高的架子上,好奇心的驱使让我爬上梯子取下来偷偷翻过几本。但阅读的紧张感,在经历无数个夜晚之后仍然驱之不去,并且带有某种强烈的罪恶感,像绝望的蠹虫滑过纸张的缝隙。

对水的阅读,却不会使鹬鸟产生厌倦。它的尖喙像发暗的铁丝,当它又迅即地落向水面,而我的心却在抽动,我拣起一颗石子丢过去,像无数次做的那样——我曾将石头丢进人家的窗户,我拣起石头包括我的眼泪,砸向我的敌人……它飞了起来,它跃起的优美的姿势让我妒嫉,甚至我感觉到它轻佻的跃起里饱含着对我无知的嘲弄。我不会真的伤害一只水鸟,我也无法使它受伤;但不能避免为他人所伤。这些伤害是细微的、不足挂齿的,有些是无从逃避的,却让我感到漫长的悲伤……

在一个冬日的夜晚,我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他经过大街的时候遭到几个怒汉的殴打。他们撕扯着他的衬衫,其中一个用手锁住他的喉咙将他的身体顶到墙角,另几个用拳头猛烈地击打他的头部和腹部。他最初试图逃跑,但看来无济于事,就干脆任其殴打而沉默不语。殴打的人边骂边走了,我看见他用布满血污的手抖索着将地上破碎的眼镜重新戴到头上,我震惊地看着他,而围观的人却没有毫不同情,他们的神情告诉我他是为曾经的罪恶付出应有的代价。我惊愕地呆在那里,他似乎不易察觉地艰难地对我笑了一下……我很奇怪,这个场景至今清晰地印在记忆里。后来听说这个人是个花痴。譬如贪嘴的动物,必然会落得捕获的下场。但我潜意识里依然同情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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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能够追溯到多少年前的精神导师,你将会看到是一个拉板车的疯子。这位姓金的环卫工人,在全城的知名度不亚于县长。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个奇怪的天才。他有些疯疯癫癫,口无遮拦,他的爱好(可能是终身的)是画画和写诗。他可以随口吟出一首打油诗出来,引得围观者哈哈大笑。从那些傻瓜一样的笑容里,你会感觉到他们有多欣慰、多敬佩,和戏谑。如果没有他,我们这个可怜的地方将会少了多少欢乐?他创作的打油诗不计其数,相当一部分在人们的口中广为流传。据说,起先他是个无业游民,有一天在街上拦住县长,要县长给他安排工作,县长问你有什么特长?他便张口作了一首诗,引得县长也哈哈大笑,当即指示身边的秘书去安排(但我一直对这个故事的可信度保持疑问)。他的画更是遍布城镇、乡村的每一个墙角,足迹所到之处,都会留下涂鸦。他用木炭和煤渣在墙上作画:剃头匠、挑夫、喂奶的少妇、凶恶的屠户、戴着墨镜抽烟的混混、穿喇叭裤烫着波浪卷的时髦女子、坐在小车里的县长、卖菜的佝偻的老妪……这些画,有着抗战时延安版画的味道,又有些上海月份牌的俚俗和轻佻。多少年以后,人们还能记住他,在他们的回忆里,那些画作还与老旧的楼房在一起,栉风沐雨,历历在目。

我依然记得有一天,他拖着板车来到我面前,叫出我的名字——我正低着头,背着书包往家里去。我很震惊他叫我的名字。后来知道,他和父亲是幼时的伙伴,或许还是邻居。我在上街画画的名声早已远扬,不知怎么传到他的耳中。他像看见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惊喜,表扬我的聪颖,说我在画画上必能有所成就——其实,我当时都不能确认,他是否见过我画的画。不过,像他总是喜欢在县城的建筑物上随处留下涂鸦的痕迹一样,我在上街的地上、墙上,也是乱涂乱画。我就像他的一个微缩版。但我想到因为画画,长大后如果成为他这幅模样,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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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的囚禁,以及小故事


一种偏僻、荒蛮的气息囚禁了我。就像一条无人光顾的小河,紧锁了一条鱼孤寂、暗淡的漫游。那条河微不足道,终有一天会干涸,断流,在移动的沙土和腐败的光阴里消失了自己——连同她身体里的鱼儿,在时间里了无踪迹,形同梦寐。仿佛巨大的泪滴,顷刻间被风的舌头所舔噬。

