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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与湘云：现实秩序的挑战者与卫护者 ——读《红楼梦》第31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札记 魏建宽 （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他尽力的撕，岂不好？”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戴敦邦 绘） 《红楼梦》中的贾府，无疑是一个纲常名教主宰的世界！ 第三十一回，写了无数种关系，而重点要写的是主与奴关系、女奴与女奴的关系、男权与女权的关系，矛盾冲突却主要集中于前两组关系之中。 宝玉参加了荣国府端阳佳节的“赏午”家宴，家宴席上，因金钏被逐这一事件，王夫人、薛姨妈、薛宝钗、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皆了无意趣，因此宝玉回至怡红院只有“闷闷不乐”，只有“长吁短叹”。 接下来的情节，是曹雪芹运用“误会法”，写出了本回第一个大的“冲突”——宝玉与晴雯之间的主奴冲突。 迎接“闷闷不乐”归来的正是晴雯，当时晴雯正要上来给贾宝玉将出门穿的礼服，换成家居便服，这当然是晴雯做宝玉的贴身奴仆丫环该做的。当然我们也会想到，贾宝玉身边的贴身大丫环还有袭人，还有秋纹，还是麝月，为什么是晴雯先来迎接宝玉。这就是曹雪芹的叙事的高妙之处，如果不是晴雯而是袭人、麝月来迎接，就不会有后面的冲突。所以曹雪芹于晴雯迎接宝玉的文句“晴雯上来换衣服”这七字前还着上了“偏生”二字，紧接着续上一笔——“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 如果换了平日，扇子跌了就跌了，贾宝玉也不会动怒，可此时闷闷不乐的贾宝玉公子哥儿的脾气还是表现了出来，他迁怒于人，“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晴雯不了解宝玉端午节赏午宴归来的心境，以为眼前的二爷还是平日可以在他面前恣意冲撞、撒气的二爷，于是“冷笑着”道出了如下的话——“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晴雯的话中，如果光冲着宝玉“冷笑道”，也不会有后面更剧烈的冲突。细品晴雯的话，我们会发现晴雯的一连串的话是夹枪带棒的，因为她回击宝玉之时还伤及了袭人，称平日里隐忍温柔的袭人尚且挨踢，怡红院里像我晴雯这等丫环自然服侍不好二爷。这番话伤害了主子，也将自己与在怡红院以丫环总管自居的袭人之间的矛盾公开了。 此时，袭人于是不得不出场了。袭人出场，本想息事宁人，结果袭人讲的几句话更招来了晴雯的讥讽。为什么？袭人一是不该说“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二是“推晴雯”回避宝玉时，不该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这两句话，前一句是向晴雯显示自己是怡红院的“奴隶总管”的地位，后一句则是无意中显示出了袭人她与贾宝玉的非同一般的曾有过“云雨之情”的亲昵关系。 晴雯是何等言辞锋利的人，当然不会错过这些反击机会。“不觉又添了醋意”的晴雯于是“冷笑着”说出了让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的话——“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但是接下来的情节，却朝着对晴雯极为不利的方向发展了。贾宝玉于气极之下，发狠地要去“回王夫人”，准备将晴雯撵出怡红院。 袭人毕竟是袭人，此刻的袭人对贾宝玉只有死劝的份，袭人说出的理由是“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袭人使的是缓兵计，当然也是在自保，因为这一事件背后的故事曝光，她袭人与宝玉的“鬼鬼祟祟”的事的确也会让她自身蒙羞。 不过，袭人的苦劝并没有让宝玉平息心头的怒火，贾宝玉还是决意要去回王夫人撵出晴雯，宝玉的理由就是“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此时唯有晴雯的服软才能让贾宝玉的心先软下来。但即使是服软，晴雯还是部分服软，只见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力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好一句“我一头碰死也不出这门儿”，道出了晴雯对怡红公子的依恋，更道出了一个女奴的无力感，因为事件到了王夫人那里就不是宝玉与袭人能够左右其发展的；“只管去回”四字，又活脱脱地写出了晴雯“光风霁月”的坦荡一面。 在封建社会，奴才与主子之间，有理可讲吗？晴雯知道这是无礼可讲的，但她却又希望此刻的二爷能像平日里那样放下主子的身份，听她讲理。正因为这样，她即便是在求宝二爷开恩时仍据理力争——“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 这就是晴雯，诚如判词中所说的“心比天高”的晴雯！ 一个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这是上天的安排！可晴雯竟然要与主子争平等的对话权，要与主子去评理，却偏偏忘了自己的“身为下贱”的地位！ 晴雯的据理力争，激起的是贾宝玉“一定要去回”王夫人。此刻又是袭人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她“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怡红院的“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环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 晴雯这位奴隶向主子的挑战，最后是以怡红院的奴隶集体向主子下跪结束。 