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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婴与鲁迅:我把7年的父子深情,装在水晶瓶里捧着看了70年

 置身于宁静 2022-08-04 发布于浙江

  文/翟晓洁

周海婴与鲁迅

(一)7年的父子情缘

1936年10月的一天晚上,7岁的周海婴像往常一样,站在楼梯中冲楼上喊着:“爸爸,明朝会!”

明朝会,就是明早见的意思,那是他临睡前和爸爸鲁迅的晚安道别。

他不知道爸爸正身患沉疴,已然走入生命的尾声。因为严重的胃疾和肺结核,他卧床几天了,胸口闷得难受,喉咙里似乎有痰。此刻的他听到了儿子的道别,却只能用极微弱的声音回答。

因为声音太小,海婴根本没听到,他又喊:“爸爸,明朝会!”过了一会儿,还没听到回答,他干脆连珠炮一样大声喊起来:“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保姆听到他的吵闹,赶紧上前阻拦,说爸爸睡下了,别喊了。他不听,仍旧喊。

鲁迅在楼上听着儿子声声召唤,也着了急,他挣扎着把头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回应道:“明朝会,明朝会。” 话音刚落,他就止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正在客厅忙碌的许广平被鲁迅的咳嗽声惊动了,赶紧跑来不住地训斥海婴。

海婴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上楼睡觉,嘴里不停叨唠着埋怨:“爸爸是个聋人哪!”

爸爸一直在咳嗽,他也许听到了儿子的委屈,却再也没气力说安慰他的话了。

几天之后的早晨,周海婴刚睡醒,睁开惺忪的眼睛,就看到妈妈坐在他的床边,悄悄地抹着眼泪,低声说:“今朝侬勿要上学堂了。”海婴好像预感到什么,他立马掀开被子,冲下楼跑进爸爸的房间,爸爸还静静地躺在床上,像以往入睡一样的安详。只是他的脸看上去出奇的瘦,颧骨高高地隆着,腮边全都凹陷下去,没了一点活人的生气。

“爸爸,爸爸……”他边喊边哭,哭声里掺杂着害怕惊慌的颤抖。他知道,爸爸永远不会再回答他了。

许广平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流着眼泪把海婴搂在怀里:“现在侬爸爸没有了,我们两人相依为命。”

原来,几天前的晚上,那些声声惊扰和匆匆回应的“明朝会”,就是这对父子之间最后的呼应和告别。爸爸,明朝会!可是,明朝,以后的明朝,父子俩再也无法相见了。

想起龙应台曾说:“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一切事后追溯,总会平添很多荒凉,令人幡然悔悟,让人措手不及。今生的父子情缘,不过持续了短短7年而已。只怪时光太短,相遇太晚。7年之后,他们只得各自站在了阴阳两岸,隔着无边的距离,浅浅相望。

哀伤像从远方飘坠而来的细雨,凌空飞扬。

(二)我是意外降临于人世的

2001年,周海婴出版了《鲁迅与我七十年》一书,书的开篇说:“我是意外降临于人世的。原因是母亲和父亲避孕失败。父亲和母亲商量要不要保留这个孩子,最后还是保留下来了。由于我母亲是高龄产妇,生产的时候很困难,拖了很长时间生不下来。医院问我父亲是保留大人还是要孩子,父亲的答复是留大人。这个回答的结果是大人孩子都留了下来。”

关于自己出生的故事,周海婴是长大后听母亲许广平说的。许广平回忆:“1929年9月26日,他(鲁迅先生)同我去办妥住医院的一切手续,护士通知他马上要生产了……除了回家吃饭,他没有片刻离开我……9月27日大清早,经过了二十七八小时的阵痛,狼狈不堪的我,看到医生来了,觉得似乎有些严重……终于赤红的小身体出来了,呱呱的哭声向这人间报了到。之后,鲁迅先生带着欣慰的口吻说:'是男的,怪不得这样可恶!’”

