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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27》一位离世女知青的坎坷一生

 广州玉 2022-09-20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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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27
作者:逍遥

夕阳的最后几道光线正从窗口悄然离去,一位坚强、病重又不再年轻的女人坐在床头,娓娓向我们讲述她一生的故事,偶尔听到一条病崴崴小狗的几声哼叫。

很少有人光顾的房间有些暗,但还能看清那张略微浮肿的脸。经过长期化疗,脸比以往光滑了许多,甚至连根汗毛都没有,却彻底失落了往日健康的绯红。化疗像大剂量地吞吃毒药,毒杀着癌细胞,也吞噬着健康的一切,以致身上的每一根汗毛…………怎样一种日落黄昏的情景!

讲故事的是与我在同一牧场的荆枝。

我是回北京后才认识她的。她当初是兵团战士,我是插队知青。在牧场时,我们从未谋面,属于不搭界的两路人。可她嫁给了和我们一起插队的曹扬。我离开牧场后,啸傲从呼市监狱释放回来,在牧场又多待过几年,他和曹扬一起在师部拘留所关押过,曾为同一囚室的犯人,重逢后的感情与别人自然不同。爱屋及乌,他一直对荆枝挺关照的。荆枝性格开朗,好抬杠,啸傲呢,简直可以称为杠哥,俩人在一起少不了戗戗。说不上棋逢对手,却打出了感情。陆续回北京后,大家也始终保持来往。后来,啸傲成为了我的丈夫,我因此得以认识了荆枝。

不知是哪位知青给荆枝起了个绰号,大家背后都称她“小狐狸”。啸傲不同,当面就这样叫。每次见了荆枝,他都会一脸坏笑地对她说,小狐狸,还有劲儿把猫扔到房顶上去吗?要不,就逗她,还“武松打虎”吗?说完必摆一个骑马蹲裆势。

听了这些话,荆枝会用手指着他说,你就坏吧,又瞎说八道!却并不恼,反而满脸堆笑。这里面还有两个原委。

其一,“文革”后期,知青们都已陆续调入场部,毗邻而居。一次,一只老猫正偷吃荆枝晒于屋外的羊肉干,碰巧她从办公室回来,看见辛辛苦苦晾的肉干已被偷吃了大半,不由怒火中烧。她扑过去,一把抄起猫腿,扬起粗壮的胳膊,便将这罪魁甩向房顶。老猫连滚带爬,吱哇乱叫着往远处逃窜。她仍怒气未消,望着跑远的猫大骂……当时,啸傲正路过此地,她的壮举恰被逮个正着。

其二,碰巧也是啸傲在场,有个女兵团战士与荆枝拌嘴。拌着拌着俩人都急了,便扔了嘴上把门儿的锁。那女的张嘴骂她是破鞋。听了这话,荆枝跳起来,疯了似的冲过去,一把将对方掀倒,然后就骑在她身上打。那女的当面揭短,确实可恶;而荆枝能学“武松打虎”,也凶得可以,哪有一点儿女性风采?看得啸傲眼都睁圆了,一时竟忘了拉架,一个劲在心里大叫厉害。

我不知道为何叫她“小狐狸”,但从同学们那里听了不少她的传闻。有的说,她和团部的某干事不清不楚,甚至脱光了上身为他正步走;有的说,两人用钢笔传递情书,竟将其夹带于笔帽中,颇有做地下工作的神秘…………不管传闻正确与否,她确实是从团部下放到我们连基建排的。由一个风光无限的文书沦落到连队扛大坯的苦力,这落差未免太大了。怎么可能都是没影儿的事?我料定荆枝必定和现役有作风问题,当初两者是色权交易。要不,那么多兵团战士,怎么单挑她去管机要文件和打字?所以,叫她“小狐狸”一定指她骚情,爱勾引男人。

但据我多年观察,却未发现她有任何风流迹象,只觉得她争强好胜,属于不按常理出牌,有了目标决不回头的一类。

我曾出过一本书,里面无可回避地影射到她的这段经历。她从朋友蓝菲那里听说了这本书,看了那一段后,笑着对蓝菲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所谓事儿其实就不能算做事儿。她表示愿意对我讲述实情。

下面,是她对我讲的她的真实经历。故事的关键是一组数字,所以,我把它命名为“5427”。5427不过是四个自然数的组合,代表电报邮码中的“荆”字,没有丝毫神秘可言。可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竟也会改变人的一生。

不知道这故事是否荒唐,但按作家王小波的话说,那本是个天天过愚人节的年代。

荆枝在北国一个小城长大。除全面发展外,她的身体素质特别好,在体育上颇有天赋。无论跑跳,她年年在全校乃至全市的运动会上稳拿第一。小学三年级,体校来学校选拔运动员,这棵好苗子当然在必选之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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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过几年,初一时她已是运动健将,成为速滑运动员,还陆续参加过全市、全省的各类田径比赛。在短跑、中长跑等好几个项目上她都拿了冠军,打破过全省纪录。这些省纪录她一直保持多年,直到“文革”前也无人能破。当时,全体校像她这种年龄又达到健将级的运动员仅有两个。可以设想,如果继续训练下去,她将前途无量,甚至会成为国宝级运动员也说不定。

带着将来打破全国纪录甚至世界纪录的梦想,到她初中临近毕业时,全国进入了愚人节的狂欢。

荆枝的生活一下子便从顶峰掉下悬崖。父亲只是铁路上的小干部,受的冲击并不大,母亲却在劫难逃。说起来,她只是医院的一名小护士,既无权又无势。然而,“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当时每个人的功课有一项是互抖麻袋中的粮食,翻过来倒过去地倒出历史旧账,像抖搂出每一颗藏于缝隙的米粒,这就抖出了母亲的大问题。

原来,她的第一任丈夫竞是个日本医生。据说丈夫活着时,母亲天天小汽车来小汽车去,俨然是个享清福的太太。哦,无怪乎她的日本话说得那么好,原来是个日本特务!

一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向母亲扑来,撕下来当被子盖恐怕有一人多厚,压得她和全家人都喘不上气。

喘不上气的日子大约过了三年,形势才稍得缓解。当时,该省作为全国试点,极少数人经过选拔推荐,可以升入高中继续深造。也许是凭运气,也许是靠一贯优秀,荆枝居然被选去读高中了。

高中上了没几天,上山下乡的高潮已席卷神州大地,横扫边边角角。这回是连锅儿端,就是体校的尖子也得全部去插队。荆枝一百个不愿去,原因也简单,到了乡下怕填不饱肚皮。听不少回来的同学说起,死干活干整整一年,年底结算,愣倒欠队里的口粮钱。干还不如不干,不干不如偷鸡摸狗,这就是到穷乡僻壤插队的现实。她决不能混成这种下世光景!

本想拖着,拖黄了算,家里的情况却不允许。谁不走,就给谁家办学习班,直办到头发昏,胡乱点头,然后被拉到派出所去注销户口。当时,母亲头上的特务帽子还没摘,稍不小心,说不定又会飞来另一顶,哪敢再拖?

总觉得建设兵团正规、有保障,插队不如去兵团。荆枝遂给的叔叔写了信,表示愿意去投靠他。没多久,叔叔回信了,劝她千万别去。新疆已乱成一锅滚烫的粥,他目前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能照应她。此时,听说堂哥已由北京军区调入内蒙古建设兵团,正在某师当协理员。荆枝像找到了救星,赶紧约了也不愿下乡的表姐,一起去投奔他。

堂哥挺热情,把她们安排到隶属于师部的某团,前身正是我们牧场。但投亲靠友来源不正规,一时也无法正式安排,就让她们暂时在团部打杂。没多久,身强力壮的表姐正式被分到了战勤连,而荆枝仍被挂在团部。不是没人要,是舍不得放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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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在体校养成的竞争意识,使她做事总是力争第一,决不落在第二,有股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犟劲。又因为是老初三的,有着一定的文化优势,在兵团战士中明显鹤立鸡群。

那时,团部“斗私批修”抓得正紧,动不动就表决心和大批判。荆枝当然要积极投入。不久,墙报上出现了一篇她的文章,题目是“万岁,毛主席!”贴在最醒目的位置。大会上,这文章很快得到团首长的赏识,荆枝的文章不错,阶级感情深,文笔好!

