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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电影剧本—爱情

 张志军_甬上 2022-08-28 发布于浙江

Любовь (1991)

编剧:瓦列里·托道罗夫斯基

莫斯科。深秋,一个雨天的黄昏。
萨沙:“一切照常规。她来了,你们喝了茶……然后呢?”
瓦吉姆:“我有一条原则:成就成,不成就拉倒。要是不顺从我,那就拜拜了。”
萨沙:“不,你没有详细地跟我说。你们喝了茶,那这以后呢?”
瓦吉姆:“我拥抱了她……”
萨沙:“你们是挨在一起坐着的?”
瓦吉姆:“不记得了……她坐在椅子上,我坐在圈椅上。不,是我坐在椅子上。”
萨沙:“那不是不太舒服吗?准是你站了起来,趴在她身上……”
瓦吉姆:“是的。我把头放在这儿”
萨沙:“哪儿?”
瓦吉姆:“放在她的胸脯上。”
沉默。
萨沙:“她那个地方怎么样?”
瓦吉姆:“什么?”
萨沙:“乳房啊。大不大?”
瓦吉姆:“我更喜欢小的。你一定是喜欢这么大的吧?”
两人哈哈大笑。
萨沙:“那么接下去的事呢?”
瓦吉姆:“我把她的衣服脱了,把她放倒了……这不就完事了吗?”
萨沙:“你跟她说点什么吗?”
瓦吉姆:“也说了一些……主要的是,什么也不承诺。”
萨沙:“那她不觉得委屈吗?”
瓦吉姆:“瞧你提的问题。见鬼,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水洼和湿漉漉的粘土之间有一条小路通往森林公园边沿的一片九层楼房。
萨沙:“你觉得她怎么样,喜欢她吗?她有激情吗?”
瓦吉姆:“咬我了。”
萨沙:“嚷嚷了吗?”
瓦吉姆发出了她怎么嚷嚷的声音。
两人都笑了。
他们走进楼内的电梯。
瓦吉姆:“你要是踩我的话,那咱们就得干架。”
萨沙装出要把他的一只沾满粘土的皮鞋往瓦吉姆的擦得锃亮的皮鞋上踩的样子。
萨沙:“我明白,每一次,她既然来了,那她就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是吗?可是在前一段时期……干这档子事总还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倒好,一下子就干上了。”
瓦吉姆:“有朝一日在生活中应该明白:不光是我们想这些事,她们更想。可总是由我们提出要求。这终究有损我们的尊严。”
这两个17岁的少年走到一扇门前站住了。
“今天会有不顺心的事,我已经感觉到了。”瓦吉姆说道,他按了一下门铃。他个子高高、仪表堂堂,戴着宽沿呢帽,穿着长可及地的风衣。手上拿着一顶黑伞。
萨沙在台阶上蹭掉了鞋上的粘土。他看起来要比他的朋友朴实些,于是就不由自主地站在瓦吉姆的魁悟的背后。
一个高高、瘦瘦的姑娘开了门。她穿着一件皱巴巴、洒满酒渍的宽大衣服。她的卷成小卷的头发拂动着,两只混浊而欢乐的眼睛在拉长的鼻子的两侧滴溜溜地转动。
“瓦吉克(注1)!……”她挂在瓦吉姆的脖子上,在他帽子下的没看清楚是什么地方吻了一下,嘟嘟浓浓地说,“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们都等急了……”
萨沙在别人还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就看清楚这姑娘是光着脚丫子的,她弓着背,踮起脚来走路。
“这是萨沙!”瓦吉姆向大家介绍,“他会向我们展现他自己的!”
“我会展现的!”萨沙以一种装出来的朝气蓬勃的样子说道。
这位姑娘也拥抱了他,吻了他的嘴唇。
“库兹娅,女主人在家吗?”瓦吉姆问道,他把风衣扔到衣架上。
萨沙脱去了皮鞋。
“哦,不用脱!”库兹娅说道,“我们这儿没关系……”
“街上很脏。”
大家一起走进厨房。
三个穿着讲究的年轻人坐在桌旁玩牌。
“很抱歉,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库兹娅说道。
“萨沙。”
年轻人一边玩着牌,一边和萨沙握了手。
库兹娅搂着其中最漂亮的一个人的脖子,在他的耳旁嘀咕着什么。
“好的,只不过等一会儿……”他皱一下眉,放下了牌。
“来吧,来吧!”瓦吉姆向萨沙使了个眼色,把他的注意力引向一间屋子。
萨沙从厨房走了出来。在向那间屋子走去时,他遇见两个健壮的小伙子,一前一后地哈哈大笑着在走廊上飞跑。
屋子里挤满了人。萨沙在原地踏了一会儿步,随后,给自己倒了一大杯伏特加,吃了一条鲱鱼。
屋犄角里,一个看起来有些病态的鬈发小伙子弹着吉他唱着歌。一个胖姑娘坐在他脚边,和他一起唱着。
“我们一起来喝一杯吧。”萨沙向弹吉他的小伙子建议。
他们在桌旁吃喝起来。
“你这是怎么回事?”小伙子喝下一口伏特加酒,说道,“一下子灌了多少屎汤啊!”
萨沙迟疑地耸了耸肩膀。他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全倒了出来。
“哎!应该节省点酒!”坐在沙发上的一个人喊了一声。
“你是怎么到这个屎坑里来的?”弹吉他的小伙子问道。
“朋友带我来的。”萨沙瞩视着屋子里的姑娘们。
“我们离开这儿,去坐地铁……在这里我们三个是体面的人。”
“谁是那第三个人啊?”萨沙问道。
“布道夫斯卡娅。”弹吉他的小伙子指了指胖姑娘。胖姑娘伸了一下舌头,用手按按琴弦,问道,“走吗?”
“再呆会儿走好吗?”萨沙建议道,他见到了一个可爱的姑娘。
“随你的便。”弹吉他的小伙子走了,他对萨沙很失望。
“主动一点,主动一点。”在一旁走过去的瓦吉姆在萨沙耳边小声地说,他突然站在一边不说话了。萨沙转过身来,见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正在门厅里脱风衣。
“你把她给我吧。”萨沙请求道。
“不。”
他们突然像小孩子那样地在门旁打闹起来。
“不,是我先看见她的!”瓦吉姆笑着把萨沙推开。
姑娘睁着美丽的大眼睛望着他们。
“他总是第一个,”萨沙停止了和瓦吉姆的打闹,沮丧地说,“而我老不走运。”
他带着忧伤的醉意在这套房子里蹒跚地走着。他想到厨房里去,但厨房的门打不开。
“你们躲在里面啦,坏家伙!”他嚷嚷道,并用肩膀去撞门。
“见鬼去吧!……”
萨沙把自己关在盥洗室里。墙上的画中,一个半裸的日本女人诱人地望着他。他身子摇摇晃晃,撒出来的尿也东溅西溅的,他哈哈大笑。
有人敲门。萨沙打开门,见到了弹吉他的小伙子。
“咱们离开这儿吧!”萨沙建议道。
“要不喝酒吧?”
“好的。”
弹吉他的小伙子揭开抽水马捅的水箱的盖子,从水箱中取出一瓶纯葡萄酒。
“凉凉的,你摸摸。”
萨沙摸了一下。
他们两人在厨房里轮流地拿着瓶子喝葡萄酒。喝完了,他们把瓶子藏在桌子底下,不让别人看见。
“他们知道什么叫爱情吗?”萨沙说道。
“要说嘛,他们根本不懂。”弹吉他的小伙子忧郁地说。
“你恋爱过吗?”
“爱过。”
“我想你一定爱过。”
弹吉他的小伙子温柔地微笑了一下,把头趴在桌子上,一下子就睡着了。
萨沙突然感到有一股子冲动。
“嗳,你们啊,你们到哪儿去了?躲起来啦?!”他嚷了起来。
浴室里,库兹娅坐在瓷砖地上哭泣,一边哭一边抹着化妆品。
“坏蛋……”库兹娅哀怨地说,“他是个坏蛋!……”
萨沙默默地抚摸着她的头。
库兹娅抬眼望着他。
“你走吧。”她说。
现在萨沙在这套房子里慢慢地溜达着,他的情绪几乎有些忧郁。他像是一个旁观者,冷静地目睹着道德沦丧,世风日下。
在寝室里,瓦吉姆正和自己的美人在低声絮语。美人笑着把瓦吉姆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推开。
“这是干什么?”瓦吉姆装腔作势地问道。
“你是个逢场作戏的人。”她做了一个吓唬他的手势。
“萨沙,我是爱她的。你告诉她,我是爱她的。”
“别听他的,”萨沙忧郁地说,“他懂得什么爱情?”
“瞧你这坏蛋!”瓦吉姆气急了,“我还不懂吗?!”
萨沙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在走廊上爬行着,低着头,像牛似地“哞哞”叫着朝前行进,他突然听到:
“外婆病了,家里乱了套了……我得走了。”
库兹娅和一个陌生姑娘站在门旁。
她们同时看到了萨沙,萨沙的眼睛从下向上好奇地望着她们。
“你们这儿很愉快,”陌生姑娘说道,她好奇地打量着萨沙,“这是谁?”
“不知道。他喝醉了……今天大家都喝醉了。我都没力气看他们了。”
库兹娅表示厌恶地皱了一下眉,跨过萨沙的身子,走进屋子去了。
那位姑娘穿着风衣,戴着帽子,帽沿下露出深色的鬈发。她看了一下表就伸手去握门的把手,打算开门离去。
“等一等。”萨沙说。
“干什么?!”
“别走。”萨沙请求道,他站了起来。
“但我急于要走。”
萨沙默默地望着姑娘,他尽量掩盖住自己摇摇晃晃的醉态。
“您大概也该回家了,”她说道,“您住在哪儿?”
“我住在很远……’,萨莎说道,“我是偶然来到这里的。”
“您最好还是回家。”姑娘微笑着说。
“还不到睡觉的时间呢!”萨沙说。
“那就……再见!”她向他伸出了手。
“别……走。”萨沙断断续续地说,好像在发出命令。
姑娘沉默不语,她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了一点什么,撕下一张纸来,塞在他手中,走出门去。
他打开纸条,上面写的是电话号码,署名玛莎。
这个夜晚留给他的最后的回忆是:他穿着裤衩站在屋子的中间,屋子似乎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房门口站着他的睡眼惺松的父母。
“卑鄙。天哪,多卑鄙啊……”萨沙嘟哝着。
妈妈拖他进了浴室,把他淋一个够。
“多卑鄙啊!……”他嘟哝着,差点儿没哭出来。
“要不要叫大夫来急诊?”妈妈说。
“不用。”
爸爸盘着光脚坐在厨房里抽烟。
萨沙躺在床上还在嘟哝着什么,哼哼唧唧的,突然他笑了起来。
“不用叫醒你去上学吗?”妈妈问。
但他已经睡着了。
萨沙在洗澡缸里躺了很久,都失去了时间的感觉。他抽着烟,烟灰落到了水里,散开了,飘到了洗澡缸底。
他到厨房里去喝茶,用颤抖的手把茶杯拿到唇边。
他回到屋里,从地下捡起裤子,把口袋翻了过来,发现了一张叠了又叠的纸条。他把它放在桌子上抹平了,读了好几遍,随后就把电话机放在地上,拨了号码。
“我在听着,”响起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您说话啊。”
萨沙默不作声。老太太也默不作声。随后话筒里就响起了沙沙、呜呜的声音。
他在自己家的这套房子里溜达着,走到镜子前面停住了。他试着微笑一下,但肌肉却绷得很紧。
“那就这样,”他大声地说,“就这样。”
他回到电话机旁拨号码,但拨到最后一个数字时,他的手指留在电话机的孔眼里,久久没有拿开。
“我听着,”老太太说,“您怎么又不说话了?!”
“能叫一下玛莎吗?”他说出这一天的第一句话,他的嗓子都瘖哑了。
“这是谁要找她?”
“她的一个熟人。”
“熟人也有名字吧?”
萨沙不说话了,本打算放下话筒。
“您不认识我,”他说道,“我叫萨沙。”
“很高兴为您效劳,萨沙。请稍等。”
在等待的时候,萨沙撇了一下嘴,好像是吃了什么酸的东西。
“您好,萨沙。您很快就来了电话,这很好。我也猜想是您来的电话。嗳,您到哪儿去了?!”
“我在这里啊,”萨沙说,“您没有把我和别人搞错吧?”
“没有,当然没有。”
“您从哪儿知道我叫什么?我昨天好像还没来得及……”
“是外婆告诉我的。”
“那就对了。”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
萨沙拿起电话机在这套房子里溜达起来。他边走边把电话线拉直。
“您自我感觉怎么样?”她问道。
“不好。”他承认了。
“可怜的人。但您不经常有这样的情况吧?”
