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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一梦浮生

 碧海青天a 2022-09-14 发布于天津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李后主这首词,身在异乡对故土的留恋和人生的感慨,对现实无常的无奈,成败终究如流水而逝,曾经的繁华胜景也都随风入梦了无痕迹,无可奈何每次读起这首词,我总是回忆起我的外婆,她没有李后主曾经的万人之巅,但她的一生,坎坷辛酸,人生百味,都一一尝遍。被命运的巨掌翻转拨弄,尽管遍体鳞伤,依旧如路边小草,顽强吐绿,让我每于人生困境时想起她,都如航标,冥冥中激励我不能倒下,只能前行……

外婆原姓鲍,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大概生于1930年左右,具体的日期她自己也无从得知,因为她七八岁的时候就被抽大烟抽的家徒四壁的母亲———我的太姥姥卖到了越剧团学艺。而彼时她的父亲,我的太姥爷正在外地经商。记忆中外婆很少在她的母亲那里得到温情,倒是太姥爷很疼爱她这个女儿。后来外婆渐渐长大后,曾凭着记忆寻回老宅,早已物是人非,所幸当年弄堂里的一个老阿婆还在,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当年太姥爷回来后,惊悉妻子吸毒还卖女,在把这个败家老婆暴打一顿后休掉,而女儿因是中间人经手卖掉,败家老婆竟然说不清中间人的去向,太姥爷四处疯狂寻女未果,卖掉老宅后继续去外地经商,从此人海茫茫,父女一生再未相见……

外婆学艺的地方,经我多方查证应该是越剧大师徐玉兰年轻时组建的兴华越剧社。只所以需要查证,是因为外婆对于那段在越剧院学艺的经历讳莫如深,我猜想抑或她心里还有国人的传统观念:戏子是下九流;更兼被亲生母亲卖掉的伤痛太过刻骨铭心,让她一生不愿再提起。她年轻时这些经历只对她的大女儿——我母亲说过一些,所以很多事只能凭推断。比如说她的名字除了外公外就只有我母亲知道,她进入越剧社后,遵从梨园行的规矩,跟随老板兼大师姐徐玉兰的姓,取了一个很美很艺术的名字——徐丽君。多年后村里放电影,徐玉兰大师的《追鱼》,外婆泪如雨下,跟当时十几岁的母亲说:“这是我的大师姐啊!如果我不嫁人,也可以在这光芒万丈的舞台上继续演艺生涯……”,所有的如果只是假设……,多年以后,一个人在外地打拼,经历了人生的浮浮沉沉的我,越来越感同身受的体会到外婆当时说这句话的那种物是人非,芳华已逝,时光一去不再来的满腹辛酸和悲苦!

像所有从小学戏的孩子一样,外婆的学戏经历很苦,黎明即起、吊嗓压腿、挨打受骂自是家常便饭,有人总结了一下,学戏是把跳舞、唱歌、运动员三种苦集中到了一起,特别是在旧社会,小学徒就是卖身给师傅的,打死也无人过问,可以想象那是怎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难熬的岁月。

年复一年的煎熬里,外婆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开始随着师哥师姐们上台表演,当然都是丫鬟类的配角。我曾看过外婆年轻时的照片,穿着旗袍,留着解放前大上海时髦而典雅的烫发,眉目间颇有陈凯歌夫人--大美人陈红年轻时的神韵,外公曾不止一次的对他那七个也算如花似玉的女儿说:“你们几个,谁也比不上你们妈妈年轻时的美貌…….”我常想外型条件这么好的外婆,如果能再努力提高唱功,一直这样唱下去,或许也会成名成角,就算成不了梅兰芳、徐玉兰那样蜚声海内外的大师,成为一方当红名角还是有望的。