这立刻引起司令部的重视,把她抽调去帮忙。没有固定工作,哪个坑里缺了萝卜就让她去顶。替会计算账,代文书抄写,到食堂帮厨…………靠眼勤、嘴勤、手勤,她没一样活儿拿不起来,还样样都能露脸。

本来,她不会打字。但她是有心人,打字员在时她仔细观察;打字员若不在,她就偷偷苦练。很快,她就掌握了基本功,打字速度已远远超过原来的打字员。

不久,团部上下一致评价,这个荆枝啊,太能干了!

荆枝成团部的香饽饽了。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三大部门争相抢夺。司令部当然坚决不放,最终,她被留在那里,兼当机要文书与打字员,一个顶俩用。

由临时工转而正式进入编制,且成为光荣无比的干部,政审一关是躲不过的。偏又赶上荆枝有运气,派到老家外调的姓赵,与堂哥在北京军区是老战友,两人关系相当不错。赵干事年近四十,已有四个孩子,身体不好,长年患着胃溃疡人又黑又瘦。当初决定抽调他到内蒙古兵团,他曾闹过长时间的情绪,一拖再拖,拿病说事儿,不愿来这天寒地冻的鬼地方。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万般无奈,他只有讲条件,要领导保证他将来不下基层。领导允诺之后,他才带着满腔委屈、一肚子牢骚,在司令部当了个管人事的烂干事。

因为有堂哥这层关系,赵干事自然不会难为荆枝。一路绿灯,政审报告上尽是好话。说实话,除母亲历史上与日本人结过婚,荆枝原本就是佼佼与皎皎二者兼备的。

去外调时,赵干事顺带去拜访过她的父母。大家聊得挺欢,父母还请他吃了顿饭。

因为没把母亲的老底儿抖搂出来,荆枝得以顺利成为干部,她打心眼里特别感激这个赵干事。在赵干事一方,与荆枝的堂哥是战友,又去过她家,与她的距离自然拉近了。平时,两人的工作接触也多。荆枝管机要文件,又是打字员,经常与他有文件及打印上的往来。他们很快消除了彼此的拘束,经常一起说笑。

中国人基本是黑头发、黄皮肤,却历来保持着派中有系,系中有派的老传统。到了天涯海角,也得占成两路,往往由龙化虫,掐咬不断。这兵团的现役来自两路大军,每路皆成各自的派系,硬被揉到一处,自然水火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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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里管人事的干部共两名,一名就是赵干事,来自三十八军,另一名李干事出身二十二军。俩人理所当然保持着传统,面和心不和,有机会就给对方暗施小绊儿。李干事的拳招路数荆枝并不知情。但很明显,李干事已把她划为赵干事的一路。一来,她堂哥也是三十八军的;二来,她算赵调过来的人。平时,荆枝见着李干事也想说笑几句,可李见了她总板着一张长脸,距离显得挺遥远。自来熟的荆枝攀登过几次,愣是登不上去,也就只好严肃起来。

赵干事呢,因为对她们几个小姑娘说话随便,不知是顺口还是有意,竟把李干事的隐私痛处抖搂出来,知道不知道,李干事是带着处分到兵团的?

是吗,怎么回事儿?

姑娘们立刻鸡一嘴鸭一嘴,好奇心被撩拨起来了。原来,李干事家在农村,本是位地道的农民。媳妇第一胎给他生了个国女,第二胎又是个赔钱货!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臭丫头片子决计算不得后代。按当地的风俗,随便溺死女婴平常得像喝生水。这样做据说是有经济头脑的表现,既不会没完没了地生下去加重负担,又不会绝了后代。李干事理所应当地这么干了。千年的约定俗成,合不合法,谁都没把这当成事儿。回部队后,他还有点得意地向别人吹嘘他的经济观点。没承想,还真有把女孩儿当人看的,愤而将他的行为汇报给领导。领导最后大事化了,只给了他个记过处分……

同性相怜,有些小姑娘一想到李干事竟敢杀死女婴,看他的眼光就有些像看杀人犯。而司令部里毕竟有李干事一拨儿的,赵干事的揭短没几天就传进他耳朵里。李干事恨得牙痒痒,找赵干事大吵过架。从此,两人虽坐于同一办公室里,却眼鼻朝天,决不对话。李于事同时瞪大了雪亮的眼睛,犹如一头嗜血的公狼,开始窥视下嘴的有利时机。

机会终于让他等到了。两人的摩擦发生不久,团部可以直接收发电报了。荆枝的办公室紧挨话务员小王的,她平时就爱串门,这回跑得更勤了,和小王一起研究电码,充满对新事物的好奇。

探究电码的过程,正赶上赵干事回京探亲。走前,凡跟他过得着的,他曾一个个问过捎不捎东西。当时,荆枝没想起来要捎什么。可赵干事前脚走,她后脚就想到该让他带双塑料布鞋。那年头儿,这种黑布面、白塑料底的带袢儿鞋十分流行,每个稍微爱美的姑娘都盼着有这么一双鞋。她是个急脾气,想到的就盼立刻实现。当天,她就给赵干事写了封信,内容是让他捎双布鞋来。由于觉得电码又神秘又好玩儿,落款处她竟没写自己的名字,很潇洒地画了四个阿拉伯数字“5427”,这代表一个“荆”字,那是她的姓。她想,反正赵干事对她的笔迹很熟悉,一看就知道是她写的。

第二天,她让通讯员把这信送往师部邮局,心里还为自己的别出心裁暗自得意呢!

也是该当出事,十几天后信竟被退了回来,一路揉搓,到达团部已张开个大嘴巴,信封的边角全烂了。信纸掉了出来,就不能不示众。内容倒也稀松平常,就是要赵干事买双时髦的塑料布鞋,可落款太稀奇了,竟写着“5427”,像做谍报工作似的,不知要传递什么秘密?

一涉及智力测验,积极性就高了,大家七嘴八舌,纷纷猜测。其中有个智商高的,一拍脑袋,5427,不就是“我是尔妻”的谐音吗?

“我是你妻”?原来是向赵干事传递暧昧信息啊!众人恍然大悟。谁写的?啊,成赵干事的妻了!

再悟就是要找出写暗语的不要脸了。

包围圈逐渐缩小,最终锁定在司令部范围,信交到了李干事手里。冤家路窄,这回赵干事终于攥在他李干事手心儿里了。不压出点儿人油儿来,算他白活一世!

他立时精神抖擞,当天就把信交给了王副政委,那是他在二十二军的老上级。

那天,荆枝正全神贯注打一份司令部的加急文件,王副政委带着一帮政治处的人来了,都是他的老部下。

你停一下,有话问你。王副政委的声音像裹着冰碴儿。

字正打到关键处,她没抬头,说了句,等一下!

也就是两三秒钟吧,她耳边响起一声狮子吼,说你呢,停下!

她吃惊地抬头,望着神情严肃甚至愤怒还夹带着少许幸灾乐祸的王副政委和他的同志们。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天大的震情。

怎么了?

怎么了,你自己心里明白!一个干事满脸鄙夷地说。

明白什么?她心里不由升起一股压不住的火。

你和赵干事是什么关系?

血涌上了她的脑袋,什么关系,正常的工作关系呗!

正常?王副政委的声音里夹着嘲笑,正常为什么要用暗语写“我是你妻”?

胡说八道!这不是血口喷人吗?她再也忍不住了,拍起了桌子,这是电报的电码,代表“荆”字。

你还敢拍桌子?态度简直猖狂之极!该关你的禁闭!

脚正不怕鞋歪,关就关!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这种委屈?由于愤怒,她几乎失去了理智,要冲姓王的扑过去拼命。

声音铺天盖地,闹得实在不像样子,几个干事连拉带扯把同样愤怒的王副政委劝走了。

当时,别的团都发生了现役和兵团战士乱搞的种种丑闻。大家认为这儿也决不会是干净之地。特别是二十二军的干部都憋着一股劲,要搞出大问题、大事件,闹得越大越好,臭臭三十八军的。醉翁之意本不在酒,天翻地覆才又慨又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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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就停止了荆枝的工作。还派专人看守着,不许她随便出入,必须写出书面材料。

赵干事探亲回来了。从车站直接带往隔离室,正式宣布对其审查。

他自然是老奸巨猾的,别指望挤榨出任何油水;只能对荆枝重点突破,晓以大义,阐述利害。干部们轮番攻克这座碉堡,有声色俱厉的,有和颜悦色的,意思是只要“实话实说”,就一切恢复到从前,否则要你好看!

这期间,赵干事有个嫡系曾给荆枝捎来一支钢笔。她猜想一定是想带什么话吧,左猜右猜却猜不出来。直到审查撤销,她才从笔帽里找出一张微型纸条儿。上面说,要实事求是,否则害人又害己。

这不用赵干事提醒。不论白脸红脸怎么轰炸,她当然不能乱了方寸。她才22岁,一直心气儿又高,怎么会和一个半大老头子乱搞?

