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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到沧桑句便工——读李煜后期词

 竹里馆B 2022-08-17 发布于江苏
1994年7月—10月,要写毕业论文了,我哪里会写论文呢。我请教我的文选老师,她说你就好好读,反复读,读熟读深读透,想法自然就有了。于是,我就反反复复读唐圭璋先生主编的《唐宋词鉴赏辞典》中的李煜词,其他作家,也会读一读。
那时候,写稿子是方格稿纸,300字一页,写近20页。一写,要好几个小时。还好,有复写纸,一式两份或三份。
指导老师钟陵教授,对晏殊词有精到研究。印象里,先生满头白发,精神矍铄,说话亲切而有力。为了我的论文写作,先生来了三封信。答辩结束,先生两点教诲一直铭记:一,李煜的《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气魄沉雄,实开宋豪放一派,他是教我读一个作家不可忽视他的另一面。二,继续读,论文答辩结束,不是读书研究的终点。
感怀钟陵教授,感怀我的文选老师王毓荣老师。
赋到沧桑句便工
——读李煜后期词
悲欢一例付歌吟,乐既沈酣痛亦深。
莫道后先风格异,真情无改是词心。
林花开谢总伤神,风雨无情葬好春。
悟到人生有长恨,血痕杂入泪痕新。
凭栏无限旧江山,叹息东流水不还。
小令能传家国恨,不教词境囿《花间》。
           ——叶嘉莹《论李煜词》
在中国政治上,南唐后主李煜作为一个不识干戈的亡国之君被载入史册;然而在文学史上,他却以饱蕴真情的笔,写下了许多动人的篇章,为自己争得后人难以企及的地位。前人吊李后主诗云:“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的确,作为一个“好声色,不恤政事”的亡国之君,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作为一个词人,他给后代留下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泪文字,千古传诵不衰。
以南唐都城金陵陷落为限,此前,李煜词多写豪华和艳情生活,抒别离情怀;后期词则多写囚徒生活和哀痛心情,更多伤感情调。可以说,他的后期作品,代表了他诗词创作的最高成就。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邃深。”原因何在?李煜入宋后,政治地位由尊贵帝王骤然降到屈辱羁囚,过着“日夕以眼泪洗面”的生活。追忆往事,思念故国,怨愁悔恨,涌上心头,与他所具有的极高文学天才、极具感发的诗人气质,两相碰撞,产生了巨大感情落差,形成了他词既郁结又奔涌,既沉着又飞动的特有风格。虽然,他魂牵梦萦的不过是一个封建帝王失去了的天堂,成为阶下囚也只是他咎由自取,但他的创作毕竟是真挚的,他用高度洗练的词句概括了一般人在失去最美好的一切时的沉痛心情,其美学意义超出了作品本身所反映的社会内容,仍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读李煜后期词,你仿佛聆听一支真诚的心曲,随处流露的悲天悯人之情,让人感伤,叫人同情。在被掳北上,仓皇辞庙后他曾作《归宋渡江作》一诗:“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鱼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全诗充溢着江山易主、身家无归的凄凉之感和沉痛深切的失国哀愁。诗也确立了李煜后期词的创作基调——写怨愁悔恨,清丽哀怨。虽然李煜的哀愁多因追怀一个封建帝王失去的天堂而发,却感动了一代代为失去美好事物而叹息、为追求美好的事物而奋斗的人们。原因何在?白居易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与元九书》),叶嘉莹说“莫道后先风格异,真情无改是词心”(《论李煜词》),李煜词作是一支支真诚的心曲。他的词耐人咀嚼,叫人回味。
李煜是如何写愁情,让自己的作品有如此感人的艺术魅力?李煜或用形象的比喻,化无形为有形,抒写愁情;或纯用白描,简洁传神,直绘愁态;或精选意象,虚实结合,创设愁境。