那样一种情怀,在幽暗、封闭的瓶子里痛楚、缓慢地生长着。我在暗黑中,看到一个老人向我走来,他穿着白色的旧的汗衫,手里握着一把蒲扇,他的白发被梳得整整齐齐(带着潮湿的头屑味道的梳子,留在了他身后的房子里),脸色过分的红润——那是他易怒的表情退潮后,永不散去的充血的风景,他的黑棉布裤衩被风撩起,露出苍白的、然而浮肿的脚踝。我看到他向我走来,带着背后的一个影子——一个沉默的、体型瘦小的中年人,仿佛是在一个空旷地带,一个地老天荒的角隅。

我感到我的生活正被爷爷和父亲所囚禁。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作为一个幻影存在——他们并不经常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爷爷和叔叔住在县城金城路一座自盖的红色房子里;而父亲,常年工作在一个带有军工性质的僻远工矿。他们只是以过去出现的形态压迫我,不断出现在我的回忆里。

我被我自身囚禁。

我的姐妹,她们在哪里?她们隐没在课本、弄堂和女孩更为尖锐的细小身体的秘密里。母亲隐没在没有尽头的繁重的劳作和家务里。

我像一尾鱼,自由然而盲目地沿着瓶子的壁沿来回游动。我爱上了游泳。从我家走到县城唯一的河流,不要五分钟。你会看到宁静的正午,一个孩子从午睡的躺椅上爬起,像梦游一样来到河边,正午的阳光仿佛烧灼了河面,使之反射出阵阵耀目的烫人的光芒。白色的燃烧的光焰之下,是墨绿色的、深不可测的河水。周围没有一个人,水泥台阶上有粗心的妇人洗衣后,忘记带回家的肥皂盒。身后的古城墙上种着蔬菜,随着河流蜿蜒辗转,鲜绿的蔬菜在黑色的泥地上顺着棚架伸展着杂乱的触须,上面开着白花黄花,条状或球状的果实暴露在叶缝间,像女人不经意露出的身体的部分。河对岸是稻田,刀子般的绿色叶片迎风起舞,互相纠缠和拍打。静。

然而我能感觉到我心里的躁动——我脱掉衣裤,跃入水中,感觉到水面的滚烫和水底的清凉。我一个人,在水里盲目地游动,顺流而下,然后又逆流而上。我总是一个人,我似乎分阶段地拥有一些朋友,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

我的自闭、拒绝的姿态,是否意味着我此生将长久地与自己为伴,关注自身内部的深层感受,而对外部世界感觉迟钝和麻木?

我的同桌,是个眼睛明亮漆黑的俊秀男生。他的父母工作在901地质大队,那是个专门勘探地下矿藏而来我们县城的临时派驻机构。那一年暑假,我们小学毕业,等待着进入中学。我去过他们家几次,那是片红砖砌成的平房区,中间围着一大片空地,魁梧的法国梧桐投下一片浓荫,树下有水泥乒乓球台和供人休息的石桌石凳。同桌家的纱窗门上蒙着灰蓝色的鸢尾花图案的布片。推门进去,闻得到客厅兼餐厅里,一股浓烈的饭菜味儿。他家是双职工,来自外地,身上带着一种我无法探测的神秘的气息。我和他的交往平淡但相互信赖。

如果我们能够一起升入中学,我们或许可以成为长久或者终身的朋友。然而没能够。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在一次游泳当中,沉落水里。几天以后,当他重新浮现水面,已经是在遥远的邻县,他的脸肿胀不堪,几天的时间,他似乎老了好几岁——可以想见怎样的痛苦使他变成这样。同桌没能和他的父母离开这里,而是永远地归于一条赣西无名的河流。那片平房区,901地质大队,我没有再去过。我的同桌,他有一张白的方整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睛,以及沉默不语的神情。