晴雯的膝盖虽然没有弯下，但她的那一句“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其实也让她自己身处在袭人、碧痕、秋纹、麝月的这一堆“跪族”中！ 面对着眼前一众跪下的丫环，宝玉是“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 这就是贾宝玉，为他人“心使碎了”的宝玉！ 也正是他的这一颗常为群芳使碎了心，才会有下面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情节。 这一情节，其实是贾宝玉向晴雯的道歉！ 这一情节也是值得细细品味的！ 当从薛家赴宴微醺回到怡红院的贾宝玉误以为睡在院中乘凉枕榻上的晴雯是袭人时，宝玉招来了晴雯的反呛：“怪热的，拉拉扯扯作什么！叫人来看见像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对此宝玉不但不恼怒，反而“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晴雯此刻无话可答，“嗤的又笑了，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这话答得极妙，这是她与宝玉的和解，又是对宝玉俯身赔礼的感谢，更是对自己的身份的清醒认知！ 这张乘凉的枕榻是丫环们为赴宴归来的宝玉预先准备的，晴雯说“你不来便使得”，表明了在一众丫环中，她是与袭人、秋纹、麝月等丫环一样平等的人，当主子不在时，她与其它丫环是平等的，她当然可以坐的；“你来了就不配了”，则是承认了自己的奴仆身份，“不配”二字等于是为此前冲撞了二爷之事道歉。 这样个性化的言语，也只能属于“风流灵巧”的晴雯，她应急的智慧，她对公子宝玉的细心体贴，都在这简短的言语中。 晴雯这样的对自己奴仆身份的自我认同，其实也是在对封建礼法中的“主奴有别”的价值准则的认同与卫护。 我们应该于文本的字里行间读出晴雯对宝玉的悉心呵护，你看是谁说出了以下这样的话？——“我倒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通通头。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这就是晴雯的个性语言！ 这些都是具有“博爱”之心的贾宝玉，以“多情”换来的他的丫环晴雯对他发自内心的呵护！ 而这样的真心与真心的交换，是贾府诸如贾琏、贾珍、贾蓉、贾环众公子、众爷们身上完全看不到的！ 因此，作家刘再复先生称贾宝玉是那个时代的“稀有物种”，是十分精当的评论！ 与“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相映成趣的情节，自然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一情节，也写到一组主仆关系，这就是史湘云与她的侍仆翠缕。 翠缕与湘云的对话，其实包含着曹雪芹的特殊用意！ 史湘云让翠缕明白了大自然的万事万物有阴阳之分，也让翠缕最后推导出“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翠缕的反问，也表明她认同了这个世界的人间法则与秩序也是分阴阳的，那就是“姑娘是阳，我就是阴”，并进而说“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这是翠缕承认主子支配奴才是天经地义的，是和天地之间太阳为阳月亮为阴一样的亘古不变的法则！ 对于翠缕的解说，史湘云的反应是这样的——“你很懂得”！ 当这个世界所有的奴仆，如果都默认了主子是阳他们奴才是阴，如果都认为主子对奴仆拥有绝对支配权，是什么样的奴仆会更多呢？当然是袭人类型的奴才！ 可是当史湘云称赞翠缕对“主子为阳奴才为阴”解释得真切的时候，她史湘云自己却狠狠地遭到了反噬！ 因为她身上佩带的金麒麟，遇上了一只比她的金麒麟“又大又有文彩”的金麒麟，而且这只金麒麟恰恰是贾宝玉刻意为她从清虚观带回的，按照天地有阴阳、男女也有阴阳的逻辑，她史湘云所佩带的金麒麟既然没有贾宝玉的大，也没有贾宝玉的那么有文彩，而且她的性别又是“母的”，表兄宝玉的性别却是“公的”，那么她这个“阴”的史湘云是不是也必须绝对服从于清虚观所带来的具有神的暗示的金麒麟的命运牵引呢？ 这正是史湘云那一刻的困惑！曹雪芹没有工笔细写史湘云的困惑，只用了十四字——“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 为什么只有十四字？ 因为这正是曹雪芹的匠心独运——“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好一个“伏”字，就对自己这篇长篇小说关于贾宝玉与史湘云将来是否有婚姻的命运交集进行了暗示！ 这样的伏笔，仅仅只以十四字写来，真是大手笔！ 只可惜曹雪芹“断臂维纳斯”般的《红楼梦》，八十回后的史湘云与贾宝玉有着怎样的故事，我们不得而知！ 这当然是遗憾，却给读者以无限的想象！ 2022年8月26日初稿 （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翠缕听了，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他拣的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湘云道：“拿来我看。”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 戴敦邦 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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