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白驹,食我场苗。
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
絷之维之,以永今夕。
所谓伊人,于焉嘉客?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
尔公尔侯,逸豫无期?
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毛色皎洁小白马,
园中豆苗喂养它。
拴好缰绳绊住脚,
但求长乐无牵挂。
德才兼备座上客,
宾至如归悦无涯。
毛色润泽小白马,
园中豆叶款待它。
拴好缰绳绊住脚,
良辰美景赏月华。
德才兼备座上客,
相谈甚欢话风雅。
毛色皓然小白马,
风驰电掣至舍下。
入朝封候多尊贵,
共享安逸勿思暇。
贪恋隐遁待斟酌,
不可避世独潇洒。
毛色如雪小白马,
天高地阔谷为家。
一束青草可果腹,
君子如玉美无瑕。
别后佳音鸿雁传,
切莫相忘情意寡。
不知小伙伴们是否有同感,在《小雅》中漫步,总有一种简单粗暴的诗情错觉,要么宴请宾客美酒佳肴大吃大喝,要么一言不合血肉横飞你死我活,敢情西周的上层社会玩得就是心跳?穿行其中不断转场的读者,心情犹如过山车,上一秒冲上九霄云外,下一秒就跌至马里亚纳海沟,大起大落之间的强烈反差,那叫一个痛快、过瘾!一个不小心,就可能遭受一万点暴击……人在江湖飘,难免不挨刀;为防心脏病,不禁想要逃。漫无目的一通狂奔,不慎推开《小雅·白驹》之门,忽然置身于一幽静山谷,天蓝云白草木葱茏,一匹毛色皎洁如月光的小白马正悠然自得啃食青草……在鸟鸣声声中,更显安然静谧。
《白驹》是一首在田猎宴会上所唱的雅歌。有关诗歌主旨,大体有“刺宣王不能留贤”“王者留贤而不得”“思贤别友”“留客惜别”等说法。撇开以史实为依托进行的差别式解读,仅从诗意来看,字里行间是满满的“留”“劝”“憾”。由此可见,这应该是在宴飨临近结束时的一首惜别之歌。
一人一马一欢宴,主留客别空遗憾。幽谷渐深无处寻,唯见白马守青山。最好的尊重是不打扰,就在这天高地阔绿水青山闲云野鹤的背景之下,静心赏读《白驹》,体味入世出世之情之愿,岂不快哉?
接下来,患有“先天性沉不住气”的南一号,将带你亲眼见证一位热情有余、情商不足的主人,是如何打着“我是为你好”的旗号,遵循“no zuo no die”原则,用极尽挽留的姿态把朋友给吓得不敢上门的……请跟我来,见识一下——
《小雅·白驹》全诗四章,每章六句,章节之间句式对仗,明线以主人视角展开叙述,暗线则是客人安享隐逸的坚定态度。前三章写主人竭尽全力情深意切地挽留客人,第四章写客人走后主人还是不死心,希望客人能常寄佳音勿忘友情。诗歌言辞优美,隐意深刻,人物生动,形象鲜明,性格刻画技巧高超。把主客之间迥然不同的性格特征、三观之殊描写得入木三分。
前两章,往日故交忽然登门,主人欣喜若狂。剧情就这样开始了。只见这位好客的主人为了留客人多住些时日煞费苦心,可爱可怜可笑。
他先是软硬兼施,贿赂客人的白马。长年生活在山林中的小白驹平日里大多是以天然青草为生,弄不好冬天时还要吃干草,可是前来作客后,竟然被以菜园中的嫩豆苗款待,这规格,这排场,这口感!以人心度马心,小白马不得激动得眼泪哗哗滴?这是软的,俗称糖衣炮弹。但马毕竟是畜牲,怕不能体会人的苦心,为保险起见,他又命人给马拴上缰绳绊住脚,只要控制了交通工具,客人就走不得。
把客人的马安顿严实后,他就费尽心思招待客人,好酒好菜好音乐,白天看花夜赏月;畅谈人生意难平,弹起琴来K起歌。
情节进行到第三章,主人对客人由“留”过渡到“劝”,愣是让那日月无光良辰黯然美景失色……他一直觉得朋友乃世间少有的贤能俊杰,隐居山林实在可惜。于是,便推心置腹痛心疾首地劝朋友歇了那份避世之心,不要贪图悠闲享乐,于公,理当用自己的杰出才能报效祖国;于私,入朝做官,为公为侯,有钱有权有地位,出门有酒局回家有美妻,不香吗?
这家伙入戏太深,言谈之间竟有一种父母师者教诲儿女学生的无力感。反观儿女学生,则满脸想要逃避、拉黑对方的抓狂和崩溃。诗里虽没写,但我在现场看见了,连客人的内心台词都被我给破译了:“家里有口口声声为我好、唠叨个不停的爹娘,上学时有口口声声为我好、唠叨个不停的老师,好不容易躲进深山图清净,偶尔出来探望下人间,偏又碰上个口口声声为我好、唠叨个不停的的朋友,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眼看着这友谊的小船要翻,急坏了我这个异世旁观者,频频提醒这位情商为零的主人,你少说两句会死吗?奈何隔着几千年光阴屏幕,他听不见,还在那作死地继续唠叨个没完……
好吧,活该你没朋友!