下午时辰,直至夜灯初亮的时刻里,河流变得异常的喧哗和热闹。来自弄堂的、机关的、学校的、村庄的,各种人兴致勃勃地骑车或者步行来到河里游泳。在河边洗衣洗菜的妇人也很多,就像是怀着某种宗教信仰的人,在特定的时刻,来到水边进行生命的洗礼。水里是一片白花花的男人的身体,从须发发白的老人,到乳臭未干的小孩,他们纵情享受水的乐趣,在其中扑腾游弋,神情愉悦,流连忘返。我也身处其中,在这具有节日色彩的喧闹里,仿佛看到另一个孤独的游魂,在水中若隐若现,平静或微笑。我感到忧伤。站在水里,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仿佛目睹与自己无关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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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喧闹的场景仅仅是为了来对一个幼稚的灵魂敬礼、悼念。

放学的时候,我背着书包,经过电影院门前。我永远对里面这张神奇的幕布感到好奇,对银幕上的明亮和周围的暗黑感到神秘。但是,这张幕布,就像多少年以后读到的马尔克斯伟大的小说《百年孤独》里的飞毯——不翼而飞了。幕布洞开后,又变成了一个戏台。观众由影迷变成了戏迷。我记得母亲爱看戏,经常带着我,或者姐姐妹妹去看“人戏”(我们家乡人对戏剧的称呼,显示出人世的通俗和欢喜)。家乡的人戏是“采茶戏”,是一种盛行于赣中以及西南一带的民间戏剧。有演绎神话故事,如《白蛇传》,也有历史故事《窦娥冤》等。在那个荒僻的赣西山区,戏剧具有一种超越现实困窘和贫乏单调的神奇力量,使一个暗淡无光的现实世界变得具有某种熠熠发光的幻觉。

县剧团里有个姓张的演员,很著名,她的唱腔如泣如诉,表演如诗如画。在俘获观众的眼泪方面,具有温柔和残暴的力量。这是个长相标致的女人,体型修长而丰盈,细腰白脸,皓齿明眸。母亲是她忠实的影迷。然而我对戏却不知所以然,当她在台上扯着嗓子揉红戏迷们的眼睛时,我大约在瞌睡。我只是对进入戏场最初的时候感到兴奋:墨绿色的帷幕拉向两边,露出舞台明黄的灯光,灯光后面是描画着垂柳拱桥、亭台水榭、湖水蓝天的布景;乐器在看不见的角落敲响,丝竹之声悠悠缕缕;描眉画眼的女人甩动水袖,款款地从幕后出来,她们身上的服饰显示出一种非真实性,如同梦里;观众们顷刻间安静下来,他们的表情一致的惊愕、好奇、沉醉、满足,同样显示出一种非理性和非真实性,如同被催眠的人,任由摆布,无从抗拒。

演员这个角色激起我对艺术最初的认识。在演员这种类似疯癫的举止中,我看到人们对于自己理性的、贫乏的现实世界的唾弃——我真的在这么小,有这样深刻的认识吗?这个张演员无疑是全县的明星,据说她的芳名还传播到了地区,县里各方面的人都以结识她而感到荣幸。出入她家门庭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当她在舞台上痛彻肺腑地哭诉,卸妆以后,回到家中,又是一副怎样的模样?她真的这么神奇吗,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有何不同?在僻远的赣西的天空下,难道她的命运完全是另外的样子?我的母亲,一个最最平常的家庭主妇,忙碌于繁重的家务的女人,是否设想过自己站在舞台上,下面是成片的如痴如醉的眼神的情景?她如果出现在张演员面前,是否会感到紧张和羞怯,手心冒汗,心跳加快?

我在这里提及的这位美丽的女性,后来死在县郊的山上——死于“情杀”。这个词就像西装、领带一样,对我来说是新鲜的,但也是永难忘记的。在当时我并不了解其中的原委,只是对这个凶手感到痛恨,他不仅杀死了一个美人,并且扼杀了全县人的精神寄托。从此以后,他们要回到生活的苦闷、枯涩里去。

杀死张演员的是个干部,因为他无法容忍她在和他交往的同时,和另外一个人——剧团里演小生的男一号保持同样的关系。干部因之被迫下台,并且判了无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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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沉闷单调的生活中,不时闪现这样一朵或者那样一朵小花,这样一张或者那样一张面孔。它们之间毫无关联,就像我们无数个夜晚随便擦燃的一根火柴一样,具有随机和转瞬即逝的特性。然而,那些风中微光却也时时让人的灵魂颤抖。仿佛它们也构成了我生活中幽暗而痛楚的部分。它们凝固在我身上,使之呈现出某种诗意、绝望、忧伤……就像哗啦啦的水流,我们看到它们无情地流去,仿佛看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耗空,那些岁月,那些人,那些往事……

