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宋英宗濮议之争始末:为了父亲的名义,情感与礼法的冲突

 猴格 2022-09-05 发布于河南

(友情提示:本文一万五千字,不懂宗法礼制者和不看长文者慎入)

濮议,是影响北宋政局的大事件之一,从治平元年五月二十八由宰相韩琦首倡尊礼濮王事宜,到治平二年四月初九英宗下诏讨论,再到治平三年正月二十二曹太后手书执政表示同意,历时十八个月,实际争执九个月。

所争论的内容,简单说就是过继给宋仁宗赵祯的嗣子宋英宗赵曙,该如何称呼他的本生亲父濮王赵允让,是该叫爹(皇考)还是该叫伯父(皇伯),就是这件在现代人眼中看着极其无聊的问题,让宋朝人吵翻了天。

濮议从事态发展的趋势,大致可以分为五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从治平元年(1064)五月二十八、宰相韩琦提出尊礼濮王开始,到治平二年(1065)三月二十九仁宗大祥为止,属于暗藏汹涌的平静期

第二阶段是从治平二年(1065)四月初九、英宗诏礼官讨论尊崇濮王典礼开始,到六月二十六曹太后手书诘责执政、英宗下诏罢议为止,属于双方都浅尝辄止的克制期。

第三阶段是从治平二年(1065)六月二十九、英宗下诏有司博求典故、引起台谏官的反弹开始,到八月开封大雨后台谏官们进入更为强烈的舆论攻势为止,属于一方强攻一方不应战的僵持期。

第四阶段是从治平二年(1065)十月英宗收买台谏官搞釜底抽薪开始,到治平三年(1066)正月二十二曹太后手书执政表示同意尊崇濮王为止,属于汹涌澎湃的跌宕期。

第五阶段则是从濮王称亲开始,到台谏官被贬黜、执政官丧失士林公议口碑为止,属于两败俱伤的余韵期

皇考派的幕后是宋英宗,主要骨干是执政官(中书)韩琦、欧阳修;皇伯派的幕后是曹太后,主要骨干是台谏官司马光、吕诲等人。

简单介绍完毕,让我们走近濮议,去近距离围观这场对大宋朝影响深远的辩论赛吧!

01,濮议进行时之第一阶段

大宋治平元年(1064)五月十三,垂帘听政的曹太后被宰相韩琦逼迫还政。五月十六,大权在握的宋英宗赵曙问执政大臣“积弊甚众,何以裁救?”俨然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明君模样,群臣无不欢欣鼓舞。

五月二十八,宰相韩琦代表中书执政官,向英宗呈递由参知政事欧阳修执笔的《中书请议濮王典礼》,奏疏从天性、人情出发,提出英宗生父濮安懿王赵允让德高位尊,应该给予尊贵的称号,建议英宗诏有司商议如何尊崇濮安懿王以及二妻一妾事宜。

执政的提议让群臣惊呆了,这前脚才逼迫曹太后撤帘,后脚就建议皇帝尊崇本生,这是执政要否定先帝仁宗的节奏么?是不是有点丧心病狂啊?

特别是台谏官们这时还正如老母鸡一般,为调和两宫关系奔波的时候,我们这边努力让太后和皇帝打破僵持、尽释前嫌,你们执政却添枝加叶、火上浇油的教唆皇帝破坏礼法?是生怕两宫关系会和睦吗?

由于宋英宗不是宋仁宗的亲儿子,而是过继来的嗣子,早在嘉祐八年(1063)四月二十七,天章阁待制、知谏院司马光就在上疏英宗劝谏他孝顺母后、关爱幼妹时,特意提出自己的隐忧,提醒英宗要遵循典礼,不要听从小人撺掇,枉顾大义去追尊私亲(亲爹)

司马光在奏疏中,还特别列举汉宣帝和汉光武帝,不给私亲加上尊号,被时人称赞、后世传颂;又列举了哀、安、桓、灵诸帝,追尊私亲犯义背礼,不但被当时讥讽,还被后世批评,提醒英宗要以史为鉴,杜绝过度尊崇亲生的行为。

虽然司马光的提醒在当时看着有点杞人忧天,但绝对不是无的放矢,而是他察觉两宫之间的紧张气氛,也看出英宗对曹太后毫不掩饰的怨恨。

果不其然,英宗这才亲政半个月,执政就公然上书提议皇帝尊崇本生,对遵纪守法的士大夫们来说,这个提议实在是不能接受的。

英宗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利令智昏的立即表示同意,毕竟才故去一年的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群臣对他还是很有感情的,这时候就讨论尊崇亲爹,恐怕很多人在情感上都受不了,于是,英宗下诏说等仁宗大祥(两周年)祭典之后再行讨论。

曹太后肯定知道中书的奏疏,也意识到白眼狼嗣子不会就此罢休,两宫关系更是降到冰点,大臣们就在调和劝谏两宫和睦中,让时间滑进治平二年。

02,濮议进行时之第二阶段

治平二年(1065)三月二十九,仁宗大祥,祭典结束后的次日,司马光和傅尧俞就前往中书去见执政官,提醒宰执们要遵循“为人后者不得顾私亲”的礼法,不要教唆皇帝尊崇私亲。

面对两位台谏官的慷慨陈词,宰相韩琦、曾公亮、参政欧阳修、赵槩gai不置可否,但在随后,韩琦就再次向英宗提出崇奉濮王典礼,已经在位满两年的英宗就顺水推舟。

四月初九,英宗把欧阳修的《中书请议濮王典礼》下发,诏礼官商讨尊崇濮王典礼,要求大家集体讨论,该给他亲爹濮王一个什么名分。

经过礼官和两制的讨论,很快得出结果,英宗既然从小宗过继给大宗,就要以大宗为尊,对待亲爹的礼节就要降一等,亲亲原则要服从尊尊原则嘛。

讨论的时候,礼官们都很踊跃,但等到起草讨论文书时,大家就集体失声,因为大家都明白,皇帝既然让讨论给他爹名分,内心深处自然是想尊崇亲爹,大家集体否决了皇帝的想法、皇帝肯定不高兴,这会儿谁愿意起草文书去触皇帝的霉头?