“不经常,很少有。”
“那就不要再回想起这些事了。”
萨沙和瓦吉姆并肩坐在电影院里。他们的两侧是两个姑娘:玛莎和玛莉娜,玛莉娜就是他们在晚会上认识的那个美人。
瓦吉姆和玛莉娜接了一下吻。瓦吉姆有时转身对着萨沙,在他耳朵边上低声说道:“你别泄气。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玛莎全神贯注地望着银幕。她戴着眼镜。萨沙把胳臂放在地的圈椅背上,像是搂着她,但同时又像是为了舒服才这么放的。
玛莉娜低声地笑了。她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随后他们又接吻了。
萨沙向“自己的”姑娘转过身去,他看到了她的线条清楚、凝然不动的脸部的侧面轮廓和她的稍稍有点像鹰钩的鼻子。这张脸的侧面轮廓动了一下,于是就有两只瞳孔放得大大的眼睛直盯盯地瞧着萨沙。
“我们走吧。”玛莎说,没等萨沙回答,她就走出了放映厅。
他们在小巷中穿行。沿路是莫斯科的一排排住宅,房子的墙皮已有些剥蚀了。
她像个成年女人似地挽着他的胳膊,萨沙显得很紧张。
“影片很不好,”她说,“这是您选的吗?”
“不,是瓦吉姆。”
“我想也是他。”
“放映厅里很暖和,有什么必要出来?”
“有必要。”玛莎放开了他的胳膊,灵活地跳过了一片水洼。
萨沙迈了一大步就越过了水洼。他抽起了烟。
黑暗中他们沿着动物园的栅栏走着。在树与树之间能看得见点点白色的天鹅。
他们的步子迈得很小,像老人似地。玛莎有时沉重地靠在他的胳膊上,似乎目己走不了路了。
他们在一幢旧砖房的门口停了下来。
“我住在这儿。那您上哪儿呢?”玛莎说。
“我上西南大街。”
“不,你应当回答:我没有地方可去。但没关系,我到车站去过夜。”
萨沙不知所措地沉默着。
“他们不自在地沉默着……”玛莎接着说,“他问:能到您那里去吗?她回答:可以。”
“为什么要在车站过夜呢?”他生气了,“我有家。”
“你没有读过吗?这些对话都是一本书上写的。我们再兜一个圈子吧。只是我拿一下邮件。”
他们进了这幢砖房的门。玛莎打开信箱,从那里取出报纸,拿在手上抖落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随后又把报纸放回信箱中。
于是,他们重又沿着墙皮有些剥蚀的一幢幢住宅,沿着动物园的栅栏走着,街上的行人很少……
瓦吉姆:“她这么说了:能到您那里去吗?她正是用了这些字眼儿?”
萨沙:“差不多是这样的吧。”
瓦吉姆:“她自己回答说:可以。是吗?”
萨沙:“这不是她回答的,好像是书上的一个什么人这么回答的。”
瓦吉姆:“傻瓜,她暗示了。能到您那里去吗?好的,可以。那你就去呗。”
萨沙:“那现在怎么办呢?”
瓦吉姆:“你就去呗。她有这个准备的。”
萨沙:“那你呢?有进展吗?”
瓦吉姆:“有点儿。”
两人都笑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
“是个漂亮的姑娘。”玛莎说道。
“谁?”
“和你的朋友在一起的玛莉娜,那张脸非常美。”
“是很美。”萨沙同意她的看法。
“他们的关系已确定了吧?他反正什么都对你说的吧?”
“为什么?不。再说,瓦吉姆从来也不跟谁确定什么。”萨沙说道,“他反对结婚。”
“是啊,自由啊……你的瓦吉姆是傻瓜。我去拿一下邮件,我们再走走。”
萨沙从这幢砖房的敞开着的门洞里望进去,看见她取出报纸,仔细地查看了一遍,又把报纸放回了信箱。
一辆汽车驶近这幢房子。从车上下来一个手上捧着一束花的体面男人,他吻了一下玛莎的脸颊:
“有什么新鲜事吗?有好运吗?”
“去吧。在等着您呢,”玛莎说道,“早就在等您了,米哈依尔·米哈雷契!”
“我这就去。”这个男人走上了阶梯。“今天有点事,来晚了。”
“这是谁?”萨沙问。
“妈妈的朋友。”
他们缓慢地沿着那条老路线走着。
“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倒同意瓦吉姆的看法。”萨沙把他事先想好的一句话说了出来,“十八岁这个年龄的人对婚姻不了解。”
她停住了脚步,惊奇地望了他一眼:“你不用害怕,我没打算让你结婚。”
他们默默地走着路,玛莎的情绪显然不好了。她似乎为此感到很苦恼。突然……
“对不起,你的玛莉娜,当然,屁股很大罗。”她微笑着望着他的眼睛。
萨沙也站住了。
“关于屁股我不了解,但为什么玛莉娜是我的?……”
“你不是说过,她很漂亮吗?”
“这是你说的。”
“我可以说。而你应该说:她丑得要死!”
“可我没这么认为。”
“是吗?”玛莎转过身来,“你确实认为她是美人吗?”
“我没说过她是美人,但……”
“但屁股很大。或者你没有看清楚?”
萨沙在她这样的逼攻下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这么说吧:屁股可以小一些。”萨沙终于想出了一句话。
玛莎默默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他们继续往前走。
“任何时候也别跟我说。某某人漂亮。给我去买冰淇淋。”
转了话题,他却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我请你去给我买冰淇淋。”
“嗨,你啊……”
他们排在买冰淇淋的队列中……
小巷里飘着雪花,雪花落了地,被风一卷,重又飞扬起来,飞到人的脸上溶化了,变成大颗大颗的水珠。
萨沙和玛莎在玛莎的家门口站住了。
“你要说什么?”她问道。
“你忘了看邮件了。”
“是吗?”她惊奇地瞥了她一眼。“你说对了。我这就去看。”
当玛莎去开启信箱的时候,楼上不知哪一家,一伙喝得醉醺醺的人来到了阳台上。音乐、笑声、情绪兴奋的话语声……
萨沙抬头望去,见到了一个披白色婚纱的新娘子。她高声地笑着,用手掌去接雪花。
“会感冒的。”不知是谁语音清楚地说了一句。
玛莎从门内走了出来。
“婚礼。”萨沙冷笑了一下。
“是的,谢廖沙从军队里回来了。”
两人都沉默了。
阳台上一些零零散散的声音汇成了一个齐声,一字一顿地喊着:“苦啊!苦啊!”(注2)
“嗯,怎么样啊!”玛莎向他走近。
他沉默不语。
“苦啊!”阳台上还在喊。
新娘用手捧着新郎的被雪淋湿的脸,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萨沙紧紧地拥抱着玛莎,想要与她热吻。她避开了。他闭着眼睛,凝然不动,两手下垂地站在雪中。她把头放在他的肩上。萨沙站着,一动也不动。
阳台上的一伙人尖声地叫嚷着走进去了。
“能到你们家去吗?”萨沙说。
“不,已经是夜里了,太晚了。我们家的人都睡了。我看过邮件了吗?是的,看过了。走吧。别赶不上地铁了。明天来电话。”
他朝前探了一下身子,想要吻她,但她跑进家门去了。
萨沙沿着熟悉的住宅、动物园的栅栏走着。他又微笑,又皱眉,突然停住脚步沉思起来,把今天晚上的事又细细回味了一番。萨沙加快脚步走着,突然他奔跑起来。鞋掌踩在湿漉漉、有些融化的雪地上。
瓦吉姆穿着风衣、戴着帽子,站在一扇包着皮革的大门旁。他按铃……
穿著讲究的瓦吉姆站在玛莉娜家的这幢古色古香的老住宅的门厅里。他望着一面大镜子中的自己,听到了低语声:
“玛莉诺契卡……玛莉诺契卡,一个高高的小伙子来找你了……”
“是吗?”玛莉娜嘟哝了一声又睡着了。
“快起来,你们有剧院的票……你忘了吗?”
“是啊。我起来。好了;我已经醒了,外婆。”
老太太走到门边。
“您站到这儿来吧,玛莉诺契卡这就起来。”她说道。她在门厅里磨蹭了好久,总也没出去。
终于听到门“砰”的一声响。水晶玻璃的枝形吊灯发出了叮当的声音,老太太出门了。这幢住宅里一片寂静。
瓦吉姆在镶木地板上走了几步,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望着放在椅角的一面镜子,从镜子里看到玛莉娜在床上。她坐在压皱的被子上,身上只穿一件带花边的衬衣,睡完觉之后脸上白里透红。她慢慢地把头转向自己的一个肩膀,整理了下胸罩的带子。她抖动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头发在她的背上、肩上披散了开来……
瓦吉姆没有脱掉风衣,也没摘下帽子,就走进屋去了。玛莉娜望着他微笑,甚至没想到要遮盖自己。瓦吉姆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想要去吻她……
玛莉娜推开了他。
“等一会儿,外婆……”
“你外婆走了,你放心吧。”瓦吉姆说道。
“不,我害怕,你确实知道她走了?你再去看看。”
瓦吉姆不太乐意地站起身来,到这幢住宅里去走一圈。他到各间屋子,到厨房看了一眼。又回到了卧室。玛莉娜裹着被子坐着。
瓦吉姆仍然衣冠楚楚地坐在她身边,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她搂着他的脖子,被子敞了开来。瓦吉姆看到了她衬衣里面白里透红、细嫩的乳房。他们两人久久不分开地接着吻,喘着粗气。在床上躺了下来。瓦吉姆动作迅猛地脱下了身上的风衣、毛衣和皮鞋。玛莉娜躺在床上望着他。
“那么,去剧院的事呢?”她问。
“什么剧院?”
“我们要晚到了。”
“见剧院的鬼去吧!”
瓦吉姆吻她的脸、乳房,并想脱去她的衬衣,玛莉娜不让。他们两个扭在一起逗闹了起来。最后瓦吉姆满脸通红、头发蓬乱地坐在了床上。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他说。
“我……不能。”
“可为什么呢?”
“我不能。就这样。行了,我要到剧院去了。”
“你要上剧院,早已迟到一百次了。”瓦吉姆狂怒地嚷道,他开始穿衣服。
“请别对我嚷嚷!”玛莉娜说。
“我走了。”他穿好了衣服站着。
“随你的便。”
“你愿意我走吗?”
她不吭声。
“好吧,我走。”他站着,“再见。”
她转过了身来。
“再见。”瓦吉姆发现她脸颊上有泪珠,于是又回来坐在她身旁,吻她的后脑勺。
他们挨在一起躺在床上,玛莉娜还是穿着那件衬衣,他穿着长裤子和毛衣,仅仅脱去了皮鞋。床头小柜上放着有剩茶的茶杯、糖罐和夹火腿的面包片。玛莉娜用一个手指在他的脸上来回地划着……
玛莉娜用胳膊肘支着欠起身子望着瓦吉姆的眼睛。瓦吉姆的神情很严肃,像是在沉思。
“你生我的气了,是吗?”她低声说道,“生气了?”
他沉默不语。
“你懂吗,为了……有这样的关系,我必须爱这个人。这应当是一个我所爱的人。对这个人我才能把一切都给他。”她吻他的鼻子。
“那你不爱我吗?”他转过身来。
“你总想什么都一下子就,一下子就……我不能这样。我已经在和你处熟,处熟,你已经是自己人了,是亲近的人了。很亲很亲的人!”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瞧,是这样亲的人!”
瓦吉姆和玛莉娜又接起吻来。起先是轻柔的吻,随后,出于激情喘起了粗气。
听到了钥匙插入门的孔眼的声音。
他们手忙脚乱地进行收拾:铺好了床,把茶杯和剩下的夹火腿的面包片放进了衣柜。玛莉娜穿上连衣裙。糖罐,糖罐还没收起来……玛莉娜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
“你轻声点儿。”
“别害怕,她几乎是聋子!”玛莉娜似乎很欣赏他们能侥幸地摆脱困境,她热烈地吻着他的嘴唇。
玛莎终于邀请萨沙去她家作客了。
萨沙把一个硬纸盒搬进了电梯,关上了电梯门……
“等一下,我马上就来!”阶梯上响起了脚步声,电梯的门打开了,一个手中捧着一束花的男人挤了进来。
“您上几楼?”他问道。
“五楼。”
“我也上五楼。很凑巧,是吗?”
这个男人按了一下按钮。这就是有一天萨沙和玛莎在门口遇到的那个男人。萨沙和他彼此没有说话。电梯就升到了五楼。
“是不是也凑巧是这套住宅?”男人指着一扇门。
“是这套。”
“这么说,我们是一起的罗。”男人说道,他帮萨沙拽着纸盒。
玛莎开了门,她手中拿着一支燃烧着的蜡烛。房子里一片黑。
“您好,米哈依尔·米哈雷契。你好(对萨沙),进来吧。”她向男人的脸颊凑近了一下,就退到了门厅里。
“你们这是怎么啦……这样地富有浪漫情调?”
