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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文德森:到底有多少人感到无聊?

 昵称503199 2022-08-26 发布于湖北

克尔凯郭尔断言:“无聊是万恶之源。”我认为这种论断有些夸大其词,但是,无聊确实引发了很多罪恶的产生。我不怎么相信无聊导致了许多谋杀的说法,因为谋杀多数是因情绪化而起,但事实上,无聊经常作为一些犯罪(包括谋杀)的原因而被提出来。尽管一些战争的爆发确实伴随着公开的狂欢——兴奋的人群挤满了街头,仿佛在庆贺终于可以打破日常生活的无聊,但我们不能说战争起因于无聊,乔恩·海勒斯尼斯对此很有洞见。然而,战争的问题在于,它不仅是致命的,而且很快就变成致命的无聊。庞德(Pound)在诗中写道:“无趣的战争/百年战争的无聊。”在《魔山》里,最终是战争的爆发将汉斯·卡斯拖普从七年的沉睡中唤醒。但我们很有理由相信,卡斯拖普很快又将再次陷入无聊。

为了试图找出无聊的一些积极因素,社会学家罗伯特·尼斯比特(Robert Nisbet)声称,无聊不仅是一些罪恶的根源,同时也是一些罪恶的终结,原因很简单,这些犯罪逐渐变得太无聊了。他以焚烧女巫的行为为例,并且指出,这种现象之所以消失,并不是出于法律、道德或宗教的原因,而仅仅是因为它变得太稀松平常了,人们甚至认为,如果你看了一个人被烧死,也就相当于看了所有人的火刑。虽然无聊很难说成是一种积极的力量,但在这里尼斯比特可能是对的,因为他的论述也隐含了另一层意思:无聊是导致焚烧女巫的缘由之一。

无聊已经与吸毒、酗酒、抽烟、滥交、掠夺、绝望、侵略、仇恨、暴力、自杀、冒险等行为联系在一起。人们也不必对此感到诧异,早期教会的神父们已清醒地看到了这种联系。他们认为,无聊在前现代(所谓前现代,是指工业社会来临之前,早就存在的朴素生态哲学思想)的先兆——怠惰,是最深重的罪恶,因为它是其他一切罪恶的源头。毋庸置疑,这种无聊会给个人和社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对于个人来说,无聊之所以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是因为它牵涉意义的缺失,会严重影响到个人生活。我并不认为人感到无聊世界便会失去意义,或世界看来毫无意义人才会感到无聊,这里并不存在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然而,无聊与意义的缺失又确实具有某种联系。

在《忧郁的剖析》( 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 1621)一书里,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写道:“我们可以谈论88种程度不同的忧郁,因为不同的人受到的影响程度不一,有深有浅。”我个人无法如此精确地区分不同程度的无聊,但它大致包含了从轻微的不适到严重的丧失一切意义之间的所有状态。我们大多数人能承受无聊,但不是所有人。当然,我们经常会鼓励那些抱怨无聊或忧郁的人振作起来,但正如同路德维希·霍尔堡( Ludvig Holberg)指出的,这“就像命令一个侏儒长高一腕尺(古埃及一种度量单位,长约45. 72厘米。)一样,毫无可能”。

几乎所有谈论无聊的人都认为无聊不好,但也有一些例外。约翰·格奥尔格·哈曼自诩为“无聊的爱好者”,当朋友批评他无所事事时,他回答道:“要工作很容易,但真正的闲暇对人来说却很难。”齐奥兰也有着类似的看法:“一个朋友告诉我,因为他不能工作,所以太无聊了。我回答他的是,无聊是一种优越的状态,将它与工作扯在一起是低估了它。”

除了学生在学习过程中会感到无聊外,大学里并没有开设关于无聊的课程。显然,无聊已不再被看做与哲学相关的课题,尽管之前是如此。在当代哲学中,几乎所有的研究都是认识论主题的变形,无聊这种现象似乎已被排除在学科的框架之外。在有些人看来,研究无聊这种主题显示了思维的不成熟。也许确实如此,但如果无聊不能被视为当今哲学的研究对象,那么就应该反思一下哲学的现状,对生存意义的问题漠不关心的哲学,几乎没有研究的价值。这个问题虽然不在哲学语义学的考虑范围内,却依然存在于哲学整体的范畴之中。