果然,历史和人性不可更改。后果请看第四章,主人一片真心喂了马。客人虽然没有一句台词,却无疑拒绝了主人的“美意”,骑着白马回归山林。
这个一根筋的主人竟然还是不死心,仍然对客人抱有一丝希望,期待朋友记得常常书信往来,不要绝情到忘了友谊……
忽然觉得这个“初心如磐”的主人好可怜。花了钱,花了时间,花了心思,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留住、说服客人,人家还是走了。走了还不算,他亲自跑到深山里去找人家,人家连面都不给他见。这个客人好狠的心!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朋友为啥不敢再见,你自己心里就没点数吗?所以,朋友交往,要明白——
话说,古往今来,留人的方式真是五花八门。《汉书》中有“取辖投井”的陈遵。贫困户牛郎则偷了织女的衣服,胁迫织女配合他脱单。《白驹》中的主人则是绊马留客。哈哈,这毫无技术含量的小动作,让主人的留客之心昭然若揭。拴住马,就相当于今天藏起车钥匙,车发动不了,看你怎么走?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准嫂子骑自行车来我家,恰逢我哥不在家,为了留住她,我和姐姐就偷偷把她的车上了锁……幼时的我还为自己的聪慧洋洋自得,孰不知,类似做法早在几千年前就被人写进诗里了……
主人如此盛情,说明主客之间关系非常之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既乐,则盼延长这快乐乃至梦想永享这快乐。
其实,你我都如这主人,希望和好朋友长聚不散、彻夜长谈、时时相伴。所以,不免想方设法让朋友多呆一会。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家人尚且不能永伴,何况朋友?留得了一时,留不了一世;留得了客身,留不了人心。朋友注定只能是陪你走一段路的人,此前不相识,此处有交点,此后各赶路,有缘自重逢。过度的挽留,违背了相逢的本意。生之为人,要享受欢聚,也要习惯离别,更要学会一个人走,即使身陷孤独,亦能怡然自乐。
不读诗经,不知今人似古人。处心积虑的拴马留客、苦口婆心的劝说、洗脑未果后的期望和失落……自古以来,国人都于无形中践行着——“我是为你好”的别致情怀,从文明之初传承至今,人类一边深谙其道,一边深受其“害”。因为——
《白驹》中的心情和意境,不免让人联想到“三顾茅庐”。只不过,“三顾茅庐”的刘备是前往求见诸葛亮,意在以诚动人、请其出山。而《白驹》中主人却是要挽留前来的客人,并诱其从政。前者成功了,是因为诸葛亮正有此意,已完成知识储备、只待明主;后者失败了,是因为贤者无心仕途,贪恋隐逸。
可见,做思想工作,成败在于能否形成相同的价值理念。当我们听从他人意见时,往往是因为那意见恰好与我们的想法一致。简言之,我能给的,恰是你想要的。否则 ,哪怕“我是为你好”,你也难能领情。
再看诗中这位留客未遂的主人,从喂马拴马到留人劝人,哪一件不是基于“我是为你好”的出发点?
那些适用于马的软硬兼施,同样作用于人。当他开口劝说客人不可辜负才华,并用权势富贵动之以情时,暴露了“留”的真实意图,前述绊马脚的行为也变得不那么可爱了。
这个主人有错吗?他想让朋友跻身[jī shēn]政界,实现抱负,取得世人眼中普遍认可的“成功”,纯粹出于一片好意。毕竟,在普通人看来,若非被逼无奈,谁也不会甘于隐居。世间声色魅力四射,总好过在深山与土石鸟兽为伴。
孰不知,同情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从出生到成长,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经历,我们不可能对他人的幸福痛苦感同身受,所以,永远不要替别人做决定。你之蜜糖,可能恰是我之砒霜;你眼中的迫不得已,我也许甘之若饴。俗话说“有人星夜赶考忙,有人辞官归故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不同的三观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每一种选择都理应受到平等的尊重,没有谁的志向应该被鄙视。你享你的妻妾成群,我过我的独善其身,各不相扰。
再者,每一种选择都有代价。隐逸的代价是为自由放弃世间繁华,出人头地的代价是自愿接受各种明暗规则,放弃一部分自由,戴着镣铐跳舞。出世入世皆是逃离,一个是逃离羁绊,一个是逃离自由。
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虽不相为谋,亦可求同存异,为师为友,择日而聚。聚时须尽欢,别后莫相忘,这是君子之交的距离之度。诗中这位一片痴心的主人,错就错在直到最后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身症结所在,只一味劝勉,朋友不逃才怪。
其实,这份度,普遍适用于世间所有的人际关系。如果我们认为他人应该有更好的前途,出于真心,可以提醒可以帮助可以建议,但要点到为止。哪怕是为别人好,也绝不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劝之太过,就变成了强人所难。
听,滔滔黄河传来历史的回音——“感时歌蟋蟀,思贤咏白驹”“穴疑丹凤起,场似白驹来”“空谷无白驹,贤人岂悲吟”……时光如白驹过隙,那位热情的主人依然保持着挽留的姿态,那位隐逸的客人依然享受着悠游自在,那匹皎洁的“白驹”已化为志行高洁的贤者意象,奔驰于后世文人墨客的诗作,奔驰于中华文明广阔旷达的精神原野,奔驰于华夏儿女生生不息的心灵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