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长篇小说】跟往事干杯(第一章 第九、十、十一节)

 乡土唐河 2022-08-13 发布于河南


作者简介:冯明显,男,70后,河南大学历史系毕业,唐河人。现在源潭镇一初中从事教学,业余创作,曾出版长篇小说《晚秋》,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


第一章

 柳茹芸起得很早。

 她静静地坐在了梳妆台前。镜子里面立刻映出了一张憔悴而缺少光泽的脸,还有几小块黑色的斑点。

 她不由得心生感慨:青春的容颜总是那么容易老去,经不起岁月风雨的侵袭。仿佛就是一转眼的工夫,多少个年华已不再,多少种情怀已更改,自己也再找不到真正的爱。

 只是今天,她要把自己从上到下美美地打扮一番——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爱自己了。

 几个衣柜里胡乱地塞满了衣服,那双温柔的手一件件地来回撩动着,最终选取了一套黑色的裙子。

 打量着镜中的那个人儿,她甜甜地一笑,像极了春心萌动的少女。

  她忽然感觉自己又年轻了不少。活到今天,世间的一切她都觉得不那么新鲜,可是,自从再次与他相见后,她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希望一切可以从头开始,自己要好好地再活一次。

 丈夫还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四肢伸展,呼呼大睡。

 她轻轻地关上门,脚步从容地走出了自家大院。

 开车来到公安局门口,看到儿子和一位民警正在里面等着自己,她快步走了进去,谢过了民警之后,噙着眼泪,笑对儿子说:“鹏程,走,妈妈接你回家!”

 钱鹏程有些惊讶。

 他害怕回家,害怕挨打,但望着母亲那满是怜爱的面容,他毫不迟疑地迎上前去。

 一路上,柳茹芸牢牢地抱着方向盘,开得非常小心。她虽然不说话,但时不时地会微笑着看一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儿子,好像他曾经迷路走失,今天她又寻回来了,要带他回家。

 进了他的卧室,她为儿子铺好床铺:“你今天好好休息,妈妈请个假,在家陪你。”

 呵欠连天的钱光耀听见动静,顿时来了精神,冲进儿子的房间,一把拉起蒙着头要睡的儿子,抡起鸡毛掸子不由分说就照他身上狠狠地打去:“你他妈的,净干些丢人显眼的事,让老子以后怎么出门?开除你个龟孙子也没人给你求情去!”

 这一次,柳茹芸没有阻止丈夫。儿子是应该受一番皮肉之苦的,尽管儿子是她的心头肉,但或许只有这样他才会长点记性。他也太不争气了,没想过学习,还总是惹是生非。

 等丈夫的情绪平息了一些后,她对他说:“你上班去吧,儿子已经长大了,以后还是不要再打了。”

 丈夫瞪了她一眼,骂骂咧咧地走了。

 柳茹芸把儿子叫到跟前,仔仔细细地将他全身上下看了个遍:“那些警察没有打你吧?”

 钱鹏程点点头:“他们只是让我实话实说,不能隐瞒。”

 “那就好,那就好。鹏程啊,你现在就是妈妈生活的全部,你要是再惹祸,妈妈就不活了。”说完,她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钱鹏程一看母亲这样,连忙抓条毛巾,递到母亲面前。

 他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把事闹大了,竟惊动了那么多的人。而公安局只是教育了他们几个两天,又给放出来了,这样的处理够宽大了。要是再严重的话,自己已经年满十八周岁了,就涉嫌犯罪,不可饶恕了。和几位警察叔叔相处的日子虽短,但他们之间无话不谈,就像是结识好久的知心朋友。

 柳茹芸接过毛巾,擦干眼泪,继续说道:“你知道这些天里,因为你们几个的糊涂,多少人都受牵连吗?你们学校上至校长下至班主任,都受到了处分。这才开学几天,你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真要是还收留你,那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人常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柳茹芸停了好半天,才接着说,“年轻的时候,谁都有可能会犯些错误,但再荒唐也只是一时,不能一辈子糊涂啊!一旦明白过来了,就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这才是最珍贵的,拿什么也没法比的。”

  “妈,我听你和那些警察叔叔的话,慢慢改。”钱鹏程一字一顿,说得很慢。

  “明天我去你们班主任那里求求情,你也去给他道个歉,争取尽快回到学校,进班学习,已经耽误不起了。”