面对此等情形,迂夫子司马光走向前去,奋笔立议,书写《上英宗议乞依先朝封赠期亲尊属故事》:

首先引经据典、开宗明义,指出按照礼法制度,一个人是不能同时为两个父亲服斩衰之丧,小宗过继到大宗的孩子,就要以所后(继)父母为尊,为所后父母服斩衰(三年),为小宗本生服期年(一年),为人后者为之子,不能过于顾念私亲,因为“圣人制礼,尊无二上”。

然后,指出秦汉以来,从旁支小宗入继大统的帝王,追尊亲生父母为帝后的,都受到当时和后世的讥讽批评,提醒英宗不要效法这些不当行为。

接着,又指出前代旁支入继大统的皇帝,多半都是先帝晏驾之后,由母后或者大臣援立的,都比不上仁宗皇帝在生前就秉承天地之意,在众多宗室中选择陛下你,所以,仁宗对你有超乎一般的大恩德,提醒英宗不能辜负仁宗。

又简洁明了的指出关键,提醒英宗继承皇位的法理依据,是来自仁宗,如果陛下你不承认自己是仁宗的儿子,就没有继位的合法性

再苦口婆心地提点英宗,虽然濮王于陛下你有天性之亲,但陛下你所拥有的四海天下、可以由子子孙孙万世相承的大宋江山,则是先帝仁宗赋予你的,在这么大的利益之下,血缘亲情的亲亲,就该向尊尊低头的

最后还体贴地给英宗建议,可以给濮王高官大国,极其尊荣,三位夫人也可以改封大国太夫人。

虽然这篇奏疏被司马光写得有理有据、情理兼备,但因为结论和英宗的预期相去甚远,皇帝陛下当然不满意了,执政们也很惊讶,他们以为执政和皇帝的态度都这么明显了,礼官们不是该顺水推舟给皇帝捧臭脚吗?

怎么讨论了半天,礼官们不但回避尊崇皇帝亲爹的问题,就连怎么称呼都没提,实在太扫皇帝和执政们的面子了。

于是,欧阳修再次执笔书写《中书进呈札子》,对司马光的奏疏提出批评,让他们讨论皇帝该怎么称呼濮王的问题。

礼官们再次讨论起来,参详真宗尊崇皇兄楚王元佐、仁宗尊崇皇叔荆王元俨诏书不名的例子,濮王是仁宗堂兄,皇帝可以称呼濮王为皇伯而不名。

有人觉得皇帝不就想称亲爹为“考”么,可以在濮王皇伯之后加个“考”字,称为“皇伯考”,天章阁待制吕公著立即反驳,真宗皇帝以太祖皇帝为皇伯考,濮王有何功德可以和创业之主的太祖一样称皇伯考呢?

就这样,礼官很快呈上《两制礼官再议称皇伯状》,认为英宗应该称呼亲爹濮王为皇伯。

面对这样的结论,英宗很不爽,执政就再次为皇帝出招,仍由大文豪欧阳修执笔,书写《中书请集官再议进呈札子》

很善于诡辩的欧阳修,引古今经典条例,拿礼法中那句“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报”为依据,声称礼法规定出继之子于所后、所生都可以称父母,所以前代的汉宣帝、光武帝都称其父为皇考,而礼官们商议的皇伯称谓,不但是典籍上没有记载的,在历史上也是没有先例的。因此提议把两派意见下发百官,让三省及御史台官集议,想通过扩大讨论范围,来获取支持。

欧阳修这份奏折把皇帝和执政们的意图直接亮了出来,就是英宗也可以效法汉宣帝、光武帝称呼亲爹濮王为皇考。中书执政们乐观地认为,只要扩大讨论范围,必定会有人迎合他们力挺皇考派的,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在消息传出后,朝野是一片哗然。

大家都吵吵说朝廷想背弃仁宗的恩德,要尊崇濮王,街头坊间的谣言更是离谱,甚至传出皇帝要将濮王神主奉入太庙、去替代仁宗神主的流言,整个开封城都是议论汹汹。

面对此情此景,英宗和执政们有点傻眼,这种情况下还敢大规模讨论称呼濮王为皇考么?不怕被舆论的口水淹没?

有个叫孙固的太常博士,刚流露出附和执政的意图,就被蜂拥而上的台谏官们喷成翔,孙固的下场就在眼前,谁也不愿意落个“媚上”的名声。

就在皇考派骑虎难下的时候,六月二十六,曹太后手书宰相韩琦,诘责他不该议称皇考,韩琦为此还上奏太后辩解说皇伯的称呼才是无稽之谈

眼看形势于己方不利,英宗也只得出面取消集议,暂时停止讨论怎么称呼濮王的问题。在如此缺乏理论和舆论的支持下,自诩为濮王孝顺儿子的英宗会善罢甘休吗?

03,濮议进行时之第三阶段上

治平二年(1065)六月二十九,英宗下诏让主管礼仪的太常院去博求典故,寻找合乎经义的理论支持,时判太常寺的翰林学士范镇,就率礼官上疏《乞如两制礼官所议》。

范镇在奏疏中批驳了欧阳修称濮王为皇考的理论依据:

汉宣帝是继承汉昭帝的皇位,汉光武帝则是继承汉平帝的皇位,在辈分上,宣帝是昭帝的孙子,而光武帝则是平帝的祖父,所以他俩勉强可以称自己的亲爹为皇考,但仍然被人议论不当,因为大宗之统不可绝。

陛下你既然称仁宗皇帝为皇考,又想称濮王为皇考,那就是两统二父,比汉宣帝、光武帝更为失礼,所以,陛下你应该依据《尔雅》及本朝故事,称呼濮王为皇伯而不名,如两制礼官的前议,像汉朝那样称皇考、称帝、称皇、立寝庙、序昭穆的行为,都不是圣明的陛下可以效仿的。

中书执政官们对范镇的上疏很不高兴,就责备他一通,结果被台谏官们知道了,对执政官的蛮横很愤怒,纷纷上疏,请求英宗发布诏书明确称濮王为皇伯。

侍御史知杂事吕诲的《上英宗论不当罢集议,乞别降诏以王珪等议为定》首先批评英宗不该朝令夕改,朝廷既然知道大家对濮王称亲事宜议论纷纷,就该参合众人意见,辩证是非,怎么能下诏停止集体讨论呢?你既然停止讨论,为何又诏有司寻求典故?这不是反复无常吗?

