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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在睡前哭泣

 江昭和 2022-08-28 发布于北京

静夜里,我拉上窗帘,却久久不能够入睡。

不是因为徘徊在脑海当中,那个我始终渴望靠近,却永远无法抓住的剪影;不是因为睡觉之前看的台湾某作家的小说集,令人坐立难安,心情压抑;也不是因为三杯两盏下肚的,微微苦涩的酒,而是因为时断时续的,隐隐约约的,女人的哭声,哀怨的,缠绵的,幽细的,凄凉的。

这里不是英国某处狂风呼啸的荒凉山庄,没有凄仄动人、生不如死的爱情故事,自然也没有游荡屈辱的灵魂,日日夜夜拍打着窗户,哭哭啼啼地思慕着恋人。

这里没有茫茫沙漠,戈壁滩上的古堡,和千疮百孔的石墙,会在冷冷的狂风里,发出连绵起伏,哀伤不绝,令人瑟瑟发抖,寒意阵阵的「哭声」。

我也已经有许多年不曾翻开《简爱》或者任何其它带有哥特色彩的,阴惨惨、凉飕飕的奇情小说。

《聊斋》里的故事,我也只是闲暇无事,当作业余消遣,神鬼狐妖,爱恨嗔痴,并未觉得恐怖,反而感到哀婉动人,浪漫凄美。

听到这样的声音,在如此清凉的夜深,完全是猝不及防,慌不择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再也无法入眠。

我抬起头,看看睡在另张床上的L,他仿佛丝毫也不受惊动,还沉浸在他无限香甜的梦里,不知今夕是何年。

有时候我多羡慕他,能够成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常常宣扬凡事八十分即可,天塌下来有别人挡着,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人生苦短,何必太过苛刻的乐观主义心态。

我当然知道,他一定也有他的无法释怀,但是大多数时候,在别人眼里,他就是这样一个不贪图不奢求,不拘束不挽留的随遇而安的人。

所以他能够睡得安稳,在每一个星空斑斓,明月高悬,或者夜雨霖铃,冷风飕飕的午夜时分。

我独自听着那哭声,在我的耳畔此起彼伏,像一阵阵的浪,使我本来平静的思绪变得动荡不宁,我的心像是破了洞的气球,一点点干瘪皱缩,失去了饱满鲜活的性质。

我不能这样糊糊涂涂地坐以待毙,我不能让这哭声像神秘的咒语一般漫无边际地主宰着我的心神,我需要追根溯源,然后将它扼杀在摇篮之中。

我往记忆的迷宫深深深深处追溯,于是我想起了几天前,在某星级酒店门外遇见的那个打扮时髦艳丽的女郎。

*

看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在满面春风,笑语嫣然,亦不是若有所思,冷若冰霜;她不是置身人潮,仪态万方,也不是伴着某成功男士,花枝招展,而是一个人,背向着我,在某个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触及不到的地方呕吐。

我不知道此前她经历过什么,是被灌了数不胜数的酒,还是遇到让她十分作呕的异性,是今天身体不适却还只能勉强应酬,还是因为初次登上大场面,一时之间无法适应,紧张之余发生生理反应。

我只一眼扫过从她肚子里倾倒而出的污秽,掺合着酸性的胃液,这样一道美丽的身影,像巴黎时装周上的女模特,这样一堆令人侧目的污秽,这种鲜明的反差让人不忍凝视。

仿佛观看本身就是一种亵渎,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美丽是脆弱的,美丽本身是有缺陷的,它不真实,它经不起靠近和质疑,它不能被庸俗化,但也无法避免庸俗化。

我的鼻端仿佛涌起一阵让人晕眩不适的气味,就仿佛我站在她身边一样,就仿佛我就是她本人一样。

在这之前,这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错综复杂,分辨不清的粘稠物质可能是妖冶的红酒,丰盛的大餐,是精致的点心,或者其它令人想象不到的东西。

在此之前,她无法拒绝,因为各种理由,而这一瞬间,她的身体提出抗议,强势罢工。

幸亏她还有残存的理智,一个人跑出来宣泄,我虽然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但还是起了慈悲心,准备前去安慰,谁知她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嘴角,还有脖颈周围的衣领,然后揉揉额头,转过身来,没有重返酒店,只是一个人,站在路边,那样清瘦,那样美丽,红唇都变得斑驳惨淡,脸上没有血色,只有缺乏安逸的空虚。