 凭直觉,钱鹏程相信母亲和自己的班主任之间一定有着什么微妙的关系,尽管知道得不具体。他甚至料定母亲是不愿去见自己的班主任的,原因当然是个谜,不全因为自己。

 “我们今天就去。”

 “那你不休息了?”柳茹芸面露惊喜,赶忙从衣柜里取出几件衣服,让儿子换上。

 柳茹芸骑着自己那辆心爱的踏板摩托车,带着儿子上路了,这样的选择对她来说是很艰难的。刚才好不容易才鼓起来的那一点勇气,此时却又象是被谁抽去了一样,已经不剩什么了。特别想念家的人“近乡情更怯”,而她此时每前进一步,也是心跳得越来越厉害了。但终究无法回避,必须面对那个男人。如果仅仅受一顿数落倒没什么,很多家长不都经历过?谁让自己的儿子犯了大错呢。而今天说不定还得因为这向那个男子求情,初次见面——二十多年后的再度相逢,她实在开不了口。

 美丽的早晨,夏日的燥热已被初秋的凉意赶走了,空气是那样的清新。如果没有什么事,想必自己可能又在蒙头大睡,以便养精蓄锐,然后投入到一天无聊的工作和繁忙的生活中去。大街上人流涌动,上班一族和学生脚步匆匆抑或车轮快速转动,小贩们南腔北调地沿街叫卖着各种商品,甚是难听。在经历了夜晚短暂的平静之后,整个县城恢复了喧嚣和热闹。

 平凡的一天就又这样开始的。

 她骑得很慢,却再无心去观看街上流动的风景线,更不用说欣赏了。几个熟人经过她身边时给她打招呼,她竟然支吾着,不知怎样回话。她暗骂自己,可脑子里已经成了一盆糨糊,什么也弄不清楚了。

 走到一个水果摊前,她费了好长时间才精心挑选了一大袋子:香蕉、苹果等尽在里面……

 她没有再象平常那样同小贩讨价还价,付了款后剩余的零钱她也不让找了。结果,那位老太太在她走了很远后还注视着她的背影,好长时间都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快到学校时,车轮依旧缓缓旋转,心跳却急剧加速。尽管初次见面,他笑得很灿烂,但毕竟这么多年了,他也一定没少经历世事,或许早就学会了左右逢源。她象是忽然间完全丧失了记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敢去想二次相见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不知怎么地,她竟然想到了他的妻子,并且暗暗地和自己比较了一番。真奇怪。她还没见过对方长得是什么样子呢。荒唐!临出门前,她象待嫁的姑娘一样坐在梳妆台前精心地打扮了一番,不知是不是徒然。其实她早清楚自己已是昨日黄花了,再不渴求谁的喜欢。

 儿子这时倒成了指路人,尽管那也是她的母校,但早已不熟悉了。虽然为儿子上学的事她来过几次,但一切变化太大了。穿过茂密的竹林,她把摩托车停下,就看见几排整齐的楼房,好像遗世独立在高岗之上。

 儿子只管走着,也不说话,他的脚步在一扇门前最终停下。

 柳茹芸取下墨镜,看了看周围,定了定神,才轻轻地在门上敲了几下。她的心如同小鼓一样,咚咚直响。

 屋内很静,没有回音。正要再敲时,门开了,探出一张女人的脸。

 “请问你找谁?”夏梦雪打量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

 “这是张老师家吗?”

 “请进吧。您是……”

 “我是钱鹏程的母亲……”她一把拉过躲在身后的儿子。

 “静尘,快点,你老同学来了,也不迎接一下?”夏梦雪对着屋内拖长声音喊道,顺手接过了那袋水果,“花钱干什么?”

 柳茹芸惊得目瞪口呆,直望着面前的女人说不出话来。

 钱鹏程也睁大了眼睛望着师母。他诧异的是母亲和班主任是老同学,而母亲却并不说。难道她不知道吗?