凭什么这么糟践人?打字室不过是一个隔断,小得连身儿也转不过来,四周人来人往,早点名,晚点名,九点按时熄灯。就是有那贼胆儿,也没机会单独相处啊!退一万步,靠顺嘴胡说能解脱吗?荆枝不是糊涂人,她明白,只能越抹越黑。

审查遥遥未有结束之期,此时,正赶上母亲来团里探亲,但领导硬是没让她们母女见面。他们骗母亲说,她临时到外地出差去了。风尘仆仆赶来,却见不到日思夜想的女儿,母亲甚至钱都没带够,只好向人借了四十块钱,失望地离去。

直到母亲走后,才宣布对两人撤销审查。可舆论已经造出,仿佛事出有因,只是查无实据而已。但必须把他们拆散。因曾对赵干事有过承诺,便没让他下基层,那就只能将荆枝下放,叫她到牧业连的基建排去。

决定一下来,荆枝就决定回家探亲了。当时,她心里特别灰。搞基建她不怕,不就是卖力气吗?可明明没影儿的事,也能指鹿为马,把她涂抹成双腿插在泥淖中的脏马匹。身背后仿佛张着无数嘴巴,喷着吐沫要把她淹死;又像有数不清的手指头在指指戳戳,打算把她搡进泥塘里。她还不能头顶状纸伸冤告状,不就是泼了一身污泥浊水吗,又没最终定案!这口窝囊气只能憋在心里。

从小到大,她单枪匹马,不停地拼搏厮杀,打出了一片片蓝天。曾一直天真地以为太阳变成了一牙儿月亮,天上的太阳也是为她升起的。抬起头来,竟发现老天爷要是跟你作对已不再圆。天空成为灰蒙蒙一片。

真是一点儿辙没有。5427,不就是四个破数儿吗?竟让你从天上掉进泥坑!吃饱了撑的,会想起跟赵干事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既坑了人家,又把自己的命运当做羊肉片,放进滚汤里涮。生活原本不是儿戏,应该整日价板起面孔,要不就往脸上贴张面具……

这事儿换到其他姑娘身上,早该哭天抹泪。可荆枝一滴泪没掉。到了家,她甚至没把自己的遭遇跟家人叙说。打碎了牙往肚里咽,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性。

一个月一晃过去,她打算回连队了。无论未来等着你的是什么,活着就得面对。

母亲悄悄对她说,走之前去看看娘娘吧!也许,母亲已从她忧郁的眼神料定她遭受了异样挫折?女儿毕竟是母亲的心头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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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原是庙里的尼姑,从小修行。史无前例中砸烂寺庙,她成为无家可归的孤老。小城人到底善良,给她找了间小房子,时不时轮流给她送些吃的,等于在义务供养。

渐渐有人传出话来,老太太能掐会算,神了!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本城有个“先知”,遂改口恭敬地称她娘娘。

灰透了的荆枝已对自己信心尽失,而这信心从小到大曾一直跟着她成长。一个劲儿往前奔,一不小心,在命运的墙壁前碰得头破血流。她有点儿信命了。要是命运想拨弄你,就连几个小小的自然数也会叫你声名扫地。

她来到娘娘的小屋,屋子里很暗。过了差不多一分钟,她才看清盘腿坐在炕上的娘娘。穿一袭玄色布袍,已十分破旧,包裹着枯瘦如柴的身体。脸庞像被一块松弛而揉皱的干皮包裹,双眼紧闭,没有牙齿的嘴不停蠕动,似乎在念着经文或咒语。这一切愈发显示出她老朽生命的摇摇欲坠同时又弥坚不摧,这矛盾的混合体愈发透露出某种神秘信息。

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她,她已无声地坐到了娘娘对面。娘娘伸出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捏紧她年轻而充满弹性的手臂,嘴里念念有词一阵,忽然睁开眼睛说,你明天不能走!后天走你会在路上遇见贵人,将来照顾你一辈子。

她确实已买好明天的火车票。这回,她得听娘娘的。靠着她的神秘指引,说不定她会到达幸福的彼岸?

她毫不犹豫地把票换成了后天的。火车上一切平静,期待不期待的都不曾发生。又回到大石寨,还有三天的路程就能到达三连,那里将是她的归宿。

大石寨设有兵团办事处,返程知青大都去那儿联络,为的是结伴同行,路上好有照应。进了办事处,她迎头就问那里的现役,这几天有回我们团牧业连的吗?

有。不过都是插队的,没兵团战士。

插队的也行啊,他们走时,一定告诉我。荆枝想,有伴儿就好,省得一个人,孤零零去到陌生的牧业连。

兵团战士的自我感觉从来就比插队的优越,自认是军事编制,似乎该有保障。但这不过是一种感觉。就像插队的往往来自大城市,文化与年龄均高,还看不起兵团的小豆包儿呢。

但三连的知青确实比荆枝混得更惨。统共二十一人,不是杀人就是放火,案件似乎层出不穷。有三个据说打死了人,判刑后被送往呼市监狱,听说北京军区的工作组来调查后,把个叫啸傲的给提前放了;一个因政治问题在师部拘留所扣了两年,没有任何说法地恢复了自由;放火的判了一年,已监外执行过…………运动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笔笔账,新来的兵团战士闹不清楚。当年批斗思想反动的杀人首犯和主犯时,还让她写过批判稿呢。但她到底大着几岁,当时就想,都是年轻人,不至于反动到这种地步吧?心里虽有疑问,还得跟着积极表现。直到自己遭了殃,才知道白的也能涂成黑的。

这正是,挥起铁拳表忠心,嘴是描红战斗笔,革命肃清阶级敌。大梦醒来都倒地。

牧业连探亲回来的共两人。其中一个咋咋呼呼,荆枝和他还算熟,那是连部赶大车的,叫石民。还有一个神情惨淡,听人说叫曹扬。一听这名字她就对上号了,原来,这就是放火的那位!当时她想,一个肚里没货却吵吵得厉害,一个灰头土脸被抽了脊柱,这两位哪个也不像贵人哪!看来娘娘的话不能全信。

路上一共走了三天,她甚至没和他们坐一辆汽车,跟谁也没怎么搭话,充其量只是点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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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到连队后立刻给她分配工作。已快到秋季打草季节,连长让她和一个外号叫“豆子”的跟着石民往车上装坯,运到冬季养弱畜的地方搭棚圈。一块坯足有二十斤,一块块垒到大车上,干长了谁都脸红气喘。荆枝虽是女流之辈,却长得高大,从小经过刻苦训练,又憋着一股不顺的气,干起活来不惜力也有长劲儿;“豆子”虽是个十七岁的男孩儿,却长得又瘦又小,像个小鸡子,提溜起来只能吱哇乱叫。还没往车上装几块坯呢,“豆子”就揉着一掰欲断的胳膊开始唉声叹气。

石民是大车老板,不上手搬坯,还插手装大爷。他将两只手插在腰上,俨然像个监工,瞥着嘴对“豆子”说,一个爷们儿还不如人家女的,没出息!对吧,荆枝?说到荆枝两个字,他的声调里明显带着讨好味道,双眼发光。

牧业队插青中原本有两个女生,经过七荤八素地整顿、斗争,女生都已逃回老家,只剩下清一色秃小子。而女兵团战士打量他们的眼光,和看妖魔鬼怪差不离,躲还躲不及呢,更别提谈婚论嫁了。岁数渐长,娶不上媳妇,够挠头的;好不容易瞅见位女的,眼睛放光也就不稀奇了。

荆枝瞪他一眼,甚至懒得搭理他。坯只拉了五六天,荆枝对一车能装多少已是心中有数。她数学原本好,又是个有心人,且在团部帮忙记过账。这笔账如同解立体几何题,横竖高一算数就出来。

那天,赞巴连长骑马路过拉坯现场,顺便问了句,这一车能装多少啊?

石民和“豆子”大眼瞪小眼傻眼了,而荆枝连磕巴都不打,立即报出个数儿。

连长刚走,“豆子”就眼不眨地看着她笑,然后用手一拍突出的膝盖骨说,真行啊你,赶上狐狸精了!

听这词儿,荆枝突然拉下脸,你嘴里放什么屁?这刺到了她的痛楚。

石民望着她笑,那笑容里明显含着挑逗成分。说你像狐狸一样机灵,又没别的意思,急什么啊?那就叫你“小狐狸”吧,你们还叫我“豆子”呢,我都没急!

