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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本日记每一年的开头，郑天挺都会简要写明自己的年龄，职务及家人的情况。从中可知，他从一九四一年开始担任西南联大总务长，直至抗战结束。日记中的诸多历史细节，为我们还原了当年的艰辛，也展示了郑天挺的坚持与胸怀。 一、就职总务长 郑天挺最初随西南联大到达昆明时，只是专注于自己的历史教学以及平时的阅读写作，生活非常规律，且乐在其中。 原西南联大总务长沈履（字茀斋）应聘了四川大学教务长，并推荐郑天挺接任。他本不想接手这个差事，吃力却又常被抱怨。在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号孟邻）的劝说下，自己又是北京大学教授兼秘书长，不便坚辞，于是就答应暂代。实际上，任职尚未正式发表，郑天挺就马不停蹄地开始设法寻找大米，规范会计制度了。 日记中，郑天挺虽然自谦“心虽知其不能作”，而他的管理能力早已有证明。后来有人指责他办事无魄力，他历陈当年独自管理日据下的北大，可见其担当和才能毫无问题： 当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敌陷北平，全校负责人均逃，余一人绾校长、教务长、文理法三学院院长、注册主任、会计主任、仪器委员长之印。临离北平，解雇全校职员、兼任教员及工友，不知所谓有魄力者，亦能如此否也？今日他校职员之纷纷而来，多所请求，而北大独无之者，岂非当时个人蹈万险换得者哉！今日以此相责，非所心服也。 二、总务长的职责 （一）钱和房子 作为西南联大的总务长，最大的工作无非是钱和房子，即筹集全校教师的薪资和补贴，校舍的租借、建设及搬迁等。 1. 筹钱 战时的资金到位不稳定，光发放每月薪水就足够头疼。遇到教育部拨款不及时，他还要四处跑银行借贷。物价飞涨，原来的津贴远远不敷用，粮食的分配和运输也极为困难。他一面向教育部申领打折的大米，保证米源供应稳定，一面争取来自政府、企业以及校友会等各方的补贴，以此增加联大教师的收入。 同时，他还负责学生贷款的申请和管理。学生的贷款最早由教务处管理，接着转为训导处与教务处，后又改为三处共管。为了防止学生在各个机构之间挑拨，郑天挺建议仍由教务单独管理，而由训导、总务辅助。 昆明遭到日军的持续轰炸，联大也受到威胁，常务委员会决议遵令迁移至四川。尽管联大采取了分步搬迁的策略，经费仍是最大的问题。郑天挺周详计算了所需的运力和费用，发现要支付的汽油费已高到难以承受。由于市面上钞票不足，用校中支票无法全部兑付现钞，只能作罢。 2. 校舍 西南联大是从长沙搬入昆明的，就需要大量当地的空房作为校舍和师生的宿舍。除了为筹钱焦头烂额，郑天挺基本上就在四处看房子，与各中学商讨租房。有时租约已满，而新房子还未找到，原来的房主就趁机猛涨房租，气势汹汹，非要逼联大师生搬走。郑天挺连午睡都不踏实，总有人叩门逼问，不禁哀叹“今日几完全为房东所苦，何其不幸！何其不讲理！” 为了减少开支，郑天挺花费了极大的力气，与同人及校委会沟通，最终促成宿舍由盛巷移至靛花巷。 就算租到了校舍，还要妥善看管，以免被其他人占用。有一次，地坛就被第五军第一野战医院贴上门条，并有人来看视打扫。郑天挺怀疑是市政府假手军部，将其占用作为传染病隔离病院。 后期西南联大自建校舍，涉及银行贷款、土地产权、屋顶铝板施工等细节，均由郑天挺逐一确定和监督。