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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在投行

 联合参谋学院 2013-01-23

荣大的打印制作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圆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和外边都预备着电脑,可以随时指导修改。投行的小兵们,午夜散了工,每每花四五文铜钱,买一盒子中南烟,——这是零八年前的事,现在每盒子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吞云吐雾一番;倘肯多花三五文,便可以买一碟糖蒜,或者驴肉火烧,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卤煮,但这些顾客,多是刚毕业的小屁孩,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保荐代表人,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三里河的荣大(后来搬木樨地去了)的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保荐代表人,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投行小兵,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打印纸从包里拆出,看过规格合不合适,又亲看将纸张放进打印机,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用点差的纸张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会里边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的一种替大家点盒饭、卖香烟之类的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在外边跑来跑去干活而又貌似很专业的一个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IPO再融资公司债之类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上的“准备参加保荐人考试的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在外边跑堂的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 “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做几套申报材料,另外顺两盒烟。”便排出一堆信用卡。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偷用公司的打印材料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偷用公司的打印机打印复习资料把打印机搞坏了,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偷偷打印复习资料不能算偷……顺便打印下!……保荐人考试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投行专业人士必然开始时候很穷”,什么“IPO很快重新启动”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有过985烟酒僧背景,但终于没有去当小公务员,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会写点IPO申报材料,便替人家投行打打杂,换一碗饭吃,想考过保荐人。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工作时候老是喜欢夹带私活。坐不到几天,便连打印机墨盒子兼着复印纸一类的,一齐用完。如是几次,叫他一起做项目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摸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抽过半支烟,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考过保荐人考试?”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 “你怎的连半个保荐人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IPO、李宁型耐克型曲线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小伙计们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证券法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我便考你一考。证券法发行的基本条件,有几个?”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不知道呀?……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条件应该记着。将来荣达做大了要上市的时候的时候,做掌柜级董秘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级董秘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的会里边有人,也从不将什么发行条件看眼里边;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 “谁要你教,不是三年持续盈利能力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是持续盈利能力,但是没有三年,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谈了谈烟灰,想在找个红宝书给我看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几个房间的小伙计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发香烟,一人一根。小伙计们抽完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烟盒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烟盒子罩住,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打开烟盒子,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小伙计都在笑声里走散了。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元旦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 “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了些款子没结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在外边抽烟的小兄弟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考试又没过,这会正伤心呢。”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到处搞。这一回,是自己发昏,考试没考过,竟偷偷到郭输清保代办公室里看书复印去了。他办公室的东西,能用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检讨,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电暖气,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 “来一盒中南海。”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盒中南海。”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烟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没考过保荐人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没考过去还偷着打印东西,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 “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拆了盒烟,扔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几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抽完一只烟,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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