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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辛格丨《精神现象学》的任务

 思明居士 2022-09-23 发布于河北

为什么世界历史不过是自由意识的进步呢?这个问题需要有一个回答。黑格尔明确否认,历史的方向是某种幸运的偶然(无论如何,这与他的整体思路完全不一致)。黑格尔断言,历史上的事情是必然发生的。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如何可能是真的?黑格尔的回答是,历史之所以就是自由意识的进步,是因为历史就是精神的发展。在《历史哲学》中,黑格尔并没有打算解释这一思想,因为他已经出版了一部极为冗长晦涩的著作,以表明精神如此发展的必然性,这就是《精神现象学》。卡尔·马克思把它称为“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另一些人则被它750页晦涩难懂的文字所吓倒,甘愿不去理睬它所包含的无论什么秘密。然而,任何关于黑格尔的论述都不能堂而皇之地无视它的存在。

关于这本书,显然应从它的标题谈起。《牛津英语词典》告诉我们,“现象学”意指“关于现象的科学,区别于关于存在的科学”。如果我们熟悉“现象”与“存在”的区分,这些就不难理解。而对于不熟悉的人,这本词典也颇有助益地告诉我们:“现象”在其哲学用法中是指“感官或心灵直接注意到的东西,一种直接的知觉对象(区别于实物或自在之物)”。为了说明这里所作的区分,我们可以考虑呈现于我视觉中的月亮和实际的月亮之间的不同。它昨夜在我的视觉中显现的是网球大小的一弯银色新月,而它实际上当然是一个直径几千公里的岩石球体。银色的新月就是现象。因此,现象学研究的是事物显现给我们的方式。

如果现象学研究的是事物显现给我们的方式,我们也许会猜想,《精神现象学》研究的将是精神显现给我们的方式。这样一种猜测是正确的,但还需要补充一个典型的黑格尔式的转折。研究精神如何显现给我们时,我们只可能研究它如何显现给我们的精神。这样一来,精神现象学实际上研究的是精神如何显现给它自己。因此,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追踪了意识的不同形式,就好像从内部考察每一种形式,并且表明较为有限的意识形式是如何必然发展成更完善的形式的。黑格尔本人则把他的任务称为“对作为一种现象的知识的阐述”,因为他把意识的发展看成朝向那些更充分地把握实在、最终达到“绝对知识”的意识形式的发展。

在《精神现象学》导言中,黑格尔解释了他为什么认为这种研究是必要的。他从认识问题开始讲起。他说,哲学的目标是“对真正存在之物的实际认识”,或如他带着几分神秘色彩所谓的“绝对”。不过在对“真正存在之物”进行表态之前,我们不妨先停下来反思一下认识本身,即我们如何能够认识实在。在试图获得知识的过程中,我们是在努力把握实在。因此黑格尔说,认识往往被比作我们借以把握真理的工具。如果工具出了毛病,到头来我们可能除谬误以外什么也得不到。

因此我们要从对认识的探究开始。很快我们就被怀疑的忧虑所困扰。假如认识实在就像用某种工具去把握实在,那么很可能会有一种危险,即把工具用于实在将会改变实在,因此我们把握到的东西将非常不同于未受干扰的实在。(正如现代物理学家发现,不可能确定亚原子粒子的速度和位置,因为无论用什么仪器来观测都会干扰它们。)黑格尔说,即使我们抛弃“工具”这一比喻,而把认识当作我们借以观察实在的更为被动的媒介,我们也仍然是在观察“经由媒介的实在”(reality-through-the-medium),而不是观察实在本身。

如果我们借以观察的工具或媒介会产生歪曲的效果,那么要想认识到真实的事态,一种方法就是去发现这种歪曲的性质,并把它所造成的差异减掉。例如观察一根一半放入水中、一半露在外面的木棍,水中的部分看起来是弯曲的。木棍真是弯曲的吗?如果我了解折射定律,从而了解透过水去观察所造成的差异,我就能计算它。减掉这种差异,我就能发现木棍实际是什么样了。我们能否以同样的办法处理认识工具或认识媒介所造成的歪曲效果,从而达到对实在本身的认识呢?