“已经两小时没有电了。”
萨沙在脱皮鞋的时候,听到这套房子的紧里面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
“又是,又是一切都从头来一遍,我已经跟你说过一千次了,妈妈,你有什么好嘲笑我的?”门重重地“砰”的响了一声。说话的声音已经是从室内发出来的了,“我说过,别到那里去,别去蒙受耻辱!……我恳切地请求你让我安静!”
“台风,”米哈依尔·米哈雷契说道,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玛莎一眼。她耸了耸肩膀,高高地举着蜡烛,给身后的两个客人引路。萨沙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迈着脚,他生怕绊一下,会把手中的纸盒翻落到地上。
“你这是什么啊?”玛莎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你会看到的。”
厨房里也点着蜡烛,一个老太太正在炉灶旁忙碌着。
“外婆,这是萨沙。”
萨沙放下纸盒,向她伸出手去。
外婆出乎意外地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并自我介绍道:
“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玛莎,这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是不是你还在上中学时就认识的那个人?”
“不,外婆,这是另一个。”玛莎不自在地说道,立即就转了话题,“萨沙带来了一个大纸盒,他坚决不肯说这是什么。”
“好,我现在就把它打开……”萨沙着手解绳子。
这时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和一个女人的喊声:
“你看过今天的邮件了吗?我在问呐?!”
“没有。也不打算去看。你自己去吧。”玛莎生硬地回答道。
“我下去看吧。”老太太很快地毛遂自荐道。
“请你们只当没有我!你们听见了吗?我谁也不想见!”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玛莎和米哈依尔·米哈雷契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萨沙专心一意地在打开他的大纸盒。
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从围裙的口袋里摸出香烟,坐在桌旁抽了起来。
“天哪,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由于这么暗而死去的,我都看不见你们的脸。”她叹了一口气,“要不,我下去看邮件?”
“别去,”玛莎说,“这会使你受不了的。”
米哈依尔·米哈雷契从桌上拿起自己那束花,迟疑了一下,朝门口走去。这是一个高大、发胖、有些秃顶的男人。他总是感到抱歉似地微笑着,气喘吁吁的,老在整理上衣。
“要是过半小时我不回来,”他说,“你们就别等我,忙你们自己的事吧。”
外婆悲凉地冷笑了一下,但玛莎却说:
“我们不会抛下您不管的,政委。”
米哈依尔·米哈雷契摸着黑走去了。大家都有些紧张地听到了他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随后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已经请求,请求您……”接着是关门的声音,再下面,是哭泣声和听不清楚的安慰的话语。
萨沙终于解开了绳子,他把绳子绕了起来,放进口袋里,闪开了身子。只见纸盒的上面是葡萄的叶子,下面是葡萄,葡萄下面是黄澄澄、发亮的桃子,盒底是大个儿、多汁的梨。
“瞧……多香啊!”玛莎揪下一个葡萄塞进嘴里。“从哪儿弄来的?”
“我有亲戚在赫尔松,每年秋天他们都捎来。”
“战前我在赫尔松呆过,这是一个很美的城市。”老太太说,“那您把这些水果拿走了,您的父母知道吗?”
“我们还有好些呢。再说,我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水果了,我们正在郊区盖房子……”
“让我来洗一洗吧。”玛莎打断了他的话。她咬了一口桃子,汁水冒了出来并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流。
萨沙瞧着她,想要在她身上发现昨天所发生的事情的蛛丝马迹的征兆,昨天在他们的关系中有了些不寻常的内容……但她的表现却令人觉得,仿佛他们很本没有接过吻。
“嗯,年轻人,”老太太开始说起来,“在工作还是在学习?”
“在学习。”萨沙说道。
“这很好。能问在哪儿学习吗?”
“学的是电子和自动化专业。啊!这是多有意思的维夫饼干啊。”
萨沙从一张像硬纸板那样大的维夫饼干上掰下一块来。
“这是无酵饼。(注3)”玛莎说道。她用臂肘支在炉灶上吃着桃子。
“而我们的姑娘没在学习,您无法想像,我有多着急!”
“外婆,我请你别说了。”玛莎插了一句。
“怎么?我不能说吗?这一片漆黑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啊,我什么也看不见。”
“是不是保险丝出了问题?”
“什么?”
“你们看了保险丝没有?可能是保险丝掉下来了。”
“这和保险丝有什么相干?”玛莎生气地打断了他,“难道你认为我们这样无知,要是保险丝的问题,那我们早就修好了。”
“我反正要去看看。”萨沙站了起来。
“我说,哪儿也不用去。”
“可为什么你要这样折磨人呢?”老太太感到很惊讶。“年轻人想要修好电源,那就让他去修吧。”
“好,走吧。”玛莎从桌上拿起蜡烛,带领他到走廊里。“你自己会发现,这和保险丝没什么关系。”
“小心点,孩子们,别电着了!”老太太在他们身后嚷道。
他们在米哈依尔·米哈雷契走进去的那间屋子旁边停留了片刻。房门内一片寂静,没有声音。他们接着往前走。
“保险丝匣该是在这儿的什么地方。”玛莎说道并把蜡烛照在墙上。
萨沙站到放鞋的箱柜上,踮起脚尖去摸保险丝的匣子,但怎么也够不着。
“看来,你认为你现在已经有了某种权利了吧?”玛莎在下面低声地、恶狠狠地说。
“什么?”
“你要知道:这一切并不意味着什么。你带着你那些梨来到这儿,就以为这里所有的人都得围着你跳舞了吗?”
“我什么也没有想。”
“我请你把你那些礼物拿走,我们不需要它们。”
萨沙使着狠劲儿按了一下按钮。整套房子里的灯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这简直不可能,这太好了!”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从厨房里嚷道。
“终于可以开灯了!”一个看起来还年轻的女人来到了走廊里,“您好,我不知道……”她看见了萨沙。
“我走了。”萨沙说道。
“不。现在你该留下来。现在你是英雄啦。”
他们来到厨房里,非常兴奋的老太太在那里等着他们。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在灯光下看看您。这太好了。您知道,一套房子里三个女人,这也太不合适厂吧!玛申卡(注4),快给年轻人吃点东西,你站着干什么?我很不好意思,可我还有一个请求……”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低声说道,她不安地偷看了玛莎一眼,“我们的盥洗室的小门栓插不上,已经有一年了。”
“别打扰他了!”玛莎说。
“您就去看看,告诉我们哪儿有问题,我们自己来……”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轻轻地推着萨沙。
萨沙检查了一下插销。插销上的小栓子怎么也对不上那个眼儿,那个眼儿弯了。
老太太安安静静地在一旁注视着。
“锤子……”萨沙说。
“什么,您现在就着手收拾吗?”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开始忙碌起,“要不我只能用拖把来顶着门。我们有一个很好的锤子……”
她迈着急速的小碎步朝厨房走去。
萨沙在盥洗室里等着。他摸了摸小门栓的环眼,想把它弯过去,但弄不动。从较远的那间屋子里传来了米哈依尔·米哈雷契和一个女人的笑声。厨房里,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和玛莎低声地在交谈。萨沙听到:
“玛申卡,小伙子是犹太人吗?”
“不是。”
“这么好的小伙子……”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似乎有些惊讶地说。
萨沙屏声息气地倾听着。
“我看。他可真是什么都会,修好了保险丝。你父亲什么都不会。”
“所以你一下子就拽住他不放了。”玛莎说。
“那你愿意在黑暗中过日子吗?”老太太委屈地说道并朝盥洗室走去。
“这个合适吗?”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把锤子递给他。
萨沙一锤子就把环眼的位置矫正了。
“可以试试看。”萨沙和老太太一起走进狭窄的盥洗室,成功地从里面把门插上了。
这时,整套房子里的电灯又灭了。
“见鬼,这保险丝!”
玛莎在厨房里哈哈大笑。
灯亮了,他们围着桌子坐着。这套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在这儿:列维卡·萨莫依洛关娜、玛莎、米哈依尔·米哈雷契和玛莎的妈妈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大家都在喝茶。
萨沙端详着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这个没多久以前还在喊叫和生气的女人,现在已经满面笑容、心平气和了。
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的脸很瘦削,所以脸上的线条就非常清楚,曲曲弯弯的。她用瘦瘦的手指拿着一个瓷茶杯,抱歉地微笑着看看周围的人。米哈依尔·米哈雷契用毫不掩饰的赞赏的眼光望着她。
“很可惜,来电了,是吗?”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微笑了一下,“点着蜡烛是这样的……美。要是在烛光下喝茶……”
“你啊,刚才还在喊'保险丝,保险丝’,”玛莎说,“没有一件事你认为是好的……”
“您别听她的,萨沙。”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向萨沙转过身来,她随即又稍稍有些生气地补充了一句:“你啊,玛莎,有时候都使我感到惊讶。”
“稍等一下。”米哈依尔·米哈雷契神秘兮兮地使了个眼色,从桌旁走开了。
“这年轻人还给修好了盥洗室的门插销。”老太太奉迎地说道并给萨沙添上了果酱,“你吃啊,吃啊……”
厨房里的灯灭了。
“请大家别惊慌,没有发生什么事故!”米哈依尔·米哈雷契拿着蜡烛出现了,“好像有谁想要这样?……”
他把蜡烛放在桌子正中,随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挨着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
大家都默默地望着烛光。
“玛申卡……”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低声地说。“怎么样?我请求你啦!”
玛莎正想要拒绝她,但外婆插了进来。
“我甚至连听都不打算听了!”老太太挥动着双手。
玛莎走进一间屋子去了。
“你们已经听过了,她唱得怎么样?哦,哦!”老太太微笑了一下,她预感到了一种满足……
玛莎的声音听起来出乎意外地强劲有力,像是在演出似的,她的声音不适合在家里唱歌,而适合在舞台上演唱。老太太起先轻轻地推着萨沙的腰,邀请他分享她的骄傲,但很快地她听得出神了。米哈依尔·米哈雷契在靠近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的地方坐了下来,而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她正不出声地,只是嗡动着嘴唇在给女儿伴唱……
电话铃响了。玛莎仍然在唱歌,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拿起了电话筒。她听了一小会儿,就把话筒放回到电话架子上。她没有再伴唱,相反地,似乎神经有些紧张不安。她就着烛火点燃了一支烟。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拿起话筒,一听到电话里的声音,猛的一下就把话筒放回了原处。
玛莎停止了唱歌。他们大家彼此望了一眼,又立即把眼睛挪开了。电话又响了起来。这一次谁也没有去摘话筒。
玛莎脸色苍白,她望着放在吉他上的自己的手。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抽着烟,她拿着烟卷的手指在颤抖。电话铃响了。米哈依尔·米哈雷契站在窗边,背对着其他人。
“我们这是怎么啦?”老太太不自然地装出一副兴高彩烈的样子说道,“我们不再唱歌了吗?……”
电活铃响了。
玛莎站了起来,她弯下腰猛的一下就拔掉了电话的插头。
房子里很安静。
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突然呼吸困难起来。玛莎迅速地倒了一杯水端给她妈妈。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喝了几口,但水又从嘴里溢出来,流到了地上,她失落了手中的杯子。
米哈依尔·米哈雷契搂着她的肩膀,很快地就把她带出厨房去了。在走廊里她失声痛哭起来,这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发作。
厨房里只剩下了玛莎、萨沙和外婆三个人。
“我们走吧。”玛莎说。
黑暗中,玛莎和萨莎走进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子,玛莎打开一盏工艺品般的小灯,屋子里显得舒适而窄小。墙上挂着玛莎小时候用彩色铅笔画的图画。
“坐吧。”玛莎指了一下沙发。
他坐下了。她坐到了他身边。
“吻我吧。”她瑟缩起来,似乎是由于寒冷。
萨沙搂着她的肩。
“你们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啦?”他问道,“你妈妈怎么啦?”
“吻我吧。”他吻了她的嘴唇,小心翼翼地,神情显得很神圣。
“你嘴里是什么东西啊?”
“桃核。”他不好意思了。
“快吐出来!”她把手接在下面,他嘴里的一个磨得光溜溜的桃核滚落到了她手掌上。她把桃核放到沙发的边缘上,又立即急匆匆地,似乎很怕有人来打扰似的,搂住了萨沙……
在玛莉娜的古色古香的家里,从镶嵌在窗与窗之间的古老的镜子里可以看到:在一张大床上躺着瓦吉姆和玛莉娜。
她凝视着瓦吉姆,瓦吉姆脸红红、头发蓬蓬乱乱的,俯身向着她。
“怎么,就这样完事啦?”她说。
“好像就是吧。”他低声说。
她突然笑了起来,他也笑了,把脸埋在她的头发上。
“快下来,我看一下床单。”
瓦吉姆滚到床的另一边。玛莉娜起来仔细地察看着床单。
“你看,”她轻声地笑着,“不,你看,你都干了什么啦!”