我每天上学放学,在县城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感觉到时日的漫长和生活的戏剧色彩。我能阅读到的书籍非常少,但是每日身边发生的事又是那么多。它们吸引着我,诱发着我的好奇心去感知。我生活在一个女性包围的家庭环境里,没有兄弟,父亲和爷爷总是缺席,我对他们不在我身边的生活同样感到好奇。那样的生活对于今天的我来说依然是个谜。也正因为此,我得以很早地以个人的面目,来观察生活,看到我自己看到的东西。我依然认为,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和自己毫无关联或者关系不密切的人,看到他们的“生活”,以及他们的结局:死亡。仿佛那是不可避免的厄运,罩在他们头上,无论他们怎样努力,都无法逃脱死亡对他们的囚禁。

也许这是精心选择的结果。我愿意在现在的回忆里,挑出“死亡”这黑的颜色,来作为对童年的打量,从而“看见”那些逐渐模糊的岁月。

总是记得一个叫“五狗”的人。老家人习惯在五狗后面加上“魔气”(疯子的意思)两个字——他的名字变成了四个字。这个名字有两层意思在里面:一是那时县城的疯子特别多,而他是其中一个;二是人们强调他是疯子,而不是他的名字。事实上他没有疯,只是他无家无室,从小泼皮无赖,有一身的蛮力,具有很强的破坏性。人们说起他来,脸上露出喜乐的神情,说明并不讨厌他;尤其女人在教训自己的丈夫软弱无能时,还常常拿出他来打比方——仿佛这个喜欢偷鸡摸狗,无所事事的混混其实是个英雄好汉。是的,他就是一个混混,好吃懒做,头脑简单,冲动暴戾;他有一只跛腿,和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在冬天里,依然穿着单薄的衣裳(而且时常是敞开的)。他有时也会走到哪个孤寡老人家去,帮着挑水劈柴,这样的时候不多。

我常常看到的五狗,是穿着蓝色制服,斜歪戴着帽子,脸上酒气冲天,一瘸一拐地在街上招摇过市、横冲直撞的样子。他所到之处,那些乱摆乱放的小贩、江湖游士(相面、郎中、卖鼠药之流)顿时大惊失色,卷起摊点就跑。因为他是个临时城管人员,大家习惯了他的蛮不讲理,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大家都知道他经常到医院去卖血,他的菲薄的收入不足以支撑他常常买酒喝。自从做了城管人员,他也不去偷鸡摸狗了,这个有着大方脸,酒糟鼻,和一头硬硬的钢针一样的直发的男子,他发着酒疯,在街上制造出一种喜剧气氛的时候,人们便乐呵呵地驻足围观,如同看戏一样。

他是小孩的噩梦。我们总是站在密密的人群之外,从远处来观看他的表演。

人们将五狗卖血,当作传奇。我从大人的语气里——尤其是妇女们的口气里——听出有称赞他身体好的意思——试想,一个羸弱的人去卖血,医院会接受吗?那些在医院亲眼目睹五狗卖血的人,回到家里必定要对孩子们或者邻居大谈特谈。那种兴奋的程度就好像县长握了他的手似的。以至于有些人习惯编织谎言,张口就说我今天看到五狗又去卖血了。

大家只关心出现在医院和大街上的五狗,只关心疯疯癫癫、给大家制造了传奇的五狗,却没有谁去关心晚上的五狗是怎么过的,他在何处栖息,他的起居何人在照顾。大家甚至故意不去设想后者——如果有房居住、有人照顾的五狗还是五狗吗?大家只关心卖血的五狗,如果有一段时间他没去卖血了,人们便会焦急,不安。

五狗好像是为了满足大家的愿望,去医院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了。

五狗自身制造的戏剧性,就像一张软绵绵的网,使裹挟其中的人感到心满意足。同样,他也掉入了另外一个陷阱之中。如果他一旦离开他自身,不再配合人们的期待,他的周围就都是刀子般愤怒的目光。他敏锐地捕捉到人们微妙的心理——从这点上来说,他可一点都不笨啊。是的,他本来就不笨,也不疯,只是喜欢装疯卖傻而已。