可见，要从头至尾办妥一件事情，尤为困难！ 校舍内的财产也是郑天挺需要负责的。风雨大作刮坏校中的草茅屋顶，都被他看作是“一大损失”。更不要说，当时有批评称，赵世昌勾结物理系，私下出售系中的电表获利。郑天挺明白这是有人不满赵世昌管理建筑，故意制造的谣言。他告知众人，“凡事有不明白者，可随时来问，不应无中生有”，并严格处理了相关人。 （二）卫生与安全 总务长不仅仅是为师生找到居住之所，还需对校舍的卫生与安全负责。 1. 调解矛盾 学校里的人多且杂，常有矛盾需要郑天挺介入调节。他建议，带家眷的教授最好单独居住，不要合住在一处。 附属中学在女生宿舍的水井和饭厅旁修建厕所，遭到女生的强烈反对。郑天挺亲自到现场查看实情，确认需改变原来的建设计划，并召见女生代表告知，平息了这场纠纷。 2. 预防火灾 得知女生宿舍曾在清晨发生过火警，虽未成灾，郑天挺仍放心不下，不能不找到原因并加以预防。于是，他每日到女生宿舍巡视，如此持续了一周。 3. 处理盗窃、打架 此外，盗窃和打架的事件也时有发生，不仅有老师被打，工人偷窃，甚至还有学生群殴。他就当面直接制止过学生群殴，将其交由校警处理，并公示禁止闲人任意出入校门。 仅从这些小事可见，郑天挺有威信，处理有节制，并注重事后的预防，足见办事的细致稳妥。 （三）慰问和接待活动 总务的工作也包括一些学校内外活动的安排。常见的有慰问伤病或者故去的学生、同人及家属，这些事务既耗费大量的时间，也要有足够的温情才可以办到。 抗战期间，也有一些来到昆明的外国访问团，接待他们也是联大总务必不可少的要务之一。联大的场地有限，郑天挺不得不螺蛳壳中作道场，安排人手搬来搬去，以求布置妥当。 尽管他如何缜密，也会遇到百密一疏的时候。在北大成立四十二周年纪念会上，郑天挺以为安排一百份水果点心就足够了。不料，到场者非常踊跃，达到一百三十多人。结果，有同人以准备不足为由，强要他请客吃元宵。好在花费也不大，十个人也就五元五角而已。原来作西南联大的总务长，不仅要劳心劳力，还可能会破财亏钱的。 （四）校务管理 联大的总务长不但要管好总务的方方面面，同时也是联大校委会的成员，参与校务管理和决议也是其重要的工作之一。 陈立夫出任教育部长后，为防止CC系插手西南联大，故联大领导层认为，校中各级负责人皆宜加入国民党，以为抵制。当时的宪政讨论非常热烈，参与的学生和教授众多，也被警察和宪兵逮捕了多人。联大也对此极力安抚，以免影响学校的正常秩序。 三、总务的难题 （一）包容忍让 西南联大是北大、清华、南开三校联合而成。在教职员加薪及补助，三校经费的比例、行政职务的安排、迁校管理等许多事情上，郑天挺都处处忍让，以团结为上，尽量平衡各方，不使人以为联大独由北大包办，正如他说的“余谓北大精神全在一'大’字”。 在参加清华同学会的盛宴时，郑天挺就一直宣传北大、清华、南开各校的紧密关系。他说，现在北大的同事有许多是清华、南开出身的，连他自己都在清华服务过一个时期，所以三校的关系是通家之好，没有任何问题是吃两顿饭解决不了的。这番话很受欢迎，清华同学都上来给他敬酒，宾主尽欢而散。 北大校长蒋梦麟所用占全部经费的百分之四十三，金额虽然不多，但占比太大，恐有同人以此为口实。于是，郑天挺建议削减行政开支，也得到蒋梦麟的支持。在经过一番解释之后，他早已是口干舌燥了。 （二）人性之恶 总务长就是要和人打交道，还涉及到钱财、物资等利益关系，人性之恶也是屡见不鲜了。 郑天挺到昆华师范，挨个宿舍通知明日必须迁至新校舍。大多数学生都遵照执行，却有一个宿舍的学生非要索取搬迁费。郑天挺异常愤怒，称“十数年中未见此类无礼貌之学生也”。 