面对没心没肺、瘦得可怜的“豆子”,还真拿他没脾气。从此,“小狐狸”这外号算传扬开了。

这期间,只在到旧场部副食店买糖时见过曹扬一面。他先瞧见荆枝的,主动与她打了声招呼,来啦?她“哦”了一声,仅点了一下头。望着挺不起腰杆儿默默走远的曹扬,她的心里一动,蓦的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已听许多人提起,原先,曹扬也算得这拨插队学生中的佼佼者。在学校时,他品学兼优,第一批入的共青团,一直当班干部,运动中又是校革委会成员,理所当然他成为他们包儿的主心骨,连那包儿也是以他的名字来称呼。甚至他的出身都颇具传奇色彩。他祖上属于正经皇族,往上追溯据说是道光皇帝。但他父亲年轻时即从破败的家庭出走,学了门在漆器上描花的手艺,成为最高级的手艺工人。从自食其力,到脱胎换骨,加入中国共产党,进入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队伍,最后竟成为响当当的工宣队队员。

唉,曹扬的前途本该光明灿烂。可几点簸箕里的火星,就把他的气数与锐气烧尽。大学上不成,干也提不成了……当初,若不是他主动去倒炉灰,偏又赶上大风,也不会有今天的落魄!这就像她的命运,谁叫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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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自主深深叹了口气,为精神已被摧垮的曹扬,为自己,更为不可知的命运。当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草原上又燃起了大火。黑漆漆的夜,像顶天立地的大秤砣,坠在人的心口打晃,已经站不稳了,却又被紧粘在地面,逃不脱。远处,一条火龙盘旋飞舞,向她舞了过来,张开大嘴,喷吐着漫天的火焰。四周还是那样黑,只有她的眼前红得耀眼。在耀眼的火光里,她看见曹扬拿着簸箕,精神委靡地呆立着。她想扑过去,却动不了,只有拼命喊,曹扬,快,快救火啊!

她的嘴奋力蠕动着,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曹扬仍一动不动。她急醒了,浑身是汗,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第二天,她把梦告诉了同屋的小郝。小郝看着她有点神秘地笑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一定是想他了!

想什么啊!我都没跟他说过一句整话。当时,小郝正和小金热恋着,当天,小郝就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恋人。

此时,兵团战士不许谈恋爱的规定已然解冻。来三年了,也到准备成家的时候。不,怎么安心扎根边疆呢?

小金和曹扬关系相当不错。不久,这番话像长了翅膀的马,飞到牧业队,飞进曹扬耳朵。

大约两个礼拜后,荆枝收到一封信,是曹扬写给她的。里面说已听说了她的梦,看来两个人也许有缘分。如果她愿意和自己处,就请回一封信;如果没这个意思,就当他没写过这信,撕了。

荆枝看了几遍,一直没回信,但也没撕掉,心里矛盾极了。

自从发生了“5427”事件,她的上进心、好胜劲儿全都懈了,目标就只有回家,想尽办法办回家去。知青已开始了撤离,上学、招工,困退,病退…………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她目前还无法可想,但早晚会不会掘出一条路呢?要是在这里成家,那无疑是把回家的路堵死了。她也明白,曹扬为什么单找她。俩人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她有“作风问题”,曹扬带着判过刑的污点。看来,曹扬把他俩同样看成带缝儿的臭鸡蛋了。想到这点,她感觉仿佛受到了侮辱。可静下心来细想,人们眼中,两人还真半斤配八两。人言可畏,同样的话重复多遍后就成为真理,她甚至也认为自己不干净了。

三个月后,她正在食堂吃饭,曹扬包儿外号叫“木头”的来了,把她叫到门口说话。只听他的绰号,就知道这个人的特点,又老实又木讷,终日只知干活,不多言不多语。“木头”能找她荆枝说什么呢?两人原先从没说过话。

没想到,老实疙瘩竟是来拉红线的。他说,曹扬因一直没收到荆枝的回信,终日长吁短叹,情绪坏到了几近崩溃,希望她无论如何能回一封信。

她又想了整整三天,终于给曹扬回了一封信,说处处看吧。

荆枝比较现实。要真走不成,她还必得在插青里找,兵团战士都比她小,思想也比她幼稚得多。牧业连的知青当初虽被现役糟践得不像样儿,但他们来自首都,见过大世面,知识丰富,比小地方的井底之蛙应该不同。再说了,在知青眼中她也不干不净,除了曹扬,谁会认真要她?

从此,她和曹扬开始了来往。曹扬到了连部必来找她,就是不来,也时常会有牧业连放牧的知青替曹扬来看她,或给她捎封信,或给她带些书。有巴尔扎克的,有屠格涅夫的,还有《红楼梦》等。

这些书她过去从未听说过,也知道是禁书。但现在人心思动,解放军已没了原来的锐气,都不爱管事儿了,方显出些天高皇帝远的样子,也就有了相对自由的空间。她这人喜欢新鲜东西,只要没接触过的,对她都有吸引力。她开始如饥似渴地读。对外国书虽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懂,也还是耐着性子,带着好奇往下看。

见到曹扬,也曾想和他讨论,他却岔开话题。有一次,她曾想过,也可能他没看过吧?最终她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怎么会?曹扬一直是优秀学生,应该知识丰富。看书,当初只为投其所好。结婚后,她才闹明白,曹扬根本不爱看书。

曹扬自从与她有了接触,眼睛里便不再浑浊,笑起来也不像嘴里含着黄连素了。仿佛找回了一角支撑点与一丝新希望。

他是马倌。有一阵,为能见到荆枝,他经常把马群赶往连部附近,然后两人一块儿在马群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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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知青看到他们出双入对的情景,就向荆枝挤眼睛,调侃说,怎么着,又去马群放马?

啸傲当时是连部的木工,也多次碰见他们在一起。他为曹扬的精神状态转好而高兴。曾对人说,一场火把曹扬烧瘫了。看来,荆枝成曹扬腰上的夹板儿了,使他又有了些生气。

她和曹扬的恋爱有点儿像拉锯战。主要是她在犹豫。可四周已拉开一张看不见的网,舆论一点点合拢为包围圈,似乎她铁定已是曹扬的未婚妻了。刚开始,她还矢口否认;逐渐,她已默认了这一既成事实。只是,她搞不清这网是曹扬有意编织,或是好心人收紧的。

转眼过去了两年。这时,曹扬家里着手为他办理困退手续。他父亲郑重其事来了一信,他说,手续已开始办,基本问题不大。当初,考虑他不得不在牧区扎根,个人问题当然只能在本地考虑。现在,眼看就要调回北京,这事儿就一定要慎重了,千万不能拖泥带水,拖累得走不成。

为这信还闹了一场笑话。信封上写着“曹扬小儿收”。里面的信瓤虽没露,信封却是到处展示的。知青们一看这信,笑得在地上打滚。好多天后,这还是茶余饭后的笑料。他们一见曹扬,就管他叫曹扬小儿”,甚至管荆枝叫“曹扬小儿媳”,弄得两人好没面子。

后来,曹扬还给她讲了他们家的叠信规矩,什么下辈儿给上辈写要折成跪状,绝交信要用红笔,等等。言谈之间颇有得意之色。听得她极不耐烦,嚷道,你们家怎么这么多规矩啊!我可学不会,太烦了。

荆枝看完信后立即表态,咱们现在分手还来得及。我是小地方的,又没任何背景,别说调到北京,就是回老家也遥遥无期。你是大城市来的,曙光就在前头,确实应当认真考虑,别弄得一辈子扎根。

可曹扬不愿回北京,更不愿与荆枝分手。他说,我一个被判过刑的,属于带掌儿的人,回去也是受罪,还不如在这儿自由呢!再说了,我回去你怎么办?要回大家都回,要不回就这儿扎根。

荆枝说,那不行!有可能就得争取,出去一个是一个,消极等待,两人就一辈子陷这儿了。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争出个结果。最后曹扬说,这么着,先带你到北京看看吧!

她没去过首都,当然想去见识见识。两人开始请探亲假。当时,探亲要换粮票还要办理各种手续,都得往团部跑。

曹扬的精神面貌尽管有所恢复,却仍只愿意当缩头乌龟。但凡到上头活动,都是荆枝往上冲。这回荆枝不干了,她说,北京又没我的家,你不去怎么说得通?起码咱俩一块儿去吧?好说歹说,曹扬才憋着脸,像上杀场似地跟在后头。

进了办公室,屋子里已围着一堆人。荆枝大大方方进去,立即跟叫哈喇巴拉的干事打招呼,哈干事,我来开探亲证明,办手续。

哈干事说,你没看我正忙呢!都是办结婚证的。人生头等大事儿!你一会儿再来吧!

