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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付铁道部大院回忆录51-风雷战斗队

 北京老付 2022-08-16 发布于北京

小孩子都喜欢追求新鲜的东西,尽管有些东西事后觉得也就是那么回事,但当时追得也是有滋有味的。

文革刚开始那会儿,我心里最惦记的就是啥时候咱也弄个红袖章戴戴,过把瘾。但因为我家是职员出身,不属于“红五类”,所以红卫兵组织不要我们这样的。看着别的小伙伴纷纷戴上了红袖章,我心里很是羡慕和郁闷。

有一天,听说附近有一学校刚刚成立了一个“首都红卫兵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要有点文艺特长的,职员出身收,我欣喜若狂,因为我会吹笛子,估计人家能要我的!第二天上午我便赶过去报名,到那一看,这个红卫兵宣传队果然与其他红卫兵组织不大一样,不是那种摞胳膊挽袖子、满脸阶级斗争的劲头,而是颇有些文艺的氛围。我进屋的时候,几个女红卫兵正在排练节目,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她们演唱的是一首当时特别流行的革命歌曲《毛主席语录发给咱》,民歌风格,挺好听的:

《毛主席语录》发给咱哪,

捧在手里心中甜呀,

好像到了那北京城啊,

毛主席就在咱身边。

~~~~

好像到了那北京城啊,

毛主席就在咱身边。

宣传队的负责人是个小帅哥,态度特和气,他问我有什么文艺特长?我说会吹笛子,他就让我随便吹一个曲子,我那时候吹笛子的水平有限,就吹了一个音符比较少、节奏比较慢的藏族歌曲《北京的金山上》,小帅哥听了之后点头说吹得不错,当场决定收下我,让我第二天上午过来参加排练。我特别高兴,根本不想走,恨不得马上就参加红卫兵宣传队的排练和演出。当然,我心里真正在意的是什么时候发给我一个红卫兵袖章,也能在大院的小伙伴面前神气一下。小帅哥说:“今天这里用不到你,明天来吧,来的时候带上两毛钱,给你发袖章。”

我一蹦一跳地跑回家,心里兴奋不已,终于能戴上红袖章了,和那些已经参加红卫兵的小伙伴一样了,我内心里那种自卑感也顿时烟消云散了。

但是第二天我再次赶到那里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宣传队门前的牌子已经被撤掉,换成了“某某造反兵团指挥部”,几个凶巴巴的大个子红卫兵正在撕扯挂在墙上的歌谱,昨天接待我的那个小帅哥一脸惊恐地站在墙角,两个大个子红卫兵一边推搡着他一边训斥道:“你他妈一个小职员的儿子也敢组建红卫兵,你他妈配吗?”哦,原来小帅哥家里也是职员出身啊,怪不得他肯要我呢。我看见他的脸都被扇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看到我之后,一个劲给我打手势让我赶紧离开,我本来想问问他,能不能先把红卫兵袖章发给我,但看到那个阵势,我也有点肝儿颤,就赶紧撤了。

戴上红袖章的愿望再一次落空,我倍感失望。

好在我们新六栋铁路宿舍住的大多是铁路局的技术干部,很多人都是职员出身,我们这些孩子同病相怜,谁也不用笑话谁、瞧不起谁。

有一天,我们几个“非红五类”的小伙伴无聊地坐在楼栋前晒太阳,突然我们的首领小毅提议说:“咱们自己成立个红卫兵怎么样?”

我们听了都一愣:自己成立一个?成吗?

小毅说:“怎么不成?毛主席号召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谁敢拦着不让咱们革命?”

我们一想,也是啊,现在基本上没人管我们,也没人搭理我们,弄个红卫兵组织玩一玩,也挺有意思的哈。

于是我们都把这事当真了,开始认真研究具体的行动方案。

首先得起个好名字,响亮一点的,不能叫出去让别人笑话。听说铁路局“一松战斗队,本来是根据毛主席诗词“暮色苍茫看劲松”的意境起的名结果谐音了大家都叫他们是“一棵葱战斗队”,成了笑话那时候各个革命组织都喜欢用毛主席诗词来起名字,如闻名大武汉的群众组织“百万雄师”,就是出自毛主席诗词“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铁路某单位有个组织叫“全无敌战斗队”,出自毛主席诗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说到这里,我灵机一动说:“咱们也用这一段,他们叫全无敌,我们就叫风雷激,怎么样?”

小毅沉思片刻,说:“可以,不过最好把那个激字去掉,就叫风雷战斗队。”

好!好!大家都赞成,名字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就开始研究大家心里都惦记的事了:印袖章。

什么样的袖章?要特别一点的,让大家能记住我们。小瑞说:“听说现在不实行红布上印黄字了,最近有个特别牛的组织叫联动,人家的袖章就是红底黑字,戴在胳膊上特带劲。”

好!好!就印黑字的!“风雷”两个字要用毛主席的手书那才地道!

说干就干!没钱咋办?大家凑呗,不出钱的不许参加。我们第二天就凑齐了钱,跑到西单印字社去印袖章,人家收了活儿之后开了张收据,让我们五天之后取。五天啊!太长了!但没办法,只能如坐针毡地等,心里就盼着赶紧把红袖章取回来,我们就能出去得瑟啦!

终于,红袖章取回来了,红底黑字,“风雷”两个大字特别潇洒。我们都等不及让妈妈给袖章匝上边,就都迫不及待地套在左胳膊上了,大家互相看一看,就一个字:帅!心里都美得不行