接着又反驳欧阳修奏疏中“所后、所生皆称父母”以及宣帝、光武都称亲爹为皇考的论点:汉宣帝、光武帝都是上承本宗,昭帝是宣帝祖父,光武也没有过继给元帝,所以他们才称亲爹为皇考,他们并没有两个父亲。

陛下你想称呼濮王为皇考,那就和仁庙相同,是与礼律相背的。陛下你能够从藩邸入继大统,南面称尊,都是先帝的恩德,诚心奉养孝顺太后都不足以回报先帝,怎么能枉顾大义去偏顾私亲呢?

最后着重建议英宗,应该早日降下诏旨,按照两制礼官讨论的结果,以濮王为皇伯而不名,这样才能让朝堂内外汹汹的议论停止,并杜绝邪论。

随后,吕诲又接连两次上疏,不但提醒英宗尊礼守法不要枉顾私亲,还把中书执政的“皇考”论,定性为惑乱人情的“邪佞”之说,建议英宗早日确定“皇伯”的称号,以免坊间议论有损圣明,不但会被后世讥讽,还会被四夷边陲小国看不起。

从吕诲的奏疏内容,让猴格不禁想到网络上的辩论,有些激进的人辩论着辩论着,就偏离了辩论的初衷,开始在辩论的过程中进行道德攻击,吕诲就是如此,从忠奸、正邪在道德上去否定执政,这种风气在网络上不好,在朝堂上更不好。

面对吕诲的咄咄逼人,无言可对的皇帝只能留中不发,和执政们一起以沉默表示自己的抗议。

侍御史赵瞻的《上英宗论不当罢集议,乞别降诏以王珪等议为定》则开篇点明仁宗早年鞠养英宗的恩德、以及过继的事实,又按为人后者为子之礼法,质问英宗身为仁宗嗣子,称呼仁宗的兄长濮王为伯父有什么疑问?

接着也反驳欧阳修“所后、所生皆称父母” 以及宣帝、光武都称亲爹为皇考的观点:

执政说典籍记载所后、所生都称父母,典籍还记载出不为母呢?身为子女的又能用什么词语来代指出母?直截了当的批评欧阳修是在搞文字游戏、祸乱典籍。

执政只知道汉宣、光武追尊父亲为皇考,却不知道宣帝、光武都是继承远祖,并不是给昭帝、元帝当儿子,居然以此歪理邪说误导圣朝。

昔日魏明帝曾告诫公卿,谁敢引诱过继皇嗣尊崇私亲者,即便是股肱大臣也诛之无赦,难道陛下认为魏明帝的诏令不贤吗?最后强烈要求英宗让提议“皇考”论的人出来和他对辨邪正,以建正论。

监察御史里行吕大防的《上英宗乞行礼官所奏典故》则建议英宗屈情尊礼,让濮王位极人臣之典足矣,这才不失孝思之义、四方之望。

而司马光更是递上他的终极绝杀奏疏《上英宗乞行礼官所奏典故》,开篇就剑指政府(执政):参加讨论的两制礼官都认为濮王应该尊称皇伯而不名,唯独政府的意思要尊濮王为皇考,简直是“巧饰词说,误惑圣听,不顾先王之大典,蔑弃天下之公议。”

政府援引仪礼丧服、以及本朝典章制度,说出继之子对所继、所生都称父母,这是政府欺负天下人都不识文理啊!又声称汉宣、光武都称生父为皇考,人家汉宣帝上承昭帝,是以孙继祖,所以称其父为皇考,却不敢尊其亲祖父为皇祖考,那是因为和昭帝同昭穆的缘故;

光武从布衣起家,亲冒矢石打的天下,虽然名为中兴,实为创业,就是自立七庙也不为过,人家却以旁支上承大宗,只是称生父为皇考,实在是谦逊退让太过了。

而陛下你是以仁宗儿子的身份继承大业的,国无二君、家无二尊,如果尊崇濮王为皇考,则置仁宗于何地?

如果仁宗还在治理天下,濮王也在颐养天年,命陛下你为皇子,不知道陛下你称呼濮王为父亲还是伯父呢?如果先帝在就称濮王为伯父,先帝不在就称濮王为父亲,这岂不是背信弃义、反复无常吗?微臣以为陛下绝对不会如此,那么,称濮王为皇伯又有什么疑问呢?