行!她痛快地答应着。一回头,曹扬早没影儿了。再一找,人家在门后远远躲着呢!既然到了团部,就该看看许久未见的姐妹们。有不少人一直跟她关系不错,见了面挺亲的,拉着不让走。快到中午了,再不办,当天就赶不回连部。

姐妹们指着曹扬说,让我们说会儿体己话,你一人去就行了!曹扬一脸尴尬地笑着,不迈步。荆枝心里来了气,你去吧,我跟她们说话!

曹扬不情愿地走了,约莫一顿饭工夫,他站在门外向她招手。时间也不早了,她起身向姐妹们告辞。办好啦?一边走,她一边问曹扬。

哦,办好了!曹扬的表情有点儿不对,目光闪烁。

拿过来我看看。

回去再看吧!乞求的口气。

不行,我得看看!你办事我一百个不放心。

曹扬慢慢把那张证明打开,放到她眼前。

啊?结婚证?你这是骗婚还是抢亲啊?

我也不是故意的。刚一说开证明,哈干事就开成结婚证了。看来木已成舟,荆枝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5427像一只魔手,推着她,使她终于和倒霉的曹扬走到了一起。这辈子是遇不见照顾你一生的贵人了。但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向命运低头。即使符咒似的5427缠绕着她,也仍然不能把她心中的好胜烧尽。好胜好比深植于心中的野草,烧毁了叶子却烧不死根。时间一长,春雨落地,又生出来……

第一次来北京的荆枝看着哪儿都新鲜。北京真大啊,大到不像是属于她的城市,她感觉仿佛在梦里。而她头脑中已闪过这样的念头,下一个目标就要实现这遥不可及的梦。

可曹扬的家又显得真小,主要是人多房子不够住,只有两间半住房。正赶上曹扬的父亲刚去世,在外地的全都回到家里。曹扬妈、两个哥哥嫂子,他俩再加上从山西插队归家的妹妹,一屋子人,简直要淤出来。就连他家的规矩也给人一种淤出来的感觉,什么谁该坐哪儿,谁该先动筷子。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弄这么多臭规矩干吗?

曹扬家的人明显对她不够亲热,认为她不懂规矩,像个多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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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家人的冷淡,曹扬表现得挺够意思。为把生米尽快煮成熟饭,他不顾家人反对,也不顾忌父亲刚去世,坚持要完婚。全家人被老儿子闹得没法儿,最后只好依他,让他们在那半间房里办了喜事。给邻居、朋友抓了把糖和瓜子,这事儿就算办了。

在北京住了整一个月,探亲假业已到期,该回草原了。来时一双,走时却只能放单飞。曹扬在北京的手续已基本办妥,兵团那边就靠荆枝去努力了。指着曹扬绝对没戏,一准被他拖黄。对回北京他有顾虑,行动上当然消极了。再者,他说话不中听,和干部们的关系也紧张,轮到办正经事儿,他往往特憷头。

而她的人生态度就是尽一切可能争取,她的字典中没有憷”字。

刚下连队时,听到人们叫她“小狐狸”,甚至冲她挤眉弄眼,一脸鄙夷。面对偌大的压力,她却谈笑自如,坦然处之。渐渐,别人觉出她性格开朗,为人热情,开始对她另眼相看。如今,她走哪儿哪儿都给她面子。

一路绿灯,曹扬的调动手续已办得差不离,最后就差到连部取档案。

连里的档案当时由指导员掌管。那是个和她资格差不多的兵团战士,叫黄海。都是知青,自然站在同一立场,感情也相通。两年接触下来,他与荆枝的关系处得相当不错。言谈话语之间,他很同情曹扬。经常感叹,唉,就这么一把火,把一个人的前途给毁了!要不,凭他当初的条件,选拔上大学,怎么也得是他!

她走进黄海的房间时,只他一人在场。说明了来意,黄海立即把曹扬的档案找出来,把写好的鉴定给她看。问她,这么写行不行?

曹扬的鉴定写得棒极了,但荆枝的眼睛离不开那个档案袋。薄薄的一个牛皮纸袋,让人心里着实轻松不起来。没有生命的东西,载负的却是秘密甚或罪恶,你永远不能把它捏在手心,但它又无时无刻不紧随你的命运,甚至如操纵玩偶般摆弄你的一生。像唐僧口里的紧箍咒,它一念念有词,你就得瘫软在地。

这是曹扬的档案,里面一定写着他引起火灾,曾被判刑一年的事实…………如果没有这些,他就将清清白白。现在,他已被袋里的某些东西玷污。鬼使神差,她开口对黄海说,你把袋儿里的东西都拿出来,让我看看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随便看吧。

仿佛有某种心灵感应,黄海拿着纸袋的手重若千钧似的,没马上把它递到荆枝手里,显得有些迟疑。突然,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大大吁出一口气,果断地把纸袋递了过去,我还有点事儿,你坐这儿看吧。黄海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然后转身离去。

她的心狂跳着,手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从袋子里抽出几张纸,迅速找出一张,匆忙溜了一眼,揉成一团,塞进自己口袋里。那是曹扬的刑事处分决定。

心已在空气中跳跃,她觉得自己紧张得喘不上气。

不一会儿,黄海回来了。他说,记住,你看档案的事儿只有你知、我知、曹扬知,天知地知,绝不能再有旁人知…………说完,他封上纸袋,像递一杆枪似的递到荆枝手里。

那枪的枪膛对准荆枝,枪栓似乎是拉开的。心虽仍旧狂跳,她却感觉不到后悔。只要对前途有利,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她充满感激地望一眼黄海,突然有种想对他深深鞠一躬的冲动,却又不敢。黄海一挥手,还不快走!她一时有些惶惑,几乎是倒退着出了门。

已跳出胸膛的心在一瞬间收了回来,走出房间的荆枝感到轻松无比。她甚至想跳舞,想欢呼,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宿舍。一路走她一路对自己感到惊奇,怎么就不害怕,竟一点犯罪的感觉也没有?她对自已的胆大妄为几乎都不能理解。就在那一刹那,她才真正认识了自己,不顾一切往前冲,这就是你的本性。

那份材料被她偷偷烧了。然后,她将已经干净的档案用挂号信寄给曹扬。

高兴了还没一个月,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来得真不是时候,俩人的事儿还没着没落呢!本着一贯的处世原则,荆枝没有方寸大乱。既来之,则安之,她立刻打道回娘家。母亲毕竟是护士,有一定的护理经验,关键时刻还得靠亲妈。

九个月后,生下个九斤的胖丫头。手大,脚大,眼睛更大,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接生的是母亲医院的妇产科主任,从小跟荆枝就熟。三天后,她抱着丫头来到荆枝的病房,对她说,瞧这大胖丫头,你二十七岁,也该算大龄产妇,不容易了。

她心中一动,赶忙问,孙阿姨,那这算不算难产呢?当然算了!难产的产假和顺产不一样。顺产五十六天,难产一百天。临出院,她让孙阿姨开了个难产证明,这就能多出一个半月的工资。她已是养家活口的母亲,不能不算计。

那时,曹扬的户口虽已回到北京,但一直没找到工作。她整整在家待了一年,已是坐吃山空,她必须回去挣钱。可孩子怎么办?母亲还在上班,曹扬妈又忙于搞街道工作,对当小脚侦缉队员的头儿(当时的街道办事处主任)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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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芝抱着孩子愁得在地下转磨。总不能抱回草原吧?牧区的风硬得像锉刀,一锉就得把这吹弹可破的小脸儿锉成砂纸。孩子不懂事,抬起红扑扑的小脸,在她怀里冲她咯咯乐,乐得她心乱如麻。她也实在舍不下孩子啊!一横心,她决定带着孩子回草原。既然牧民的孩子能活,不信她的孩子就不能活!