鲁迅嘴上虽然嗔怪,其实心里早就乐不可支了。想到自己在上海待了10年,对这个城市很有感情,他便给孩子取名叫海婴,他说:“如果孩子长大,不喜欢这个名字,可以改。”

朋友知道他老来得子,纷纷前来探望,只要有人来,他必把孩子抱出来,像展示自己作品一样,给大家细细地看。有时候海婴睡着了,被他这样一闹腾就醒了,哇哇大哭,鲁迅又要抱着哄睡。大家都觉得他太溺爱孩子了,他回应:“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为了哄海婴睡觉,他还特地编了歌谣。因为海婴生下来时身上红通通的,所以有个乳名叫“小红象”。他便将这三个字打乱重排,配上简单的曲子:

小红,小象,小红象。
小象,小红,小象红。
小象,小红,小红象。
小红,小象,小红红。

歌谣清浅如风,每每唱起,海婴便会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海婴满岁时,鲁迅抱着他去上海最好的春阳照相馆拍了张合影,照片上的父亲仍旧一脸板正的模样,只是眼神如重生的春草般温柔。他在照片正面郑重地写上:海婴与鲁迅,一岁和五十。

海婴自小就体弱多病,鲁迅三天两头抱着他往医院跑,还研究出了一套母乳、牛奶配米汤的喂养方法。他晚上难得安心写作,因为孩子总是牵扯着他的心。许广平在回忆录里写道:“小孩有些咳嗽,不管在另一间房子或另一层楼,最先听到的是他……如果不是咳得太厉害,他总是不叫醒我,自己去留心照料的。”

海婴四岁时,鲁迅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回北京探病。期间海婴生病,鲁迅非常挂念。几天之后,许广平告诉他孩子的病渐愈而且很乖,他深感欣慰,还抽空在北京城买了两份礼物,一份给海婴,一个送那位给海婴诊病的医生。

1932年,上海爆发了“一 二八”事变,鲁迅的住处被炮弹击中,幸好家人无恙。然而家里是不敢再住了,鲁迅只得携妇挈子,经内山完造的帮助,躲进了英租界的避难所。避难所的房间阴暗潮湿,不见天日,体质虚弱的海婴又病了。没办法,他只好带着妻儿住进了上海当时最豪华的酒店。这个事被小报的记者知道了,他们写文讽刺鲁迅国难当头还生活奢靡,他不加理会只是写诗反驳。

鲁迅有两句很著名的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后来,我们都把“千夫”理解为敌人,把“孺子”引申为民众。其实鲁迅当初写这首诗,“孺子”指的就是孩子海婴。他的本意是,不必理会他人的非议,只管以舐犊之心呵护自己生命的延续。疼爱孩子,出于做父亲的责任,亦是对生命的尊重。

(三)他是最好的父亲

转眼海婴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为了方便接送和照顾,鲁迅将他送进了离家近的幼儿园,不久后他发觉这家幼儿园老师不太负责,而最好的那家幼儿园却是教会办的,经常在课堂上讲教法,权衡了好长时间,他最终决定还是让海婴继续在原先的幼儿园上下去,但这个事成为了他心里的遗憾。

海婴上学期间,有一天早上他赖在家里迟迟不肯去学校,鲁迅知道了卷起报纸假装要打他屁股。海婴委屈地告诉爸爸,自己的气喘病好像犯了,胸闷难受,想在家休息一天。鲁迅赶紧让许广平向老师请假,又带他去了医院。这个事海婴的同学全不知情,他们只当海婴逃课,放学后来到鲁迅家门口编歌嘲笑:“周海婴,赖学精,看见先生难为情……”鲁迅在书房里听见了,只觉好气又好笑,他赶紧下来跟同学们解释:“海婴发气喘病需要在家里休息,他没有赖学,我陪他去过医院,早上不是还碰见过你们嘛。”

