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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有那么好吃的糖醋里脊了 |《椿树峁》

 星河岁月 2022-09-01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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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出陕北回家探亲,先要到延安城,在那儿坐长途汽车到铜川,在铜川就有了火车。延安去铜川的汽车早上五点多发车,开近乎一天。下午到铜川,去赶下午晚些时候有一趟开西安的火车。

我们在延安没有熟人,城里没法过夜。回家的人都是直接从山里出发,晚上不睡觉,半夜知青灶上饱餐一顿,跟大家告别,连夜走山沟走川道走延安,走到早上三点四点,去坐五点钟的长途车。

我收到家里寄的路费。头天晚上知青灶上喝许多小米粥,又揣上块玉米饼子,跟灶上盘的两斤小米,装个布袋里带回去给家人。又和队里知青说再见,他们也走,只是要迟几天。看看半夜了,推门出来,见山月明亮,山路明亮,心中安定。迈开脚步,出了庄子,沿西沟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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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回出发已经是下半夜了。一个人静静走着,一轮清月悄悄伴着。几十里山路上没一个人影,整个这世界上就没一个人影。这意境,许多年许多年以后,它变成了心里的延安精神。

过天塔村,前面就快走到黑庄。忽然见路旁边立了一棵半截子枯树,略粗,没有了枝杈。我不记得那里有树,想想记错了罢,就从树旁走了过去。那树忽然动起来,身后一个低沉声音:“个谁家?”我脚一软,差点坐地上。回头看,月光下竟立着个老汉,裹件羊皮板筒,直盖到腿脚,反穿着,树皮似的。月光下没看出来,把他当树了。我说:“嗨呀,你把人吓死啦!”他又问:“谁家?”我说:“万庄椿树峁的,知青来。”他倒说我:“你把我吓的。咋这阵儿往出走来?”我已然镇定,就说:“走城。回家探亲,要赶汽车了。你个哪搭儿的来?”他说是黑庄的,是个谁家,贾家米家折家?总是黑庄那三大家,而今忘了,他下半夜是去干什么也忘了。总之那次他把我吓死了。下夜在大山里走,山道上不可能有人。突然冒出来个人,那肯定见的是个鬼。

五点钟天还黑黑,延安长途汽车站里乱成一片。我终于上了车,那座位窄窄一点点地方,也不管不顾,头搭在前面椅背上,懵懵大睡。人走一通宵夜路,又吃了惊吓,困乏得不行。长途上睡一路,浑不知司机开到哪儿了。只记中间打尖,说叫下来吃饭。我懵懂懂跟了众人下来,看看是什么个路旁小馆儿,卖什么饸饹,炒洋芋条条,羊腥汤,都黑黑的。就不吃,把自己玉米饼子掏出来啃了,又到车上去睡。最后听到一片嚷,说是铜川到了。睁开眼,看看天色昏昏,已经是下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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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侯之旧照

铜川火车站是一个大房子,临着条大马路。房子后面就是站台,有许多铁轨。揉揉眼睛,人清醒了。走到车站,去到窗口里买了西安的票,说要过一个多钟头以后车才开。火车就停在站台上,看得见,是一串闷罐子货车,铁锈得褐红色。车门侧开,铁锈的大推拉门,从车顶通到车底。门大敞着,见里面黑洞洞,地上坐好些人。

走出车站,过了大街。对面是个饭馆,挺大,国营,一头就钻进去。见菜板上肉菜,比延安丰盛太多,过油肉回锅肉红烧肉酱爆肉这些都有。还有个糖醋里脊,赫然写在那里,价格最为昂贵,竟要六角五。我摸着兜里,有张母亲寄的五块钱大钞,觉得底气。

开票处挤许多人,根本就没人排队,都在挤。费半天劲,挤进去,要了过油肉,要了红烧肉,没有米饭,就又要了馒头,想想够了。虽然糖醋里脊很馋人,但想着太贵。交钱时候,忽然起了邪念:机会不容易,就这一回,过回瘾吧。刑事上对这种临时起意有说法,叫激情犯罪。就跟开票的小姑娘说:“再加一个糖醋里脊。”小姑娘翻了眼睛,向上横我一眼。那眼睛很好看,我想到的是糖醋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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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树峁》

