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有普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普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中短；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玻尿酸；胡子剃得一干二净，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一样。一到夏天，他就不穿上衣，露出满身肥肉，他自己说是在“秀肌肉”，但总也很难看出肌肉在哪。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彼得大帝，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普，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普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普乙己。普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普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卢布。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抢了人家的东西了！”普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抢乌家的粮食，吊着打。”普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粮不能算偷……窃粮！……去纳粹化的事，能算抢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特别军事行动”，什么“去军事化”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普乙己原来也卖过石油，但终于和买家吵翻，又不会其他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还有一些家底，便天天变卖家产，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赖着不走。到别人家去，便连人和地都占下，再也不还。如是几次，和他做买卖的人也没有了。普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强盗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用卢布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普乙己的名字。 普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普乙己，你当真是世界第二军事强国么？”普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乌克兰也捞不到呢？”普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特别行动、俄乌一家亲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有几回，邻居孩子立陶宛芬兰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普乙己。要抢他的豆吃。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普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加入了北约。 普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打过仗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打过仗，...我便考你一考，迂回穿插会吗？”我想，被人吊着打的人，也配考我吗？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普乙己等了很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穿插吧？...我教给你，记着！就像包饺子一样！以后自己开店，用得着。”我暗想我和开店的档次还差得远，而且就算开店也不开饺子店，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道：“谁要你教，谁还不会包个饺子。”普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用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啊对啊！饺子有四种包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说道：“不就是，巨型饺子，大饺子、小饺子和微型饺子么。”普乙己刚想开口，见我揭了他的底，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一天，大约是大伏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普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抢到北约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抢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M777，后来是海马斯，打了几炮，就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普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普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普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普乙己，你又抢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抢，怎么会打断腿？”普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卢布，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普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普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普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普乙己的确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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