瓦吉姆弯下身子,也仔细地看着他造成的后果。
“为了让你以后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你是我的第一个,第一个男人……”她迅速地吻了他一下,又回到床单旁,“别把它洗掉。”
在隔壁一间屋子里,玛莉娜的外婆正坐在电视机面前。花样滑冰吸引不了她。她的目光有些不安。她把电视机的声音关小了,小心翼翼地朝外孙女的房间走去,侧耳倾听着,却是一片寂静……
还是萨沙第一次到玛莎家作客那一天。
……玛莎躺在他的肩上睡着了。他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厅里,穿上外衣。玛莎的妈妈的房门打开着,萨沙看到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和米哈依尔·米哈雷契拥抱着坐在沙发上。萨沙走到厨房里,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在窗边站着,背对着萨沙,萨沙不想惊动她,就不辞而别地走了。
他从楼梯上走了下去。在昏暗的正门的门洞内,他朝着一排排信箱走去。他试图用手指去打开其中的一个信箱,信箱的小门弄不开。萨沙取出自来水笔,用它把信箱小门上的一片窄窄的金属叶舌弄下来,他把这片金属叶舌弄弯了,插在钥匙的孔眼里。很快地他就把信箱打开了。他手中拿着邮件走到楼梯旁,那里有灯。
《消息报》、《莫斯科晚报》、国际长途电话的帐单,还好!才三十四个卢布零四十个戈比。没有写明是给哪个城市打的电话。
萨沙抖落了一下报纸,一张明信片掉到了地上。“亲爱的人们!向你们祝贺伟大的十月革命节!祝你们平安、幸福……”萨沙略过内文不看,只看下面的署名:“索法·柯里亚。”
萨沙又抖落了一下报纸,但这一次什么也没有掉下来。他整整齐齐地叠好了邮件,把它们放回信箱里,走了出去。外面在下着雪。
白天,萨沙在玛莎住的那条街上溜达,好几次在动物园附近、在玛莎家的宅院旁走过去。
他看到了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她从拱门内走出来,很快地就走开去了。萨沙尾随着她。
不久,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在一幢房子旁边站住了,房子边上聚集了不少人。老太太们分堆地站在这里,一些留着黑胡子的年轻人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离这儿稍远的地方有一名警察在转悠。
房子的正面,写着点什么,看字母像是阿拉伯文。
萨沙站在墙边,注意地看着那些人的行动。好几次他听到了陌生的、过去没有听到过的语言。老太太们和那些年轻人都用一种很怪的语言在讲话。他们之中的有些人的头上还戴着小帽子。
一些老太太讲的话片片断断地传到了萨沙的耳朵里。
“21岁,专科大学都快毕业了,这样的小伙子,这样的小伙子!……”
“嗯,我们不是有钱人,可我们也不能亏待自己的姑娘,上帝保佑,为了她,我们什么都不吝惜……”
“嗳,嗳,你们要美人吗,这个美人还会给你们带来好日子!我们还有一个女人,她是副博士,是个聪明人……”
“有一个鳏夫,有两个孩子,他是个很出色的人……”
老太太们取出照片来给人看,给人留下地址后就走了,于是又有一些新来的人站在她们的位置上。这里是一个自发的婚姻介绍所。
萨沙听到了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的声音:
“这个姑娘啊,她的歌唱得好极了,她有一个天使般的嗓子……你们看:这是她10岁的时候。这是在中学的时候。是美人吧!您说的那个人是48岁?如果一个男人48岁,那他需要的是一个40岁上下的贤淑的女人,而不是很嫩的花朵。你们也得有良心啊。顺便说一句,我还有姑娘她妈。我想祝愿你们有一个这样的新娘子,我祝愿所有的人……”
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把一些照片铺放在柏油马路上。
萨沙看到: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和玛莎搂在一起坐在沙发上,玛莎手上抱着吉他。
一个男人在萨沙身旁站住了,他做手势请求对个火。
“这里是新盖的犹太教堂,见鬼……”那个男人说道,“可你在这儿弄到了什么啦?一个长癞的犹太新娘子?”
男人笑了起来。
萨沙转身就走开了。
夜。父亲凑在水龙头下面喝足了水,朝客厅里望了一眼。黑暗中,像灯塔似的,闪烁着香烟的火花。父亲打开客厅里的灯。
萨沙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圈椅上抽烟。
“爸爸,我要结婚。请别劝阻我。这是没有用的。”
父亲没有说话,随后转过身来,啪嗒啪嗒地光着脚在镶木地板上走着。
“你去煮一壶茶。”
萨沙脱掉上衣,走到厨房里,把茶壶放在炉子上。
父亲从浴室里出来,穿着一件女浴衣。
“想吃点东西吗?”
“好啊。”
“怎么,她没请你吃东西吗?”
父亲从冰箱里拿出灌肠、奶酩、一个大葱头。他们四只手麻利地把一些吃的东西都切好了,放在案板上。
“要来点鲱鱼吗?”萨沙建议道。
“回头会口渴得要命的。”
他们打开了鲱鱼罐头。
“什么,你要结婚了?”父亲问。
妈妈穿着睡衣,睡眼惺松地朝厨房望了一眼。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呐?……”
“你也一起来吧,”父亲建议道,“要吃鲱鱼吗?”
“不,吃了全嘴都冒味儿……”
她从自来水龙头里接了一杯水,在喝水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丈夫和儿子都望着她在微笑。她冲洗了玻璃杯,把它放回原处,神情已经很不安地望着他们。
“出什么事啦?”
“妈妈,你能控制住自己吗?”萨沙问,“能平静地对待任何事情吗?”
“天哪!……”她把双手放在胸前,惊恐地坐了下来。
窗外,公共汽车站上,已经聚集了一些人,售报亭旁,也排上了队。
“那你们打算住在哪儿呢?住在他们家还是住在我们家?”妈妈问,“天哪,她是不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姑娘?她们家的房子几间啊?”
“我们最好单另住。我们租房子。”萨沙回答。
父亲困得打盹儿了。
“你还不到18岁,儿子哪,你想想……”
“很快就满18了。”
“你别干涉他了!”父亲抬起头来,“他决定了,那就是决定了。”
“你还很高兴吧!”母亲攻击起父亲来了,“快去睡吧,没多久该上班了。”
“已经没有意义了。”父亲说道,他看了一下表。
“我会找到住处的,加上助学金……”萨沙琢磨道,“比方说,我还可以和另两个人合作,三个人轮流倒换着看门,也能挣些钱。我们的生活可以过得去的。”
“难道我们不会帮助你们吗?”父亲嘟哝着,“要是有什么困难的话,我们总是会补贴你们的。”
“姑娘好吗?那怕能看看她……”妈妈耽心地看看儿子,她摸摸他的头,突然哭了起来。
“行了,妈妈,你应该高兴才是……”
父亲把头放在桌子上,睡着了。
“你扶他进去睡一会儿吧,再过40分钟他又该起来了……,唉,儿子啊!”
“行了,就这样啦,你总是在想像悲剧!”萨沙挽着父亲的胳膊,引着他去上床……
“我去准备早餐,”妈妈对萨沙说,“要叫醒你吗?”
“不用了。”他走向自己的屋子。
他迅速地脱下衣服,铺好床,很舒服地钻进了被子。凉凉的床单使他瑟缩了一下,他蜷曲着身子,过一小会儿就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很安宁,没有做梦,什么都惊醒不了他。
春天,街道几乎已经干燥,阳光照耀着,并映照在漆得乌黑锃亮的“海鸥”牌汽车上,这辆汽车扎着彩带以及举行婚礼时应有的各种装饰物。
他们从汽车里走了出来。萨沙穿了一套稍稍嫌大的西服,瓦吉姆穿着礼服,玛莎和玛莉娜穿着白色钩花的长连衣裙,披着辍有橙花的头纱。
他们看了一下表,站到户籍登记处的门口。萨沙和瓦吉姆抽着烟,玛莉娜心不在焉地在和玛莎交谈,突然,从阳光明媚的天空中荒谬地飘落起稀疏的大片雪花来了,于是,玛莉娜察看着自己的新娘子衣服。一群人嬉笑着站在户籍登记处的房檐下踏着步,而伴郎萨沙却不顾西服被雪淋湿,一个劲儿地把这样有趣的瞬间拍摄到胶片上去,他走得更远一些,蹲了下来,又拍了照,嘴里还说:“嗳,笑一下!”
“别在这里聊天,”一个小个子、浓妆艳抹、穿着长可及地的深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说道,“什么时候该有事了,会叫你们的。您是新郎吗?”
“暂且还是的。”瓦吉姆说。
“那您到新郎那间屋子里去吧。就在那儿,顺着走廊往左。新娘子就……”她对着玛莉娜,“您该呆在新娘子的房间里,那间屋子与新郎的屋子挨着的。伴郎伴娘也陪着一起去。”
“那就不能和新郎在一起吗?”玛莉娜问。
“也就待不了多久。”那个女人说道,她随即就走了。
“再见了,亲爱的!”瓦吉姆像演戏似的叹了一口气,两手把玛莉娜一把搂住,在她的前额很响地吻了一下。
在新郎那间屋子里有几张圈椅和一张抛光面的桌子,桌上散放着几本关于婚姻和家庭的小册子。墙上有抛光的木质护墙板。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块“请勿抽烟”的牌子。
在一阵奔忙和强作的欢笑之后,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瓦吉姆抽起了烟。
“好像这里不准抽烟。”萨沙指了一下小牌子。
“反正不会从这儿把我撵走吧?”
“那他们会迁怒其他人的。你见到刚才那个厉害的女人了吗?”
他们在圈椅上坐了下来。萨沙从一本小册子上撕下一页纸来,很麻利地叠成了一个小纸船,把它放在桌上。小船似乎在平整、抛光的桌面上航行着。
“你把烟灰往这儿掸。”
这间屋子外的什么地方奏起了门德尔松的结婚进行曲。
瓦吉姆:“你知道吗,对结婚这样的事我完全没有什么感觉。应该有什么感觉的,可我没有。好像不是我结婚。”
萨沙:“听说,经常都是这样的。你安心吧。”
瓦吉姆:“是啊,我是很安心,甚至过于安心了。你看,这个……岳父的礼物。”
瓦吉姆给他看手腕,手腕上戴着一只新的进口表。
玛莉娜和玛莎坐在圈椅上,她们呆的这间屋子和新郎那间屋子完全一样,墙上有抛光的木质护墙板,桌子上也有一些小册子。
玛莉娜在说话,她不时地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去。
玛莉娜:“外婆一定要让我戴这一小束花。把它取下来,你看怎么样?你知道吗,他的父母,他们……好像结婚的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别人,你知道吗,他们都这样满不在乎的。我的父母从毛里塔尼亚赶回来,光是来回的路费得花多少,这全得自己掏钱,还给吉姆卡送了表、高质量的上衣和很多别的东西,可他们什么都不管。因为我们也不好意思问他们,我们用什么钱来举行婚礼。你说是吗?明白事理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就会说:让我们各负担一半费用吧,可他们什么也不说,好像都与他们不相干似的。唉,瓦吉姆的爸爸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书了,他好像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似的,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很好啊,反正有人替你付钱……你戴着眼镜干什么?眼镜对你不适合,摘了,给我看看。”
玛莎摘下眼镜。
玛莉娜:“当然罗,这样更好。”
玛莎:“可是,看东西不清楚了。”
玛莉娜:“我有一个朋友,她近视眼500度,走起路来像瞎子似的,可就是不戴眼镜,你打死她,她也不肯戴的。她说……”玛莉娜笑了起来,“宁愿什么也看不见,也比……看见臭男人强……”
玛莉娜哈哈大笑起来。
玛莎:“我最好还是能看得清楚。”
玛莉娜:“顺便问一下,你们还不打算到这儿来登记吗?”
玛莎:“没打算。”
玛莉娜:“听着,你们总还是好好地在过日子吧?我这叫什么:他们家的那些人,要是什么都得到的话,马上就会当家作主起来。应该及时地加以拒绝,你可要拿定主意,亲爱的……”
新郎那间屋子,抽烟抽得烟雾腾腾的。桌子上,在那只小纸船旁边,也撒了好些烟灰。
萨沙:“我们现在还不打算结婚。我们决定再等一等。”
瓦吉姆:“我想,我为什么不结婚?我有这样一个有地位的岳父,已经和他在一起喝过酒了,什么?有什么不好呢?”
萨沙:“还得看以后呢。”
瓦吉姆:“啊,你变得不坦率了,什么也不说!我的忠告是,结婚可别拖,早晚都要结的,那就快结。听着,他们家的人还有什么想法?不愿意我合法地正式结婚?伙计们,我可没有劲儿老是等待!”
玛莉娜:“我已经想他了。他在另一间屋子里,我就已经想他了。玛莎,我是这样地爱他,他曾经有过多少个女人啊,我真忌妒她们,恨不得把这些母狗的眼睛抠出来!”
玛莎:“我去看看,他们那里怎么这么拖……”
玛莉娜:“等一等,见他们的鬼去吧。”低声地,“我好像,我……已经,”
玛莎:“已经什么?”
