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外婆之后,我最真切的感觉来自母亲。
嫁给父亲时,据说母亲体弱多病。偏父亲房只间半,地只几垄。室无余粮,身无新衣。还有疯颠的老娘需要照料。全村没有人看好这桩姻缘。
在外公外婆的帮衬下,母亲没有退缩,和父亲一起,开始了半个世纪的相伴。20岁生下了我,26岁生下老二,33岁生下三弟。25岁,和父亲一道亲手盖好了国道边的那套房子。31岁陪着父亲盖起了现在住的第二套房子。46岁长子结婚,同年荣升为奶奶。51岁父亲脑干出血住院。56岁买了第三块宅基地。67岁送走了枕边人。
作为长子,我亲眼见过她和父亲吵吵闹闹,更多时候是默默无言地跟着父亲身后,耕地,锄苗,收粮,放牛,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吃过一顿好饭,“敢与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每顿饭,先谨丈夫,再给稚子,最后轮到自己时,剩饭也凉了。
父亲的最后几年里,妈妈跟着他去了两次广东。飞机轮船高铁都坐了个遍。风景名胜看了个够。父亲难得脸上有了笑容,她幸福得溢于言表。
回到家里后,父亲大兴土木,把院子彻底整修了一遍,还装上了太阳能热水器。妈妈隔三差五地给老头儿洗澡,做好吃的。把父亲养得白白胖胖。父亲常常和我说:“你妈不容易,你们要好好孝敬你妈”。最后,在老妻怀里,父亲与世长辞。
人们说,丑妻家中宝。我想说,老妻是真正的宝。
人这一生,生命的延续是最大的事情。男人在外打拼,妻子又忙工作,又忙家里,不仅要教育子女,还得给老公出谋划策。也许她没有多深的文化,也许她没有多好的教养。也许她总是出馊主意,弄得你很不高兴,甚至看不上眼。
但当男人向外乜斜的眼光不再时,回头看看吧,曾经也貌美如花,人见人夸的妻子已经长了上鱼尾纹,长成了大妈样子。而此刻,儿女忽成行的时候,那功劳我们能不能占到一半?
在自己父母长辈那里,她也是花香四溢。在同学朋友们心中,她曾也女神般地存在。回头静想,这些年来,我的任性,我的促狭,我的固执,已经让她身心憔悴,疲惫不堪。她一直默默地等着我的关心与爱抚。但我太忙,太累,太自我了。一直到身体与心理全然崩溃的那一段时间。又加上最亲爱的父亲离开我们。
我要轰然倒地时,她原本柔弱的肩膀支撑住我。夜半时忽然抱着我哭了。我才知道,最在意我的人一直是她。年轻时难免相互猜忌,相互刺伤。往往是她隐忍甚至是纵容了我的不羁。
每一次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总是她守在我身边。求医访药,嘘寒问暖,搓背刮痧甚至求神拜佛。妻就像酒,越是年份越纯香。
妻是良药,初时苦涩久甘甜。妻是花莲,幼时花香老去瘟。妻老了,腰身粗了,皮肤糙了,身子也虚了。
妻老了,爱叨叨了,怕高声了甚至胆子也小了。
妻老了,在乎我的一句评价,在意孩子们的一声问候了。
不经意地一回首间,我面对的,不止是我这的撇的脆,还是这一捺的沉。
我们不要“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洒脱,如果能够,还是长相厮守来得有意义。
忽然就明白了,宋弘为什么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了。
不是妻争,是夫醒了。为人夫者,且行且珍惜,莫待百年后,如这牌坊一样立起来是地,你在天之灵,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