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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门教学秘籍:“不断地施加友善的压力”

 古典文学我最爱 2022-09-10 发布于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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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课中的程千帆先生

近年来,我自己培养了一些研究生,也到各地参加过一些研究生的论文答辩,了解了一些情况。现综合自己的一些肤浅的经验和其他同志的先进工作方法,对怎样培养文科研究生的问题谈几点看法:

一、培养研究生必须注重基本训练。我和研究生第一次谈话,就说:我这个人有两条,第一条是丑话说在前面,第二条是什么事都摆到桌面上谈。我要求他们交给我的任何一张条子,一直到整篇论文,都必须一律用正楷,不准写草字,不准自己造字。有个研究生不照这个要求做,我马上给他退回去。我说,我某月某日讲过的,他就只好拿回去重抄,不论写多长,都要重抄。

再就是不准写错别字,凡是发现一个错别字,我就用红笔打一个大“×”,有一寸长,小了怕他们看不见;当然,语法不通我就给他改。严格的基本训练行不行得通,关键就在于导师怕不怕麻烦。因为你要发现错字,就得非常仔细地看,否则错字就往往被忽略了。

凡是引书,一定要注明卷数、版本,这也是基本训练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如果学生引个什么材料,来历不明,我就给他勾出来,打一个大“?”,问他从哪里引来的?有个学生写了一篇论文,一上来就说,“恍惚记得恩格斯在什么地方说过”,那我当然要给他退回去。在这样的要求之下,他们就会慢慢地觉得做学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还有,我觉得抓语言训练也是极其重要的,因为搞教学、科研总要有较强的表达能力嘛。对于文言文,我尽可能鼓励他们多看、多写,提高这方面的表达和吸收能力。如果学生的外文好,他用外文做笔记,我也赞成;就是说,要使他们多方面得到训练。要注重一般的基本训练,还要注重学生所专攻的某一门学科的基本训练。

二、不能让学生用一篇论文或者标点一部书就换取一张硕士文凭。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一定要让他们的知识面宽一点,适应能力强一点。我们的国家还贫困,不但物质财富贫困,知识、人才方面也贫困。如果我们把一个学生训练得太窄,他毕业出去,专业就很难得对口。比如说,学生学了三年,学得太窄,只懂一点点东西,出去以后就只能教一门课,怎么行?他将来要后悔的,要骂老师的,我们也要后悔的。

现在的大学里,已经出现了一些很奇怪的现象。我们从前教文学史都能够教文学通史,教哲学史都能够教哲学通史,然后再开一门专门课程一一隋唐佛学研究或者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现在,认为自己是搞隋唐的,别人问到陶渊明的问题,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陶渊明是南北朝的,同我没关系。问到欧阳修,又说:欧阳修是宋朝的,同我没有关系。这种现象已不少了。也就是说,知识面很窄,并且觉得理当如此。

我们认为,一个专家应当知道得很多,对于某一门应当知道得特别深,而现在的青年同志所理解的专家却是对于某一门只知道一点点,其余一概不知道。这叫什么专家?这是个学风问题,这个问题十分严重。从前有一个笑话:一个将军打仗,被敌人射了一箭,射到肉里去了,请一个医生来看。这个医生就拿一把小锯子将箭齐肉锯断,说好了。将军说:箭还在肉里没有拿出来呀!医生说:那是内科的事情,我是外科。这样的学风就是“锯箭疗法”。所以,怎样使我们的课程安排得适当一点,所教的知识面宽一点,也是培养研究生工作中的一个重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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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先生与学生在一起

三、对学生要严格要求,不能“心慈手软”。我们这些老头子,体力差了,生活上有困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是孔门的遗教。这样做是可以的,甚至是应当的。但千万要注意,不能拿原则做交易。特别是参加答辩,一张反对票投下去,就会通不过。如果不好意思,其奈祖国学术前途何!无论是对自己的研究生,还是对别人的研究生,恐怕还是严格一些的好。

我有一个博士生,我叫他读《毛传注疏》。他读了,说那些文物制度对今天没用处,又读不懂。我说:许多地方我也读不懂,或者只比你稍懂一点,但是你不读一遍,怎么知道读不懂?你是个博士生,将来拿到一张博士文凭,连《注疏》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行吗?他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读下去,读了很久,说:原来毛传、郑笺、孔疏,其中也颇有异同呢!我说:是这么回事,看第二遍,发现的问题就更多了。

为了严格要求,我有一个方法,叫做“不断地施加友善的压力”。施加压力,第一是“不断地”,不是一回压下去,分量太重,学生受不了;第二是“友善的”,使他感到你是为他好。这样,他才受得住。不要疾言厉色,但是规定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毫无商量的余地。一方面要求严格,而在讨论学术问题的时候又要对他很平等,很民主。假使一个学生指出你在某处错了,你就说:“这是我错了,你对。”他就会很高兴,觉得在学术上和你是平等的。

现在我们所应该做的,就是辛辛苦苦地带路,心平气和地让路。要非常负责、一丝不苟地带出一条路来,然后说:“你请吧,我不行了,我让路,你们去干。”这就是欧阳修看到苏东坡后所讲的:“老夫当放此人出一头地。”他还对儿子们说过:你们记着,再过几十年,文坛上不会再提到我了,只会提他——苏东坡。他预先看出苏东坡有非常大的发展前途。如果老师是这样一个态度,学生们原来只能承受一百斤压力的,就能承受一百二十斤,这样就能激发他们内在的潜力。因为学生们感到老师这样器重、期待他们,又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祖国的社会主义文化事业,他们的爱国热情就会迸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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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先生、周勋初先生与博士弟子