那年冬天,我们县城变得格外宁静。像个抑郁、自省的老人变得沉默不语。人们也不再爱上街看热闹,而是呆在家里围着炉子烤火。那些小商小贩、游医相面兜售鼠药的,又有恃无恐地挤满了大街,不再担心五狗的蛮不讲理的拳脚——因为五狗再也没有在大街上出现过,据说他死于卖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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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

我对夏天的喜爱超于寻常。度过一个阴雨绵绵、冗长的春季,夏天以它纷披、繁盛的阳光倾泻而下,万物在日光瀑布中获得一种蓊郁的、蓬勃的生命力。孩子们在阳光下撒开脚丫欢快地奔跑,骄阳的炽热仿佛松软的绒毛,撩拨得他们身上的肌肤发痒,因之发出“咯咯”的笑声。他们头顶烈日,出没在知了狂叫的榆树下、赣西河汊密布的水边,在正午寂静的时辰里,在大人们睡梦的边缘,仿佛活跃的虫子,在发亮的云翳下的阴影里隐现……

“我该到哪里去打发时间呢?”坐在床上的我,自言自语,目光被窗外炫目的日光牵引,心思早在户外的鸣蝉、游鱼身上。

时针在户内的墙壁上“滴滴答答”地走动。妹妹横躺在地上的凉席上,藕节一样胖乎乎的手臂和腿,安然地搁在席子上,几只蚊子在围着她沁出汗珠的鼻子打转;姐姐则侧着身子,面朝着墙壁,双手贴在左脸颊下,因为呼吸的匀称,她的脸显得格外红润,连衣裙像一朵荷花一样覆盖在身上。

我蹑手蹑脚地从她们身上迈过,经过客厅看到母亲在床上睡得正香,我出了家门,来到了外面自由的天地。

整个居民区的上空似乎冒着热气,民居(那种红砖房)处在正午日光下的阴影中,地面的反光使墙体荡漾着一层微蓝的紫光,篱笆隔断的菜地里,大片的绿色失去了清晨的鲜嫩,一层仿佛干燥的白的盐霜蒙在上面,我的周围都是耀眼的、流淌的灼热白光,只有我的影子在尾随我,去往一个莫名的地方。

每次出门,我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漫长的暑假使我既欣喜又枯燥,我伸手折下一根从邻居矮墙上垂下的柳枝条,边走边抽打地上的野草,几条蚯蚓从湿泥里露了出来,它们翻了几个滚,就不见了。

我照例会走到河边去。正午的河流,清澈透明,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一览无遗,远远望去,就像晶莹的琉璃。岸边的蚕豆和薯藤在迎风起舞,古城墙上,纯净的天空像一双俯视的明眸。这条河,在以前是护城河,只是河上的城垛已经不再,古老的风俗也不再。每日正午,我将身子浸泡在河水里,河水因为太阳的照射而变得滚烫,潜到水的深处,在玻璃一般的绿色中,可以见到阳光刺到水底,在摇曳的水草中晃荡。

夏天围绕着河流发生的故事也多。每天晚上,会有许多乘凉的人站在桥上,他们或者摇着蒲扇唧唧喳喳地说话,或者看着三两个垂钓的人,等待他们带来惊喜。我对后者的兴趣也很大。只是很纳闷,在高高的桥上,目光无法企及黑乎乎的水面,他们如何知道鱼在咬钩?我往往在桥上守候一两个小时而一无所获,因为不曾见他们将鱼钓上来。夏夜的桥上,仿佛一个梦幻的场所,我感觉周围的面影模糊而鬼魅,他们的声音虫子一样嘤嘤嗡嗡的,我不曾听见一句。多年后,看到挪威现代派画家蒙克的《呐喊》,我却很奇怪地想起那座桥来。