 无数珠子串成的帘子被拉开了,露出一张满面含笑的脸:“老同学驾到,有失远迎。惭愧,惭愧。”

 柳茹芸快步上前,忙伸出手去:“你太客气了。”

 张静尘也伸出了手。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轻轻一下,就又松开了。

 张静尘爽朗地笑了:“屋里请。”

 “真是幸运,鹏程分到了你的班里,我和他爸都多高兴啊!他爸今天有点儿事,要不我们就一起来了。鹏程这孩子不争气,给你添乱了。都怪我们整天瞎忙,教子无方,惭愧的应该是我们。”柳茹芸边落座边说。

 “不是鹏程,你们老同学还难相见呢。”夏梦雪插话道。她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柳茹芸和那个大男孩面前。

 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里的那个大男孩一点也不觉得多么舒服,反而如坐针毡。只是聪明的他已经确信,自己会被原谅的。真没想到班主任和师母私下里如此温和,而班主任和母亲竟然还是老同学。

 “鹏程,你听着,人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以后要尊敬每位老师,听老师的话就象听父母的话一样。”

 钱鹏程并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张静尘望着自己的学生:“咱们学校虽好,但也有那么多学生身上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比如上课玩手机就很严重。我是想一开学就来剂猛药,可是仅仅摔几个手机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节外生枝……今年对每一位高三学生来说都很关键,有我和你妈这种老同学的关系,我会更加严格要求你的,你也要配合老师的工作。好吗?”

 “好。老师,我知道我错了。”钱鹏程耷拉着脑袋,双手交叉在一起。

 “抽时间让他当面给那名同学赔礼道歉,保证以后不能再去欺负人家。鹏程,你听见了吗?”柳茹芸拍了拍儿子的肩。

 “对方已经原谅他们几个了,但教训还是要吸取的。”

 “不要看老同学的面子,学校该怎样处理他就让学校怎样处理,你别为他求情,得好好敲敲警钟。”

 张静尘扭头看了看时间:“快上课了,你去吧。安心学习。”

 钱鹏程慌忙站起身,扫了母亲一眼,和自己的两位老师打了声招呼,就走出了屋子。

 “你们的学生呢?”柳茹芸问道。

 “我们姑娘今年也上高三,和鹏程一班。”夏梦雪接过了话茬。

 “她学习一定很棒吧?你们都懂得怎样教育孩子。教师子女的成绩通常都挺好的。”

 “一般化吧,只是能跟上。我们也整天忙,全靠她自己独立。”张静尘回答道。

 柳茹芸的脸猛然一红。自己嘴里说忙,可自己整天忙了些什么呢?想到这里,她赶紧说:“以后我们也要抽些时间多管管鹏程,在校就拜托你们了!你们多费心。我和他爸谢谢你们!”

 “客气什么。教育学生是我们的职责,放心吧,在学校一切都有我们呢。”夏梦雪笑着说。

 柳茹芸简单地问了他们一些以前的情况,然后站起身:“你们时间宝贵,我不打扰了。这是家里的地址,随时欢迎你们去。”说着,她从贴身口袋里取出一张卡片,递给了夏梦雪。

 “我也顺便记一下你们的住宅电话,好经常联系,以便了解鹏程在校的思想、学习。”

 张静尘念了几个数字,她记下了。

 夏梦雪一脸平静:“把你的手机号也告诉老同学吧。这样以后你们可以随时联系,更方便了。”

 柳茹芸有些吃惊。她望着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感受到了少有的坦诚。

 柳茹芸静静地躺在床上,呆望着天花板上的圆形顶灯。好累好累。上午的情景在她的眼前不停地来回晃动。尽管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温和而又宽容,但她真怕他的话语里带着刺,扎得她的心鲜血淋漓,更不用说如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子穿透自己的胸膛。

 流年似水,弹指一挥间,二十多个春秋已经过去了。她发现他对人依旧是那样的热情、真挚,只是多了一份成熟和沉稳。也许变化总是有的,而且很大很大,但今天不是一个比较过去和现在有什么区别的日子。

 她恨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正是他的错误把她与那个男人的再度相见搅得一塌糊涂。

 儿子回来了,蹑手蹑脚的,但还是被她发现了。

 她看了一下挂钟,竟然有了一丝丝的激动:毕竟这是儿子第一次如此准时地进自己的家门。

 迷迷糊糊中,她睡着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灯依旧亮着,装潢精美的大挂钟正好轻轻地敲了三下。她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站起来,拉开窗帘,街道上除了惨白的灯光,就是几个孤魂野鬼似的行人。

 “他是不会回来了,我还等什么?”

