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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金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曰以为”之“曰”非为衍文——兼论史籍中的“V以为”结构

 古代小说网 2022-08-09 发布于江苏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明刻本《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文辨》:“《史记·屈原传》云:'每出一令,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曰’字与'以为’意重复。”

日本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亦于“曰以为”之“曰”字后点断,并于句末注:“《治要》'功’下无'曰’字,疑衍。”笔者按,《治要》指唐魏征所辑类书《群书治要》。

这个意见终于影响了我国当代学界:中华书局标点本(1959年版)遂将此“曰”字以小号字排印,加圆括号,定为衍文。某些注本也注此“曰”字为衍文,有的注本甚至将此“曰”字径行删除,不留痕迹(如张大可《史记全本新注》、王利器《史记注译》)。

然而《史记·三王世家》“陛下固辞弗许,家皇子为列侯。臣青翟等窃与列侯臣寿成等二十七人议,皆曰以为尊卑失序”中,“曰以为”之用法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之“曰以为”用法全同,却无人问津。

愚以为,原因很简单:《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涉及两个重要的历史文学人物,是历代文人瞩目之重要篇章,文亦华美,人多含味咀嚼其辞,故偶觉不合,便有所挑剔;而《史记·三王世家》则述汉武帝三子封诸侯王事,又多官员上书、皇帝诏令,文辞平平,很少引人注意,故其文中“曰以为”得以幸免,无人追究,而保存下来——但此例则不容忽视,正如出土文献之所以珍贵,以其于地下免受人之干扰,得保其天真也。

清同治金陵书局刻本《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且后亦有“曰以为”之用例,可证此“曰”非衍文:

《春秋·成公十二年》“春,周公出奔晋”宋孙觉经解:“《谷梁》曰以为'上下一见之’。”

按《谷梁传》解此经曰:“其曰出,上下一见之也。”

    清赵一清《水经注笺刋误·沔水篇》“其俗以为”条:“笺曰以为下脱一婿字,一清按,非也。”

    毛奇龄《毛诗写官记》卷一:“'硕人之寛’,谓硕大寛广,无戚戚也。曰以为硕大寛广,固可也;而以为硕大之寛广,可乎?”

这使我们推断:《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曰以为”之“曰”亦非衍文,而是原文必不可少之字,而遭今校勘家之误删。

古语中有一种“V以为”结构,其中“以为”用来引出见解、观点,“V”则说明其表达方式,多是表言语行为的动词。“曰以为”即其一,其它则多矣。

和刻本《史记讲义录 》(屈原贾生列传)

如:

(1)及绛侯免相之国,国人上书告以为反,征系清室。(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2)臣意尝诊安阳武都里成开方,开方自言以为不病。(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3)弘为人恢奇多闻,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俭节。(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4)莽故大司马,辞位辟丁、傅,众庶称以为贤。(汉书·何武传)

按,此例“称”为“称誉”义,与上例“称”为“称说、称言”义不同。

(5)光议以为“大逆无道,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欲惩后犯法者也。(汉书·孔光传)

(6)京兆政清,吏民称之不容口。长老传以为自汉兴以来治京兆者莫能及。(汉书·赵广汉传)

(7)贺良等复欲妄变政事,大臣争以为不可许。(汉书·李寻传)

(8)诸儒或讥以为雄非圣人而作经,犹春秋吴楚之君僭号称王。(汉书·扬雄传下)

(9)章下诘责,对以为“钱者,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汉书·贾山传)

《孙月峰先生批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10)刘歆言传曰时有毛虫之孽。说以为于天文西方参为虎星,故为毛虫。(汉书·五行志中之上)

(11)初,胜、诡欲使王求为汉嗣……爰盎等皆建以为不可。(汉书·邹阳传)颜师

古注:“建谓立议。”

(12)其明年春,汉谋以为“翕侯信为单于计,居幕北,以为汉兵不能至。”(汉书·匈奴传上)

(13)公卿治,奏以为不孝,请诛王及太后。(汉书·文三王传)

(14)及曜自攻洛阳,勒将救之,其群下咸谏以为不可。(晋书·艺术列传·佛图澄)

(15)刘淑……上疏以为宜罢宦官,辞甚切直。(后汉书·党锢列传·刘淑)

(16)臣松之按以为超以穷归备,受其爵位,何容傲慢而呼备字。(三国志·蜀书·马

超传“因为前都亭侯”斐松之注)