满朝大臣都知道不应该称呼濮王为皇考,偏偏政府坚持此议,就不怕陛下失去四海之心,受万世讥讽?如此,群臣的忠佞、邪正就是显而易见了,请陛下上稽古典、下顺众志,称濮王为皇伯而不名。

高手出招就是如此,司马光这波强势质问直击要害,即便诡辩如欧阳修,也是接不下来的,哪怕英宗再想称亲爹为皇考,也不敢顶着司马光的质问而上。

司马光这篇奏疏也不再只从历史典籍中寻找支持,而改用道德和士人公议为攻势,这和吕诲的行为有本质上的类同,于长远来讲,这种超越政见之分的论辩并不是好现象。

当看了吕诲、司马光的奏疏后,不知道欧阳修是否会想起这其实是他惯用的论辩方式,当初他就是如此对狄青的,如今却被吕诲、司马光娴熟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但不管台谏官如何群情激昂地轮番上疏,英宗统统留中不发,和执政一起继续装聋作哑。

时间很快来到八月,开封大雨,台谏官又发起更为强烈的舆论攻势,把濮议事件带入高潮。

04,濮议进行时之第三阶段下

治平二年(1065)八月初三,一夜大雨,由于降雨量太大,引起房屋倒塌,人畜溺死无数,官府所知死亡人数足有1588人。

因此,英宗在灾后就下罪己诏求言,让群臣上书讨论政治之失,以应天变,台谏官们借此机会,指出水灾是因为濮议引发的,不但批评英宗,还抨击执政。

吕诲引经据典的通过“水不润下”的灾异理论,指出水灾就是因为过度尊崇濮王引起的,这是老天爷的警告,提醒皇帝称濮王为皇考是不可行的,还指出满朝新进都出自权臣之门,抨击执政专权,剑指韩琦,用天灾暗示皇帝,这是执政不称职才引起天怒人怨,并暗示执政效法汉朝制度引咎辞职。

吕大防也上书陈述八事,指出“臣权太盛,邪议干正”;就连被英宗提拔的潜邸旧臣、史馆修撰、同知谏院蔡抗,也再次上疏指出京师大水都是因为濮王之议,才导致天谴。

所有的奏疏中,仍然以司马光最为直言不讳,他直截了当指出自从英宗即位以来,灾异甚重,这都是因为皇帝在即位后丧失人心导致的,提出英宗有三件事让天下人失望:

其一,皇帝你身为过继子,却对先帝留下的一后五女失于照顾,太后不但对你有抚育之恩,还有策立之功,更有为你临朝摄政的苦劳,先帝更是在众多侄子中选择你,让你从防御使升为天子,你却苛待先帝遗孀幼女。

民间乡里的过继子继承嗣父产业后,不孝嗣母、忽视妹妹,还要被邻里唾弃,又会怎么看待同样行为的惶惶天子之尊呢?

其二,先帝天性宽仁,晚年因为疾病把天下之事都委托给两府,两府执政处事未必都妥当,皇帝陛下即位就该进贤退愚,赏善罚恶,但陛下却置国家大事于不顾,对国事沉默不语,坐视执政专权。

其三,听不进忠言逆耳,国家设置台谏官,就是充当天子耳目,以免被大臣蒙蔽,皇帝却无视台谏的批评,不但落下拒谏的名声,还让政府继续专权之事,致使四方忠义之士失去批评的动力。

最后给英宗提出建议,希望他侍奉皇太后孝顺恭谨,对诸位长公主时加存抚,亲理政务,杜绝专权之臣,选拔英才,赏功罚罪,自然天道祥和,圣德日新。

面对蜂拥而来的上疏,英宗都表示无奈,唯独对老部下蔡抗非常不满,当初英宗提拔蔡抗同知谏院,就是希望他能站在皇考派,没想到老蔡是坚定的皇伯派,实在让英宗不能忍,就率先拿蔡抗开刀。

八月二十三,命蔡抗知制诰兼判国子监,你不是喜欢逼逼吗?我罢免你的谏官职务,看你还怎么逼逼。

罢免蔡抗后,英宗就积极地为南郊做准备,司马光再次上疏,请求他取消原定于十一月举行的南郊典礼,改在大庆殿恭谢天地就足以展示天子对上天的纯洁之诚,还能节约开支,安抚灾后的人心。

司马光的建议英宗当然不会听,这可是他即位后的第一次南郊,怎么可能取消?别说只是下雨导致水灾,就是下冰雹也不行。

但该有的姿态还得有,进入九月后,因为霖雨不断,英宗两次罢宴,遣使赴名山大川祈晴,并以雨策试举人,判都水监韩贽也因治水不力被罢免。

士子范百禄的对策也以“水不润下”理论来批评濮议,并引经据典指出历史上那些小宗入承大宗的哀、安、桓、灵,都因为尊崇私亲引发大水;陛下过继给先帝继承宗祧,对待私亲就不能过重,不然就会不得人心,不得人心就会不得天意,不得天意就会遭到天谴!

为了显示自己如同大海般宽阔的胸怀,英宗咬牙升范百禄为秘书丞,也仅此而已了。

另一位皇伯派权御史中丞贾黯,眼看英宗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应对台谏官的上疏,重病的贾黯心灰意冷的上表称病求去,在奏疏上还批评执政称濮王为皇考,是违背经义、建两统二父之说,所以赵家祖宗的神灵才震怒,老天才降雨示警,让无辜的百姓遭殃。

面对贾黯的辞呈,英宗则是顺水推舟,以其为翰林侍读学士、知陈州,十二日后,贾黯病卒。

在整个第四阶段,都是皇伯派的台谏官强势进攻,皇考派则装聋作哑概不应战,就是你随便蹦达、理你算我输的态度,让濮议之争陷入僵持之中。

05,濮议进行时之第四阶段上

治平二年(1065)十月初四,英宗给皇伯派的主力吕公著和司马光升职,把他们从天章阁待制升为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读。

待制和直学士都是荣誉头衔,带上这样的头衔就成为皇帝的文学侍从,进入高级文官行列,以后可以出任很多重要的职位,这可是皇帝对他们的恩典。

这突如其来的恩典,显然是英宗收买皇伯派的手段,这也是赵官家们的老传统嘛,给大臣好处表示不求你支持,只求你闭嘴不反对就行。

司马光当然明白英宗的意图,性格忠直的他对英宗的收买并没有欣喜若狂,而是很冷淡的上疏推辞,并请求外放为官,表示拒绝皇帝的收买,英宗不理会他的辞呈,司马光再次上表辞谢,英宗就授意中书宰执出面不允许司马光推辞。