她让我想到亦舒小说《银女》以及黄碧云笔下那些生活在“月亮背面”那些游离破碎、荒芜悲哀的女人。

那些被比喻“秀丽如狐、精致如蛇、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却惟独没有一桩譬喻用来修饰丰满悲伤与落魄的女子。

又或者,悲伤与落魄是不需要譬喻的,它就是它自身,如此路人皆知,如此掷地有声。

她们精明且糊涂,她们美丽却凄清,她们享受着男人轻描淡写的目光与爱戴,承受着他们关键时候的背叛与伤害。

当男人对她说:你是我生命里,如此独特且唯一的那一个。因为你,开天辟地;因为你,无可取替。

她只是面露微笑,静默如谜,因为她辨认出眼前男人的荒唐与可爱。

因为这一切早发生过,因为这一切从未发生。

她们用生命验证着《媚行者》当中的那句话——

美丽是生存感觉,正如痛。

在她们看似刀枪不入的皮囊之下,深藏着各自不为人知的脆弱与漩涡。

于是我仿佛懂得了,日本艺伎出行,面上要涂厚厚白粉的缘起。

遮蔽脸上瑕疵,美观效果兴许是它最不值一提的作用;更要紧的是,可以掩盖或者淡化表情——你的人格、你的情绪、你的个性,在观众眼中,都不要紧。

他们要的只是一时的刺激与愉快,或者像《华灯初上》里的妈妈桑苏庆仪说的——温柔。

而不是你的落寞哀愁,更不是你的歇斯底里。

在这里,真性情是不值钱的,他们要的是一件艺术品,接近不悲不喜的圆满。

所以她们如此华美如锦缎,所以她们如此凄清如裂帛。

*

直到她坐着的士离开,都没有发觉我的存在。

我也径直离开,在越来越寒冷的北方的夜色里。

我没有去看看那家酒店的名字,我只是忽然想到菲茨杰拉德的某本小说的名字——「一颗像丽兹饭店那样大的钻石」

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但是从我意念的湖泊里浮上来的漂流瓶,写着的就是一句话,这一个名字。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没有哭,但是不知道为何,潜意识里我总惦记着她颤抖的背脊,我总感觉在她孤身来去的身影里,有数不胜数的泪水在摇摆和晃荡,只是她顽强地控制着它们流动的节奏,不让它们轻易漫溢出来。

我不再记得那个女人的脸,但是我记得衰飒的秋风中她那单薄的身影,还有带着醉意坐车离去的孤独和冷清。

并不是所有的美丽,都光彩熠熠,夺目无比。

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丑陋,和灰烬,在角落里抽搐,挣扎,嚎啕,哭泣,只是我们听不到罢了,只是别人听不到罢了。

我不由地想起奥斯汀小说《傲慢与偏见》里女主角伊丽莎白说的那句话:「我世面见得越多,就越对人世感觉不满。」

可是满或不满,又有什么用呢?

最终我们能够仰赖依存的,仍旧是这样的世界,仍旧是这样的生活,别无它途。

我有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走过去,嘘寒问暖,轻轻拍拍她的背脊,或者掏出我经常放在包里的巧克力(亦舒说:生活苦涩,先吃甜品)。

虽然只是沧海一粟,但是能够让她感受到多一点来自人世间的温暖,而不是一个人仿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寂寞承担,她的心里会好过一点的吧?

可是我没有,所以我才会在静夜里,听见她的哭声。

她在埋怨冷眼旁观的我,埋怨这个冷眼旁观的世界,埋怨冷眼旁观的生活。

我情不自禁拉开窗帘,将手掌贴在玻璃窗上,心里默默地说:

「你渴望从人间索取,你就必然要付出,至于得不偿失,还是满载而归,都是你自己的因,结出来的光怪陆离的果。

你可以活得骄傲独立,那就不要埋怨喊累,你也可以活得轻松自由,那就不要望洋兴叹,徒增伤悲。

人生这条路,怎么走都会有遗憾,没有错与对,道路虽多,规则只有一条,不过是自负盈亏,与人无尤。」

然而我自己也懂得,道理是道理,人生是人生,换做我自己,还不是一样,哽咽又憔悴?

没过多久,那阵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不知不觉停止了,只剩下偶尔吹过窗外的风,寂寞地在人世间流浪。

我也终究冷冷清清地睡着了,像每一个,经历过什么坎坷心酸,苦乐艰难,最终都磕磕绊绊地睡着,继续期待另一个明天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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