但是命运之手,在外婆十九岁这年,把她的命运做了第一次翻转,把我的外公推到了外婆面前。

此处介绍一下我的外公,外公姓霍,大外婆10岁,出生在冀北燕赵大地的一个村庄,祖祖辈辈,是村里拥有良田千顷的大地主,外公是名符其实的大少爷,六岁进入私塾读书,一路入县城省城学堂,饱读诗书,成绩优异,生逢乱世,年轻人的理想无不是投笔从戎,二十岁时,外公没有考上心仪的黄埔军校,转而进入国民党重庆军校学习。毕业后成为国民党的一名少尉军官。1948年,二十八九岁已是上尉军衔的外公,随团驻扎上海,在侍从首长看戏时认识了二九芳华的外婆。一个是英姿飒爽、家资富饶的上尉军官,一个是如春花初绽的越剧新蕾,一见钟情,郎才女貌。外公不像当时那些军官财阀们,只是找个戏子玩玩或者娶回家做姨太太,他是有思想有文化的新青年,他真诚的提出要迎娶外婆做原配夫人。幼年听闻此事的我,常常对外婆那么年轻就放弃光芒万丈的舞台而深深遗憾。成年后才慢慢想明白,那时自幼孤苦的外婆,一定对家庭温暖充满了全身心的渴望,何况当时的社会,她的职业被人称为“戏子,远没有今天明星们的闪耀光环,属于下九流职业,而求娶她的是前途无量的年轻英俊的军官。我猜想这是当时外婆毅然放弃刚刚开始的艺术生涯,甘心嫁为人妇的主要原因。只是外婆当时并不能预测,今后等待她的,是如何辛酸困苦、辗转艰难的漫长岁月……

外婆这一生,大概只有在上海,和外公新婚的那段短暂岁月品尝过幸福的滋味。英俊多情的军官丈夫,优渥的少奶奶生活,遍体绮罗,满头珠翠。对于一个从小被亲人抛弃,经历坎坷的单纯少女,人生至此,已经不能更圆满了。外婆当时的心里就像曾经唱过的《红楼梦》话本里的香菱,被冯渊相中立意买去做妾,心里暗叹:“我今日罪孽可满了”,接下来的人生就是花好月圆、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了……

然而,造化之所以弄人,命运之所以多舛,就在于他的无常,他的多变,他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外公和外婆的甜蜜新婚生活过了不到一年,1949年5月,炮火连天中,上海解放,之后,老蒋仓皇逃往台湾,对于外公这个基层军官来说,恐怕更多的是茫然无措和对于前途的不可知,解放军对于国民党方面的官兵采取的是来去遵从个人意愿的原则,愿意投降的收编,不愿意投降的可以解甲归田。从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的外公,有着坚定的“忠臣不事二主”的思想,旧时代的女人,出嫁从夫,何况,外婆在外公求婚的那一刻就已情根深种。于是,新婚的甜蜜还未散去,外婆就懵懂的收拾金银细软跟随外公回北方的老家。我不知道沉浸在爱情里的外婆走时是否对自己的故土有万般不舍,但是,每当想到外婆这一去,山长水远,一个江南水乡曼妙的女子,被北方的风沙吹皱了娇美的面容,磨砺了柔软的心灵,我的心就也像吹进了风沙,硌的隐隐作痛!

外公外婆刚刚回乡的时候,物质方面还是很丰厚的,丰厚到什么程度,母亲没有亲见,因为那时她还在外婆的肚子里,但是外公外婆回乡时那个传奇式的场景一直到母亲记事时,村里的三姑六婆们还在艳羡不已的啧啧称叹,据说他们回乡雇了六七辆马车拉行李,年轻的外公外婆不懂的什么“财不外露”这些古训,六七辆马车上都是老乡们见都没见过得的绫罗绸缎,金银器皿,珠宝首饰……