坦荡的司马光第三次上疏,表示不让推辞也行,反正自己在谏官的位置上,就会履行谏官的职责。言下之意就是只要我在谏官的位置上,立场就不会改变,濮王只能是皇伯。

收买无果的英宗,眼看司马光真的是油盐不进,干脆釜底抽薪,罢免司马光谏官的职务,把司马光体面的赶走,调离谏官岗位挂起来当吉祥物,给皇帝当专职侍讲去了。

司马光是继蔡抗之后第二位离开谏院的谏官,此时,谏院只剩下傅尧俞一个谏官,还被朝廷派了外交差事出使契丹,也就是说,看上去声势浩大的台谏官,只剩下御史台的御史了。

而御史台也没有几个人,御史中丞从贾黯死后就缺员,当时在职的只有副长官知杂侍御史吕诲和范纯仁、吕大防等五个御史,这五人中又有三个被派了长差在外,也就是说,在治平二年十月中旬,整个台谏官只有吕诲和范纯仁、吕大防三人撑着,曾经一度制衡执政的舆论监督机构,几乎要成为空架子

宋朝的谏院定额为六员,御史台官常有二十员,即便有所减少,也不下十数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种情况、缺员如此严重朝廷还不补人,可见英宗为了减少反对派真是费尽心机,已经不惜破坏体制和传统,也是蛮拼的。

十月十七,吕诲上疏请求朝廷添置言事官时说,御史中丞缺员,御史五人又出差三人;谏官二人,司马光迁他职,傅尧俞出使契丹,台谏缺员严重到只差没有废除掉了,自古以来,言路的蔽塞就没有像今天这样严重的,实在让人替圣朝羞愧

在吕诲的请求下,十月十九,英宗命知制诰邵必权知谏院,又在十月二十八命给事中、天章阁待制彭思永权御史中丞,从整个濮议事件看,这二位多数时候都是尸位素餐,并没有看到他们像吕诲等人那样积极履行自己的职责

十一月初二,英宗朝景灵宫,初三享太庙,初四举行南郊大典,南郊之后,例行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不但给皇太后、皇后奉上册宝,对宗室以及百官也各有恩赐。

但在长长的恩赐名单上,依旧没有濮王的名字,可见,即便英宗一直避而不谈尊崇濮王的问题,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死心。

皇伯派当前主笔吕诲当然也意识到皇帝的小心思,因此,在郊祀完毕后的十二月初,就再次上疏,请求皇帝按照之前礼官讨论的结果,尊濮王为皇伯,给予高官大国,以谢濮王的生育之恩,以正朝廷之典礼。

英宗和执政们依旧如吕诲批评的那样,“恬然自安,如不闻知”,就跟没看见吕诲的上书一样,吕诲前后上了七道奏章,全如泥牛入海,气愤的吕诲只能祭出言官的杀手锏,以辞职要挟朝廷。

然而,连上四道辞职奏疏,都和前面七道同样的命运,怒火中烧的吕诲就把火烧向执政,转头去弹劾宰相韩琦五罪。

先是抨击韩琦自恃勋劳,日益专恣,广布朋党,破坏法度,朝廷提拔一个官员,人们都说是韩琦的亲戚朋友,每罢免一个官员,人们都说这人肯定是韩琦的冤家,韩琦安插亲信到重要岗位,致使门下趋之若鹜,天下人只知道韩琦的恩德,而不知陛下的威福。

然后又提醒皇帝,嘉祐中议立皇嗣,本来就是先帝和太后属意陛下,可不是韩琦的功劳;他又用汉宣、光武故事引诱皇帝陛下走上越礼非法的道路,永昭陵土还没干,先帝遗音犹在,韩琦就已经背叛先帝,还导致两宫嫌隙日生,引得天下人都猜疑陛下,让皇帝遭受不仁不义的指责,这就是韩琦的忠诚吗?

接着又拿韩琦和前代权臣相比,批评韩琦的功劳不如霍光、李德裕、丁谓、曹利用,但骄恣之色却过于他们,直接建议英宗罢免韩琦,把他赶出朝廷。

吕诲攻击韩琦的力度还是蛮大的,他把韩琦和汉、唐、宋初那几位挟持皇帝的大臣相比,可谓诛心之论,诱导英宗对韩琦产生不满,这和当年欧阳修攻击枢密使狄青意欲谋反的莫须有之辞如出一辙,用心绝对的险恶。

从而可见吕诲已经有点失去理智,明知道韩琦的为人不可能成为霍光,但为了战胜对手,就无所不用其极,只求胜利而不管是非。

遭到弹劾的韩琦立即上表请求罢相离京,英宗当然不答应,就让翰林学士范镇代笔批示,结果范镇把韩琦比作周公,让英宗很不高兴。

韩琦是周公,那英宗是谁?孺子成王吗?结果,范镇就以引用不当的罪过,被罢为翰林侍读学士、集贤殿修撰、知陈州,时为治平三年(1066)正月。

吕诲的强势攻击,非但没有搞掉韩琦,反而误击友军范镇,让皇伯派又少一个支持者,真是让老吕生气。

正月初七,吕诲和范纯仁、吕大防再次上疏《上英宗乞正宰执怀邪诖误之罪》,弹劾全体宰相、副宰相:斥责欧阳修“首开邪议”妄引典籍,媚惑人主、辜负先帝;斥责韩琦“固欲饰非”,诖误上听;斥责曾公亮和赵槩尸位素餐、“苟且依违”。

最后给皇帝放狠话,不正韩琦等人的罪过以谢中外,他们绝不会和欧阳修等人同朝并列,情愿被贬黜远谪。

皇考派依旧采用拖延大法,沉默以对,正月十三,吕诲又上《上英宗再论宰执懐邪之罪》,把火力重点瞄准欧阳修,弹劾他“希合上意,内营己私,移过于人君,失望与天下”,“原修之罪,安得而赦”?请求皇帝正濮王之礼,以慰群臣之心,铲除首恶之臣欧阳修,以正朝廷清明。