玛莉娜:“怀孕了。”
玛莎:“已经有了?!”
玛莉娜:“我这么觉得。”
玛莎:“去找大夫了吗?”
玛莉娜:“没有,我害怕。”
玛莎:“傻瓜,现在就该去找大夫,以后就会晚了。”
玛莉娜:“可我……不打算打掉它。但愿是个小女孩,或者是小男孩。就让它留着吧,既然已经有了。”
瓦吉姆:“我想,暂且不要有孩子。正该是自己享有一切的时候,我们自己得舒舒服服地过过日子,对吗?”
萨莎:“哦?我不知道。我去看看,怎么还没有来叫我们,他们是忘了还是怎么啦……”
萨沙来到走廊里。这时,隔壁一间屋子的门也打开了,玛莎走了出来。
“你知道他们在那儿干什么吗?”他问。
“不知道,老这么拖着。”
他们默默地站着。玛莎环顾了一下:走廊里没有人。她走到他跟前,搂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唇……
突然,响亮地奏起了门德尔松结婚进行曲!
宽大的门打开了。瓦吉姆和玛莉娜走进大厅,走在一条红地毯铺的路上。伴郎和伴娘手捧鲜花紧跟在他们后面。
萨沙和玛莎坐在电气列车的空了一半的车厢里。玛莎费力地把两条腿放到了长凳上,她把头靠在萨沙的肩上……
萨沙想起了瓦吉姆的话:
——“性爱……恩格斯说得对:性爱,这是主要的。我不是在所有的问题上都同意他的看法,我们之间只是在某些方面有同感,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举双手赞成他……”
黄昏时,他们在地铁车站的狭窄的站台上走着,他们沿着多孔的阶梯走过了一段路……
萨沙还在想瓦吉姆的话:
——“你能想像真正的爱情没有性爱吗?不能。这是谬论。那么,没有爱情的性爱呢?那就任何时候都可以,一天三次,中午不休息都行……”
黑暗中,他们在公路上走着。
萨沙继续想着瓦吉姆的话:
——“女人不喜欢犹豫不决的男人。应该占有她们。她们甚至愿意感觉到一种男性的力量。常常由于感觉不到这种力量,彼此之间的关系就不好了,为了能占有她们……”
萨沙和玛莎从公路上拐了过去,走进一片树林。再走几步,他们在一堵新的木质围墙前站住了。在黑暗中可以看到一幢还没有完全盖好的房子。台阶、墙都有了,墙上还有窗户,只是还没有屋顶。
“是我和爸爸两个人盖的,”萨沙说,“已经三年了,每年夏天来这里盖。”
他们走上了台阶。
“这是一间大屋子。这是厨房,看见了吗?这是通往二楼的楼梯,现在楼梯像是升向天空。楼上还有两间小屋子。我们以后到这里来的时候,一间就将是我们的。这是一幢最合乎常规的房子。”
周围都撤满了刨花、碎玻璃和做细木工活的工具。
玛莎望了一眼头上的星空。
“那要是……下起雨来了呢?”
“这里还没有全盖好呢,”他急切地注视着她的反应,“我只不过想给你看看。”
萨沙走近她,拥抱住了她,但她挣脱了。
“我想吃东西。”玛莎说。
他们裹着被子,露天地,在煤油灯下吃着晚饭。在灯光下显得漂亮一些的玛莎把夹火腿的面包片挪到萨沙跟前,随即迅速地把手藏进暖和的被子里。
萨沙把一小撮绿色的葱放近嘴边,但正要进嘴的时候,手又停住了,像是在预想着什么,随后就把葱放到了一边。玛莎笑了起来,萨沙猜到她已经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吃葱,也笑了起来。
他们盖着被子睡在地上。
他们接着吻,吻了很久,都有点气喘吁吁的了。
“不。”玛莎说。
萨沙滚到了一边,想让自己的热情消退,他望着天空。
他们又接起吻来,随后他又望着星星。
“不要再这样了,”玛莎说道,“不可能有这档事的。”
他沉默着。
“只是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
“可我看得出你不高兴了。”
“我能问个问题吗?”他用胳膊肘支起了身子,“你……你有过……什么人吗?”
“有过。”
“是谁?”
“这有什么意义呢?”
“我只不过想知道一下。”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了吧?”
萨沙沉默不语。
“那你为什么不和你那个非常好的人在一起呢?”
她扔开被子,由于冷有些哆嗦,她开始穿衣服。
“我要走了。”
萨沙没有动弹。
“你不送我了吗?”
“已经没有电气列车了,”他笑了一下,从地铺上起来,走近她,“留下来吧。”
他拉着她的手,把她拽到地铺旁。
“你怎么?你疯了啊!”
她想要挣脱,但萨沙用力把她按在地上,整个身子压在她身上,让她的双手紧贴在地板上,他拽下她的胸罩,吻她的乳房,但她挣扎着,揪住他的头发。
萨沙退让了。
“贱货!”
萨沙坐在被子里,茫然地冷笑着。
“贱东西……”
她迅速地穿上衣服,跑出门去。
他坐了很久,望着清清楚楚地散布在天空中的星星。随后一跃而起,冲出了这所房子。
他们并肩地在黑漆漆的公路上走着。萨沙跑到了前面,狂怒地说道:
“你是个变形虫,没有感情的贱女人,你打算嘲笑我吗?你生气,是因为我爱你,这就让你生气了吗?!那你就说:见鬼去吧,用不着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怎么……你不愿意和我亲热吗了那你想要什么呢?想让我在你们家帮着敲钉子吗?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这位女士不愿意和我睡觉?是你讨厌这些事吗?当然罗。你已经不是姑娘了,用不着尝试这些事了。你和别人在一起。怎么,可以干这些事吧?我斗胆问一下,女士,你已经打过几次胎了?”
玛莎站住了,打了他一记耳光。萨沙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位女士,秘密也太多了!每天晚上你都焦虑不安地等着什么信。当那些男人没给你来信的时候,你就跟我这个小伙子开开心!而我是个白痴,还让你嫁给我……我只是你们家的苦力,给你们家干杂活的,是吗?!你看见了吧,我们自己盖房子,让你这位女士看不起啦!你要明白,你敢看不起我。我更可以看不起你呢!”
玛莎没说话……
他们坐在电气列车上。萨沙说道:
“你这位女士喜欢接近有一些地位的男人。有意思的是:你和那些有地位的人是一下子就上床,还是一天半天的先把人迷惑得晕头转向,还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姑娘?我差点儿没忘了!你外婆已经在给你找未婚夫了,她把你的照片给一些老太婆看。怎么,她没能给你找到一个有钱的丈夫吗?或者由于我们和你们不是一个民族,对你们不合适?你们只和本民族的人结婚?你怎么不说话啊?!”
他看了一下她的眼睛,玛莎在哭泣……
在电气列车上,他双手抓住把手,俯身向着她:
“好吧,请原谅……我想说一说,就都说出来了。你看着我。你是知道的……难道还不明白吗?我非常爱你……可……可你似乎不知道。你不应该这样对我,这样可不行。你说点什么吧!……”
他们在她家的门口站住了。人们正要去上班。
“回家去吧,”玛莎说道,她走进门去。“你明天来,好吗?”
“为什么明天?为什么不是现在?”
电梯下来了。玛莎按开了电梯门。突然她转过身来。
“这……这很难解释,我不能。”她说道。
“你不能什么?!”
“不能解释。”
“那么……你走吧……”
萨沙转过身去,正要离去,但他的视线落到了信箱上。
“我们来看看,你们那里有什么啊?”他猛力一揪信箱的小门,一样白色的东西滑落到了地上。他迅速地捡起一个信封。
“给我!”她伸出手去。
“那些非常好的人都写来些什么啊……”萨沙把信纸扯破了。
“这不是你的。给我,给我!”她突然喊了起来。
“我看完就给你。”
他展开那张纸,站到一盏灯下面。
“我们的女士着急了。咱们这么盼着的是不是这封信啊?那么,这不就来了……”
“请你把信给我……”玛莎说道。
“我这就看……就这样……”他把纸拿得靠近眼睛:“'莫斯科市外国人签证登记处。请来这里找检查员萨沃斯季柯夫……11点钟开始……’这是什么?”他抬起眼睛望着她。
沉默。
“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说,我要离开这儿了。”她缓慢向他走近。
“去哪儿?”
“以色列。”
他们脸对脸地站着。
“为什么你以前没有说过这些事?”
“我害怕。”
他把纸给她,她接了过来。她想抚摸他的脸,但萨沙像是碰到了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似的,哆嗦了一下。
“你……贱货!犹太女人,”他突然改变了声调,“你是犹太女人!”
他走出大门,听到了她在他背后的喊声。
夜,多少年来,萨沙第一次躺在自己的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莫斯科的天气阴沉沉的,下着蒙蒙细雨。瓦吉姆和萨沙撑着一顶伞在城郊某地的一批新盖的楼房群中徘徊寻路。
瓦吉姆:“108号,112号……这里是双数吧?应该有110号。见鬼,盖起了这么多房子。为什么一些可爱的洋娃娃总是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你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了吗?不愿意说就甭说。这幢房子在哪儿啊……萨什卡(注5),萨什卡……”
萨沙:“吉姆(注6),我们现在去找的这些……都是好姑娘吗?”
瓦吉姆:“今天的安排很不错的,就是我的老相好和她的女友。看来,我的老相好已经用不着追求什么人了,而她的女友跟谁好都可以。”
萨沙:“那你自己想要她吗?”
瓦吉姆:“我这都是为了你。”
萨沙:“但她们真的会同意吗?要是这事没什么把握,我就不要了。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瓦吉姆:“嗳,老弟啊,你想一下子就得到谁,不太可能。总得好好努力啊。”
萨沙:“那得看怎么样的努力。她们要是不同意,那就见她们的鬼去吧!”
瓦吉姆:“当然,我什么也没说,但我感到,你那个犹太姑娘心里很有主意的。你不愿意说,那就不说。嗳,在这儿了,110号。门牌给挡住了,可恨!……”
在一间半暗的屋子里,有两对男女在旋转着跳舞。软绵绵的音乐使正在跳舞的人越挨越近。瓦吉姆搂着他的舞伴在跳舞,与此同时,他有一些轻浮的动作。
萨沙显得很紧张,他的舞伴是一个优雅的、小个子的黑发姑娘。她一刻不停地要吸引萨沙的注意。她把头倚在萨沙的肩上,或者久久地望着他的眼睛。
跳舞的人都围着自己的轴心旋转。当萨沙和瓦吉姆相遇的时候,他们之间有一段无声的对话:嗯,你怎么样?——这是瓦吉姆要表达的意思。这是个多么猴急的女人啊?——萨沙用面部表情回答了他。同时,当两个姑娘脸对脸碰到一起的时候,她们也互相使着眼色,默默地交换着感受。
“我们到那儿去吧?”萨沙的舞伴建议道。
“去吧。”
她拽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了另一间屋子里。
瓦吉姆感到轻松地吁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和他跳舞的姑娘坐到了他身边。
“她喜欢上他了……”她说道,“而你,听说已成了家了?”
“成家了。一头扎进去了。”
“你谁也不需要了吗?”她用手指拨弄着他的头发。
“谁也不需要了。”
“天哪,哪儿有这样的男人?你不愿意我嫁人吗?这该是光明正大的事。那怕就嫁给这个萨沙。这是个好小伙子。不,我应该放弃萨沙,让他和拉莉斯卡(注7)好。可是,你已经谁都不需要了!”
“萨沙有一段真诚难忘的爱情,应该让他忘记这份感情。”瓦吉姆说。
“也许,他会对我产生真诚难忘的爱情?……”姑娘说道,一丝微笑凝现在她的唇边。
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在一张双人大床上躺着萨沙和拉莉莎。
姑娘开始脱衣服。
“帮我一下。发卡子钩住衣服了。”
萨沙摸到了她头发上的卡子,小心地把它摘了下来。
“谢谢。”
“听着,”萨沙转身向着她,“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做?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吗?”
她惊讶地凝视着他。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那为什么要这样做?”萨沙说。
“喜欢的,”姑娘说,“非常喜欢。”
“是吗?”
“要不我就不会这样了。”她扔下了连衣裙,躺到床上。
萨沙也脱下衣服。
“夫妇俩睡的床,”姑娘说,“我还从来没有睡过这样的床呢。真好。见鬼!”
瓦吉姆吻了她。
“我也希望有真诚的爱情!”瓦吉姆的那个姑娘任性地说道,她把身子挪开了一些。“你快跟我谈情说爱吧!”