 她的眼前慢慢地浮现出一种可怕的图景:在光怪陆离的七彩灯影里,丈夫正紧紧地揽着一个杨柳细腰的女人,晃动着他那肥胖臃肿的身躯,眼睛里燃烧着幽蓝幽蓝的欲火……

 她胡乱地想着,猛然拉上了窗帘,脸上满是怒气。走到穿衣镜前面时,她不由得站住了。凝视着另一个自己,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这就是我吗?干涩起皱的脸庞、空洞无神的眼睛、密密的鱼尾纹……

 她无力地倒在床上,仍懒得脱衣服。顺手拉灭了灯,忽然有种很骇人的感觉,仿佛自己一下子置身于了一座黑漆漆的坟墓。一种难耐的孤独蟒蛇一般地缠紧了她,啃噬着她,让她的心生疼。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这样的日子到底能够维持多久?她忽然想哭,但没有泪,也没有声音。她只有睁着一双眼睛,却看不到任何光亮,黑夜总是这样漫长。

 灯又亮了。她坐了起来,扫视着屋内的一切。每件家具仿佛一下子都离她很远很远,全不象白日里和她关系那样亲近。她抚摩它们,擦拭它们身上的灰尘,那是一种很熟悉的感情。而今夜,什么都陌生得几乎不认识了,连同她自己。

 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吗?

 我是不是已经老了?她又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可是我刚接近中年的边缘,才四十几岁啊。属于我的青春呢?我的岁月跑到哪里去了呢?

 她猛然跳下床,打开一个密闭得很紧很紧的柜子,从最深的底层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上面已经生灰蒙尘了。

 她用手轻轻地擦拭着,仿佛摩挲着一件无价之宝,仔仔细细地端详着。

 她重新回到床上,俯下身子,双手轻轻地打开盒子,取出一本相册。

 黑底,红心,一行英文,整个封面非常简洁,而又十分醒目。

 她的心跳猛地加速,她再也无力制止得住。浑身的热血奔涌起来,犹如火焰在燃烧。她突然将发烫的面颊紧紧地贴在相册的封面上,放声痛哭了起来,很响亮,也好动情。

 声音渐渐地微弱起来,一切归于沉寂。

 外面也很静,无风。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静望着墙壁。就在收回目光的瞬间,她打开了相册。

 好象有油墨的气息散发在鼻际,她轻轻地吸了吸,觉得好闻极了。慢慢地,她的目光落在了几行工工整整的文字上:

    清水芙蓉

    是最自然的造型

    将你不事雕琢的倩影

    镶嵌其中

    便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她几乎念出了声。一串晶莹的泪珠打落在上面,润湿了遒劲有力的文字。

 她的目光象流动的春水一样滑向了右方。

 首页里夹着三张彩照。一个男人的单身。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一个女人的单身。

 这就是二十年前的他?我和他——我们?我?

 她几乎是俯在上面看的,从蓝天上的白云到脚底下的石板、青草,每一样事物都看得非常仔细,她深情的目光最后在人物的面容上停留了下来。

 那个男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她很熟悉,并不讨厌。他笑容满面,是春风得意的样子吗?

 她已无法揣测那时他的心情,就只好在如今望着他的面容时想要读懂。

 照片是以一座巍峨的铁塔为背景的,那个男人的形象因此被衬托得顶天立地。

 那个男人的名字她已是永远也忘不掉了,但也是永远不愿再提起了。

 她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低低地唤着,目光如梦如幻。一种复苏的情感又让她的心新鲜起来,仿佛沉寂了无数个冬天之后的春暖花开。她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只是那样痴痴地看着,看着,没有一个字从口里吐出来。

 她很高兴自己和他在一起。两个人靠得很近,笑自然甜美,像两朵怒放的花。她那被风吹动的长发至今还有点凌乱,飘在他的脸颊上,调皮的风同时把他的斜纹领带从西服里拉出来。整个画面不很呆板,显得活泼自然。

 她恍惚记得他要把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时,她带着笑轻轻地推开了。她还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但照片上她的小嘴微抿着,根本就没有开口。