按,(15)(16)两例中的“上疏、按”,实际也是变相的言语活动。

有时这种结构中的“V”表示对事物的认识方式:

(17)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18)《序卦》、《杂卦》皆旁通之说,先儒疑以为非夫子之言。(日知录卷一)

《史记评林·屈原贾生列传》

其它尚有“谓以为、斥以为、诬以为、骇以为、笑以为”等等。

有时,这种“V以为”结构显得有些松散,表现为“V”后而可以加入宾语:

(19)林为诸羌所信,而滇岸遂诣林降。林为下吏所欺,谬奏上滇岸以为大豪。(后汉书·西羌传·滇良)

(20)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苏轼:留侯论)

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总的来说,“V以为”结构比较紧密,在古汉语中比较活跃,

史书中尤为习见。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与《三王世家》的两个“曰以为”实际上是“V+以为”结构较早的、最为典型的例证。“曰”不可能是衍文。

《群书治要》引《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夺“曰”字,不足为奇。

《群书治要》

其实不仅《群书治要》,宋李石《续博物志》卷十引《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亦夺“曰”字。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引时不夺“曰”字,而于下文注解之时则删“曰”字。

他们可能没注意“曰”字在这类结构中之重要作用,无意中误夺、误删“曰”字。而金王若虚《滹南集·文辨》谓“'曰’字与'以为’意重复”,日本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谓“曰”字“疑衍”,则既未注意到古语中有“V以为”结构,又不知“曰”正说明了“以为”所引出见解的表达方式。

且“曰”字虽可有可无,表达效果却不同:有“曰”则生动形象,无“曰”便平淡呆板。这正是“V以为”结构在表情达意方面的妙用。

我们所引《史记·三王世家》“陛下固辞弗许,家皇子为列侯。臣青翟等窃与列侯臣寿成等二十七人议,皆曰以为尊卑失序”之上文,庄青翟等人给武帝的前一次奏文即无“曰”字:“臣青翟、臣汤等窃伏熟计之,皆以为尊卑失序。”读者对比则可知也。

认识这种语言现象,对整理古籍有益。

首先,对以“曰以为”为代表的“V以为”结构语句,不致有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文辨》、日本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那样错误的认识与中华书局标点本那样错误的校勘。

《史记会注考证》

其次,有益于统一标点。“V以为”结构既然比较固定,那么,“V”与“以为”之间一般不宜点断。

上面所引诸例,史书例句都引自中华书局标点本,“V”与“以为”之间都没有加逗号。类似情况尚多,不烦遍举。这当然是对的。

可是,同在二十四史中华书局标点本中,不少含有“V以为”的句子,标点者却在“V”后加了逗号。如:

(21)初,汤与将作大匠解万年相善……万年与汤议,以为“武帝时工杨光以所作数可意……”(汉书·陈汤传)

(22)时师丹谏,以为“天下自王者所有,亲戚何患不富贵?”(汉书·外戚传·孝哀傅皇后)

(23)宣帝自在民间闻望之名,曰:“此东海萧生耶?下少府宋畸问状,无有所讳。”望之对,以为“《春秋》昭公三年大雨雹……”(汉书·萧望之传)

中华书局整理本《史记》

(24)奉世与其副严昌计,以为不亟击之则莎车日强。(汉书·冯奉世传)

(25)时侍御史杜林上疏,以为“汉起不因缘尧,与殷周异宜”。(后汉书·祭祀志上)

(26)特进、安昌侯张禹请平陵肥牛亭地;曲阳侯根争,以为此地当平陵寝庙,衣冠所出游道,宜更赐禹他地。( 资治通鉴卷第三十二)

如果我们把例(21)与(5)对比,把例(22)与(14)对比,把例(23)与(9)对比,把例(25)与(15)对比,会发现每组句中都是同一个“V以为”结构,而标点迥异。这说明标点者对这种“V以为”结构的认识并不是很清醒、很明确的,所以出现了忽此忽彼、前后不一的情况。至于例(24),显然也可以通过与“V以为”其它例句模拟的方法,统一其标点。

《训诂散笔》

后记:

本文未在刊物上公开发表,而收入鄙著《训诂散笔》(东北林业大学出版社,2005年1月)。今《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华书局2013年版)“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曰”字正常印刷,未加括号,也即不视为衍文,比于1959年版,当然是重大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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