一、妙用比喻——林花开谢总伤神
人生的怨愁恨悔,本难捉摸。李煜在抒写愁情时,表现出了化无形为有形,喻抽象的情感于具体的形象中的非凡才能。他广取形象、博采比喻。其比喻的取象极为自然,多为身边常见之物,如江水、春草、秋雨等,然正因其常见,才使愁怨的寄托更实在,载体的无穷更见愁怨的深切、无穷。
如“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相见欢》),难以捉摸的愁情,本为抽象的思维因素,在此有了形态,变得具体可感,获得了立体感和可视性。“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这是流传千古的名句。读着它,令人想象出一幅生动的画面:词人此刻仿佛回到了他的故都金陵,站在城上望着浩荡东流的长江,觉得自己的愁情简直跟这江水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翻波涌浪地流向东海。这种写法,跟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一样,把抽象的愁情形象化,可以确切地感受到作者感情的深度。用远离自己的长江来作比,在这个比喻里就有怀念故国之情,情思更为深厚绵长,永无尽期。“离情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则以远接天涯,无处不生的春草来喻离情,生动形象,贴切自然。《楚辞》(招隐士) 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乐府《相和歌辞》(饮马长城窟行)有“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写草都关离情,但此处春草喻象,既为眼前物象,又是词人心中之象。词人外体物情,内抒心象,融情于景,获得了情景合一的艺术效果。
“轱辘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如愁”(《采桑子》)又以如烟如雾,千丝万缕的秋雨来比喻茫茫的愁绪,有形有色有声。《浪淘沙》(帘外雨潺潺)一词的比喻手法运用也极为出色。“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以自然界的花落、水流、春归比喻人生的欢乐一去不返,将词人怀念故国、悔恨囚居的凄凉心情曲曲传出,感人肺腑。
《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一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更是巧设比喻的名作,全词分四层:先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喻美好生活结束之快;再以“朝来寒雨晚来风  ”喻由于外来打击而国亡家破;继以“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喻帝王生活的一去不返;末以“水长东”喻人之长恨。这里的人生长恨已不仅仅是李煜由帝王变囚徒的痛惜与悔恨,而包含了许多在人生道路上有恨事者的共同体验,也引起了古往今来多少不幸者情感上的共鸣。

二、白描手法——血痕杂入泪痕新
白描本是国画的一种技法,纯用线条勾画,不加渲染烘托的写作手法。李煜的词善用白描,纯任性灵,直吐心声。清代著名词学评论家周济说:“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且存斋论词杂著》)正是对后主词善用白描,洗净铅华,不事雕饰特色的最好评价。
试看《子夜歌》一词:“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无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词抓住觉来泪垂,秋晴独望等细节,寥寥几笔,勾画出淹没在失国的悲苦中的诗人自身形象。吴小如先生说:“一个作者能于朴实之中体现匠心,才是真正的白描高手。”
纯用白描的作品,李煜后期词中很多,如《乌夜啼》:“昨夜风兼雨,帘帷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香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这首秋夜抒怀之作,没有用典,没有精美的名物,也没有具体的情事,有的只是一种顾影自怜、空诸一切的观念。一切都是那么素朴,那么明白,却又令人低回与困惑。首两句写秋夜风雨,完全是白描化的。它使人联想到“帘外雨潺潺”(《浪淘沙》)那个境界。表面看来,风雨大作,怪嘈杂的,其实除了“飒飒秋声”之外,此时更无别的声音,反而见出夜的寂静。令读者觉得其境过清,几乎要倒出一口冷气。此种词句,最见后主本色。作者将一己之现实悲痛纳入普遍之人生感慨,通过一般来表现特殊,着重渲染了在人生道路上迷航者的那一份失落感,白描手法相当有力。这对北宋前期词人曾有过不小的影响。
纯用白描的作品,李煜词还有《望江南》(多少泪)、《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等。词人对自身形象的描绘更多表现出他白描技巧的高明。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写出被虏后的憔悴衰颓;“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凭栏半日独无言”,“ 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写出孤苦凄清,辗转无眠之境;“多少泪,沾袖横颐”,“登临不惜更沾衣”,“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写出了白发穷愁之态。没有更多的雕饰,没有浓烈的色彩,透过语言表层,一个失去故国的不幸者形象生动地再现于我们面前。