正月十八,吕诲又奏请英宗奋然独断,去惩治倡导邪说、违礼乱法、不顾大义的欧阳修,和包庇邪恶、阻止公议的韩琦,以及不辨正、没有辅弼能力的曾公亮、赵槩的应得之罪。

吕诲的连番弹劾,可谓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执政们也不好继续装死,就把欧阳修去年十月撰写的《论濮安懿王典礼札子》,以执政的名义上奏英宗。

06,濮议进行时之第四阶段下

欧阳修在奏章中,把台谏官攻击皇考派的三条论据逐一批驳:

其一,说濮王应该称皇伯,是无稽之臆说。

不管是仪礼丧服,还是开元开宝礼、国朝五服年月、丧服令,都说为人后者,为其所生父齐衰不杖期,那是因为恩莫重于所生,所以父母之名不可改,义莫重于所继,所以降等所生的丧服。这是圣人所制的万世之法,也是中书执政们皇考论的依据。

而台谏官所谓的称皇伯,考遍六经、以及国朝典章制度和律令,都不见有皇伯之名,从三代以后、秦汉以来,从藩邸入继大统的,就没有称呼所生为皇伯者,所以说称皇伯是无稽之臆说。

考古论今,皇考之号都只是尊称,父亲去世的都可以称之为皇考,所以,称皇考并没有损害帝统的纯正性。

(猴格说)这就是典型的欧阳修式诡辩,他的确是聪明人,能找出典籍中的漏洞、去钻典籍的空子,抓住典籍中父母可以称父母的字眼,表示过继子也应该称亲爹娘为亲。但其实早在他第一次提出时,就已经被御史赵瞻批驳过那只是文字游戏(见第三章节),所以,这条明显是毫无力度的车轱辘话

后来朱熹也批评欧阳修这个强词夺理的说法,礼经如果不称所生作父母的话,“别无个称呼,只得如此说也”。( 朱子语类卷87)

其二,简宗庙致水灾,水不润下灾异说,是厚诬天人之说。

濮王之议,是因为两制礼官违经弃礼,用无根臆说来定皇伯之称,中书执政因为疑惑皇伯的称谓,才考据典礼,并没有自信自专,陛下也谦虚的下诏集议,但还没有讨论出结果,怎么能说是两统二父导致天灾,这是厚诬天人也。

(猴格说)这一条其实也是欧阳修强词夺理的避重就轻,不承认两统二父,还否定水灾和濮议有关,当初他阻止狄青出任枢密使、劝谏仁宗立储时,可是把灾异理论运用的贼溜贼溜的?许自己用灾异论攻击别人,却否认别人的攻击,实在双标。

其三,认为不该引用汉宣帝、哀帝为法,则是不原本末之论。

引用汉宣、哀之事是因为宣帝生父悼皇考,最初就被称亲,置奉邑、寝园而已,后来改为皇考,立庙京师,可见皇考就是亲的异名,都是儿子称呼父亲的名称,汉朝儒生最初并不认为宣帝称皇考有错,只是因为后来宣帝立庙京师,乱了祖宗昭穆,才被认为非礼。

哀帝尊崇亲父为定陶共皇,在本国立庙,当时也没有被汉儒非议,也是后来立庙京师,有干汉统的嫌疑才被非议的。

如今台谏官不思考朝廷的本意,也不思考汉儒批评汉宣帝、汉哀帝的原因,就知道瞎比比,所以臣说他们不原本末。

中书执政的意思是称皇伯为无稽之谈,而礼经也有不改父母之义,濮王名号还没有定,尊崇之礼都没开始议论,台谏官就引用汉朝故事诬陷朝廷,实在是让人无语。

如果中书建议去濮王国号而立庙京师,乱祖宗昭穆,台谏官攻击臣等是奸邪之臣,臣等没啥辩白的,但中书并没有此议,我们只是称亲,怎么能说臣等是奸邪?汉朝人批评宣帝、哀帝也只是批评他们立庙京师,可不是批评他们称亲。

有天地以来,从来没有无父而生之子,既有父而生,就不能避讳其所生,无子的人以宗子为后,是礼法允许的,但不可能用无父而生之子为后吧?所以自古不称所生父为伯为叔,就是担心错乱人伦啊!

(猴格说)这一条依旧属于欧阳修式的诡辩,他并不敢明确颠覆宗法制度,让濮王升为大宗,只不过是在混淆宗子和亲子的不同含义,再把称谓和宗庙分开,变相承认父子之间的现实血缘关系,于宗法礼制来说,仍然是对制度的一种挑战。

最后,欧阳修建议英宗下诏明告中外,称濮王为皇考,以正名号,同时宣告立庙京师、干乱统纪之事,朝廷是不会干的。

欧阳修这篇反击台谏官的奏章,看着洋洋洒洒一大篇,其实毫无力度,远不及司马光、吕诲等人的奏章有劲道,但架不住人家背后有皇帝支持,台谏批驳的再有道理,皇帝当没看见你能奈何?(就像猴格总觉得自己写得还是不错的,但读者皇帝老爷们不喜欢看就没辙了哈哈)

中书执政也知道己方处于舆论劣势,为了改变不利的局面,几位宰相经过密谋,决定从曹太后那里下手,只要太后改变态度,台谏官就不足为惧。

于是,韩琦借着祠祭的机会,和英宗的特使商量一下,把欧阳修起草的诏书《奏慈寿宫札子》呈到太后面前,欧阳修在奏章中都写了啥呢?

首先,欧阳修引经据典批驳皇伯派没有典故支持,有违礼仪;接着又委婉体贴但又明确的指出,太后之前支持皇伯派,怕是听信小人的离间,所以才会支持皇伯的无稽之谈。

最后又以先朝旧臣的身份威胁太后,如果太后想亲自召集两府及百官讨论这个事,恐怕有亏太后圣德,而我们也必然会依据朝廷制度不来见太后的。

这篇奏章是欧阳修以中书副相的身份,来向太后施压,很多人都以为或许是太后醉酒误签诏书,其实不然,她绝对是被欧阳修所代表的中书执政们逼迫屈服的

从欧阳修这篇立场坚定、态度鲜明的奏章,就能想象太后看完的感受,绝对能想起一年前被韩琦逼迫还政的情景,在强大的中书面前,没有权利的太后能怎么着?只能怂了。

所以,当正月二十二,曹太后手书执政表示同意尊崇濮王为皇考、事态完全按照中书设想进行时,几位相公不由相视而笑,咳咳,欺负老寡妇真是好有脸啊!