太姥爷育有四个女儿外,外公是他唯一的儿子。前面说过,太姥爷是大地主,家资富饶,四个女儿也嫁给了十里八乡的富裕人家。但是新中国一解放,翻身农奴把歌唱,这些富裕人家纷纷换了天日,家产被抄,田产没收。太姥爷在这个巨大的变故面前,没能熬过多少时日,离世了。田产家产是没有了,但是给外公留下一座青砖大瓦房的巨大院落,同时靠着外公从上海带回的那些财产,这对新婚夫妇刚回乡那几年的生活依旧过得还是衣食无忧的,直到我母亲记事始,还算村里一等一的富户。我母亲是外公外婆第一个孩子,很受父母的疼爱,母亲印象最深的一件事,那时村里走街串巷卖零食的小贩,每天第一站先去外公门前叫卖,四五岁的母亲,每次都乐颠颠的跑出来,想吃什么拿什么,赶上家里有大人,现场付钱。家里大人如果不在,小贩也不担心,哪怕是三五天后,只要碰到外公外婆,说一声,你家大小姐那天拿啥拿啥了,外公二话没有,照数给钱,就这一点,村里孩子的羡慕嫉妒恨多的都可以车载斗量,要知道那时普通人家连温饱难以为继,更不要说天天给孩子买零食。可以说,八岁之前的母亲,绝对有一个幸福的童年,父慈母爱,丰衣足食,无忧无虑……

然而,外公外婆这对郎才女貌的新婚夫妇,却根本是生活的低能儿,外公从记事起就开始念书,军旅生涯里大部分的时间也是养尊处优,未经过多少炮火的洗礼,十足的书生一个。归乡后也是不事稼穑,不理农桑,不善理财,每日捧一本书,从早晨看到傍晚,像鲁迅文章里描写的先生,看到精彩处或摇头吟哦,或击节长叹,我成年后回想幼时见到的外公形象,觉得与其说外公沉浸在书山文海中不能自拔,倒不如说他是一种逃避,一个旧式书生,对于无力改变的命运的一种逃避。外婆则是自幼在戏班子接受着严苛的训练,别看她戏词记了不少,真正书里的字却不认识几个,她所接触到的社会知识都是来自于戏文里的少爷小姐天仙配,才子佳人后花园……,根本不识人心险恶,简单的像一张白纸。

外公外婆归乡时的巨额财富招来了老乡们长达数年的议论纷纷,也招来了外公的叔叔姐妹们。外公虽然只有四个姐妹,但是我的太姥爷还有一个同父异母,也就是太姥爷的父亲的妾室所生的弟弟,太姥爷的这个弟弟比太姥爷小二十多岁,只比我外公大三四岁,虽然太姥爷很是瞧不起这个庶出弟弟,但是不管怎样,这也是霍氏家族的近枝血脉,解放后消除了阶级观念,外公也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二叔,二叔生有二子。这样算起来,外公有亲姐妹四人,亲叔叔一人,堂兄弟二人。这些旧时代的少爷小姐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好吃懒做,但是心机却要比常年浸淫在书本里的外公和简单的外婆深沉百倍,外公外婆归乡后,他们一边背地里嘲笑着、学舌着外婆的上海口音,一边坚持不懈、旷日持久的从外公外婆的手里连借带骗他们那些财产和物资,外公外婆本就心地纯善,再加上不善理财,生活无计划,之后接二连三孩子的出生,不过七八年的光景,这对年轻夫妻已经从当初的小康滑落到清贫。似乎蓦然间,外公外婆发现,家里除了这座青砖大瓦房的院落还在昭示着曾经的富有,他们,已经一贫如洗了……

而一贫如洗的外公外婆,孩子却陆续不间断的出生,那个时代,没有儿子在农村是要比别人矮一头的,和别人吵架都要被你骂作“绝户头”。为了生个儿子,外公外婆在这方面也是坚持不懈的努力……,一直坚持不懈到1967年,我的小姨出生,他们已经有了七个女儿,造化弄人,他们还是“绝户了,据母亲讲,其实在他们七姐妹中间,大概是四姨和五姨的中间,我是有过一个舅舅的,可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命里注定不会有儿子,这个小舅舅未出满月就因病夭折了。为了这个小舅舅的夭折,外婆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一贫如洗的外公外婆,拖着七个孩子,在艰难的岁月里踉跄前行。在这艰难的岁月里,外公却并没有觉醒,担当起男人的责任,他依然像个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全然不去想衣从何来,饭从何来……