没有海婴的时候,鲁迅闲暇最喜欢逛书店。有了海婴之后,他就常去一些杂货店和玩具店,花很多心思给孩子挑玩具。一次,他给海婴买了个万花筒,圆筒的末端有色彩鲜艳的玻璃碎片,中间装个三棱镜,上面用开孔的玻璃密封,一边转动一边由小孔里觑着眼睛看去,就能见到不停变动的美丽图像。海婴特别喜欢这个万花筒,爱不释手,可没想到的上午才买给他,下午就被拆坏了。许广平很生气,非要责罚他,鲁迅想了想,说孩子一定是因为好奇想拆开来看个究竟。知子莫若父。后来,他仔细询问海婴,果然如此。

还有一次,他给海婴买了一套小号的木匠工具,想锻炼一下孩子的动手能力。海婴拿到礼物后,开心得手舞足蹈,那几天他总是拿着小锤子在家里各处敲敲打打,俨然成了个木匠师傅,一向喜静不喜闹的鲁迅,听着这满屋子的叮咚声,心底充盈着从未有过的快乐,就像他又重新寻回自己遗失的童年一样。

鲁迅去世后,郁达夫写回忆他的文章,说极少见到鲁迅先生笑,只有一次,他从楼上下来,见着郁达夫来了,大笑着说:“海婴这孩子刚才问我什么时候死啊,他好像急着要霸占我的书房。”话音未落,笑声变得更加爽朗。

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一文里写:鲁迅家请客,在福建菜馆叫菜。别人吃鱼丸都觉得好吃,只有海婴抱怨说不新鲜。没人相信海婴的话,甚至没人注意他的话。许广平又给海婴夹了一个鱼丸,他依旧嚷嚷说是坏的。鲁迅于是把他吃剩的夹过来尝,发现果然不新鲜,于是说:“他说不新鲜,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杀是不对的。”

难怪诗人柳亚子曾说:“近代对于儿童教育最伟大的人物,我第一个推崇鲁迅先生。”很多家长惯于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孩子,限制孩子的发展空间,甚至不经过沟通,就随意揣度孩子的想法。然而鲁迅对待海婴,从一开始就给予了足够的理解和尊重,顺应他的天性进行有意识的培养。他深知,抚育孩子就是为了参与一个生命的成长,参与意味着付出和欣赏。

当年鲁迅顺应母命和朱安成了亲,他曾绝望地说:“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又不能责备异性,于是只好陪着做一世的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帐。”他对朱安始终没有感情,也不愿屈就于现实的欲望,本打算就这样大家各自孤寂活死人般熬完这一生,谁料半途他遇见了爱情,不仅有了爱情,还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些都是命运给他额外的馈赠,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男人改变世界,孩子改变爸爸。做了爸爸之后,他渐渐收起从前的冷峻刻板,在孩子面前变得细致而开朗。那是上天在他生命末端赐予的温暖阳光,足以融化他这大半生的冰雪心酸。

一纸一书过一生,守人守心爱一人。不知不觉,他居然由曾经的狼狈落荒,活成了后来理想中的样子。在逝世前的一个月,他留下了遗嘱,第五条便是对后辈的交代:子孙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他对孩子不求完美,也不用替他撑门面,他只要这个生命存在,在这个美丽的世界快乐自在地走一遭就好。

(四)他成了神,不再是父亲

在给友人的书信里,鲁迅成了晒娃狂魔,随处落笔都是有关海婴的事:

“海婴很好,脸已晒黑,身体也较去年强健,而且近来似乎较为听话,不甚无理取闹。但因年龄渐大之故,唯每晚必须听故事,讲狗熊如何生活,萝卜如何长大,等等。颇为废去不少功夫耳。”

“遇到海婴以不肯吃饭消极抵抗的时候,这时我也往往只好对他说几句好话,以息事宁人。我对别人就从来没有这样屈服过。如果我对父母能够这样,那就是一个孝子,可上'二十五孝’的了。”

“海婴这家伙非常调皮,两三日前竟发表了颇为反动的宣言说'这种爸爸,什么爸爸’!真难办。现在的孩子更捣乱了。”

“他去年还问:'爸爸可以吃么?’我的答复是:'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今年就不再问,大约决定不吃了。”