当天,她就跑到邮局给曹扬拨了个长途,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他。曹扬在电话的一端半天不说话。她一连问了三遍,你到底什么意思?别当哑巴啊!就在她气得要挂电话时,曹扬终于说话了,再容我跟家里商量商量。

商量吧,这可是你们家的孙女!荆枝没好气地挂断电话。她没做任何指望,第二天就去买了火车票。然后又给曹扬打电话,说自己要回去了。

曹扬犹犹豫豫地说,你先别走。我来把孩子接走,把她放在刘大妈家吧!一个月给她十五块就行。刘大妈是曹扬家的邻居,一个家庭妇女,荆枝也认识。她算了算,自己回去每月能挣四十多块,省点,每月给孩子寄二三十块没问题。想想,孩子放北京还能少受些罪。

好吧,那就这么决定了!电话两端同时松了口气。临走那天,她抱着孩子那个亲啊,亲一口,流一串眼泪,流一串眼泪,又亲一口。多年来,她从没哭过。这回,仿佛要把所有的欠账一齐补上。孩子被勒疼了,嚎啕大哭起来。她再也控制不住,竟跟着孩子的嚎啕失声痛哭,眼泪鼻涕抹了孩子一身一脸。

一块肉从心上剜走,那疼痛与当初被说成破鞋的痛迥异。后者一点点疼,撕撕拉拉,像小虫啃噬;前者犹如酷刑,使她不能思索,一想血就涌出来,淹没眼前的一切。

夏天快到了,坝上的草已破土露出一张张整脸,一望无际的翠绿,往往会醉死人的。可荆枝眼前只有一个看不见尽头的黑洞,一圈圈向未来延伸,似乎永无出口。这难道就是她努力的结果?

但她若放弃,一家三口就永远从这黑洞中爬不出去。她不能躺倒。

这期间,仅有一件小事儿让她高兴过几天。她发了一笔小财。回来后,把歇产假及难产证明交上去,竟给她开了一百八十多块。她立即把钱寄回北京。心想,这下够他爷儿俩过一阵了。

大约七个月后,曹扬在信中说,他已找到工作,在一家起重包装场,还随信寄来一张孩子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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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在工场上班,实际上是当没一点儿技术的搬运工。旧社会,这属于车(车夫)船(船工)店(店伙计)脚(搬运工)牙(牙婆,以介绍人口买卖从中取利的妇女)五行之一,最是下三烂被人瞧不起的职业。新社会当家做主人了,但还得卖苦力,流大汗,甚至有时要流血;也没什么保障,是集体所有制。曹扬也是饥不择食了。

第二年探亲,除回北京探望曹扬和女儿,她还特意回过一趟老家。她已跟曹扬商量好,她先办回老家,然后曹扬再调去。从首都调到小城毕竟容易些,一家子也好尽快团聚。

本以为这愿望实现起来难度不大,没想到一开头就碰壁。该城知青几乎全部是到附近农村插队的,而她去兵团属投亲靠友,不是正规渠道。安办向来四平八稳、办事正规,无法解决她这类人的安置问题。

荆枝傻眼了。只有没人的时候把女儿的相片抱在胸前,望着那可爱的眼睛自言自语,乖女儿,想妈了吗?妈想你啊!昨晚,妈又梦见你会叫妈了。一高兴,妈笑醒了…………

自拉自唱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一串串滚烫的眼泪落在被焐温的照片上。她赶忙用手指小心揩去上面的泪水,可眼里的泪又在不断往外涌,顺着面颊淌到嘴里,竟尝不出是咸是苦。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快成祥林嫂了。这太可怕,她决不能当祥林嫂,她得靠自己的努力杀出一条路来。

当时,有些北京女知青已跟外地男知青成家。按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嫁夫随夫,就断了回北京的念头。荆枝也是逼急了,只要能和家人团聚,不再过这种牛郎织女的生活,甚至叫她铤而走险都行。灵光一闪,她想到冒名顶替。于是,她就去求那些已与外地人成家的北京女知青,求她们成全自己。

第一个当然是求自己的搭档。荆枝是会计,出纳是位北京知青,老高三的,原在一所女中上学。听了她的大胆设想,出纳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亏你想得出这个馊主意!冒名顶替,知不知道犯法?说完就不阴不阳地笑了,眼睛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轻蔑。

她不气馁,继续厚着脸皮求人。大半把她撅回了,也有几个捏着鼻子勉强同意的。她欢天喜地发出函件,有的被退了回来,有的泥牛入海无消息。

晚上对着女儿的照片,白天向人磕头作揖,抱着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决心,时间之轮飞速旋转,1980年来临了,她来牧区已是第十个年头。

世事沧桑,兵团已然解散,又恢复为牧场;有门路没门路的知青纷纷往家奔,剩下的寥寥无几;女儿刚过完三岁生日,长得有桌子高了。她回北京的希望只有西边雨般的遥远,看不出有东边日出的好消息。

没人处流泪归流泪,人前她还是能说能笑。但这次由北京探亲回来,她确实笑不出了。刚进曹扬家,三岁的女儿就瞪着她,像打量陌生人。就是在梦里也能听到那娇嫩的声音,追着她“妈,妈”不停口地叫,可现实中的女儿无论如何不开口。大人们一再催逼,她竟咧开嘴委屈地哭起来。女儿的泪像一把尖利无比的匕首刺在她心尖,一瞬间,永不言败的荆枝忽然觉得自己输了。是不是该向命运彻底低头?

那天,场部的延生抱着孩子来找她聊天。延生是北京知青,听她的名字就知道是个延安出生的干部子弟。她嫁给了一个天津知青。望着手中的孩子牙牙学语,延生骄傲地笑着。荆枝竟一时失态,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眼泪哗哗往下淌。

荆枝想冒名顶替的事延生也知情。这想法与她从小所受的教育太矛盾,因此她一直不敢苟同。可看着泪流满面的荆枝,母性的恻隐心终于战胜了理智,她一咬牙下决心说,这样吧,反正我也不打算回北京了,就是办也是往天津。干脆,你顶我的名往北京办吧!至于怎么办,我可是帮不上忙了……

话没说完,荆枝已扑上去,抓紧她的一只手,这就帮大忙了!太谢谢啦!也许是抓得太紧,延生疼得叫了一声,抱着孩子的手差点没松开。

由那天起,荆枝又开始办理回北京的病退手续了。卫生院就在场部,院长也是知青,开个有病的证明当然易如反掌。难的是怎么证明荆枝就是原来的延生,曾在北京某女中上学。她不得不发挥想象编故事。首先说明,运动中因父亲受冲击,为免遭迫害,她改为母姓,甚至改头换面,连名字都改了,叫“荆枝”。这些都需盖公章由官家来证明。这好办,荆枝不但是会计,还当着牧场的文书,大小各种印章都攥在她手里。哒哒盖一通公章,就往邮局跑,一份一份寄向北京安办和延生原来的学校。

没多久,延生学校来信了,证明果真有这么个学生。别看现在的延生整日抱着个孩子,无所事事在场部转悠,当年的她可是年年全校第一名的好学生。高中期间就入党,六年的优良奖状得主。初中、高中都得过金质奖章,临毕业还决定保送她去法国留学呢。不是运动她早已是学成归来的硕士或博士,这样的好学生老师们怎能印象不深刻?

可安办的材料又被无情打了回来。原来,凡是结了婚的,政策规定不能再办往北京。荆枝判断失误,还以为结了婚,对方在京城更应当照顾呢。没关系,曙光已在前头,她重打鼓另开张。又哒哒盖一通图章,然后就又往邮局跑。

平时只要办完公事,她的活计就是写证明,盖公章,去邮局。两点一线,她走得很勤,起码发出了有二十份吧。后来,她已经麻木,只是凭着惯性和坚韧维持着两点一线的运动,有如当年为冲击省记录,在运动场上一圈圈练长跑。

在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她忽然接到曹扬打来的电话,说安办已把通知寄到他家,回京的手续终于办妥。他现在已到大石寨,专为来接她。

放下电话,她的感觉竟是一片茫然,仿佛身处现实之外。怎么,今天难道不是一个阴霾密布将要下雨的日子吗?奇迹终于出现,太阳已照到她眼前?这个梦做得太久太久,已带不来期盼中的欣喜。

她不敢去派出所上户口,怕人家听出她的外地口音。想叫曹扬去,可凭你说破了大天,他就是死活不答应。上户口的有效期为三个月,一拖再拖,直到最后一天万般无奈,她只好硬着头皮去闯最后这一关。没想到诸事顺遂,办公桌后的小姑娘连头都懒得抬,更没和她说一句话,就把她的户口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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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派出所的大门,第一个强烈愿望就是赶回家里,把亲爱的女儿紧紧楼在怀里。当她把女儿抱在怀里,一边发疯地亲着,一边嘴里嚷着,妈妈是北京人了!知道吗?妈妈终于成为北京人了!