而外婆呢,据母亲讲,从来只知道甩水袖、走台步的外婆,在最初刚到北方、经历世事骤变时,也很是痛苦和迷茫过一阵的,大概是在母亲三四岁的时候,日子也没有到最艰难的时刻,但是外婆已经在几年的北方乡村生活里,痛苦不堪,她想不通究竟命运给她安排了怎样的一条道路?为何人生走着走着就换了天日?在风沙苦寒的北方乡下,她想念江南的杏花烟雨,香车画舫。在言语不通,每个人都粗声大嗓的异乡农村,她想念上海十里洋场的繁华富丽,燕语莺声……而身边这个男人,她原本以为可以终身依靠的夫君,褪去了年轻军官的光环,变成了一个乡村腐儒,每日捧着一本书。他不事农桑,不理稼穑,一边秉承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一边在历史的洪流中挣扎,逃脱不了那个时代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命运。

终于,在无数个纠结痛苦的不眠夜后,外婆决定——回上海,她决定回她的故乡,找寻她的父母亲人,实在找不到还有当年戏院师傅、师姐妹们.在她的计划里,她丝毫没有抛弃外公的想法,她的设想,就算她不能够唱戏了,她还可以留在戏院做幕后工作,伺候那些角儿们,给她们洗衣、做饭、提包……,只要在上海站住脚,她就可以把丈夫和女儿接去上海,一家人重新在上海立足,无论如何都比这人生地疏的北方农村强百倍。身无一技之长,且对GC党心有余悸的外公可不想再回上海,于是多方商议未果后,在某个天蒙蒙亮的清晨,外婆抱着我的母亲,在泪眼中亲了又亲,在撕心裂肺的万般不舍中,独自一步三回头的走向当时县城的火车站。然而,那个时候,没有汽车,没有自行车,只能靠步行,县城在30公里之外,而外婆也没觉得自己是逃亡,所以也没有慌不择路,而是背着包袱在大路上踽踽独行,就这样,她出走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外公还有他那几个兄弟姐妹耳朵里,大家一下子慌了,虽然他们不喜欢这个花瓶一样的上海媳妇,但是他们清楚地知道,如果她走了,他们的弟弟就要打光棍了,怎么样这也是一桩家丑。于是,外公和他的几个姐姐连同那个妾室生的二叔,抱着我那刚刚三岁多的母亲,一路连颠带跑,终于在县城火车站追上了外婆。

外公阴沉着脸,没有说话,而我精明的姑姥姥们,这个时候没有指责外婆,她们把幼小的母亲举到了外婆面前,述说着假如孩子失去母亲、丈夫失去妻子的种种苦楚,一把鼻涕一把泪,火车站哭声一片。心地单纯的外婆,何曾见过这个阵势,在见到外公那一刻心早已软化成绵,更何况见到幼小的女儿,她抱着母亲也哭成了泪人。这次“出走计划”在姑姥姥们的亲情围剿中土崩瓦解,外婆也彻底死了回上海的心,从此彻底沦为这个北方农村的一名村妇,任凭燕北的朔风憔悴了姣好面容,任凭燕赵的霜雪染白了如云乌发……

认了命的外婆,开始学着做各种农活,耕地撒种、除草间苗……,半生养尊处优的外公几乎是不干农活的,偶尔到地里帮外婆干点活,不是间苗时两苗间距离参差不齐,就是除草把苗锄掉,或者播种从来没在一条直线上,久而久之,在农活这件事上外婆不再指望外公。我一直无法想象,生长在大上海,身娇体弱的外婆,是如何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在北方凄迷的风沙里,春种秋收,艰难度日。日复一日,外婆褪去了上海女人的娇柔,变成了地道的农妇。若说她与北方农妇有何不同,一个是她那怎么吃仍然纤弱的身材,165CM的身高,即使在日后生活条件好了,也始终未超过百斤。另外就是到了后来,由于她的上海话无人能懂,为了便于与人沟通,形成了一口说上海话不是上海话,说北方话不是北方话的独特口音。