“行了,够了。”瓦吉姆的脸变得阴沉了。
“我想嫁给你!我爱你。”
“住嘴!”瓦吉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姑娘笑了,她向他伸出了双手。
“我是开玩笑的,我再也不这样了……你这人真讨厌,连玩笑都不能开。”
萨沙和拉莉沙,一个睡在床的这一头,一个睡在那一头,两人都望着天花板。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遇到这样的事。”她说道。
“请原谅。”萨沙说。
“不必了。”
他从床上起来,开始穿衣服。
“我真喜欢你……”姑娘抛开被子,光着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随后同情地补充道,“你找大夫看看吧,别耽误了。”
“我明白。”萨沙尽快地穿上了衣服。
“等一等。”她坐在床上。
萨沙站住了。
“你别伤心,好吗?别伤心。”
“好。”萨沙走出屋子去。
他经过一间屋子的时候,看见了光身的瓦吉姆和那个姑娘,他走出了这套房子的门。
玛莎家的楼门对面有一个电话亭。萨沙站在电话亭里,望着玛莎家的窗户,在拨号码。话筒是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摘的。萨沙没有说话。
“又是这样的电话,”老太太说道。“现在不吭声了。”
“妈妈,把电话线拔下来吧。”听到了伊琳娜·叶芙盖妮叶芙娜的声音。“我说,拔下来吧。”
“我自己知道。”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说道,她弄断了电话。
他躲在别墅里,住在露天的、没有屋顶的房子里。夜里冷,萨沙在金属的洗衣盆里点起了篝火。他不等天黑、很早就睡了。睡在地上,裹着旧棉被。他在黑暗中,天还没有亮就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黎明时他吃早饭,把面包和头一天晚上烤好的土豆摊在报纸上,坐在台阶上喝茶,茶泡得都发黑了。吃过早饭,他顺着屋子的一面墙往上爬,用绳子把地上的木板吊上去,在上面盖屋顶。有时木板掉下去了,只好从头来,再往上吊。时间就这样地过去了,他几乎要忙碌到晚上……
晚上萨沙去洗澡。五月的水还很凉,夜晚的水面黑黝黝、凝然不动的。随后,萨沙就睡了……
有一天,在干活的时候,他看到玛莎手中拎着一个包在公路上走着,边走边环顾着园艺区。在这幢还没有盖好屋顶的房子旁边,她站住了。萨沙从房顶上注视着她。
她穿过围墙门,朝屋子里看了一眼,见到屋子里没有人,就走了进去。萨沙一直在注视着她的行动。
玛莎把包放在地上,就开始从包里往外拿东西,她拿出来几个纸包、几瓶酸牛奶,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她朝上一望,他闪开了,但立刻就听到了屋顶上的脚步声和锤子的敲打声。萨沙在干活。
玛莎把屋子里的脏东西清扫了出去,把弄得乱糟糟的被褥铺好,把一些工具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屋子的一个角落。
一直到晚上,他们彼此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萨沙盖好了屋顶,就从上面下来,进了屋子。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默默地吃着晚饭。
黄昏时,他们朝池塘走去。萨沙脱得只剩一条小裤衩,跳进了水里,游起泳来。他的眼角瞥见玛莎也在一旁脱衣服,很快地她追上了他,在他身边游着泳,游到靠近对岸的地方,他们停住不游了。他们站在深可及胸的水里,直到这时萨沙才发现玛莎身上没有游泳衣。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吻他……
……他们光着身子躺在岸边的草地上。她把头放在他的肩上,他紧紧地搂着她,望着天空,由于感到幸福而发着愣。突然他放声大笑起来,只有他自己明白为什么笑,笑声响彻在树林里。
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小飞蛾围着灯旋飞着。
他们肩挨着肩,裹着被子坐着。玛莎在叙述:
“……父亲努力地工作着,艰辛地制订着设计方案,可他们的那个领导对设计方案一窍不通,起先他经常出国访问,后来他领取国家奖金。其实,这项工作不光是他一个人,他们有整整一个小组,父亲作为一个代表人物,这个小组的名单里一直有他,可后来就把他的名字除掉了。他震惊得都发傻了……于是他决定离开这里,出国去。我们家以前根本就没有谈到过要走的事。他久久地劝说母亲和我们,我们一直是犹豫的。突然有一天早上醒来,我们决定要走了。我那时15岁。我记得,那是个冬天。我来到了街上。这是一个灰暗、阴郁的日子,突然我看到:情绪忧郁、愁眉苦脸的人群在这座灰暗、阴沉沉的城市里走着……学校里由于某一个名堂又有一次例行的检阅队伍,队伍要唱着歌列队齐步行进,我明白,这一切都使我很厌恶……而这个老师,你知道,长着两只细长眼睛的这么一个人,她老是找我的茬儿。你明白吗,就只是冲着我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火光,“我外婆有一个妹妹在以色列,她给我们发来了有经济担保的邀请。我那时到学校里去,把要走的事都和大家讲了。我想,都没什么关系了,我都已经要离开这里了。你倒听听看,他们在一个会上都说了些什么!有些人都不理我了……总的来说,让我从九年级退学了。知道吗,我甚至连中学都没毕业!”玛莎苦笑了起来。“后来,我们更遭殃了。他们让妈妈离开工作岗位,15分钟内就把她撵走了。但问题还不在这里。主要的是,我们收到了不让离境的禁令,你明白吗?'你们的出境被认为是不合适的……’妈妈到外国人签证登记处去过,他们什么也不想跟她解释,可后来弄清楚了,是因为爸爸20年前在大学的时候,曾经有过一项使命……”
“那就什么都清楚了,”萨沙说,“他掌握了机密。”
“能有什么样的机密?在大学一共呆了五年。这是借口,最普通的借口。接下去又有了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那个领导又叫爸爸去工作了,他向爸爸说明,如果他填写一张申请书,表示悔过,那么他就能得到宽恕,就能把他留在原来的工作岗位上。只不过是:他得捶着胸请求集体的宽恕,他要是这徉做了,就能允许他继续为这个低能儿那样的领导工作,只因为这个低能儿是俄罗斯人,是党员……”她沉默了。
“胡说。不可能有这样的事。”萨沙说道。
“但事情就是这样!”
“好,就算是这样吧。那你父亲怎么样呢?”
“他……他填写了申请书。”
“那你们呢?”
“我们重新申请出境。我外婆用不着悔过。妈妈也没什么过可以悔的。就让那些人自己去悔过好了。好吧,事情就都清楚了。当爸爸在那里捶胸悔过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两年没有获准出境了。于是我妈妈就开始精神变态似地老去看信箱。她一天得仔细地看八次信箱。我也一样,就像疯了似的……”
“那你父亲呢?”
“我们把他撵走了。”
“怎么?”
“撵出了家门。他自己也想走,觉得惭愧。他是一个善良的好人,但你知道……他一辈子都很不走运、很倒霉的。你知道,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是个非常小、非常小的小人物,认为他只应当干活,而不能出头露面的时候……他常说:玛申卡,你安份一些,别发表什么意见表现自己……他现在住在他妈妈那里,过得很好。他过得很好,而我,我恨死了!这一切,我都恨!……”
“那给你们打电话的那个人是谁呢?”萨沙问。“这电话是怎么回事儿?”
她搂住了他,吻他的脸和手。
“萨申卡,我过去应当……都告诉你的。我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我没想到我是这样热烈地爱你。你听见了吗?我非常、非常地爱你。”
他没说话。
“萨申卡,我亲爱的,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别走了。”他说道。
“可我不能啊!”她哭了,“要知道,多少年来……”
“是由于这忧郁的人群吗?这么说,我也来自这忧郁的人群,我的父母,我的朋友瓦吉姆都来自这忧郁的人群。”
玛莎沉默不语。
“要知道,也有堂堂正正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他嚷道。
“有一天,这样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说:犹太女人。”玛莎慢吞吞地说,“反正你那时可以说:贱货,坏女人愿意怎么骂就怎么骂。但问题不在这里,不在这里。”
萨沙让她转过身来对着自己:“我向你发誓。以后永远不会再说这些字眼儿了。听见了吗?”
“听见了。”
“那你就别走了。”
天开始亮了,玛莎披着被子,走到台阶上。
“当我们被拒绝出境的时候。”她低声地说,“我们没觉得怎么样。不让我们走,我们就等着。我们习惯于等待了,渐渐地,等待已成为我们正常的生活状态了。我们活着,就等待着,不停地看信箱。现在该坐上飞机了,这就了结一切了。关于走的事大家都保持沉默。但我看得出,妈妈和外婆……外婆到犹太教堂那里去给我和妈妈说媒……”玛莎微笑了。
“这我就不明白是为什么了?”
“也真拿她没办法。那儿有她的生活,都是这些带着照片的老太太们……真可笑。我认为,如果米哈依尔·米哈雷契和我妈妈结婚的话,那我妈妈就不走了。但他不会和她结婚的。”
“为什么?”
“他有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当然,现在也不必了。听着……”她从台阶回到了屋里,俯身向着他,“你不妨想一想,我身上有什么说明我是犹太人呢?是皮肤吗?脸吗?我出生在这里,讲的是这里的话,读的也是这里的一些书……但有人总是在提醒我记住我是个什么人,现在我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我要和自己人生活在一起。和自己人在一起。”
“谁?谁在提醒你?我想具体地知道:是谁?”
“也包括你在内。”
萨沙一把抓住烧得很红的煤油灯,把它扔到墙上,灯立即摔得粉碎地飞散了。
他走到门口,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树林子。
已经是早上了。
舞台上爵士乐队在演奏。三十个男人都穿着白色西服上衣,打着蝴蝶式的领结。
勃柳兹(注8)乐曲响了起来。音乐家们挨个儿地站起来独奏。
米哈依尔·米哈雷契是吹萨克管的。他闭着眼睛,吹出了忧伤的颤音,在掌声中,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用手帕擦了擦前额上的汗。
萨沙从第二排的座位匕看着他,他身旁坐着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玛莎和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
米哈依尔·米哈雷契又站起来独奏了。他的脸充着血,眼睛瞪得都快突了出来。响起了一个非常高的音,这个音不能再延续下去了,现在,音乐停了下来。
萨沙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出了观众厅。
玛莎在前厅的存衣室旁边找到了他。
“谁给你们打的电话?”他问。
“萨申卡,你在说什么啊?”
“我问,是谁给你们打的电话?这电话铃声一响,你妈就歇斯底里发作似地哆嗦起来。”
“我妈妈由于任何事情都会歇斯底里发作似地哆嗦……”玛莎微笑着,想去拥抱他……
“谁给你们打电话?!!”他躲开了她的拥抱,“你回不回答?谁给你们打电话?!”他嚷嚷了起来。
电话铃响了,萨沙哆嗦了一下,转过身来。
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拿起了话筒。
“谢涅契卡,我们已经在做走的准备工作了,你明天再来电话!好……”她继续说,“你知道,我对拉娅说,给她捎点什么去呢?她说:搓脚石和三合止痛片。你看怎么样呢,他们怎么,那里没有搓脚石吗?”
厨房己经变得面目全非了。除了一张桌子以外,只剩下了煤气炉灶和泄水盆了。四周都是木箱、纸盒、大包小包。萨沙把餐具放进硬纸盒里,仔细地用细绳子把纸盒捆好。
从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的房里传来了奇怪的嗡嗡声。时不时地那里似乎还有人在哼哼,嗡嗡声也仍然可以听得见。
“我们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带走吗?”玛莎从她的屋里嚷嚷道。
“当然罗!”传来了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的声音。
“一共十七卷都带走吗?”
“是啊!”
“拉娅说,那里还要给我发退休金。”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说道,“这是干什么啊?我一辈子都在为苏维埃政权效劳,也没为他们工作。”
“嗳,来帮我一下!……”玛莎把一大捆厚纸夹拖进厨房去。
这捆东西的上面一部分滑出来了,所有的厚纸夹轰隆一声都倒塌在地上了。这都是玛莎小时候画的图画。她画的有:插在花瓶里的花……公主……芭蕾舞女演员……
“我都忘了,原来这些画都还在……”玛莎坐在地上,选看着画页。
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和米哈依尔·米哈雷契走进了厨房。米哈依尔·米哈雷契揉着领部,歪扭着嘴。
“妈妈,我们把这些画也带走吧?”玛莎说,她在翻看着这些画。
“亲爱的,你也得有点良心嘛。起先是妈妈要把她的餐具都带走,现在你……”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不满意地皱起了眉。
“但我非常需要这些画啊!”玛莎哀求道。
“你怎么,你没看见我把这样珍贵的一些东西都放弃了吗……”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的声音都有些感伤的调子了,“我甚至连自己的毛衣编织机都没拿,这可是很需要的东西,没准儿,我们还会为没带走它而感到惋惜的。”
“那谁来支付这些行李费啊?你吗?你们都变糊涂了,什么都想带走……”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又说了一句。
“那我就随身带身这些画好了。”玛莎毅然地说,她把画紧抱在胸前。
“那我就随身带着这大大小小一套锅!”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突然尖叫道,她已经感觉到了女儿的弱点了,“你别想命令我。拉娅说过,那里的锅是非常贵的。”
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惊讶地望了望母亲和女儿,挥了一下手:“你们愿意拿什么就拿什么。可听说,只能带三个箱子……”
玛莎迅速地吻了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一下。
“现在是这么个事情,我是专为这事到这儿来的……”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想用一本正经的调子说,“谁的牙齿有什么问题?有窟窿吗?”