为什么无聊不仅是心理学或社会学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哲学问题呢?在此,必须承认,我无法提出一个普遍标准来区分哲学问题与非哲学问题。根据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哲学问题必须有如下的形式——我不知去向哪里,与之类似,海德格尔将人们走向哲学反思的动因描述为“不彻底的知识”,因此,哲学问题的特征是某种定位的缺失。这也是深层无聊的典型特点:人们迷失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故而不再能找到自我在世间的定位。塞缪尔·贝克特是如此描述他第一本小说《梦见形形色色的女人》( Dream of Fair to Middling Women )的主人公贝拉奎亚的这种存在主义状态的——

他陷入了一种懒散的境地,甚至不知自己是谁。……城市、森林与生物都丧失了个性,变成了影子,懒洋洋地一动不动。……他的存在既无中心,亦无边际,就是混沌一片、完全原始的懒惰的沼泽地。

一般说来,当不能做想做的事情,或必须做不想做的事情时,我们就会感到无聊。但如果不知道想做什么,迷失了生活的方向感呢?那么我们就会陷入一种深层的无聊,毫无意志力——此时意志抓不到任何可以维系之处。费尔南多·佩索阿将此描述为“无名之痛,浅尝辄止,胡思乱想”。此外,在即将谈到的海德格尔对于无聊的现象学分析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这种体验能将人领进哲学的殿堂。

无聊不如忧郁那么迷人——在传统中,忧郁总是与智慧、敏感和美丽联系在一起,所以无聊很少成为美学家关注的对象。无聊也缺乏绝望所具有的明显的严肃性,因此也不那么吸引心理学家与精神病医生的注意。相对于忧郁与绝望,无聊立刻显得过于粗俗与琐碎,根本不值得全面地进行考察。例如,我们惊讶地发现,彼得·韦塞尔·扎普夫(Peter Wessel Zapffe )《论悲剧因素》( On the Tragic , 1941)六百页的研究中,丝毫没有论及无聊。诚然,扎普夫在很多地方零散地谈到这种现象,但没有明确指出无聊的名称。然而,在一些重要的哲学家那里,我们确实能看到对于无聊的论述,如帕斯卡尔、卢梭、康德、叔本华、克尔凯郭尔、尼采、海德格尔、本雅明和阿多诺;在文学领域,则有歌德、福楼拜、司汤达、托马斯·曼、贝克特、毕希纳、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波德莱尔、莱奥帕尔迪、普鲁斯特、拜伦、艾略特、易卜生、瓦莱里、贝尔纳诺斯、佩索阿,等等。涉及无聊的作品太多了,这里所举出的只能是挂一漏万,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所有这些哲学家与作家都属于现代社会。

克尔凯郭尔在《非此即彼》( Either-Or)中写道:“神感到无聊,所以创造了人类。亚当因独处而无聊,故而夏娃被创造出来。从那时起,无聊就进入了人类社会,并且随着人口的增长而有着相应的扩张。”

尼采认为,上帝在第七天感到了无聊。他还声称,甚至是神,都在与无聊进行着无谓的斗争。梭罗支持克尔凯郭尔的观点:“毫无疑问,仿佛吞噬了所有快乐与生活情趣的无聊与倦怠,看起来与亚当一样古老。”阿尔贝托·莫拉维亚(Alberto Moravia)相信亚当和夏娃感到了无聊,康德认为如果留在伊甸园,他们会感到无聊。罗伯特·尼斯比特则断言:上帝之所以把亚当与夏娃逐出伊甸园,是为了在无聊侵蚀他们之前将其拯救出来。