幼时总听母亲感慨外婆的艰辛,那时土地是集体所有,每年分到的粮食非常有限,在那人人食不果腹的艰难岁月里,在孩子越来越多后,为了增加任何一点可能的收入,颇遗传了点太姥爷经商细胞的外婆,在夏天,开始带领孩子们砍草,晒干后卖给镇上的农牧部门,用来制造牲畜的饲料。夏天是水草丰茂的季节,但是夏天也是酷热难当的时令,为了抓紧时机砍到数量最多质量最好的草而又不能中暑,除去一天正常的劳作,要每天早晨和下午三四点钟,太阳不是那么毒辣时进行。一大筐重量在四五十斤的野草,晒干后重量也不过10斤左右。晒干的野草,并不怎么值钱,需要百斤以上才能收购,而百斤的价格在1元左右(当然,那个年代人们的工资不过30元左右)。所以,一般总要累积到五百斤到一千斤,才值得拉到县城去卖一趟。

如何拉?那个年代,牲畜如马、牛、驴等是集体资产,要等春种秋收时为集体发挥巨大作用,想都不要想可以为个人所用。运气好的话外婆可以在队里借到那种四轮马车,在牲畜珍稀的年代,大部分由人站在牲畜的位置,套上借力的绳索,代替牲畜拉车,这样的车一车可以装到五六百斤。运气不好,只能用一种独轮推车,把草绑紧了,每车能装二百斤左右,一趟趟推往县城。

砍草,这种“老娘们”的活儿外公是“不屑”去的。但是,推草去卖,外婆想,这种力气活儿和抛头露面的事外公总不能推辞了吧。谁知跟外公一商量,外公的头摇的像拨浪鼓,是啊,在外公的理论里,摇摇晃晃的推着一车草去卖,还要跟那些收购干草的讨价还价,简直……简直太有辱斯文了,外婆便不再多言。我幼时生长在外婆家,一直到上小学为止。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外婆在外公面前始终是带着一丝谦卑和恭顺的,年少时不懂这种持续的谦卑和恭顺从何而来,毕竟外公的后半生,不管是经济方面还是日常生活,全靠外婆一力承担。成年后读的书见的人多了,逐渐理解了那个时代女人的思想,丈夫就是天,她们只有服从。其次,外婆对外公的爱情,似乎一生都没有消退,“一见霍郎误终身”……,何况外婆嫁给外公时,属于高攀,外婆大字不识几个,而外公满腹才学,最主要的外公那种富家子弟、国民党军官的光环尽管在外公的一生里只是短暂的闪耀过,但这层光环在外婆的眼里却闪耀了一生,让她在外公面前永久都是仰视的姿态……

在外公那里碰了壁,万般无奈的外婆,只能带领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一趟趟推着独轮车或拉着马车,往返在县城和村庄的路上,赚取那微薄的一点生活补贴。我的脑海中总出现那种画面,一个孱弱纤瘦的妇人,带着两三个十岁左右的女孩,一路踉踉跄跄的推着比他们满载干草的独轮车,行走在乡间小路上,踏碎了星辰日月,却踏不碎生活的艰难辗转…….

在外婆家,我和外公属于互相看不顺眼那种,满腹才学的外公颇不喜他世代长工出身的大女婿——我父亲,连带的我家几个孩子都不太入外公法眼,而且我小时很皮,上蹿下跳,无一刻宁时,一点不像个女孩子。对于一生崇尚诗礼簪缨的外公,我显然太不符合他的家风了。外公不凶,一生既不会打人,也不会骂人,每当我淘了气,比如有门不走,偏要跳窗户,时不时碰洒了他放在窗台上的大茶缸子,一片狼藉;或者上树掏鸟窝摔个屁蹲,不哭个天昏地暗不罢休;再或者把邻居老太太供奉的佛像前的三炷香连灰一起倒掉,被她追到家里一边向外婆告状一边替我向神灵告罪……种种,这个时候外公都会轻哼一声,冲我翻个白眼,扭过头去……