然后呢?带上红袖章之后我们这个战斗队还该干点什么?我们几个傻小子也想不出来,就觉得,组织成立了,总得有点响动吧?

小化平日文绉绉的,他提议道:“我们贴一些标语吧,这样大家就能知道我们了。”

对对,贴标语!造声势!这个想法好!于是我们又开始凑钱,跑到会城门商店买了几张大字报纸和一小瓶墨汁,用小毅家的面粉熬了一点浆糊,开始在新六栋大院的墙上贴标语。

写什么呢?我们这帮小孩子本来就是闲的没事找个乐子玩玩,脑子里根本没有什么政治理念、政治诉求,真不知道该在标语上写点什么,最后我们决定,就“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这肯定没毛病。其实我们心里在意的不是写什么标语,而是一定要在标语的落款处写上“风雷战斗队宣”,这才是最最重要的。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其实就是想贴个小广告,让大院的街坊邻居知道我们的风雷战斗队罢了。

我们凑钱买的那点纸墨写不了几条标语,不一会儿就没纸了,看着墙上那几条字迹歪歪扭扭的标语,特别是后边“风雷战斗队宣”几个字,我们都开心地笑了!任务完成,撤!

忙了一天,天也黑了,我兴高采烈回家吃饭刚一进门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对,老爸一脸怒气坐在桌子旁,老神情有点慌张,见我进屋,赶紧小声对我说先别急着吃饭,你爸要给你谈谈。

谈谈?这个词怎么这么生疏啊过去遇到这种情况我妈都会说:你爸叫你呢”或者是“你爸问你话呢”,今天怎么一下子变成跟我谈谈了呢?噢,一定是我爸知道我们风雷战斗队成立了,他儿子也是个红卫兵了,以后不能想训我就训我了,所以有事只能是平起平坐地谈谈了。一想到我现在也属于“革命小将”了,心里倍儿高兴,挺着胸脯走到老爸面前。

老爸一反常态地和蔼可亲,他问:听说你们成立了一个红卫兵组织?

我点点头:“是啊。”

“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啊?”

“叫风雷战斗队。”

“噢,战斗队,你们打算跟谁战斗啊?

啊?跟谁战斗?哎呀,这个问题我们还真没想过哈!我们以为买了红袖章,再贴几条标语就完事了呢,没想过要跟谁战斗。不过,老爸问的也有道理,战斗队,战斗队,哪有不战斗的呢?我当时也没顾上多想,脱口而出:“我们跟咱们院的家属委员会战斗

我爸和我妈都愣了,我爸问:家属委员会招你了惹你了?一帮老大妈,你们跟她们战斗什么?

“我……那我们跟谁战斗啊?”我谦虚地请教道。

我爸鼻子都快气歪了:“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满脸通红,无话可说,完了,我都说了些什么啊?驴唇不对马嘴的,弄不好今天要挨揍了。

我爸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挥挥手说:滚蛋

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又恢复到以前训我的样子,不再和蔼,但我听着特习惯!嗯,这才是我老爸正宗的说话方式。

在我转身离去准备洗手吃饭的时候,用眼角扫了一眼老爸的表情,我惊异地发现,老爸脸上分明是带着一丝笑意,我们这么胡折腾,他没揍我已经很意外了,他怎么还面带笑意?是我看错了

第二天老爸上班后,我悄悄问我妈我爸晚上怎么没揍我?

我妈说:现在是单位的走资派,每天那么多烦心事,哪有心情揍你?哦,原来儿子也要心情呢!

那,我怎么觉得昨天晚上我态度也特别好呢?是因为我们成立风雷战斗队了吗?

“嗨,什么风雷战斗队呀,不就是你们几个玩过家家吗。你爸一开始的时候听说你们也闹红卫兵,担心坏了,怕你们出去惹是生非。跟你一谈,知道你心里什么想法也没有,也说不出来,你爸料定你们闹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他就放心了,心里就高兴了呗。

那真是个奇怪的年代,孩子淘气一点、傻一点、说话语无伦次一点,脑子里一团浆糊,这些家长都不担心,他们担心的是孩子“太懂事”、“太革命”,被洗脑之后到社会上去胡闹啊

我们的这个“风雷战斗队”没几天就散伙了。原因很简单:不好玩了,不新鲜了,想不出再干点什么了。摘掉红袖章,我们又变回了几个无所事事的傻小子,只留下一个皱皱巴巴的红袖章和一段有点激情、有点荒唐、有点可笑、飘在记忆中挥之不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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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金融文学》杂志副主编。主要作品:长篇小说《影子行长》、《父与子的战争》,长篇报告文学《金融大潮冲浪人》、《舞动的K线图》、《重塑的丰碑》,中篇小说《我爸是行长》、短篇小说《贷款》、《假币》、《收债日记》、《一根筋》、《邻居》等。2012年被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联、全国总工会、文化部等四部委评为“全国优秀文艺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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