我们有理由相信,某些形式的无聊在洪荒之初就已存在,其中包括即将讨论到的“情境式无聊”——特定情境下由具体事物引发的无聊。然而,“存在主义的无聊”是作为一个现代性的现象而突显出来。不过也有一些例外,譬如,《传道书》的开篇就写道:“一切均是虚无。”“已有的事,后来必将再有;已做的事,后来必将再做。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也可以说,所罗门在这里不仅针砭了自己的时代,更预言了后世的事。在阿恩·嘉伯格(Arne Garborg)的《疲倦者》(weary Men)里,帕斯特·罗申声称《圣经·旧约》是为当代人而写的,看来也不无道理。塞内卡(Seneca)在其著作中提出了“生活的倦怠”的概念,以此来描述一种与现代性无聊极其类似的状态。诸如此类预言了后世现象的古代文本可谓比比皆是。虽然无法对历史时段进行清晰而精确的划分,我还是坚持认为,在浪漫主义时代以前,无聊还没有变成一个重要的写作主题。可以说,随着浪漫主义的诞生,无聊才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和书写。

无聊是现代人的“专利”。可以说,在历史的长河中,人类的快乐与愤怒是保持不变的,然而,无聊感看起来却是与日俱增,世界明显变得越来越无聊。在浪漫主义时代以前,无聊似乎只是边缘现象——只有僧侣和贵族才感到无聊。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聊是身份的象征,只有上层阶级才有无聊所必需的物质条件,故而它是上层社会的特权。随着无聊蔓延到社会的各个角落,它已不再具有排他性。有进一步的证据表明:无聊均匀地弥漫于整个西方世界。

无聊往往包含了批判性的因素,原因在于它表达了对现况或整个生存状态深切的不满。正如拉罗什福科在其《蔽言集》(主要是深刻地描述了法国宫廷的生活)里所指出的:“那些我们认为无聊的人,也几乎总会认为我们无聊。”在法国宫廷里,无聊是君主的特权,如果臣子表达了无聊的情绪,那就意味着君主使其感到无聊。与之类似,如果僧侣在阅读《圣经》时陷入一种无边的空虚,这种早期的怠惰也被看做对上帝空前的侮蔑。完美的上帝怎么可能是无聊的呢?在与上帝的相遇中感到无聊,暗示了上帝缺乏某种东西。

在一个社会或文化中,如果无聊感增加,就表示意义的载体出了严重的问题。意义必须作为整体来理解,我们在一个总体意义下参与社会,无论它采取何种形式,这个总体意义为琐碎的日常生活赋予了价值,它的另一传统名称就是“文化”。许多现代理论家都得出了如下结论:文化已经消失了,并且被诸如“文明”所取代了。如果无聊感增加,可能是因为总体意义消失。当然,总体意义与个别意义(亦即文化与文化产品)之间并非毫无关系,我们也可以追问自己:事物在多大程度上还是文化的载体?借用海德格尔的话:“事物还是事物吗?”或换种说法:事物还能对文化产生连贯的影响吗?

到底有多少人感到无聊?对于这个问题,迄今还没有完全可靠的答案,不同的研究给出的数据差异很大,原因在于,无聊这种现象很难被客观地定义。所以,我们无法依靠数据来判断人们的无聊感是否增加、减少或维持不变。然而,难道娱乐业的发达、酗酒的流行不足以表明无聊情绪的普遍吗?一天看四小时电视的人不一定感觉到或承认无聊,但若非如此,为何他们每天会花掉四分之一醒着的时间看电视?当然,休闲也是一个理由,休闲提供了大量的剩余时间,必须以某种方式消耗掉,显然,几乎没有什么比看电视更能消磨时光了,晚上长时间地看电视,只可能是为了摆脱多余或难熬的时间。最活跃的人,往往也最容易感到无聊,我们几乎很难停下来,总是忙东忙西,因为我们无法面对空虚。然而,反讽的是,当我们回头反思时,会发现这大把的时光往往是极度空虚的。无聊与消磨时光联系在一起,此刻,时间并不意味着机会,而是需要打发的事物,或者正如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所说:“打发时间的时候,什么是真正被打发的?确定不是时间流走了?尽管它依然意味着时间空洞地持续着,持续得太久了,就成了令人苦恼的无聊。”感到无聊时,人会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在此刻,人丧失了行动的能力,看不到任何机会。