两份肉菜很快就来了,我坐那儿吃。肉菜很香,就了馒头很过瘾。不一刻,一扫而光。但糖醋里脊不来,催几次,也不见,就又去要了个馒头,等着。想着是那菜太贵,没有人点,怕要单独做什么准备吧,所以慢。

这时见同桌坐的两个人抹下嘴,都站起来,嘴上说:“快走,到点儿了,火车要开了。”我听了问他们:“你们哪趟车啊?”一个人看了我说:“哪趟?下午就一趟车,去西安的。到点儿了。你没听哨子响?”这时就听车站那边,果然“嘟嘟”地响起了哨子,那大概是准备发车的信号。

我吓坏了,腾地站起来,冲向开票小姑娘:“我火车要开啦,糖醋里脊我得退啦!”小姑娘说:“已经给你炒上啦。你去跟灶房催去。”

我一下冲进灶房,呆住。灶上熊熊大火,火苗蹿数尺高,到了房上。一胖大师傅,炒勺火焰中,“叮咣叮咣”颠炒,锅中金黄油亮。灶房里一派金红,光芒万丈,人脸映山红,就像幅油画,题目该叫:火红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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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大师傅回转身,“哐当当”里脊扣大盘。满满一堆,给的好分量。这糖醋里脊!做得漂亮。肉块炸成一块块黄金,糖醋汁如蜜,是流质的琥珀浇黄金上,晶莹明亮。

我道了谢,端起盘子就跑。大师傅看着笑。

到了厅堂,很是作难,没有东西装,没法拿走。那时饭店还都没有打包带走这一套把戏。先顾不上,抓两块里脊,塞嘴里。一口咬下去,一包热油滋出来,结结实实烫在喉咙上,疼得人一哆嗦,却心里快活:真香啊,这么多油!口中急急地嚼,嘿,肉嫩的,酥的,油的,酸酸甜甜的,外壳微带了焦脆。咳也,太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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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边把圆馒头掰开,堆满里脊,夹好。看看盘子里还有好多,抓了塞嘴里,又把余下几块抓手上,也顾不上油啊烫啊。心里有很悲伤的感情,大山里头的日子,那么缺油缺肉,这么好吃的里脊,机会多不容易啊,扔了就太可惜了。那肉挂满油汁,刚炸出锅,烫得嘴也痛,手也痛。就去想黄继光焦裕禄,敢于抱炸药。

我一手捏着馒头,一手的肉,背上是装着小米的包。人窜出饭店,一边嚼着拼命跑,跑过街,冲进站台。进站口小栅栏门开着,没了检票的。火车已经滑行开动了,闷罐车大铁门是一直敞着的,一路都不关。听到一片哨子响,听到一片厉声大喊:“站下!站下!”我箭步上前,一个虎跳,应该跟足球滑铲类似,飞进车厢,栽到地上人的身上。那人大叫:“咋往人怀里撞呢嘛!”看是个婆子,赶紧挣扎坐起,跟人家紧着道对不起。

手上攥着拳,还握着那把肉。

算是虚惊一场,想到的是电影台词:阵地保住了。李玉和转移了。阿庆嫂得救了。

这车厢地上坐的满都是人,我寻个角落,也坐地上,静下心吃那份糖醋里脊。先把手上那一把肉吃光,手被烫得红红,更满是油腻沾粘,但是心意满足。又去慢慢吃夹肉的馒头,这时就觉得喉咙异样,嘴里喉咙里嗓子眼里,都烫起来了大泡,心里知道坏了。

到了父母处,父亲大皱眉头,说人得要有点自制,说人不能馋成这样。母亲叹气:“你那插队都什么穷地方嘛,馋得人要变成这样?”我每天去研究所医务室,嘴里创面一直不愈,疼得睡不着觉。嗓子严重感染,喉咙大发炎,腮帮脖子肿起。天天去打针,青霉素链霉素。人只能慢慢吃流食,折腾大半个月吧,才好了。

事后回想,这份糖醋里脊有问题,用的不全是里脊块,掺了许多肥油块,那还不是肥肉块,是大油。大油块拌粉,炸得结壳酥焦。在那个没油的年月,它混在里脊肉里边,格外的晶亮焦香,更挂了酸甜,甚助了味道。只是刚炸完就吃进去,大油要比肉烫,造成的伤害也大。

但是,后来我再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糖醋里脊了,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醋里脊了。

(本文节选自《椿树峁·关于吃的故事》,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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