外公的白眼,是我童年很不愉快的回忆,那道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毫无温度,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凉飕飕的。稍大点听母亲说起幼时种种艰难,这些艰难似乎外公从没有参与并有所担当,更加的从心里有点瞧不上外公,读了点书后内心里悄悄的把他比喻为一个寄生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天起床后什么活也不干,捧一大号搪瓷茶缸子,里面沏着劣质茶叶碎末,盘腿坐在炕头,捧一本书(最常看的是《唐诗宋词》、《金陵春梦》),一看一整天……,但是人生就是这么奇怪,这个我眼里的“寄生虫”,在外婆眼里却是“你是光、你是电,你是唯一的神话”……

那个年代,人人填不饱肚子。村里有时会按人头发救济粮,这些是从来没有外公家的份的。此时我最小的姨妈——七姨妈也出生了。关于一家的生计,外公在太平岁月都没有做过什么贡献,更何况在他这样消沉落寞、生不如死的境遇里,他整个人已经完全如同行尸走肉,以前看书到得意处,没有别的知音,他还常抓住外婆讲解一二,现在则完全的沉默寡言,整日不发一语,丧失了精气神儿和活力。

外婆拖着七个如阶梯排列的女儿,最大的我母亲15岁,最小的七姨尚在襁褓,她每日话也很少,甚至对比以前温柔婉约的江南小女人性格,脾气急了很多,但是瘦小的双肩却迸发出异乎寻常的力量。村里的人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外公一家,她也浑不在意,不主动搭讪,也不畏畏缩缩,有人跟她说话也温柔平和的回复,仿佛外界的腥风血雨跟她并没有关系。她每日只是机械的带领孩子们干农活,此时卖干草这仅有的额外收入也不可行了,因为那属于资本主义尾巴。她就带领孩子们砍野菜,搁在玉米、高粱米粥里,勉强充饥度日。吃不了的野菜晒干,留待冬天吃。太姥爷留下的青砖大瓦房属于四旧,那正好,外婆带领孩子们一块砖一块砖的抠下来,也不知道她通过什么途径,竟悄悄的把这些砖卖给了砖厂,靠着这微薄的收入,竟又支撑了好长一段时间……

经历过那个岁月的人,都知道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每一天的日子都似乎活在刀尖上、齿轮上、悬崖边,被零碎的磋磨,人活得还不如生产队里的牲畜有尊严,但是就是这毫无尊严的每一天却还要捱,坚强一点的人都舍不得去死,似乎冥冥中总觉得有云开日出的时刻,不愿这么不明不白的被黑暗吞没……

我母亲、二姨、三姨这三个大女儿,为了缓解家里的困境,都刚满十八岁就早早出嫁了,按说外公这种成分,是很少有人愿意结亲的,但是外婆养了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村里人背地里称之为七仙女。美貌可以抵消被人诟病的家庭成分,爱情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早已成了可望不可即的梦,我母亲和父亲只见了一面就商定了结婚日期,虽然我父又黑又丑,跟肤白貌美的我母亲完全不搭,但我父亲是当时社会的“领导阶级”---工人,无比光荣,往上数三代都是长工出身,在某种意义上我母亲还算高攀了呢!二姨、三姨嫁的也是根正苗红的贫农,饱受欺压和歧视的岁月里,嫁一个成分好的人家成了她们首选,在那样的岁月,她们要的聘礼都是一大袋粮食……

每一个女儿出嫁,外婆都平静的为她们缝制出嫁的被褥,家里一贫如洗,没有别的嫁妆,外婆却借钱也要给她们缝制被褥,因为这是农村女孩最基本的嫁妆,否则到婆家会被刁难,睡觉没有被褥。人说外婆心狠,孩子都刚刚十八岁就嫁出去,却只有母亲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眼泪打湿了枕头,那是心疼的泪,是无奈的泪,是人和强大的命运抗争却无能为力的泪……

1976年10月,一声霹雳,雨散云收,十年浩劫在人们的奔走相告中宣告结束,外公初闻此讯,久久无语,在纸上题一句“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泪如雨下。而外婆不知何时笃信了佛教。那一刻,她闭目合掌跪在菩萨像前整整半日……,此时,外婆在这个距离故土1000公里的地方已经生活了27年,27年岁月,她早已不复娇美的容颜,由于消瘦和劳累,皱纹爬了满脸,只有那尽管风吹日晒,依旧比本土女人白皙细腻的皮肤,和一头依然黑亮的乌发,还依稀可见昔日的美貌。同时她的口音里再也听不出昔日的吴侬软语,学了一口地道的河北话,只是在某些个别音的咬字上才听得出一点区别!