考察一下“无聊”的使用频率,对我们的研究会有所启发。在英语中,直到18世纪60年代,“无聊”这个词才产生,自那以后,它得到了越来越广泛的运用。德语的“无聊”(Langeweile)比英语早出现几十年。在古德语中,虽有着与之类似的概念,但仅表示一个长的时段,而非体验时间的过程。丹麦语也很早就有了“无聊”( kedsomhed)的说法,首次出现于马赛厄斯·莫斯(Matthias Moth,约1647-1719)的未注明日期的手写字典。可以看出,丹麦语的无聊(ked)在词源上与拉丁语的怠惰(acedia)相关。但一般来说,各种语言中表示“无聊”的词汇,其词源是不太确定的。

法语的“无聊”( ennui )与意大利语的“无聊”( noia )早在13世纪就产生了,通过普罗旺斯语的“无聊”(enojo )可得知前两者的词源可追溯到拉丁语的“讨厌”( inodiare )。但这些词对我们的研究没有多大用处,因为它们与怠惰、忧郁和悲伤缠结在一起。英语的“忧郁”( spleen )亦是如此,这个词可以追溯到16世纪。在标准挪威语字典里,“无聊”( kjedsomhet ) 这个词条最早的用例出现于易卜生与阿玛丽·斯克兰姆的作品。虽然晚得惊人,但事实却是如此。挪威最早的“无聊小说”可能要数阿恩·嘉伯格的《疲倦者》(1891),小说描述了加布里埃尔·格拉姆不断地尝试逃离无聊的生活,以女人或上帝来寻求解脱。总之,我选择考察英语的“无聊”( boredom )、德语的“无聊”( Langeweile)以及挪威语的“无聊”( kjedsomhet)的原因在于,这三个词大致产生于同一时期,而且意义相近,显然,它们属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宽泛的概念群体。

在各种情境下,“无聊”的使用频率都非常高——指代一系列不好的情绪状态与意义的缺失。文学作品对于无聊的许多描述都极其相似,大致上都包含了如下的论断:一切都很无趣,并抱怨这让生活难以忍受。克尔凯郭尔是这样描述的——

无聊是多么的可怕——可怕的无聊。我找不到更强烈的表达,更真实的表达,这是因为只有相似的事物才能互为说明。只要有一个更高的、更强烈的表达,那么起码会有转变的可能。我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动不动,看到的只是空虚。我所赖以生存的是空虚;我行动的空间是空虚——我甚至感觉不到痛苦。

在此,我们也可以看一下伊基·波普(Iggy Pop)的歌曲《我很无聊》( I' m Bored ):

我很无聊

我很无聊

我是无聊协会的会长

我很烦

烦我所有的抱怨

烦所有呆板的人

烦所有愚蠢的人

我很无聊

我无聊得晚上睡觉

我大白天也无聊

因为我很无聊

我很无聊

我只是又一个该死的无聊的人

显然,“无聊”可以用来解释许多事情,甚至用做许多事情的借口,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说过,“一切都起源于无聊”。以无聊作为大多数事情的借口,也是很常见的,毕希纳的中篇小说《莱昂瑟和莱娜》(Leonce und Lens)里有一句经典的论述:“哪一样不是人们出于无聊而发明的!因无聊而研究,因无聊而玩乐,最终因无聊而致死。”此外,在他更具悲剧性的《伦茨》( Lent)里,有着更为强烈的表达:“许多人纯粹是出于无聊而寻欢作乐,有人因无聊而陷入爱情,有人因无聊而砥砺德行,也有人因无聊而自甘堕落。至于我,一切皆是虚无——我甚至懒得自杀,那实在是太无聊了。”与之类似,司汤达在《论爱情》(On Love)里写道:“无聊攫取了一切,甚至自杀的欲望。”费尔南多·佩索阿认为,无聊是根本性的,甚至无法以自杀来克服,只有从未存在过,才不会感到无聊,但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无聊既可被看做一切行为的动因,也可被认为是完全丧失行动力的缘由;无聊暗示了大多数的人类行为本性既是积极的,又是消极的。

罗素写道:“在我看来,无聊作为人类行为的一个因素,所受到的重视远远不够。我相信,无聊曾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动力之一,在今天的世界更是如此。”

原标题:《史文德森:到底有多少人感到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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