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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杜甫的这首诗，听上去凄凄惨惨。 年轻时总觉得杜甫不如李白的诗痛快，憋屈、弱小。李白遇到了厄运，态度是“人生在世不得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充满了自信和抱负，有时感到他狂妄至极，不会像杜甫这样，表达人在困境的卑微和能力的弱小。 这是因为年轻时，对待命运总是乐观和轻视，总以为时间很长，总有一天会雨过天晴。 雨一直下，命运总是坎坷，当你不再相信明天自己的好运会来的时候，我想才是读懂杜甫的好时候。 八月本来是丰收团聚的月份，也是冷风凛至的时候，杜甫所住的杜甫草堂屋顶上的茅草被风吹走了。四川成都，本来就是杜甫寄居的地方，是他乡，在中国古代，家乡是一个人年老最好的归宿，寄居在他乡本身就是漂泊不定的生活，此刻寄居的草堂也在风中飘摇，破败不堪。 茅草被风卷走，对一个诗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曾经的大国官吏来说，是不堪的一幕，这一幕手无缚鸡之力的诗人总是显得毫无办法。 但杜甫是诗人，他还是先呆住了，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屋子，而是在这样的突发场景中不由自主先看起了茅草：茅草被风吹卷着渡过了江面，有的挂在树梢、有的沉入江底。这哪里是茅草，这不也就是这一代士大夫的命运吗？被突如其来的战乱卷着各地分散，落脚在哪里？是居于庙堂还是浪迹江湖，不由自主，随风飘散。 窘境、困境，到底对一个人来说是什么？年轻时可以把它看做大山，只要越过山丘即可；年老时，只怕会成了检测自己老朽程度的试剂——被儿童欺负、茅草被哄抢一空，儿童抢茅草还不是真的要用，而只是玩耍，这种小儿科的闹剧已经年迈的杜甫制止不了了，唇焦口燥，倚仗叹息。 这时又出现了一个变量，风停了，天突然变黑了。 这是描写的一个时间先后，下雨必是先有大风，之后才有秋雨突至，符合现实，也恰恰是这个顺序，让杜甫这一家人一波未来、一波又起。屋子刚刚被卷走了屋顶的茅草，现在最怕下雨，偏偏雨水来了。 杜甫写得好，恰恰没有像前面描写茅草一样，写雨的大小、急缓、形态，因为这时他根本顾不上看雨，他得先回家去收拾这个雨中残破的屋子。 自己的被子如铁，却不是说质地，是说温度；自己的孩子娇嫩，却不是说乖巧，是说睡觉不好，一觉踢破了被子，如铁的被子现在成了破被子。屋子里到处是雨水，每一脚踩下去都是湿的，今晚可怎么睡呀？ 写到这里，一个在风雨中卑微的家庭全貌展现在我们面前。如果诗到这里停止，不失为一首记录自己故事的写实诗，但杜甫在此刻写下这最后的两句，是这又冷又黑的夜里最暖人间的火。 如果这时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则显得怨气不平，如果这时他写“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又不过是一点廉价的同情心，写“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是借着穷人来当议论的论点。 只有自己经历过，自己失去过，自己身陷泥沼，哭声惊动黑夜的人，才能有真正的领悟，才见真实的底色。 经历苦难，有人会担心，我还是原来的我吗？我会不会被生活磨平？是不是那个最不起眼的？如果那样的话，这些痛苦和磨难对我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杜甫经历这些痛苦，才让他成为杜甫，而不是他是杜甫，他经历的这些痛苦才有意义。 要知道自己有没有长大？有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就去看看你是怎么面对你不喜欢的事，怎么面对痛苦，如果你是抱怨、逃避、后悔，那你就还是在妈妈的怀抱里；如果你去做、去挣扎、去和它搏斗，总之你没有回头，而是向它冲了过去，你拒绝痛苦的来临，你才算真正的活过，真正活过的人才有资格叫人。 心理学家荣格给过我们一个治疗精神痛苦的方法——去受苦、去工作，去把双脚踩在地面上。就像杜甫，被秋风所欺，被孩童所辱，但他的心比火还热！他比那些朱门贵族，那些着华服、住豪宅、开名车里的人更活得有力气。他发出了怒吼，讲出了夙愿——“如果能出现这样一个让天下所有穷人住进去不怕风雨的屋子，我这个破屋，我就算冻死，也知足了……” 他拿自己的厄运来做赌注，这是士大夫的使命和责任，用自我牺牲来换取民众的幸福安定。有了这一句，杜甫的形象更加饱满，士大夫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为榜样，杜甫更进了一步，把天下寒士的厄运看得比自己的大。 作者：十八花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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