就在曹太后手书下中书前,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讲司马光就听到传言,此刻他虽然不是谏官了,但仍然无法保持沉默,上书英宗《上英宗论濮安懿王称安懿皇》:

臣听说朝廷准备追尊濮安懿王为安懿皇,窃以为不可,陛下既然过继给仁宗,于礼就不该顾念私亲,臣实在想不明白陛下的心意,这么固执的坚持尊崇濮王,究竟是为了荣誉?还是为了利益呢?又或者是认为对濮王有益处呢?

前世帝王以旁支入继大统,尊其父为皇的,那都是汉代的昏君做法,陛下有尧舜禹汤圣明君主不效法,去效法昏君很光荣吗?

仁宗的恩泽深入人心,百姓爱戴你就是因为你是仁宗的儿子,你过分的尊崇濮王,只会伤害百姓的感情,实在是无利可图。

政府就算是搬出皇太后,百般巧饰,总还是辜负了先帝的深恩,陷陛下于不义,政府之臣只能自欺欺人,还能欺瞒皇天上帝和天下之人吗?

但司马光质问的奏疏递上去时,曹太后认怂的手书已经抵达中书,第二天,两道敕书同时降下,第一道敕书是太后手诏:

吾闻群臣议请皇帝封崇濮安懿王,至今未见施行。吾载阅前史,乃知自有故事。湫安懿王、谯国夫人王氏、襄国夫人韩氏、仙游县君任氏,可令皇帝称亲,濮安懿王称皇,王氏、韩氏、任氏并称后。(《宋史》濮王传)

第二道则是英宗的谦让敕书,他表示称亲之礼就谨遵太后慈训,至于尊崇濮王为皇、夫人为后的典礼,实在难以从命,啧啧啧,好一个孝顺的嗣子。

终于解决了濮王称呼的问题,从此英宗称呼濮王为亲,以坟茔为园,即园立庙,并以兄长瀛洲防御使、岐国公宗朴改封濮国公,主持祠事。英宗和中书执政们觉得濮议之争可以尘埃落定了,但台谏官们会屈服吗?

07,濮议进行时之第五阶段

虽然曹太后降下手书,但台谏官们并没有停止抗议,吕诲和几个同僚对太后前后不一的态度提出质疑,一边再次以辞职为要挟,一边继续攻击韩琦、欧阳修。

特别是范纯仁的《上英宗言母后不宜自出诏令》是又犀利又冷静,开始就对太后手书的真伪性表示质疑,之前太后还为濮议称亲事宜诘问政府,如今怎么突然降命追崇濮王为皇?前后不一,天下人谁敢相信?

接着又否定太后诏令:太后自从撤帘后就深居九重,从来没有预闻外政,怎么可能降下诏书?显然是政府之臣所为。

并列举前代权臣假借母后诏令以行其志,所谓母后诏令,往往都是出于权臣逼胁。提醒英宗如果开了这个口子,以后一定会被权臣利用,恐怕会对皇帝不利,所以,皇帝陛下明明可以采取公议,何必用母后之命达此目的呢?

小范同志这篇奏章的杀伤力之大,不亚于吕诲和司马光此前的奏疏,很容易引起皇帝对执政们的猜忌,在明显败局已定的情况下,范纯仁还能如此刨根问底,也的确是尽职尽责。

中书宰执们则因为小范这篇奏折而坐卧不安,特别是韩琦,很灰心地长叹说:我和老范情如兄弟,视小范亲如子侄,小范怎么能忍心如此攻讦我?

此时的濮议之争,已经演变成台谏官和执政官之间的对峙,吕诲一边上奏《上英宗乞追罢园庙指挥》,一边奏《上英宗黜责欧阳修》。

他从太后手书中引用的典故与中书相同,怀疑是欧阳修草诏的原文,由太后复制黏贴而成,因此抨击欧阳修欺君负国,表示要与他誓不两立,告诉皇帝一天不罢免欧阳修,他就一天不上班。

又抨击韩琦为臣不忠,辜负先帝,勾结宦官,罔昧母后,又岂能尽忠于陛下?接着又在《上英宗乞罢称亲》直接表明“所谓母后手书,非出慈寿之本意”。

显然,在尊濮王为皇考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吕诲想要代表台谏官翻盘,只能从太后手书的真伪下手,否定手书才能扭转局势,而否定手书的关键,就是太后对尊崇濮王事件前后不一的态度。

面对台谏官无休止地追问(先后上凡26状),欧阳修当然不能说是他上疏太后逼迫老太太,他只能推诿地说“事出禁中,非外人所得知也”,俺也不知道太后为啥改变态度。

面对不讲武德的执政官们,台谏官是愤怒的,吕诲、范纯仁、吕大防都交出任命状居家待罪,以此来逼迫皇帝表态。

得偿所愿的英宗心情是轻松的,坐观虎斗的他把吕诲等人攻击执政官的奏状给执政看,并询问他们该当如何处理?