蓦地抬头,她第一次强烈感到,北京的太阳在她头顶照得好灿烂。这太阳竟有属于她的一天!心中一阵狂喜,浑身涨满使不完的力气,她把女儿高高举过头顶。一家人团圆了,同别人一样,她终于可以做幸福的妻子和母亲!在金光耀眼的阳光下,女儿幸福地咯咯笑着,张着胖胖的小手,仿佛要带着她飞上天去。

终有摆脱5427噩运的一天啊!

接下来就是找工作。当时的北京招工要考试,有些凭本事吃饭的味道了。她是不怕考试的,就怕不给机会。结果,她考了个全区第三名。名列前茅,自然不愁有单位要。仪表局决定录取她,一去就是干部。看过她的履历,知道她是个多面手,竟有好几家下属单位抢。最后,她被分到某仪表厂办公室当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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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矛盾解决了,新矛盾又凸现。现在的主要矛盾是住房。在曹扬家的半间房里还没住塌实呢,他妹妹就搬回来了,也吵吵着要结婚。利益当头,谁对谁都没风度。妹妹言谈话语之间,吹风让他们腾房,你们都是有单位的人了,该找国家想办法。这话曹扬的老娘也认为有理。

听得荆枝火冒三丈,忍不住和他们全家顶上了牛,总不能把我们一家三口轰到大街上吧?

曹扬是个孝子。一看媳妇儿居然和他妈唱起了对台戏,就破口骂媳妇儿。可他的嘴哪能是荆枝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噎了个大窝脖儿。

说不过就动手,反正他也不是君子了。打打闹闹也不是办法,日子还得照样过下去。荆枝现在清楚了,凡事得靠自己。然而,仪表局的住房相当紧张,老职工都没房,何时才能轮到她这新来的?由于念经似的整天念叨,全厂上下竟没人不知道她的困难,可又实在无法可想。恰在这时,老厂长被调往照相机厂。没几天,他主动来找荆枝,问她愿不愿意调到那儿去。

她劈头就问,有房吗?目前还没有。但那儿的条件比这儿好得多,解决得肯定比这儿快!

那我就跟你走!对她来说,有房就是娘。不过,到那儿暂时只能当工人,你是干部编制……咳,什么编制不编制的,只要有希望给房,掏粪我都干!

行,那你就跟着表面车间一起过去吧!老厂长很高兴,他特别赏识荆枝的能干。就这样,她到了照相机厂,虽仍是干部编制,但干的活儿却是表面车间的油漆工。由于善于观察,肯卖力气,没多久,她就在喷漆工人中脱颖而出。都知道,表面车间有个以干代工的大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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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车间的喷漆工不同于拿大刷和喷枪的油漆工,他们]是往照相机的刻度盘上喷漆刷字,属于精细活儿。当时,刻度盘的工艺过不了关,照相机用不多久,刻度就出现磨损。为提高质量,厂里特别组织了个四人科研小组,由三位工程技术人员和一个技术突出的工人组成。没什么说的,工人代表当然是她这大能人了。首先组织他们到天津厂参观,回来后研究文献,开讨论会。几个技术人员比较本本主义,对表面车间的具体工艺不甚了解,也没花大力气钻研。因此,研究了不少时日,也没弄出个结果。最后,还是荆枝在具体工作中解决了实际问题,不过是心细、手稳,多喷几道漆的事儿。一时间全厂敲锣打鼓送喜报,荆枝又是得奖,又是受勋,简直风光无限了。

可她对老厂长说,得奖虽光荣,我更稀罕房。有房可不能忘了我。你就放心吧!老厂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荆枝就是给他争气,这才来了几个月啊,就解决了全厂的技术难题。

他们车间有个叫小陶的,是个独生女。父亲是专家,此时分到了一套三居室。于是,她搬回去与父亲同住,腾出一间9平米的平房。

按理说,这房虽破,按规定也得上缴厂里,让全厂打破头地争一争。考虑到荆枝的突出成绩,厂长决定特殊处理。他偷偷找到荆枝,对她说,这房既然是你们车间的,就让它肉烂在你们锅里,分给你!

谢谢,太谢谢了!面对时来运转的特大喜讯,荆枝唯有一连声地道谢。

你千万别声张。小陶一搬走,你第二天就得往里搬。别管能不能住,先占住再说。要不夜长梦多。厂长不停叮嘱她。

她欢天喜地回家,赶紧把这好消息告诉曹扬。让他做好准备,先搬进一张床,把房子占住。曹扬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这我可干不了!人家要问我,我怎么说?

望着自己的丈夫,刹那间她心中淤满失望,甚至有种不能抑制的轻蔑。这么多年了,永远把头往脖子里缩。不是都说他曾很优秀吗,难道勇气和信心真让一把火烧得精光?

不去也得去!你一个人不敢去,咱们一块儿去!她的语气异常坚决。错过了这个村,说不定就再没别的店,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有间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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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陶搬家那天正好是个礼拜天。她叫曹扬借了辆平板车,满满拉了一车家什,然后骑上自行车,像押俘虏似的,把曹扬押到小陶刚腾出的那间房里。

天黑时,屋子已匆匆布置完毕。对着异常简陋的房子,她终于轻松地吐出一口长气。

这时,好运又一次光顾,上级决定拆迁她家那片宿舍区,让她们全部搬进新楼房。她得到个一居室。后来,还分到了两居室。一眨眼,女儿已经六岁,可户口还没落到北京。当初,迫于无奈,荆枝只能以单身名义调入北京。现在,女儿快到入学年龄,解决户口已迫在眉睫。正赶上北京号召实行独生子女政策。

管计划生育的办公室主任找到她动员,你办不办独生子女证?要办就赶紧!她心急火燎地回答,当然想办,可我女儿的户口还在手里捏着呢!没辙啊!

啊?怎么搞的?

她把实话一说,主任立刻动了恻隐之心,这户口再不办,把孩子都耽误了。

谁说不是呢!

这样吧,你立刻领独生子女证,户口我们替你办。

那就太谢谢了!

厂长和主任真够意思,专门派了个人,在派出所、公安局来来往往,整整跑了三个月,终于把女儿的户口办下来。

当时,有些手续需要到曹扬单位开,可他愣开不出来。不知是他根本没去跑,还是人缘儿太臭。没办法,她只好自己去,为开出证明,前后跑过几次,甚至和曹扬场子里的人都混熟了,不少人都说,没想到,曹扬有这么个能干的老婆!

一家人都是北京人了,没想到好景不长,没多久,曹扬他们场子下马,只留一部分人调到别处搞搬运。像他这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一时竟没了工作。没了工作的曹扬瞒着荆枝,整天在外面打混,有时做几天临时工,有时就去母亲家躲着。差不多过了近两年,荆枝才从别处知道了他的真实处境。

荆枝找来瞒天过不了海的曹扬说,死要面子当不了饭吃,咱们得一齐想办法。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你得学门手艺。孩子还这么小,总不能混到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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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逼着他去亲戚处跟着学修锅炉,一面督促他准备考证。这一逼一促有了些效果,曹扬得到了修锅炉的证儿,还对改装锅炉有了些心得,写出一篇文章,参加了区里的成果展览。展览会上,正好有个教育局长也去参观。看到曹扬的成果,对他大加赏识。教育局下面有许多学校,锅炉当然不少,却一直没有合适的锅炉修理人员,总到外面去请,花钱费力,得不偿失,就想专门成立个三产,把这项工作承包下来。

他找到曹扬,握住他的手说,你愿意到学校来吗?解决不了编制问题,但算我们的服务性第三产业。

曹扬拿不定主义,说要回家商量商量。跟荆枝一说,她立刻回答,还商量什么?好事啊,赶紧答应!就这样,曹扬组织了几个人,挑起了给学校修锅炉的担子。

整天瞎忙,不觉十几年已经过去。

只要肯登攀,看来没有爬不上去的山。在人生道路上,她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考取了函授大学,得到两个大专文凭,又进入干部队伍。她当过几年会计,最后从工会主席的岗位提前退休了。她是主动要求退休的。因为厂子已不再景气,而她手里的会计证儿正吃香。退休后,反而能多打几份工,挣到更多的钱。

曹扬所在的三产还在教育局挂着,还是那几杆枪。现如今,名字叫得倒是动听,已升格为公司,曹扬任着总经理。应了老百姓的玩笑话,树上要是掉下片叶子,砸在人脑袋上,那也准是个总经理。

十几年一贯制,他的工作没见起色,更没见有什么经济效益,只凑合着维持。但他愿意人家称呼他一声“曹总”,有面子啊。曹总在家里却保不住面子,很少往家交钱,家里的担子几乎全靠荆枝一人担。