沉默。米哈依尔·米哈雷契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
“难道都没问题吗?我正在整理我的牙科器械。萨沙怎么样?我好像还没有看过你的牙齿吧?”
“没有,我害怕。”萨沙说。
“萨沙,别害怕!”米哈依尔·米哈雷契说。
“你不知道,我的治疗水平很高的,走吧,走吧……”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推着他朝一间屋子走去。
“我可不敢冒这个险。”玛莎说。
“你们每个人都去做自己的事吧!”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命令道,她把萨沙带到了自己的牙医室里。
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的中间有一张治牙用的圈椅和一个放着牙科器械的小茶几。
“一般来说,我的牙都没什么问题。”萨沙说,他在冷冰冰的人造革的坐垫上坐了下去。
“我们来看看吧。张开嘴……您那儿是什么啊?”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用行家的语调说,她用金属的钳子碰碰萨沙的牙齿。她离萨沙非常近,萨沙看到了她的美丽的、过早衰老的脸庞。
“有窟窿眼儿,”她说,“我们现在就来把它填补上。”
“也许,用不着吧?”萨沙说。
“您知道吗?可能,这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一些补牙的材料了,”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说道,“您就满足我的要求吧。”
“我准备好了,补吧。”萨沙说。
“谢谢。”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笑了,她拿起治牙的小钻头干了起来。
“你还活着吗?”玛莎在门口望了一眼。
“活着,活着……快关上门……”妈妈要撵走她。
玛莎挤了一下眼走了。
“萨沙,我想跟您说件事。当然,这也是没有什么力量的安慰话……”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一边用小钻头治着牙,一边说道,“您总是这样的抑郁……”她关上了治牙的电动器械,“请相信我的经验,生活中并不是一切都是由爱情组成的。”
萨沙张着嘴望着她,她继续钻着牙齿。
“您以后会遇到别的女人的。您将会把玛莎当作未能与您结合在一起的第一次罗曼蒂克的爱情来回忆起她……您永远不会把小孩的襁褓、烦琐的日常生活、吵架等事情和玛莎联系在一起。这都将是您和另一个女人之间的事了。如果不是……您就会和玛莎在一起,”萨沙由于疼痛喊了一声,“您别这样难受。您还将有一个漫长的人生,她以后也会有一个漫长的人生……您想一想,您也不会永远都爱着她的吧?”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微笑了,她摸了摸他的头。
“我将永远爱她。”萨沙说。
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沉默了一会儿。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该把这颗牙齿的事了结吧?”她说。
“我不愿意。”瓦吉姆从圈椅的扶手上下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
“你要明白,能有你不愿意的时候吗?”玛莉娜生气地说,“你简直是一个狂躁的人。你能好好地跟我谈一次吗?”
“好吧。”瓦吉姆在她对面的一张古色古香的圈椅上坐了下来,“谈什么呢?”
“你自己不能想一想,要和自己的妻子谈什么吗?”
瓦吉姆沉思起来。
“不知道怎么搞的,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在外婆面前已经不好交待了,她害怕到我们屋里来。”
“那又怎么样呢?我们终究是夫妻。她不到我们屋里来,我一点也不反对。她有自己的屋子嘛。”
“你现在还住在她的家里呢。”玛莉娜说。
“嗯,这我知道。”瓦吉姆站了起来,“我要走了。”
“不。让我们来谈一谈吧。”
“很有意思。”瓦吉姆又坐回到圈椅上,他以一种夸张的注意力凝视着她。“我听着呢。”
“关于你的未来,你怎么想的呢?”
“我的未来将是美好的。”
“我并不确信。你的制造机床的专业当然很好罗,可是你打算拿什么来养家啊?我们当然并不穷,现在我们还在上大学,家里帮我们,但以后呢了……”
“什么以后?”瓦吉姆笑了起来。
“你怎么想的,你那一百二十卢布……”
“我什么也没想,你责怪我什么啊?!”
“你没有想,这很不好,”玛莉娜提高了嗓门,“有时候应当动动脑筋,不要只会作爱。”
“我走了。”瓦吉姆站了起来。
玛莉娜跳了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什么,你完全是个白痴,你就这么一头栽进那个什么塔式起重机里去了。你喜欢这样就去喜欢,可我不愿意!瓦吉克,你要明白,一个人应该哪怕有一点点追求功名的劲头!……”
“去你的吧!……”瓦吉姆顶撞了她。
她抓住了他的衬衫,尖叫起来:“你也不害躁,一个成年的男人要靠岳父养活!你爸爸和妈妈从来都没花过一个戈比,好像他们都不存在似的!……”
“不许说我妈妈!”瓦吉姆狂怒起来。他把她推倒在沙发上,脸上带着扭曲的、恶狠狠的表情俯身看着她重复道:“不许说,不许说我妈妈!母狗,不许说我妈妈!……”
“你是坏蛋,你的父母也是坏蛋!”玛莉娜对着他的脸喊道。
他好几次打她的脸,玛莉娜用手捂着脸,喊道:“坏蛋,败类,坏蛋!你们全家都是坏蛋!”
电话铃响了。瓦吉姆用颤抖的手拿起话筒:“是啊,是我……”他喘着气说道,“萨沙,好,我回头再给你打电话……我回头给你打……好,你打过来!……等一会儿……”
他扔下话筒,转身向着玛莉娜。她蜷缩在沙发上哭泣着。
外婆站在房门口。“年轻人,你给我出去!”老太太指着门说道。
一个温暖的五月的夜晚。萨沙和玛莎在城里溜达着。
“瓦吉姆说什么?”
“等会儿打电话来。他那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坐在昏暗的公园的小吃部里,默默地注视着过往的行人。
路灯亮了。汽车上的小红灯闪烁着。
萨沙说:“咱们走吧?”
“上哪儿?”
“不知道。上我家去吧,咱们喝茶。你还没到我家去过呢,我的父母很好。”
“我不怀疑。”玛莎说道。
“只不过你什么也别对他们说。他们不会明白的。”
大家都在喝果子露酒。他们用吸管从一个放在地上的长颈大瓶子里把果子露酒吸到一个带把的水罐里,再用水罐往每个人的杯子里倒酒。萨沙的父亲只穿着一件汗背心,他把两只手放在蒙着漆布的厨房用的桌子上。母亲穿着一件印花布的宽大睡袍,她高兴地笑着,酒稍稍有点从她手中的酒杯里往外溅。
父亲发表祝酒辞:“……我想,你们会生活得很好的。所有的人都结婚,可结了婚都吵架,这又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结婚,是吗?”母亲惊讶地说。
“呸,见鬼,我说的是:为什么要吵架!……你们都笑什么,难道就不允许人说漏了嘴吗?……”但父亲自己也笑了,他杯子里的酒剧烈地晃动着,“我看得出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你很有眼力啊,萨什卡……我能在一公里以外就看得出谁是漂亮的女人……”
“嗳,你啊!”母亲笑着,伸一个拳头给他看看,“不,我们没有喝醉!玛莎,姑娘,我是说,他要是一说起来没个完啊,那就……”
“什么一说起来没个完?我这就已经说完了。”父亲看了一眼桌子,“祝你们幸福……”他沉思起来。
“你们都是非常好的年轻人……”母亲插了一句。
“生儿育女吧……”父亲没有听见母亲正在说话,他又接着往下说了,“关于孩子,不用害怕,两个是最少的了。比如说,我到现在都不能原谅自己:我只有一个孩子……”
“爸爸,”萨沙举起了杯子,“我们都明白了。谢谢。让我们最后再来干一杯吧……”
“好,来吧!……”玛莎响应道。
他们安安静静地喝着酒。在小小的电视机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张中年人的带黑框的照片。
“谁死了?”母亲感兴趣地问,“把声音放出来。”
声音放出来了,播音员在说:“……伊凡·尼柯拉耶维契·西道洛夫在党和政府委托给他的重要岗位上表现得……”
“这个西道洛夫是谁啊?”父亲眯细着眼睛问道。
“谁知道他啊……”萨沙说。
“那就把声音关了……我们再来喝酒吧……”
于是又从长颈大瓶子里把酒吸了出来。
萨沙说:“……夏天我们可以到别墅里去住。秋天可以转移到咱们家来住上一阵子……”
“为什么只住上一阵子?……”父亲感到很惊讶。
“是只住一阵子,爸爸!”萨沙坚持己见地说,
“我们要单另住,这样更好些。起先我们租房子住,以后想办法弄一套房子来……或者一开始……先弄一间来。”
“不,我不同意!”喝得醉醒醇的父亲望着儿子,“我不愿意和你们分开!”
“但也不能永远在一起……”萨沙说。
“我不同意!……”父亲不听他的,重复道。
“可要是有了孩子,你们想想看,这么一套非常小的房子住得下吗?”玛莎解释着,“你们才两间屋子?我妈妈有一套房子,这套房子很不错,我已经想过了,要是跟人换,换得好的话,能换到一套一居室的房子给我们……”玛莎屈指计算着:“给妈妈和外婆在好一些的地段换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来。只是无论如何这些事自己都办不了,得有个中间人……”
“我就是没有中间人也能把房子换来!”萨沙用特别大的声音说道,“这些中间人只拿钱,什么事也不干……”
“我不同意!”父亲喝下一杯果子露酒说道,他还在重复刚才的话:
“嗯,你看着我!”母亲让他转过身来对着自己,“我的天哪,他完全喝醉了!不,你别不敢正眼看人,看着我啊……”
所有的人突然都看到,父亲确实醉了。他们自己坐在那里也都是脸红红的,眼睛闪着光,说话的声音非常大,情绪都很兴奋。
“那怎么啦?”父亲说,“儿子也不是每天都结婚。萨什卡,那里还有酒吗……”
……父亲向后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玛莎说话了,她说得结结巴巴的,不利落,泪珠在眼窝里滚动着。
“……你们是这样一些人,你们知道吗……我坐在这里,似乎已经和你们认识了一辈子了……不,我知道,通常也都习惯于这么说,而我这么说是由衷的。说的是实话,这也是我的感受……让我为你们干一杯,现在像你们这样的好人很少,你们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你们是多么好的人!……我是这样地爱你们……涅莉·巴甫洛芙娜,我能吻您一下吗?……”
“我的姑娘!……”妈妈说,“让我来抱抱你!”
玛莎突然在萨沙的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妈妈也哭了。
“你们这是怎么啦?怎么一下子都这样啦?”萨沙说。他醉醺醺地凝视着她们,突然他说话的语音都不太对头了。
“我的天哪,这一个也醉了!”母亲噙着泪说道。
“那怎么啦,是醉了嘛!”萨沙说。他站起来,走出厨房去,突然,又停住脚步,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玛莎,听着。我告诉你,你可得守住秘密……妈妈,你也听着……”他微笑着,停顿了一下,“妈妈,我非常地爱玛莎!”
电话铃响了。
“这是找我的。”萨沙拿起了话筒。
沉默。
“是你吗,老太婆?”在电话线的另一头有人问道。说话的是个男人,听声音是个年轻人。萨沙默不作声,他茫然地看了玛莎一眼,她正坐在圈椅上编织毛活儿。
“怎么,老太婆,闷得发慌了吧?”那个男人说。
“这是谁啊?”萨沙说。
电话线的那一头沉默了,对方以为打错了,于是就挂上了话筒。
“这是什么人这么蛮横无礼。”萨沙说。
玛莎扔下毛活儿,迅速地走到他跟前。
“把电话线的插头拔掉。”她说。
“为什么?”
“别跟他说了,跟他说话没意思。”
“这个他是谁啊?”
电话铃响了。萨沙摘下话筒,听到有人低声地说:“你们都去死吧,你们所有的人都去死吧,所有的人都去死吧……”
“你是准啊?”萨沙说,“你胡说些什么啊?我现在就去查清楚您这是哪儿的电话。”
“你们砧污了这个国家……”一个人在话筒里阴郁地低声说,“你们冒着臭气,犹太人的臭气……”
萨沙抬起眼睛,看到这幢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围着他: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玛莎、米哈依尔·米哈雷契和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
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按注了电话机上的钮:“萨沙,这是一个不正常的人打来的。这已经很久了,我们都习惯了。把电话插头拔掉吧。”
萨沙久久地望着他们,突然嚷嚷了起来:“你们都从这儿出去!都出去,你们都看着我十什么?快走!”
突然他们都听从了他。他只留住了玛莎:“你呆在这里。”
他在圈椅上坐了下来,把电话机放在膝盖上,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它。
电话铃响了。
“你以为我会让你好好地呆着吗?”那个男人说,“今天我们就过来,就让那个姑娘叉开双腿等着吧。”
“你是个坏蛋,是坏蛋,你明白了吗?!”萨沙狂怒地喊道,“狗杂种,我会找到你的,狗杂种!!!”
