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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元过后倍思亲

 书韵闲话 2022-08-13 发布于湖南

又是一年中元节

从餐馆出来,叶子一家人坐上小汽车,刚要开动时,一个男人打着电话从车前走过。叶子说,这个人有点像七叔。老公仔细看了看,神情黯淡下来,默不作声。车子开动起来。

七叔身材高大,聪慧透彻,随爷爷。七叔体格健硕,面如满月,笑容可掬,机巧能言,随奶奶。

一提到七叔,就想起爷爷。爷爷是那个年代县一中顶拔尖的才子,却因一场感冒发热烧坏了听力,终于没能进学。爷爷是当地有名的聪明人,老人们常说,爷爷闭着眼睛打算盘,也总能把别人查不清的账本理得清清楚楚,因而被基层单位聘去当会计。

爷爷为人正直,喜欢吟诗作赋写字,却很不擅长田间劳作,儿女众多,一生清苦。

叶子小时候读书成绩好,爷爷每次见到叶子,总是很高兴地给叶子出智力题做。爷爷的智力题就在他脑子里,随时随地,脱口而出。因听力很弱,爷爷说话总是很大声,语调有点直直的,叶子说话声音小了爷爷听不清,声音太大了爷爷也听不清。

叶子只好把答案写在纸上,或者用棍子在泥地上划出答案,爷爷就总是乐得很大声地笑。叶子做了几个题就总是偷偷跑掉玩去了。

一天,爷爷给叶子带来了毛笔和墨汁,要教叶子写大字。爷爷写得龙飞凤舞,叶子却总是写不好。

后来,爷爷病了,叶子从外地回去看他。爷爷躺在旧木板床上,说:“孙女……我那一箱书……交给你,管着……啊。”叶子点点头,意思是,好的。叶子握着爷爷的手,爷爷的手指长长的,似枯瘦的树枝。叶子的眼泪落在祖孙俩的手上,又一滴一滴落到泥地里。没想到,那是叶子最后一次见到爷爷。

爷爷走了,那一箱书在哪?叶子没找到。母亲后来听人说,爷爷病眼模糊,没看到叶子点头。爷爷临终前一直不说话。

叶子常常在梦中回到儿时,回到祖屋。奶奶胖胖的,脸圆圆的,见到叶子就总笑眯眯地蹲下来,张开双臂,用软软的声音说“乖孙孙,快来,奶奶抱,亲一个。”

春天,奶奶带叶子和妹妹在田里摘油菜花,吃油菜苔、萝卜苔,那味道淡淡的,有点甜;夏天,叶子躺在竹床上,看着奶奶汗流浃背忙这忙那;秋天,奶奶煮一锅红薯,叶子的小肚皮吃得圆圆的;冬天,奶奶和叶子躲在被窝里,教叶子玩扑克牌,打跑胡子,玩累了就讲野人外公的故事……

后来,叶子在很远的地方求学,放假回来,刚下车,熟识的老人说,奶奶都走了一个月了。叶子一路走一路哭着,一只黑蝴蝶,一会儿飞舞着,一会儿在背包上落着,陪了叶子几里路。
叶子打开微信,找到三个月前与七叔的聊天记录,想再听一下七叔的声音,手机却显示“播放失败”。七叔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七叔朋友圈里的照片被叶子永久保存在相册里,并且复制了一份放在电脑上。

七叔年轻时在南海当了几年军人,后来复员转业。回家时,一身英气的七叔哼哧哼哧扛回老大一只木箱子,装满了千姿百态、五颜六色的珊瑚,家人邻居们一家一份。

大伙儿挑着选着,笑着闹着,七叔的眼睛笑成了月牙。七叔一双大手里攥着一支红白相间的珊瑚,很好看,他将珊瑚递给叶子的母亲,说:“嫂子,这是给我侄女儿挑的。叶子读一年级了吧,还没放学呢。”

七叔喜欢和叶子做游戏,教叶子玩好多魔术小把戏,玩警察抓坏人的游戏,坏人(七叔)被抓住了,说:“叶子,教你一个抓人新招,看我,把两只手张开,交叉握起来。”叶子照做,七叔伸过一只大手轻轻一握,叶子的小手疼得一跳,上当了!打坏人!七叔边跑边笑着,扁着喉咙,怪腔怪调地唱着:“七叔走,我也走,我跟七叔提笆篓……

那些年,农村人基本上都过得苦,叶子的父母亲每天披星戴月,脸朝黄土背朝天,皮肤晒得黝黑,腰弓背驼的,也总是穷。

七叔后来顶爷爷的班(那个年代的一种做法,即工作人员辞职停薪,给子女一个进单位工作的机会)做了个基层工作人员,工资微薄,结婚生子后一直住在祖屋里,白天在外奔波劳累,回家后田里地里一把抓,喂猪扫地做饭样样干。他看着白白净净的妻儿吃了饭开开心心地纳凉讲故事,就总是笑,笑得眼睛月牙似的。

那个年代的农村人不知怎么了,为了一只小鸡仔、一条田垄都能吵一场、打一架,纷争不断。一天傍晚,不知为什么,七叔和他打架小有名气的老哥,也就是叶子的父亲,在长长的河堤上打起架来了。

叶子还在读小学呢,看到父亲和叔叔像两头水牛似的,从堤下打到堤上,又从堤上翻到堤下,一直滚到河里去了,扑通!扑通!叶子吓傻了,幸好兄弟俩水性都好,各回各家。虽经姑姑叔叔们调解很快和好了,但此后多年,两家人的关系总感觉不复从前。