 背景是一个拱形的竹筒门,好像宋代图画里的大窗子,称为“轩“,很精致。那是她选取的,他也很满意。她知道他极有欣赏眼光,为此她很知足。遗憾的是“our  love story(我们的爱情故事)”最终却没有能像里面的竹子那样长青。

 这是他和她的第一张合影。

 岁月无情,真快呀,二十多个春秋转眼间已经烟消云散了。虽然她还能看出自己过去的影子,但那种变化已足以使别人错认。物是人非,当年那个浑身充满青春气息的姑娘,站在古色古香的宋轩门前的丛林里,宛如身边的小树一样亭亭玉立,脸上洋溢着一种甜美得令人过目不忘的微笑,而嘴角的那一丝尤其神秘,意味深长,如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

 她恍若记得有一个男人曾经说过:还真有点西方美女的神韵。但那个男人又是谁呢?会是他吗?

 她的手轻轻地折着一剪柔细的枝条,大有“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娇态。她还记得有一位男人站在她不远的前面拍手叫好,并附和着那位热心的女摄影师说“笑笑再笑笑”。而她对他摆出的这一个含羞、妩媚的姿势,却终于没有保持到今天。

 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合影,什么又叫留念。

 难道有合必有分,昔日的美好都只是给将来留下一点念想?

 这人世间,还有什么可以永远?

 翻过来还有好多张,但她合上了。无法用眼睛看下去了:满是泪水。

 她俯在那本相册上,仿佛丢失了很久很久的一件珍贵的礼物忽然被谁给送了回来,但也知道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谁呀?是谁这样成人之美?谁呀?又是谁这样夺人之爱?

 她又打开了。不顾那上面淌满了泪水,用火热的嘴唇疯狂地吻着一张张照片,那么动情,那么投入,仿佛二十多年前初涉爱河的她与心上人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十一

 每年的秋期,只有新生报到完毕,混乱好些天的校园才会又恢复昔日的安静从容,变得井然有序,如同“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激起了阵阵涟漪。

 而今年的秋期开学,却没有了这样的诗意。这池春水里,简直就像被谁冷不丁地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浪花四溅,使多少人心惊胆战!

 一高中的这起校园欺凌事件让整个县里都在热议,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高中的招生似乎也跟着受到了一些影响,极少数家长千方百计把自己优秀的孩子转到了别的县里或者市区。

 但这所百年名校依旧是很多学生和家长心中最神圣的向往。每天放学后,整个校园里仍然是人山人海,浩浩荡荡。课间操进行的时候,站在高高的教学楼上向下望去,几十个班级整整齐齐,真如“沙场秋点兵”一样壮观豪迈。

 又到了下课时间,高三一班的同学们纷纷走出教室。他们远远地看到学校的公开栏前围满了学生,便加快步子涌了过去。

 教室里稀稀疏疏地还坐着几个学生,似乎对窗外的世界不感兴趣。班主任给同学们讲过,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教科书”,而要“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只是功课太紧了,有些学生连课间这十分钟也不放过,仍埋头做着什么。

 张婉莹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用双手托着下巴,眼望着窗外。开学已半个月了,她的自我感觉还不错。虽没有结交多少知心的朋友,但同学们都很乐意和她接近。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知道了她是班主任老师的“千金”,想通过和她搞好关系而捞到什么好处或免除某种担心,而更多的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位新生随和得就象相处了很久的朋友一样。她从不摆什么架子,似乎也没向老师告过谁的什么密。整天和大家一起带着压力学习,有空闲了也放松自己。她的表现无形中帮助了父亲的工作,使大家相信班主任教育有方。

 只是昨晚她无意中听见父母的谈话中提到今天学校将出布告,对钱鹏程要进行处分后,心里就翻起了波浪。这虽是他个人的行为,但“一个老鼠坏锅汤”,将会给整个班级带来多么坏的影响。每个人在她看来都代表着班级的形象。尤其父亲初来乍到,领导又委以重任,就因为这个坏小子而让父亲半个月来的心血和汗水付之东流,好象父亲在班级管理上有多么大的漏洞。其实在她看来,在缺少优秀复读生的情况下,班级已形成了很好的学风,各方面都能够和别的班级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能够进入父亲的班级学习,她很满意,不仅仅因为自己是他的女儿。她只想和大家一样,当一名好学生。