河流上的夜风,带来某种惆怅和忧伤的快感。让人遥想不曾涉足的远方。在这清凉、湿润的夜风的抚慰中,仿佛看到我们古老的县城在河流上浮起:柏油马路上停着孤零零的马车,两边的街道树全是法国梧桐,这种阔叶乔木,有着苍老的剥落的鳞片般的粗壮树干,疏落的枝叶间,投下广阔无边的暗影,工人俱乐部的橘黄灯火仿佛暗夜的眼睛,它和不远处的电影院的楼上灯光形成呼应,邮政局在更远些的十字街头,绿色邮筒矗立在门口,它微微张口的肚腹内装满了我永远搞不懂的秘密,邮政局的玻璃柜台里摆放着不多的新旧不一的杂志,它们的沉静提示着观者对它们的注目和爱惜,邮政局背后的武装部,隐藏在一片茂密的板栗林里,我们常常出没在树下,抬头仰望高高在上的布满针刺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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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们出现在街上,她们经过你身边时,带来一阵花露水的香味。这浓郁、干爽的香气,让你体内萌发一种既新鲜又陌生的情绪,我之前似乎没有注意到女性的美。而这份初次觉醒的知觉,让我更加惊异于夏天的美丽,无疑,这美的新鲜成分,是由女人带来的。她们穿着裙子,露着胳膊,挺着骄傲的胸脯走在夏天的街上;她们矜持的表情里,不曾遗漏一丝别人目光中投射过来的赞美和敬意。那时,她们流行的方式已经由短发的“上海头”,变成了蓬松的波浪卷发,白色的确良短袖上衣,深色裙子,高跟鞋,是她们夏天惯常的打扮,更年轻的少女们,则喜欢穿连衣裙,走过时,被风吹动,像花朵一般饱满地盛放,同时不无细致地勾勒出她们起伏的、柔和的身材。

女人无可置疑地成为我们县城夏天傍晚的焦点。人们吃过晚饭,在闷热的屋子里呆不住,便把竹床搬到户外,一边纳凉,一边打听和传播邻里之间的家长里短;他们赤裸着上身,穿着宽大的花短裤,手里摇着蒲扇,吸着烟卷,喝着茉莉花茶,仿佛是,一天最幸福的时辰正在到来——他们欣喜地迎接着这一时刻,并将在户外的竹床上消磨到翌日天明;而女孩们,包括那些年轻的少妇们,则盛装出行,来到大街上,她们或三三两两嬉笑着作伴而行,或独自矜持地溜达着。男人们在路边躺着,或驻足品评议论,不时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而那些比我们年长的少年,喜欢结伴在路灯下,对着女人吹口哨,说些不三不四不盐不油的话,冷不丁从近旁传来一个女人的呵斥——他的母亲或者婆婆之类,突然从暗夜中露出一张愠怒的脸,那少年丢掉手里的烟卷,一溜烟跑掉了。在这观看和被看的场景里,我们县城的每个人都从中找到内心的慰藉——谁也不觉得其中有伤风化的成分,仿佛秘而不宣的协定。

这是夏天最柔软和粉色的部分,它赋予这个夏日傍晚一种节日般的轻快、愉悦色调,使孤寂、枯燥的生活获得一张生动、轻松的表情。

我曾经在那样一个夏天,开始关注班上一个喜欢脸红的女孩子。她家离我家不远,和我一个要好的男同学是邻居——那男生和我一样喜欢画画。我经常傍晚到同学家去做作业,画画——在完成如上程式般的内容之后,我们在屋前房后的巷子里游戏。那个喜欢脸红的女生:个头高挑,鹅蛋型脸庞,短发,黑乎乎的大眼睛,沉静的表情里似乎透露着对外界的慌恐。那女生不太参与我们的游戏,但也不躲避我们,而是远远地望着。

后来,某天,我和男生在一起画画的时候,进来一个厉声呵斥的女人——我仍能清晰地记起那张黑瘦而丑陋的脸,她责骂我们对她女儿的影响,不允许让我们这些“坏孩子”继续和她女儿交往。我当时心里非常震惊——对女孩的注视只是内心深藏的一个秘密,至今都无法理解她如何能破译我心里的想法。

我升上初中以后,就再没见过那个喜欢红脸的女同学。也许也曾见过吧,只是那样的一种情结已经随着那个夏天突然中断。那个夏天也随着记忆远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幻影般的背景。

夏天如常的每年到来,依然将耀目的日光撒播大地,我们县城古老的、如发黄相片的旧腐气息却日益淡薄,直至有一天我终于对它无法真正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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