三、精选意象——明月小楼成佳境
在李煜后期词中,明月、小楼的意象频频出现,而且对明月小楼意象的描绘,与词人忧郁愁苦、悲天悯人的情怀融为一体,给他的词蒙上了灰蒙蒙的色调,形成了冷寂凄清的意境。我们试看以下一些词作对月境的描绘。
“心事莫将和泪滴,凤笙休向月明吹。肠断更无疑……”《望江南》(多少泪)唐圭璋先生评注曰:“此首直接哀音,凄厉已极。诚有类乎春夜空山,杜鹃啼血也。”(《唐宋词简释》)月夜吹笙,原为赏心美事,但词人因望月而想见故国繁华,泪水沾袖横颐,是此景此境唤起了此情。李煜以词抒情时,总是直抒胸臆,自然率真。我们把李煜的词和周邦彦、姜夔、吴文英等人的词比照着读,一个突出的感觉是:李词是从心中自然“流”出来的,而周、姜等人的词则是“做”出来的。法国作家缪塞说:“最美的诗歌是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五月之夜》) 李煜《望江南》(多少泪)不正是这样的不朽之作吗?
再如《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深夜,词人辗转难眠,独上西楼,举头见冷月如钩;低头见庭院寂寂,桐阴深锁。词人剪不断、理还乱的万千愁思,涌上心头,他以一南唐国主,成北宋臣虏,那是一种多么深沉的悲哀啊!此境中,冷森森的月光把现实的悲惨处境照的分分明明,如钩残月不正象喻着词人生命之将残吗?词人将满腹愁思融进残月,更见意境之凄清幽冷。
《虞美人》中有“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浪淘沙》中有“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春花秋月,本极美好,词人却怨其未了。独上小楼,东风里,月明中,追怀故国,“三千里地山河”不堪回首。即使回想起故国又如何呢?晚凉天净,月华初升,月影笼罩下的秦淮故国肯定很美好吧!可山河依旧,物是人非。词人寓虚于实,特定情思、眼前实景和想象境界,形成和谐统一的意境。
词人作品中还有很多对月意象的描绘,如“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临江仙》(樱桃落尽春归去),“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虞美人》(风回小院);前句写亡国前夕大势已去的惆怅,后句写触景(竹声新月)忆当年的悲哀。“辽阳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望远行》,“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捣练子》,单调的砧声,素朴的月光,融入孤独无眠者多少惆怅。长夜漫漫,砧声不断,明月朗照,夜景之美却反照出词人心境之悲。“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望江南》,词人笔下千里江山,芦花飞絮,孤舟,明月小楼,构成一幅回忆中清幽秀美的南国清秋图。景物上清冷的色调与词人惆怅的心情相应,这里是在景物的色调中融入情思。
词作中也多处可见小楼的意象:“子规啼月小楼西”,“ 笛在月明楼”,“ 无言独上西楼”,“ 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小楼正唤起他对“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故国的追 
词人笔下的月多是冷月、残月,楼也冷寂、凄清,意象既是现实生活的写照,又是诗人审美创造的结晶和情感意念的载体。诗人的聪明之处往往就在于他能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新奇的“意象”,来含蓄地抒发自己的情思,也就是说,意象的选择服从于情感的表达、意境的创造。化情思为景物,寓虚境于实境等技巧的运用,使李煜在创境上做到心与物共,意与境浑,创造了情景合一,韵致精深的意境。

四、虚实相济——凭栏无限旧江山
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有这样一段论述:“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在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这就告诉我们,运用联想和想象所创造的物象,都是眼前所无之景,是虚构出来的。但它能与眼前的实景构成或对比、或反衬、或对照、或映衬等等关系,从而更加淋漓尽致地传达作者的“情志”,这就是“虚实相济”的表现手法。李煜的《虞美人》词,开头“春花秋月何时了”写的是实景,“小楼昨夜又东风”,也是眼前所见之景。这些虽然可以表达“故国不堪回首”的感情,但仅此,那亡国之君的故国之恋还难以尽现,于是作者就采用回忆联想法,再现以往的生活图景:“往事知多少”表明作者已沉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流露出韶光易逝的感慨,是虚写;“故国不堪回首”,再次沉入对往事的回忆,也是虚写;“雕阑玉砌应犹在”是想象中故国的景况,还是虚写;这些虚写之景,与眼前的“花”、“月”、“楼”等实景相对照,自然产生故国凄凉、物是人非之感。这时一个“愁”字,也就自然从这“两景”之中涌出。于是他仿佛回到故都金陵,站在故国城上望着东流的长江,那胸中的“愁思怨恨”简直就是这滚滚东流的长江,无头无尾,无始无终。总之,虚实相济手法的运用,更能品赏出作品的“味外之味”、“象外之象”,收到“文已尽而意有余”,“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钟嵘《诗品》)的效果。
叶嘉莹在《论李煜词》中说:“小令能传家国恨,不教词境囿《花间》”。的确,“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如果没有国破家亡的经历,如果没有沉痛深切的哀怨,李煜怕也跳不出花间派抒写艳情生活的圈圈;如果没有洗净铅华的白描的运用;如果没有化无形为有形、寓虚境于实境的表达,李煜怕也写不出感情真挚,意境深邃的作品。正是由于李煜在思想、题材、意境诸方面加以拓展,才使得词这一文学园地中的奇葩放射出更为夺目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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