他用手掌按住了话筒,示意玛莎到门口去:“快到邻居家里去打个电话给电话局,我马上要跟他说话了……”
“我不知道电话局的号码……”
“你去查一下!”
玛莎跑出门去了。
“嗳,你怎么不来啊?”萨沙对着话筒说,“你原来是个胆小鬼,胆小鬼。可怜的不值一提的人,这样的人只有在电话里能吓唬吓唬人……嗯,来吧,你来啊,我等着你,我们大家都等着你。怎么,你拉屎拉多了啊,坏蛋?你在哪儿?!”萨沙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话筒里沉默了。
“嗯,你怎么不来啊?”
“你是谁啊?”那个男人问道。
“我,犹太人,最惹人讨厌的犹太人。而我就冲着你嚷嚷了。你懂吗?”萨沙喊叫道。
“我想跟那个老太婆说话。”那个男人说。
“不喜欢和我说吗?你希望有人怕你,可我不怕你,你是这么一个坏蛋!”
玛莎跑进屋来,朝他点了一下头,表示已办妥了事情。
“你知道吗?我还要对你说什么?”萨沙笑了,“我们逮住你了,我们查清楚了你的电话号码,坏蛋,现在行了,你刚作完爱吧,现在我要揪掉你的睾丸!坏东西!”
“我打的是公用自动电话,”一个声音说道,“你查出公用自动电话的号码来了吗,傻瓜。”
那个男人笑了。
米哈依尔·米哈雷契要走了,他有点为难地吻了一下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的手。
“我没有办法,都在等着我……”他嘟哝着。
“走吧。”她跟在他身后给他关了门。随后又转身对着沮丧地站在走廊里的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妈妈,睡觉去吧。我说,去睡吧。”
“天哪,这年轻人真能骂街啊……”老太太说道,她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你可以说一说,你想要干什么?”萨沙已经用另一种语调在问自己的交谈对象。
“我要你们都死掉。”
“明白了。很好。你打来了电话。那么,现在所有的人就会都躺倒,快要死去了。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萨沙佯笑了起来。
“你们将会害怕,”那个声音说,“你们会觉得走出门去很可怕。你们不敢睡觉。然后我们就来割断你们的咽喉。或者你们从我们的国家滚出去。”
“她们是要走的,而我留下。”萨沙说。
话筒里沉默不语了。
“你愿不愿意我们见见面啊?”那个男人突然建议道。
“什么时候?”
“现在。”
“你在哪里?”
“在这里。”话筒里嘿嘿地在冷笑。
“这里是哪里?”萨沙嚷道。
“你到窗口来看看。”
萨沙解开弄乱的电话线,朝窗口走去。玛莎跟在他后面走着。户外是黑夜,有风。
“你在哪儿?”萨沙朝黑暗中仔细地望去,想要看清楚什么。
“公用自动电话亭子里,”那个男人说,“我就在这里。”
公用自动电话亭就在近处,离大门口十来米远。黑暗中电话亭的顶发着白,但要看清楚亭子里的人是不可能的。
“我现在就来。”萨沙说。
“我希望你一个人来。”那个男人说。
“好的。”
那个男人挂上了话筒。
“你哪儿也别去!”玛莎说。
“我得去。”他说,“你别拦我。我说,别挡我。”
他来到走廊上,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在这里,老太太也从自己屋里朝外张望。
“把钥匙给我,”萨沙说,“把门关紧。谁来也别开。”
他走到厨房里,拿起一把有木头把柄的切面包的刀。刀刃很薄,上面有不明显的铁锈的斑点。萨沙把刀放回原处,拿起一块磨刀石,把它揣在杯里。
在走廊里,老太太给了他一串钥匙。玛莎在哭泣。
他走出屋,来到楼梯台上,按了一下电梯的钮,一个小红灯泡亮了。
一套住宅的门内,三个女人在望着他。
“谁来也别开门,”他说,“把门关紧!”
电梯来了,萨沙握住了电梯门的扶手,但立即又改变了主意,从楼梯上走下去了。传来了他的响亮的脚步声。他从楼梯上往下走着,越走越往下,一直下到墙上的邮箱旁边,那里的一盏灯没有亮着。萨沙摸黑走到门口,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用力地把门推开,走到了街上。
前面,在离他几步路的地方,看得见有一个公用自动电话亭……
三个女人从窗口望着他……
他慢慢地向公用自动电话亭走近,从怀里取出那块磨刀石,把它紧紧地握在手中。在离电话亭三米远的地方,他停住了。电话亭里一片漆黑。
“我在这里。”萨沙说道。
一片寂静。没有灯光。萨沙又朝前走了一步,再走一步。他握住电话亭的门把手,把门推开。电话亭里什么人也没有。
“你在哪儿?!”他在黑暗中喊道。
寂静。萨沙扔掉了磨刀石,奔跑到了玛莎家的门口。他想叫电梯,但电梯的按钮正亮着,于是萨沙就两级阶梯一迈地跑上了楼去。他起先没有想到自己身上有钥匙,就先按了门铃。后来他才想起自己可以用钥匙开门。一串钥匙有好几个。萨沙用颤抖的手一把一把钥匙地试着开门。
门打开了。三个女人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似地望着他。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的手中拿着一张凳子。
“那里……什么人也没有……”萨沙气喘吁吁地说道,“他欺骗了我们。”
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把凳子放到了地上,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
“谢天谢地,”她说,“总算没事了……”
玛莎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直发愣。
“我一直都说,这些人是想吓唬我们!”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粗声粗气地说,她朝厨房走去,“我去煮茶。你们不许再接电话了!”
电话铃又响了。
玛莎拔掉了电话线的插头。
“孩子们,我都腻烦了,”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说道,“就让他们来电话,来人好了……我这个老太婆想要睡觉了。”老太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和你们大家说声晚安。你们也别坐得太晚了……”
列维卡·萨莫依洛芙娜以夸张的动作向大家挥了一下手,回自已的屋子去了。
夜里,玛莎、萨沙、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三个人在厨房里喝茶。
“嗳,你这沉浸在爱情故事里的人,快清醒清醒吧!”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说道,“那颗补的牙怎么样?只要我活着,这颗牙就会好好呆着的。要是填补上去的东西掉下来,您知道吗,萨沙,那我准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发现没有人在听她说话,“嗳,我在这里也是妨碍着你们的永恒的爱情啊。”
萨沙和玛莎感到自己似乎在什么很远的地方似的。他们望着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笑了。
“玛莎……”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笑了起来。“也许,你不必和我们一起走了?等一等,别打断我。可你将会有一个在国外的妈妈和外婆,而且……你们会给我们寄东西,我也会给你们寄东西。玛莎,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玛莎?”
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的声音瘖哑了。
“您……这么说是认真的吗?”萨沙说。
“我不想成为破坏永恒的爱情的人。也许这爱情还真是永恒的?玛莎就不会原谅我。玛莎,我没听到你说什么啊!你怎么不说话啊?”
门铃响了。
他们大家都像听到了一声命令似的,看了一下表,这是夜里三点钟。门钤又响了一次。
“我去开门。”萨沙说。
“别开门。”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抓住了他的手。
他站起来,来到走廊上,走近门,倾听着。有人在楼梯台上踏步。萨沙开了锁,打开了门。
在他面前站着瓦吉姆。“你们的电话一会儿占线,一会儿没人接,”瓦吉姆说道,“我在找你。我一定来得不是时候……他们把我赶出家门了……”瓦吉姆不好意思地看看周围。
“瓦吉克……”萨沙突然抱住他,摇晃了他一下,“你好样儿的……”
沮丧的瓦吉姆笑了,他不知有多么高兴。
“嗯,把外衣脱了吧……你站着干什么?”
瓦吉姆脱去了风衣,这时从这套房子的紧里面传来了喊声:“外婆!外婆!外婆!”
在蒙着浆洗过的白色台布的桌子上放着瓦罐。罐上写着:沃里凯恩斯坦·列·萨,1915—1988年。
人们默默地围着桌子站着。窗户全打开着,莫斯科的令人窒闷的夏日的热浪一阵阵地从街上袭了进来。
“我把这个骨灰罐放在随身带的行李中。”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说道,“据说,这种罐容易打碎,只是应该把它好好地包好捆好。当拉娅知道她去世的消息时,哭得好伤心啊。”
所有的人一下子就四面八方地在这套房子里散开了,他们低声地交谈着。
“天哪,多好的房子啊,扔下它可惜了……”
“我告诉你们吧,已经有人在打它的主意了!”
“是啊,这样的好事不会没人盯着的……”
人们纷纷向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走近,吻她的脸颊,低声地和她说了些什么,把一包一卷的东西递给她。有一个人递东西给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的时候,叶琳娜生气地说道:“我已经请求过你们了,不能为你们捎带任何东西,我们带不了这么多!……”但她还是收下了这些包包扎扎。
玛莎向一个人提出请求:“请包好捆好。这样没法带……”
她站在洒满阳光的窗口,从那里可以看得见动物园和浮在黑漆漆的、凝滞的池塘水面上的天鹅。
萨沙从一堆行李中取出一个硬纸盒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瓦罐放进纸盒内。他用一束稻草把瓦罐团团裹住,再仔细地用绳子把纸盒捆好。
从房间里传来了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的痛哭声。
“但愿经过海关时他们可别打开……这个。”
“你说什么啊?”萨沙皱了一下眉,“怎么会呢?”
“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玛莎!”
“他们干得出来的。”
他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她坐在他对面。他们沉默着。那个硬纸盒放在他们两人之间。
“你不用去机场了,”玛莎说,“早上太早了。”
“我要去的。”
“别去了,我不喜欢你去,反正都没什么意义了。”
“我要去的。”
他们都不说话了。
有一个人朝屋子里望了一眼又走了。
“你看见吗,在这里……你走吧。我觉得,他们永远也不会走了。难道他们都不明白?应当让人家自己单独呆—会儿,我过去也没见过他们,现在忽然有这么多的亲戚……这个刚才朝这儿张望的那个人,你注意到了吗?……没有?这是我父亲。但这无关紧要……走吧,请你走吧。”
萨沙站了起来,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头发上。
“好了,嗯,走吧。不,等一等……我马上就来……”
玛莎向一间屋子走去。不久,从屋子里传来了伊琳娜·叶芙盖妮耶芙娜的喊声:“啊,你真不像话,不像话!……你外婆尸骨未寒,而你……不像话!……”传来了哭声……
他们两个人在别墅里。他们彼此相爱得如此热烈、疯狂,在闷热的夏夜里,他们气喘吁吁的。他们由于激情和疼痛而喊叫着,他们什么都不顾不想地完全放松了自己。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能以分秒来计算了,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不愿分开,他们的爱情越来越高涨,笼罩住了整个世界。
飞机停在那里,已经准备接纳乘客了。
告别,眼泪!朝后顾盼,望着玻璃障壁的后面。年轻人和老年人,他们的亲戚和孩子。有的人止步不前。一个年轻人情绪激奋地在跟老人——自己的父母说话,父母怎么也不放他走,拽着他的袖子。
一个穿着学校制服的小男孩和给他来送行的同学们在一起,这些同学们默默无语、全神贯注。
又是眼泪!走吧,时间已到了!
他们登上舷梯,朝后张望,久久地不想走进机舱。他们在向人挥手,在帮助老人们,替人抱着孩子。
舷梯被搬开了。飞机吼叫着在混凝土的跑道上展翅起飞。它的双翼在大地的上空翱翔。强大的气流使青草倒伏了。
飞机在大地的上空飞着。最后再朝下看一眼:一会儿大地变得像玩具似的,随后就消失在云层下面了。
萨沙在一套房子跟前站住了,他掏出一串钥匙开了门。走进门厅,手中拿着一个家用的提兜。
房子里空荡荡的。厨房的地上有一个被遗忘的吉他。萨沙用手指拨弄了一下琴弦。寂静中,吉他发出了刺耳、难听的声音。萨沙拿着吉他走进一间屋子。他打开了房间里的窗户。他从家用提兜里拿出一架电话机来,找到了插座,把电话线的插头插上了,随后把电话机放在地上,自已坐在电话机旁边,靠在墙上,他手中拿着吉他,但没有拨弄琴弦。
从窗口传来了远处的音乐声、汽车的喇叭声、孩子们的笑声。
萨沙坐在地上等待着,他倚在光秀秃的墙上,墙上褪了色的壁纸上还留有过去置放过家具的痕迹……
(全剧终)
注释:
注1:瓦吉姆的昵称。——译注
注2:意即让新婚夫妇接吻。——译注
注3:犹太人在逾越节吃的饼。——译注
注4:玛莎的昵称。——译注
注5:萨沙的昵称。——译注
注6:瓦吉姆的昵称。——译注
注7:拉莉莎的昵称。——译注
注8:黑人忧伤的抒情歌舞乐曲。——译注
戴光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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