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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黑羊的困境与超越

 章鱼欠钱 2022-08-0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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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只黑羊身处雪白的同伴当中——或许有一瞬它觉得,它们并非它的同伴——它感到扑簌的孤独。牧羊人说,等它长大要卖了它,便可拥有一批纯白的羊群。一场暴风雪后,牧羊人却凭借着它醒目的黑色找到羊群,黑色的突兀感此时不再以自卑的面貌显露,而是被重新定义与审视。风雪来临,这是黑羊实现超越的机缘。

黑羊与白羊的“分别”,本无须多言,而白羊成为群体,黑羊以个体的姿态站在对立的一端,这种差异在牧羊人的眼中转化为“分别心”。若“分别心”泯灭,差异的存在便合乎情理——所谓“存在即合理”,而牧羊人对美的诉求在于“消除”,消除突兀以达到齐同的美感,正如罗丹听到布尔德尔对巴尔扎克像双手的赞美后摧毁了这最突出的部分。罗丹的“消除”,同样意在保持整体。正是这样一种力求消除独特,缺乏包容的意识,将始终被排斥在外的黑羊推向更远的边缘。

很难说黑羊被卖出去后会不会有叱咤风云的一生,然而人类与黑羊在力量上的不平等,使得在自然秩序中前者永远处于上风,居于统治地位,进而剥夺了后者对自身命运进行安排的自由意志。对一只被安排在丛林法则中的黑羊而言,拒绝变更,接受既定命运或许不失为获得安全感的方式,羊群与牧羊人的关系转换,与《自私的基因》一书心有戚戚焉。

从黑羊命运的设想中回归,在风雪来临之前,我们看到的仍只是一只处于现实边缘的黑羊,在这里,明日世界无须揣度,无须堆砌任何幻想。在相对主义者看来,白羊群体无意识地规避分歧,相对而言便孤立了黑羊。至此,羊群成为对人类社会的隐喻。不同点在于,牧羊人选择权力凌驾于羊群之上,成为黑格尔历史哲学中宏大而不可违逆的“绝对精神”的存在,进而指向宿命论调。而随着理性时代早在十八世纪开启,如今我们并非真正身不由己,面对众多与己相异的面孔与道路的抉择,自由意志激励着我们面不改色、矢志不渝,这便是我们优于羊群之所在。而不论雪白羊群还是芸芸众生构建起的社会文明,也不论群体处于过去还是将来,大的趋势与方向仍是众生起舞、拾众而歌,普遍的认同裹挟着大众前进。在这种普遍的潮流中,平庸与同质是常态。王小波在《白银时代》中一针见血:“将来的世界,是白银态。在热寂之后整个宇宙会同此凉热,就如一个银元宝。众所周知,银子是热导最好的物质,在一块银子上,绝不会有一块地方比另一块更热。”

而一只黑羊拒绝媚俗与妥协。意识到自己与所处环境不相协调,正如加缪描述荒诞感时所说的“演员与布景的分离”,或许便成为自我埋葬其中的荒原。荒原,作为懦弱者的精神面貌已经芜杂,相反,无畏者的“大勇”在于守望,“真正的努力在于尽可能地坚持,在于仔细考察这陌生的国度的怪异的草木。持久性和洞察力是这场荒诞,希望和死亡相互辩驳的不合人情的游戏中享有特权的观众”。一只黑羊所代表的特立独行者,于等待来日的漫长岁月中,承受着煎熬,而又固执地不肯放弃。独行者守望那场吹彻山野的暴风雪席卷大地,赋予自身的独特性以肯定的意义,彼时沉舟侧畔千帆竞逐,枯树重回春色,“昨日的刻骨已盈余,待城中换季,便已失去深意”。以往的郁结在自身价值的彰显下已无关痛痒,原本僵硬的秩序与审美被打破,无序与有序开始交替,衍生出无限可能,在将来的时间中形如闭合的圆环周而复始,却一遍遍解构曾经的悲情、以往的寂寞,它告诉耐心等待机缘而不抱怨的人,这漫长的坚持并非无益。

不同于策兰的“我知,故我等待”,黑羊不会预知暴风雪于哪一天降临。我们相信莫测的未来悲喜参半,正是在看似无望中,光明的烛火经雨泣风号而不熄灭,催促着灵魂的上行,原本被排斥的个体实现了自我的超越,铺展开一条泯灭分别心和消除不协同之外的第三条道路,即边缘人从深渊的角落乘风而起,顺势而发,向中心突破,建立一个足以包容自我价值的审美标准。借此,一只黑羊可以在白羊群中不卑不亢。

在生命的某个时刻,人感到自己是一只处于一片雪白中的黑羊,并可能随时被生活的洪流所抛弃。与其在类似堂·吉诃德的风车的假想敌无意识的排斥下苟且,顾影自怜,不如将自我与环境的疏离看作是贵族精神的一部分。“我举手向苍穹,并非为了手摘星辰,而是需要这个不媚俗的姿态。”这个伟大的姿态支撑起伟大的灵魂,于白银态的平庸社会发出强大的感召,不呼唤任何超能的上帝,不悔恨此生命途多舛、栖迟已久,而是与时间之河对岸的所有可能性遥相呼应,纵使机缘到头来是泡影,贯穿此间的执着努力,却未曾辜负天地间的那一芥生命。是以无憾。

编者按:此文出自一名高二年级的学生,文中展现出了其远超同龄人的知识广度与识见,是一篇值得阅读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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