四、我想谈谈关于研究生学习外文的问题。有的同志认为,外文是必须学的。有的认为,外文原则上是必须学的,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可以采取两种方法:一是放低要求,让他们考进来,然后再补;一是进来以后也可以把要求放低些。我的想法是,应当把外文抓得紧一些。我们中国的学术落后,同不了解整个世界的学术情况很有关系。就过去来说,外国的汉学研究,日本是比较有成绩的。其他国家除了个别非常杰出的人像伯希和、高本汉,多数水平不高。但最近三十年来有很大的变化,这是因为很多的同胞由台湾到了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变成了美籍华人、加籍华人、澳籍华人。这些人又推动了整个汉学研究的进步。他们的研究成果,就我所看到的一部分来说,有不少是不错的,如果不同他们交往,对于我们学术水平的提高是不利的。

举一个自己的例子:我写过一本唐代科举制度的小册子,日本的一个教授写了一个书评寄给我。书评相当长,讲了一些可取之处,也举出不足之处,这是正常的。书评后面加了一个附注,说在日本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研究中国科举的问题,专书有哪些,专文有哪些,“似乎作者及其他中国学者都没有注意”。这真教人难为情,但也只好承认,你就是没有注意嘛!我英文还可看看,其他外文,我就只好瞪眼睛。到头来还得怪自己的外文懂得太少。日本的科学情报是非常灵通的。据跟我学的日本学生讲,中国出版的书,甚至地方上出的书,日本都能买得到。他们对我们熟悉得很,而我们对人家却茫然。“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毛主席讲过,闭塞眼睛捉麻雀是不行的。

认为不必学外文的同行还有一种理由:难道我们中国人搞自己这一套还搞不过外国人?如果搞得过外国人,那学外语干吗?当然,我们搞得过外国人,外国人研究个别问题可能比我们强,但整个来说,我们水平比他们高多了。我原来带研究生的时候没有把握,特别是带博士生,便找了很多台湾的和外国的材料来看,看了以后,我就厚着脸皮说,我能带,因为他们毕业生的论文所达到的水平,我的学生也可以达到,甚至超过他们。这是应当的。

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输出的问题。我们的既然好,为什么不输出?为什么光看人家的材料?我们好的东西难道不应该向外推广吗?所以我们的对外文化交流,要像外贸部门的进出口公司那样,不能光管进口。如果懂外文的话,出口就方便得多。宣扬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这个责任很重大。从这一点上说,应该加强外语训练。至于说学起来很困难,这里原因很多,如师资呀,个人勤不勤奋呀。要创造一些条件嘛。如果师资配得好一点,多弄点录音带,压力加强一点,道理说清楚,也许现状就可以有所改变了。事在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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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程千帆先生获南京大学中文系首届优秀学科带头人称号,时任校长蒋树声为其颁奖。

还有个问题。如果要带研究生,真正把他们带出来,就要把母亲般的慈爱和父亲般的严厉两者统一起来。有的时候要爱,如保赤子;有的时候要恨,恨铁不成钢。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就会跟着你走了。比如说,老师很勤快,学生到你家里来,你都在工作,他看到老师这么大年纪还在工作,就会想:“我怎么办呢?”——“我得勤奋!”老师的身教是很重要的。又比如说,有的学生经济上比较困难,国家一年给四十块钱的买书费,不够用。那怎么办呢?他忽然要买一部《四库总目提要》或一部《十三经注疏》,很贵啊!我就给他们拨点周转金,让他们来借,有了钱再还给我。这对他们来说就很起作用。一方面要求很严,一方面又要爱护他们,这就是对立的统一。在这种情况下,师生的关系就比较好,你给他们说些什么,他们都能够接受。

再者,就是教育部规定硕士研究生要读三十多个学分的课。现在是用集体培养和导师负责相结合的方法,以一个学术带头人为主,另外的同志为辅。我觉得,我们应该利用这个机会,不仅要教出一班一班的学生来,而且要把教师建成梯队,通过合作,互相提高,然后学术才能传下去,继往开来,薪尽火传。如不这样,老的如果死掉了怎么办?就没人带头了。我现在管着两个摊子:研究生古代文学专业有一个唐宋文学研究方向,有三位副教授跟我合作;另外一个《全清词》研究室,有四位讲师跟我合作,其中有一位已提名晋升副教授。唐宋文学研究方向,其中有两位副教授专业比较强,另一位则精于宋元文学,因此我就把博士研究生的《文选》同《文心雕龙》这两门课请他指导。他说:这两部书我没有详细搞过,那我怎么指导呢?我说:正因为你没有详细搞过,所以才请你负担起来。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工作做得很好。《全清词》那一摊,我也注意到,要通过大规模的采访、编辑工作,提高同事们的科研能力。在编这部大书的同时,还规定他们各有独立的科研任务,以期做到“一石三鸟”:一,编好《全清词》;二,写出一系列的科研著作;三,在前两项的基础上,建立古代文学专业的清代文学或明清文学研究方向,招收硕士、博士生。总之,我们这些老头子要在培养研究生的工作中,建立梯队,使得后继有人。

(本文根据程千帆同志在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规划会议上的部分讲话录音整理,发表时经作者作了些删改。一一编者)

>原题《谈谈关于怎样培养文科研究生的问题》,载《高教战线》1983年第5期
听程千帆先生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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