后来,叶子工作了。七叔搬家到小镇,又买房住到城里。听姑姑们说,七叔家庭负担重,尝试了好几种生意,几起几落,辛苦得很。后来终于是赚了些钱,房子车子票子样样有了。孙子白白净净的,小帅哥一个呢。

近几年,七叔又增加了固定收入,日子更安稳了,虽年近花甲,却仍显着年轻。他常开车回老家来,开办产业。大年小节,七叔总会买回大件大件的水果肉菜啥的,慰问村里的老人们。

然后七叔召集一大家子人聚拢来,喝喝小酒,话话家常,老人小孩,其乐淘淘。吃着吃着,侄女婿们就围拢在七叔身边,侃不完的大山,亲兄弟似的。七叔总说,兄弟姐妹们一场,是此生的缘分,得珍惜。子侄们谁家有了矛盾,他总能斡旋其中,令其冰释前嫌,且更为融融泄泄。

因孩子在外地,四叔四婶每逢生病,第一时间赶到的几乎总是七叔,送医寻药,出钱出力,忙前忙后,哥嫂痊愈归家,七叔的圆脸就像八月十五的月亮似的。

今年春节,小姑穿着垂感十足的金丝绒长裤,配白色运动鞋,上穿黑色长款羽绒服,系上红色丝巾,人人都夸她重回年轻时候了,小姑乐呵呵道:“真的吗?这是我幺哥给我买回来的呢,家里还有一套哩。”

七叔对叶子的父亲关怀备至,督促他减点肥,又劝他道:“老哥,兄弟我比你小十几岁,不也是好多白发,又有谁不说我帅?走,上车,咱哥俩到镇上理发去,包你帅!”叶子母亲常说:“你爸只听他幺兄弟的话。我们劝了好多年别染发,他总染,现在他老弟一说,他就服服帖帖了。”叶子打趣说:“别吃醋,模特效应嘛。”

爷爷奶奶的墓地,七叔多年一直很用心地维护着。修了路,种上两排青翠挺拔的松柏,卫兵似的。每逢祭祖,七叔跪在坟前,声音总变得无比柔软,眼里泛着泪光:“爸,妈,在那边需要什么,托梦给我,幺儿一定满足你们。你们在生时再穷再苦,也心疼着儿女,一刻也不肯歇着。可惜你们走得早,幺儿那时候穷,没来得及好好待你们。幺儿后悔啊。”几朵白云,低低地垂在天边,凝望着大地。

三个月前,五一假期,七叔回到老家,在大姑家召集家人聚餐,还买来几大筐麦冬青,种在曾祖母及爷爷奶奶的坟上。叶子两口子那几天很忙,只匆匆和七叔打了个照面,一直面如满月的七叔竟变得十分黑瘦了,说话声音低低的。

大家都很担心,问他怎么了,七叔笑笑:“不要紧,以前做肠手术的伤口又发炎了,这段时间吃不下饭,在吃药打针呢,已经约了医生,过几天做个小手术就会好的。”叶子说:“七叔,过几天去医院看你,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就会好的。”七叔微微笑着,眼睛却没能弯月牙。

七叔很认真地看看叶子两口子,又看看孩子,伸出变得很黑瘦的手,好似想握手,但终于没有握:“侄女侄女婿孝顺,七叔知道。先忙你们的去吧,好好培养孩子,啊。” 

谁知,才过三天,七叔竟然刚入院就不省人事了。叶子东奔西走,了解病情,谋划转院,终是回天无力。七叔的脸又像以前一样如同满月。任凭小姑他们哭倒在地,七叔的眼总也没能睁开。

堂弟还在从远方赶回来的火车上,堂弟媳妇颤抖着拨通视频,堂弟满脸泪痕,哽咽着反复叫道:“王总王总,喝杯小酒……”冥冥中的七叔好似使尽了平生最大的气力,微微睁了一下眼,然后永远止住了呼吸。七叔的脸安详平静,如同满月。

叶子的母亲想起来,兄弟曾说过:“嫂子,我穿上军装,戴着党徽和军功章,最好看,是不是?哪天我再穿给你们看看,怎么样?”大家急忙东翻西找,却怎么也找不着这些东西了,只好让七叔穿着时下流行的老爷风格的寿衣入殓。

叶子的父亲躲进房里,偷偷痛哭了一场,这是叶子第一次见到父亲哭。叶子的老公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用手一抹,结果眼睛发炎了,红肿了好几天。七叔的老战友们纷纷赶来悼念,大家都很伤心,陪了七叔整整两个晚上。

七叔长眠在爷爷奶奶铺满深绿色麦冬青的墓旁,七叔的新坟高高的,很突兀,如同一场梦。大家哭干了眼泪,如同风中的苇草,久久伫立。风吹旷野纸钱飞,却是旧坟添新坟。 
到家了,老公的声音将叶子的思绪拉回现实。慢慢打开车门,下车,看到路边竟有几个粉笔画成的小圈,圈中隐约留有纸钱的痕迹。哦,又是一年中元节到了呢,老公低声道。

晚上,叶子和老公寻一块空阔的所在,虔诚地点上香烛,蹲下身子,将纸钱烧给远在天堂的亲人。看那跳动的火焰,叶子不禁悲从中来,此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与爷爷奶奶及七叔相见了。

生命的消逝总是让人措手不及。每个人都曾是一幕繁华,当繁华落尽,如梦无痕。但爱与精神却永存于后人心中,穿越时空的云烟,日久弥新,更臻醇厚。

又是一年中元节,愿天上人间共安好。

作者为常德柳叶湖旅游度假区复基小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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