 她看了一眼左边,那个坏小子此刻显得出奇的安静。他既不向窗外张望,也不象别的那样趁这课间十分钟和同学们谈笑风生。他手里握着一本书,极自然地翻看着。

 虽是如此,张婉莹还是厌恶地吐了口唾沫。哼!装得挺象,早一点这样,不也没事了?她想起了那句很难听的老俗语:狗改不了吃屎的。父亲教了这么多年学,她也亲眼见过不少差生“脱胎换骨”走上正路,可也有些,任你千方百计用尽,也无济于事。大概本性如此吧。有人说:教育不是万能的。她完全相信。她可不赞成“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这句话,它过分地夸大了教育的作用。个别学生刚出校园就进班房,只能证明教育的失败,而责任完全在老师吗?

 她隐隐地有种担心,这个此时看似已悔改了的家伙今后不知还要闯什么祸——他是一个危险分子。

 那些围着去看的同学回来了,说笑着进了班。

 为首的一个大叫:“魔王,你上光荣榜了,学校表扬你劫富济贫呢!”

 班里同学哄堂大笑。

 钱鹏程涨红了脸,猛地站起来,握紧了拳头,怒目而视那位开玩笑的同学,忍不住还是骂了一句,吓得他赶忙做了个鬼脸,连连摆手,规规矩矩地“滚”回到座位上。

 张婉莹几乎要笑起来,一丝快意油然而生,是该出出他的洋相了。看来他还是有些羞耻之心的。她只怕他若无其事似的,那以后还会有“新闻”的。

 放学后,路过学校的公告栏时,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只剩下一条条纸片不停地来回飘动,好像在风中颤抖着。最下面的那条上有行文字倒是让她触目惊心:给予留校察看一年的纪律处分。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噤。

 走进家门,让她颇感意外的是校长正在和父母谈话。

 她和“校长伯伯”打了个招呼,就赶忙进了厨房。

 隔着厚厚的玻璃门,校长的话语她听得很清楚:“以后工作上和生活上有什么事情,及时地给我说一声。好好干,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过去我是你的老师,现在又一起共事,我相信你,也会尽全力支持你!”

 隔着厚厚的玻璃门,她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屋内走出。尽管形象有点模糊。

 吃过饭,客厅里面,母亲还在对着父亲嘟噜:“秋期刚开学就出师不利,碍于情面你又不好意思撵,他妈来了说得多简单!看看这才几天,这个好学生就戳了这么大个窟窿,让你背黑锅,丢大人,班级受影响,弄得我这几天也不敢出门了。明天还让你作为教师代表发言,要是平常的话,也许会感到很体面,但现在这不明摆着给你难堪吗?你答应下,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不就是给学生们讲几句话吗?不应该吗?再说我工作确实没做到家。”爸爸大口地抽着烟。

 “我心里就是不舒服。你去吃吧。”

 “想开点吧,遇到这样的领导很不错了,他这几天压力也大啊。去年的事要是有谁能像他这样不一味地埋怨别人,也勇于承担些责任,怎么会最后弄得无法收拾?别担心我,我是不会像那位李老师那样傻的!”

 母亲沉默了。

 张婉莹盛了两碗饭,端到客厅里面,放在爸妈面前。

 晚上回去的时候,那两碗饭还原封不动地摆在茶几上,可惜已经凉了。

 张婉莹鼻子一酸,泪差点掉下来。

 第二天的开学典礼上,当父亲和班长申正义都站在台子上慷慨激昂地发言时,她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使劲地鼓掌或者呐喊。

 她静静地坐在同学们中间,不发一言。

 开学典礼刚一结束,全体教师和各个班级的同学都争先恐后地在条幅上龙飞凤舞……

 前来进行法律宣传的警察叔叔们别出心裁地通过角色互换进行了情景模拟,这真是一种全新的心理体验,让他们感到新奇,备受教育,更加理解了为什么要尊重别人也敬畏只有一次生命的自己……

 教学楼前的空地上一下子摆满了不同的展板,所有的图片和宣传标语丰富而又简单。

 前来检查工作的领导们一拨又一拨,打乱了本已正常有序的学习生活…… 

 (未完待续)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