就在那些年,村里开始放电影,徐玉兰大师的《追鱼》开始在全国上映,这部文革后第一批冲破“红色样板”限制的爱情神话。掀起了多少少男少女对美好爱情的渴望,外婆却在看到的那一刻泪如雨下,对她来说,那是对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岁月的祭奠,那是理想在现实面前终归泡沫的无奈……

八十年代国家实行全民办身份证的规定,不知是否外婆彻底不愿回忆起往事,有一次无意中看到外婆的身份证,竟变成了一个地道农妇的名字“李桂珍”,“徐丽君”这个我非常喜欢的、美丽典雅的名字竟已不复存在!

外婆这一生,三个名字代表了她的三个时代!

往事已矣……

1980年,随着农村土地承包到户,随着改革开放,外婆带着孩子们辛勤劳作,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日子好过了,外婆的心也慢慢舒展了。母亲和二姨、三姨,生逢血雨腥风的岁月,都上了一两年学就退学了。外婆积极地支持下面的孩子们读书,一下子四个孩子上学,家里支持起来依旧困难,这个时候,个体经商已经不再是“资本主义尾巴”,大概外婆骨子里有她父亲生意人的天分,五十岁,在农村差不多快到颐养天年的年龄,她成了村里第一个经商的人,那时候没有什么冰箱冰柜的,外婆最先是背着一个木箱子走街串巷卖冰棍,箱子下层是冰柜,上面覆盖一层棉褥子保温。积累了一笔资金后,在县城租了一个摊位卖各种冰棍冷饮,靠着外婆卖冷饮,她把剩下的四个女儿都支持到了高中毕业,可惜的是四姨五姨六姨都没有继承外公的“秀才”基因,没有考上大学,只有最小的七姨考上了政法大学,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律师。而仅以三分之差高考落榜的六姨,通过一番拼搏,也成为一个优秀的女商人。

我常想,如果不是年龄限制,外婆在经商方面,应该能有一番作为。但生不逢时,九零年七姨参加工作后,已经六十岁左右的外婆,多年积劳成疾,仿佛一下子卸下重担,她病倒了,身体各方面:胃、胆、肝、心脏都出现了问题,她没有办法再继续她的冷饮生意了。之后的十数年,都是时好时坏,药物不断。

但是,似乎命运给予她的考验还不够,九三年,一辈子没有干过一点重活的外公外出溜达,摔了一跤后竟然下半身瘫痪了。本来病歪歪的瘦小的外婆,再一次迸发了无穷的力量,尽管女儿们也时常回来帮忙,但照顾外公的主力仍然是外婆。有过经验的人都应该知道,照顾一个半身瘫痪的病人意味着什么?那是要全天候的围着这一个人转,喝水、喂饭,翻身、推出去晒太阳,还要忍受常年瘫痪在床的病人的坏脾气,那个时候,我刚上中学,有时去看望外公,每次看到外婆像照顾孩子一样的照顾着外公,哄他吃饭、喝水,讪笑着忍受外公的坏脾气和指责,我常想,也许这就是外婆的爱情,一生付出,不求回报。也许我们觉得卑微,那却是她一生的寄托所在,是她的魂魄所依!

九九年,瘫痪数年的外公撒手人寰,送走外公,所有人都觉得外婆终于解脱了,外婆却一下子精神垮掉,卧床不起,数日前还能推着外公出去晒太阳的外婆 ,现在连起床喝杯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不愿去女儿们家住,六个女儿每人一个月轮流照顾她。