联大教师也有这类人。有三位女助教占据办公室，不愿意迁走，导致会计室无法迁入。郑天挺前往劝说，浪费半天口舌。他平生不善交涉，特别怕与女子交谈，竟不知该如何处理。 在领取米贴时，就有北大的教授为了骗取更多的补助，将明明已经出嫁的女儿仍填在自家人口内，还有将未出生的婴儿也算作成人的。郑天挺惊叹这种自私自利的做法，不仅是污辱自己，也玷污了北大的声誉。 清华在后天必须发薪水，但资金不足。沈履向郑天挺求援，希望联大拨款二十万救急。而联大本月发薪尚差六十四万，幸好昨日下午汇到了六十五万，根本无力支援清华。郑天挺开始答应拨五万，请其向银行自筹十五万。在沈履喋喋不休之下，加到十五万才肯离去。其实，清华和联大都缺钱，也都是向外借贷，何必如此相逼？如果真要争取各校的利益，联大收到且未拨给北大的钱早已不止二十万了。 辛苦之余，谣言也四起。外界忽然传言，称他要当林森大学校长。郑天挺近年来只是喜欢读书，不求名利，而且和林森主席毫无渊源，怎么可能去赴任这样的校长？又有传言称，在校的行政长官，每月都会领到学校的额外补助。郑天挺闻之愤怒，坦言“校中最苦者，莫若负行政责任之人”。他不仅没有接受政府规定的六百元特别办公费，而且行政事务太多，无时间像其他教授那样兼职赚外快，早已是负债累累了。 郑天挺淡然对待这种非议。他深知，“天下事不主持者不知其困难，不深入者不周知其内容，此类是也。因一己之怅惘，进而责难之，攻击之，大不可也”。 （三）身心疲惫 1. 忙碌 自担任联大总务长以来，郑天挺日日忙碌于教学和行政，有时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还有一次，他沉浸于事务，又没带表，竟没有听到上课铃声，导致旷课一堂。 2. 情绪差 整日周旋于各方，操心钱粮，个人情绪也是大受影响。早在接收总务长之初，郑天挺就感到日益厌烦。他本想等撑过暑假，解决了学校校舍问题，就辞职。当听到沈履有意返校的消息，他又提议沈履重新担任总务长，自己好脱离苦海。可他这总务长的职务并没有发生改变，只好在枕上读废名《莫须有先生传》，只因“太无聊、太苦闷也！” 除了苦闷，还有发怒。他为体育组阻止搬迁而怒，为出纳办事不力而怒，为发薪迟误而怒。有时为了筹措资金，连发加急电报而无任何消息，人也因此变得非常急躁，一天之内发怒达数次之多。 3. 影响健康 常常发怒对健康是不利的。有一个同事脾气也极为急躁，因为一篇民主同盟的文章而生气，情绪越来越激动，以至右眼失明，需要割除。 但是，郑天挺的睡眠比之前少多了，也曾为学生的学费贷款而失眠，原来的胃病也复发。终于，平素自负身体强壮的郑天挺因劳累过度，饮食无规律，又保暖不足，大病了一个多月。 在此期间，前来探视者很多，包括联大教职员同事、联大总务处同事、北大教职员同事及学生等各界人士。有的送来了鸡蛋、鸡汤、藕粉、炼乳等营养品，甚至还有符咒和神药。还有的烹饪饮食，煎药，照顾日常起居，哪怕遇到空袭，仍不肯离去。郑天挺感叹，“此真舍生命以维交情者也，古人生死交情不过是也”。 以上的一切，证明了他的工作无疑是成功的，深得人心的。随着日本的投降，西南联大面临的困境逐渐改善，郑天挺总算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为西南联大，也为自己的历史书写了浓重的一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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