“海婴大了,知道爱美了。他什么事情都想模仿我,用我来做比,只有衣服不肯学我的随便,爱漂亮,要穿洋服了。”

鲁迅给朋友写信用一种中式信笺纸,纸上印着浅浅的背景花纹,有人物或风景,他会根据不同的对象挑选不同的信纸。如果海婴碰巧遇到鲁迅想写信,便自告奋勇地为他挑选信纸。有时信纸选的不太合适,鲁迅要他另选一张,他仍将小手倔强地伸着,僵持不换。每逢这样的情况,鲁迅总是无奈地瘪嘴笑笑,接过海婴手里的信纸,依从他了。

时间总是不公允的,岁月在孩子的身上好像走得很慢,慢到他的脸蛋永远红红的,个头总是小小的,在父母的眼里永远长不大。可是,岁月在父亲的身上又走到太快,快到还未体会尽为人父的乐趣,生命就到了尽头。海婴7岁那一年,父亲没能熬过那个深秋。赶在大雪纷飞之前,他的生命就匆匆落了幕。

鲁迅自去世起,便远离凡尘,走上了神坛。在他葬礼当天,上海各界名流、重要人物都前来送行,叶圣陶在《相濡以沫》中这样描述当天的情形:“一个个自动组合成队伍,擎起写着标语的旗子,唱着当时流行的抗敌的歌曲,从上海的四面八方一起汇集到墓地,大家自觉动手将盖着'民族魂’旗子的鲁迅先生的棺材掩埋,这样的事情,上海从来未有过,全中国也从未有过。”

自此,他做了文坛的巨人,他成了思想家鲁迅、革命家鲁迅,偏偏不再是父亲和丈夫了。时间叼去了他的骸骨,众人将他塑造成了一尊孤独的偶像。

从周海婴一出生,他就被钉上了“鲁迅儿子”的标签,后来父亲的盛名又给了他极大的压力,人们只要一见到他,就会近乎本能地将这张面孔与深印在脑海里的鲁迅形象作审视与对比,甚至他与父亲的私人空间早已被“公共的鲁迅”所占据。而这些,肯定是鲁迅所不愿看到的。

(五)还原真实的鲁迅

在周海婴的《鲁迅与我七十年》一书中,他说,他要还原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鲁迅先生。

父亲跟他讲话带绍兴口音,时常唤他“乖姑”,听起来又有点像广东话。为了博得夸奖,他会趁父亲睡着,在他又焦又黄的烟嘴里插上一支烟,然而搁在他安静的手边。父亲醒来总是微笑着跟他说:“小乖姑,香烟是你装的吧!”听到这话,他觉得比什么奖赏都贵重,心里乐滋滋的,饭也吃得更香了。

他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夏天的晚上,躺在父亲的床上,父亲拿着浸满了清凉药水的海绵轻轻涂在他的胸前和背上,以预防痱子,每搽一面,母亲就拿扇子扇干。他躺在父母中间,心里感觉无比的幸福,那是易逝的岁月停在一家三口之间的脉脉温情。

有人说他爸爸生前喜欢和别人打笔仗,脾气不好喜欢辩论,他就跑去问叔叔周建人:“你有没有看见过我爸爸发脾气的样子?”叔叔告诉他从来没有。他又追问:“他是不是很激动地跟人家辩论?”叔叔说,他平素就像学校老师一样,会和蔼地跟别人讲道理,如果讲不通就不讲了。

父亲去世时,他还太小,后来能记起的事不多,很多细节都是长辈告诉他的。他就这样循着零散残留的记忆,用一本书的厚度,勾勒出父亲的轮廓,由模糊一点一点逐渐清晰。起伏的画卷,现出了时光的棱角。

张爱玲的《金锁记》里有这样的句子:“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和父亲一起7年的回忆,他早就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了70年。从稚童黄发,到两鬓苍白,任光阴的齿轮一寸寸在皮囊上碾过,他抚摸着一步步走过的驿道,一路都是不舍,半生都是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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