不知道他整天在外面忙啥,人越来越瘦,面色焦黑,不天天着家,进了门就往往醉着。跌跌撞撞迈进门槛,然后倒在水泥地上,往卫生间爬。连滚带爬挣扎到马桶边,把头扎进去,翻江倒海地吐,恨不得把肠子、肚子,连着苦胆都折腾出来。看他的样子,荆枝是又生气又恶心,也忍不住要把吃的东西吐出来。她脾气暴,哪能受得了这个!骂了几次终不管用,于是常把醉鬼反锁于卧室外;有时甚至不让他进家,曹扬只好睡在汽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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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你一丝一毫也甭指望曹扬,全靠自己一人的肩膀,腰板不挺得直些行吗?在外头,她对人挺和气,也通情达理。可一见曹扬,火就忍不住往脑门子蹿,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变大。她认为,谁都有资格说话,就你曹扬没资格。你对家里,作过什么贡献,还好意思说三道四?渐渐,曹扬更不经常回家了。问他,就回答忙,却不见往家拿钱。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她也就习惯了。眼不见心静,省得看见个醉鬼往厕所爬。

女儿不知不觉已然长大。她是荆枝未曾实现的希望和寄托,她忍不住要在女儿身上编织未来最美的梦。

为教育女儿,夫妻俩又发生了矛盾。曹扬是女儿千好万好,什么都顺着她,荆枝则对女儿要求严格,甚至严苛,她的愿望是女儿应当永远排名第一位。女儿聪明,从小爱音乐。荆枝就在这方面着意培养,又买乐器又请家教,还不停嘴地告诫她,有了目标,就要不回头地往前奔。刚开始,女儿还争气,按她的心愿,考取了音乐学院附中。未来的大门已经敞开,只要女儿继续不懈地努力,就能考进音乐学院,往小提琴演奏家的路上走。没想到,上学期间,她居然谈起了恋爱。那是个把她往下拉的小伙子。

荆枝见不得有人拽着她心爱的女儿往下沉。她当然得跟女儿闹,爱女心切啊。可曹扬却由着女儿的性子。

他说,她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吧,管那么宽干吗?

这说的是人话吗?拱得荆枝怒火中烧。

家里一时成为慈父严母的反常格局。最后,父女俩索性跟她对着干,竟争取起“自由民主”来。再后来,女儿索性不回自己家了。

到这节骨眼儿,曹杨还是坚持女儿没错。他说,这都是你这当妈逼的。

结果,女儿没能考取大学。工作两年后,考取了一所一般的艺术院校。按女儿的能力资质,本该爬到山峰,却在半坡泄了气。这不像她的女儿。泄了的气窝在荆枝心里,她的心口撕心裂肺地疼,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按她的性子,当然忍不住大骂女儿。

打是疼骂是爱,已是过时了的老话儿,女儿当然不理解。有一天,荆枝给曹扬洗衣服,一掏兜儿,竟然发现了一封女人写给曹扬的信,显见得他是有了外遇。荆枝于是来找我们诉苦和告状。

两人打打闹闹已不是一年两载,荆枝甚至还闹到过法院。我和啸傲已为他们调解过多次。私下里总觉得荆枝欺压曹扬太甚,他们的婚姻问题不小。

啸傲的态度历来是劝和不劝分。他分析原因说,这是曹扬自尊心长期受到压抑,心灵被扭曲的必然结果。由于在她那里长期得不到尊重,他只好去找尊重他的女人,让受伤的一颗心得到抚慰。一个巴掌拍不响,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你也有一定的责任,应当反思,给曹扬一个改错的机会。

荆枝静下心细想,毕竟已是二十多年的夫妻啊,断然分手,这决心确实难下。再说,曹扬也不愿分手,一个劲儿低头认错。在啸傲的劝说下,她决定给曹扬一个机会。可得理不让人的她,却坚持留下罪证”。

没多久,曹扬又不回家了。她再次提出离婚。这回曹扬没吭声。

过了一段日子,曹扬主动来找她了,低着头对她说,既然你要离婚,那就离吧!

离婚的话已是旧话多次提起,每次都以曹扬不同意而宣告天折。

说实话,荆枝也就是吓唬吓唬他,从来就没想过真离。没想到这次曹扬倒先提了,女儿竟然也支持。假戏真做,想收都已经来不及,她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丈夫走了,重新考进大学的女儿除了要学费和生活费,从此也少露面。每回女儿来拿钱,想起曹扬的不负责任,女儿竟然与他站在同一战壕,有时她就忍不住拿女儿撒气,气哼哼地问她,你怎么不找你爸去要钱啊,他不是比我疼你吗?就这样,女儿更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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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荆枝争强好胜的个性,居然混到孤家寡人的地步。一瞬间,围绕在她身边俗称为活物的东西仿佛都抛弃了她,剩下的唯有空荡荡的房间及她一人的心跳。那感觉竟如剥皮剔骨般疼痛。睡不着的夜晚,她不由回忆起逝去的往事,更有那本该刻骨铭心的5427事件。

听我的朋友蓝菲说起,那会儿,她不停给住在附近的蓝菲打电话,叫她来陪她说说话儿。那种渴望倾诉孤独与寂寞的神态叫人看着心疼。

也许是受不了那两间幽暗、空荡房间的折磨,荆枝曾有过复婚的念头。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对覆水能收我们都不看好。

荆枝毕竟是荆枝,她是坚强的,不久既恢复到正常状态。她还要不断往前奔。

2000年冬,寒风刮得正紧,一贯身体强健的荆枝突然病了,查出来竟是癌症晚期。她女儿当时已到深圳工作,她一个人在医院做完手术,又坚持一个人去做化疗,只让蓝菲去陪过两天,然后就坚决不要人陪。

每回见到荆枝,她都一如既往地乐观。她说,这算她的人生最低谷,过不去无非是个死,过去了就又回升。

听罢荆枝的叙述,我忍不住问她,你爱过曹扬吗?她沉吟了半天才回答,二十多年的夫妻啊!我对曹扬是有感情的,他人不坏。

十多年哪,我为这漫长的时间惋惜不已。

荆芝与曹扬也该算患难夫妻吧,但患难会换来理解与沟通,能赢得真爱情吗?如果只是在为对方付出时间,那漫长的时间就像磨刀石,磨砺过程产生的热量,使回忆仅仅包裹着时间的温情,小风一吹,热量便散得无影无踪。

我蓦地又想起愚人节来,在狂乱的迷失中撞到你的“另一半”,怎会不愚弄你的一生!

这时,我听到一声小狗的哼哼。那是荆枝新收养的一条小狗,只有一个月大,七八寸长,还不会像一条真正的狗那样叫。和她一样,小狗正生病。本该是一条雪白的小狗,身上的毛却乱糟糟的,更由于灌药,嘴与头上的毛皮染上一块块黄斑,一副气息恹恹的模样。

小狗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盯住我看,似有某种心灵相通,它想走过来与我亲近。四条小腿哆嗦着,在铺着瓷砖的地上不住打滑。突然,它四肢摊开趴在地下,一滩水从它肚皮下慢慢扩散开,尿了!

5427—我是尔妻,而荆枝此时此刻是谁的妻啊?陪同她的只有这条小病狗。

2001年6月28日

尾声:

2004年秋天,荆枝终于走了,走得异常艰难。由于超剂量的化疗,她的肠子全部粘连,几乎有半年不能吃任何东西,甚至不能喝水,仅仅靠着高营养、点滴与止痛药来维持生命。所幸,她的老母亲到北京来陪伴她了。“世上只有妈妈好”,遗憾的是荆枝的女儿理解不了。

从春天到初秋,我每星期去看她,看到了生与死的搏斗,看到了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面对死神是如此无奈。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曾想过逃避。期间,远在异国虔信基督的女儿不断与我互通邮件,鼓励与鞭策我,才使我有勇气伴着荆枝走到生命的尽头。走之前,她肉体上尽管异常痛苦,精神上还算安详、平静。她说,生前她什么都愿意做到最好,死后也愿意埋在一个最美丽的地方。按照她的愿望,啸傲和我们给她找了块墓地,背靠青山,目临绿水。她看了照片,表示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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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垂危后,大家催促她把女儿也叫到了北京。她甚至愿意我把曹扬找来,两人做了长谈。最后,她拉着我的手说,愿我们在天堂相会……在她一方起码没有带着怨恨离开,这对活着的我是种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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