母亲少年时期,听外婆讲她的经历最多。因此可以说最懂外婆的心的就是我母亲了,从外婆每日凝视窗外的眼神里,母亲知道,这里面除了对外公的追思,还有一个埋藏心底四十多年的心愿----回乡、寻亲!母亲知道,在外婆的内心,一直深深思念着她的父亲,一直以未能再见太姥爷一面为终身憾事!母亲曾激情昂扬的计划了好久,登报、上电视帮外婆寻找失散的亲人,但是跟几个姨妈商量时却遭到了反对,她们认为,按年龄来说外婆的父亲肯定已不在人世,就算他后来再婚,生有其他子女,先不说寻找起来的难度犹如大海捞针,就算找到了,没有感情基础,又非一母所生,突然从北方乡下冒出一个姐姐,人家是否愿意相认?何况每个家庭都不富裕,寻亲需要付出大量的财力物力,农民的自尊和经济条件的限制让她们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做这种徒劳伤神、成功率极低的事!

寻亲的提议被全票否定,母亲决定至少带外婆有生之年回一趟上海,圆她一个思乡梦。但已七十多岁的外婆总是陆陆续续生病,竟不能成行。

2010年三月,春寒料峭,八十岁的外婆带着终生未能归故里的遗憾,带着遥远的再也未能延续的舞台梦,魂归天国,彼时我已成家在津,惊闻噩耗,悲伤感怀,却因自己的身体原因未能最后送别她!

外婆走后的几年,我时常沉浸在对她的追思里,心下黯然!想起我幼时外婆一直照看我到上小学,在我家的三个孩子中最疼我,在她的七个女儿中她最疼最小的七姨,七姨只比我大几岁,有时会趁外婆不注意打我两下,外婆平时舍不得打七姨一下,只要发现她欺负我,总会毫不犹豫的巴掌呼上去,但后来我值青春叛逆期时,一个是随着各个姨妈家表弟表妹出生,外婆陆续又看大了几位表弟妹,小小的心里有了醋意。另外在少年的心里,觉得那时做着小生意的外婆很小气、很认钱,要已婚的孩子们每月给她交钱,带我上街很少买零食,只有一次在我的百般哀求下买了一个桃,她卖的冰棍从不让我们吃,哪怕馋的直咽吐沫……,所以逐渐跟外婆不再那么亲近。中年以后才逐渐懂了外婆,那个时候的外婆,瘦弱的双肩支撑全家的经济重担,该是有多大的压力,又是多么需要有人帮她分担一下呢?每念及此,悔恨怀念,在心头萦绕,久久不绝……

遥想外婆一生,大概除了刚刚新婚时和外公在上海度过了甜蜜幸福的一年,再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她的一生,从狭义讲,是中国千千万万旧时代妇女的缩影,忍辱负重、任劳任怨,又经历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生活剧变,背井离乡,生离死别,一生为丈夫、为儿女耗尽心血,在生活的天翻地覆、风刀霜剑面前,挺起坚强的、瘦弱的身影,迎接命运的每一个挑战!从广义讲,外婆是活出了一种精神,一种属于我们民族独有的那种生命力和坚韧,她或许不懂什么执着拼搏的大道理,但一生面对命运的凌虐,面对生活的困境,不呼天抢地,不怨天尤人,无数次在困境中跌倒爬起,始终屹立不倒,坚韧前行,给自己赢得一线生机。犹如原上草,纵使车碾马踏,纵然野火焚烧,春风到处,依然“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我们的民族也正是把这种精神,汇流成河,才得以生生不息……

多年来我一人背井离乡在外地,在城市人潮的车水马龙中多少次泣不成声,多少次委屈难言,只要想起外婆一生苦苦挣扎却依然砥砺前行的日子。想起外婆养育的几个女儿,大都一生曲折艰难,但似乎都有超乎寻常的生命力,从不向命运服输。我都暗暗告诫自己,这个家族的女人都有顽强的生命力,我不能做那个唯一,就算命运把你挤兑成路边小草,也要“春风吹又生”!要坚定的相信,那一段拼命努力却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都会成为过去。相信人生总会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

静夜无眠,赋诗一首纪念外婆

梨园娇蕊绽新声,

悲逢乱世走西东。

半世流离分骨肉,

一生羁旅如飘萍。

一去乡关千里雁,

百年塞北九秋蓬。

梦里诚知身是客,

不知何处寄浮生

外婆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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