相信韩琦和欧阳修此刻的心情是复杂的,濮王称亲的事情虽然算是执政官胜利了,但他们同时也坏了名声、失去士林公议,倒是英宗万篇奏章过、片叶不沾身,依旧是明君。

看着如同白莲花一样圣洁的英宗,满心苦涩的韩琦委婉的表白:臣等是忠是邪,陛下应该是心知肚明的。欧阳修则直接说:如果陛下认为我们有罪,就留下御史们,如果认为我们无罪,就听凭陛下处置。

英宗当然不能过河拆桥抛弃执政们,他只能选择执政把那几个蹦达的御史贬出去,但因为台谏官们在英宗继嗣的问题上也立有大功,所以他还补充一句:不要对御史们处分太重。

于是,吕诲三人就以不遵圣旨按时上班的罪名被罢职,吕诲出知蕲州,范纯仁通判安州,吕大防出知休宁县。英宗又以起居舍人、同知谏院傅尧俞兼侍御史知杂事。

按照制度,罢免吕诲的职务应该有正式的官诰,官诰由知制诰官员起草,自从汉代以来,就允许起草诏书的官员在意见不同时可以拒绝执笔,谓之封驳。

在诏书写好后,负责送达的机构、即通进银台司,也可以因为意见不同而拒绝送达,这都是避免权力专断设置的多重预防举措,但此时,却成为执政官罢免政敌的障碍。

当时的知制诰韩维,同时还兼领通进银台司门下封驳事,也是铁杆皇伯党,执政们担心韩维拒绝起草吕诲的罢官文书,就直接把免除吕诲的诏书送达给本人,自然引起韩维的强烈怒火,老韩一边批评执政违法乱纪,一边上书英宗营救吕诲等人,他的奏疏当然无果。

司马光闻讯后也上疏英宗,为吕诲、范纯仁、吕大防三人辩护,请求英宗收回成命,同样没有得到回应。

到了三月,出使契丹的知谏院傅尧俞、侍御史赵鼎、赵瞻回国,选择和吕诲共进退,一起上疏求贬,最后,傅尧俞出知和州、赵鼎通判淄州、赵瞻通判汾州。

司马光又连续上四状营救傅尧俞等人,均未果,心灰意冷的司马光上疏请求与傅尧俞同责,随后就居家待罪,英宗则下诏让他专任经筵侍讲,让他编修历代君臣事迹,政治失意的司马光同志只能回家修史去了。

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讲、崇文院检讨吕公著在上书营救同僚无果后,就称病求贬,居家待罪百余日后,出知蔡州。

当台谏官被英宗置换一新后,一时之间再没人有勇气给皇帝和执政官们添堵,可以说执政官是大获全胜。而台谏官们一向同气连枝,一人因名节被贬,其他同僚必然一同求贬,不然就会被时人讽刺,君不见当年范仲淹被吕夷简驱逐,尹洙也请求同贬,而没有一起求贬的高若讷就被讽刺的事。

因此,去年十月出任御史中丞的彭思永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能继续装聋作哑,由三女婿程颢的弟弟程颐代笔上疏《上英宗乞罢濮王称亲》。

程颐这篇奏疏很知名,被后世视为最合礼制的典范,首先,他推心置腹地表达对英宗天性至情的理解,肯定追崇濮王的合情之举,又点明因为过继的缘故,英宗和濮王的父子关系在宗法中已经被变更。

然后指出执政官和台谏官各自“非礼”的地方:执政官称亲论其实是对濮王不敬,还把英宗置于尴尬之地;台谏官虽然知道称亲不对,却不理解英宗的孝心,没有把濮王和英宗叔伯们区别对待,两者的行为都让英宗陷入两难之地。

接着提出自己的看法:英宗称濮王为亲是有损而无益,如按执政说的亲就是父亲,那称濮王为亲就和仁宗一样,属于两统二父,是违礼的,如果说称亲不算两统二父,那就表示亲不是父亲,更何况,宗室子弟不分远近都称皇亲,再把亲的称号加给濮王,就不是尊崇而是不敬了。

因此,程颐建议为濮王另立宗统,以濮王之子袭爵奉祀,英宗称之为皇伯父濮国太王,自称侄嗣皇帝,濮王从此由小宗升为濮国始祖大宗,和皇权的帝统互不相干,既实现天理人心、诚为允和,还满足英宗尊亲的私心,又不违礼法制度

最后点明,称亲实属大义未安,陛下以仁宗之子却称濮王为亲,恐怕会让亿兆之口议论,濮王之灵也会不安的,假如仁宗在位、濮王在藩,陛下你过继仁宗,称濮王为亲,岂不是惹得仁皇震怒?让濮王惊惧?所以,请陛下想想这个道理,下诏取消称亲事宜。

据说英宗看了程颐的论濮王典礼疏后,“感其切至,垂欲施行”,然而最终无果,因为当年十月初三,他就开始生病,到治平四年(1067)正月初八,就崩于福宁殿,折腾了十八个月的濮议之争,就这么草草收尾了。

神宗即位后,第一个离开朝廷的执政官,就是欧阳修,而逼迫他离朝的,正是在濮议中附和他、因而被他赏识提拔的谏官蒋之奇,在欧阳修遭受蒋之奇攻讦时,整个士林公议都是漠视的,不管是司马光还是吕公著,没有一个人为欧阳修辩护,欧阳修就在绝望和痛苦中离开京城,五年后去世。

治平四年四月,新任御史、神宗潜邸亲信王陶,剑指政府,对执政发起攻击,宰相韩琦称病罢政,新任参政吴奎批评王陶陷害大臣,神宗把吴奎的奏章转给王陶。

王陶再次上疏攻讦吴奎依附韩琦欺凌天子,攻讦韩琦违背正义打击台谏,通过尊崇濮王来保全自己的地位,贻误英宗,致使无辜的英宗后悔不已,遂忧郁成疾抱憾而死,所以,濮议事件就是自私的韩琦挑起的,圣明的英宗是多么的无辜啊!九月二十六,韩琦罢相,判相州,八年后死在相州。

元丰二年(1079)五月十三,神宗下诏为濮议之争盖棺定论:濮安懿王已经即园立庙,由子孙奉祀,这事就到此为止不得再议,三位夫人可以并称王夫人,择日迁葬濮园。

可以说,英宗闹了十八个月的濮议之争,到底随着神宗的定论而成为竹篮打水。

就是这样。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