黑格尔说,不行。这种解脱途径对我们来说是不适用的。认识不同于观察。因为就认识而言,哪些东西可以减掉呢?这就好比减掉的不是水使光线发生的弯曲,而是光线本身。没有认识,我们连木棍都不会知晓。因此,如果减掉我们的认识行为,我们将会一无所知。

因此,我们的工具不可能保证我们得到一幅未受干扰的实在图像,我们也不可能通过考虑工具所造成的干扰而更接近实在。那么,我们是否应该接受怀疑论立场,认为不可能真正认识任何事物呢?在黑格尔看来,这种怀疑论自相矛盾。倘若怀疑一切,那为什么不怀疑“我们不可能认识任何东西”呢?不仅如此,我们一直在讨论的这种怀疑论观点有其自身的预设,而这些预设它声称是知道的。其出发点是:有“实在”这样一种东西,认识是我们把握实在的某种工具或媒介。在此过程中,它预设了我们自身与实在或者说绝对之间的一种区分。更为糟糕的是,它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的认识与实在之间是彼此割断的,但同时又把我们的认识当作某种真实的东西来处理,也就是说,当作实在的一部分来处理。因此,怀疑论也是不成立的。

黑格尔简洁地提出了关于认识的某种看法,然后表明它导致了一种无法摆脱也无法忍受的困境。他现在指出,我们必须抛弃所有这些关于认识作为工具或媒介的“无用观念和表述”,因为它们都把认识与实在本身割裂开来。

在整个论述过程中,黑格尔没有提到任何一位哲学家持有他认为必须拒斥的认识论观点。在某种程度上,黑格尔是在批判所有经验论哲学家——洛克、贝克莱、休谟以及其他许多人——所共有的假设。不过所有读者都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主要靶子是康德。康德认为我们永远无法认识实在本身,因为我们只能在空间、时间和因果性的框架之内理解我们的经验。而空间、时间和因果性并非实在的组成部分,而是我们把握实在所必需的形式,因此我们永远无法认识不依赖于我们认识的事物。

在另一部著作《小逻辑》中,黑格尔的确给出了其对手的名字,并对他作了类似的批判(虽然像是要显示其思想的丰富性,他是以略为不同的论证令人信服地阐明观点的)。这段话很值得引用,因为其结尾的一则类比指出了前进的道路:

康德指出,我们在进行工作以前,必须对用来工作的工具先行认识;假如工具不完善,则一切工作将归徒劳。……但对认识的考察只能通过认识活动来完成。考察所谓认识的工具,与对认识加以认识,乃是一回事。但试图在我们认识之前进行认识,其荒谬可笑实无异于某学究的聪明办法:在没有学会游泳以前,切勿冒险下水。

此学究的愚蠢之举所带来的教益很清楚。要想学会游泳,我们必须勇敢地跳入激流;要想认识实在,我们必须勇敢地跳入作为我们一切认识出发点的意识之流。唯一可能的认识进路就是从意识向它自身显现的内部去考察意识,换言之就是一种精神的现象学。我们不从那些复杂的怀疑,而是从一种自视为真正知识的简单意识形式出发。然而,这种简单意识形式将会证明自己还达不到真正的知识,于是就发展成另一种意识形式。而后者也将表明自己是不完善的,于是发展成其他某种东西,这一过程将持续下去,直到我们达到真正的知识为止。

《精神现象学》详细追溯了这一过程。正如黑格尔所说,它是“培养和教育意识自身达到科学水平之过程的详细历史”。事实上,在整个历史中出现的那些观念的发展就是这种培养和教育的一部分。于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在部分程度上预示了《历史哲学》包含的内容。然而这一次,同样的事件是用另一种方式处理的,因为黑格尔旨在揭示意识的发展过程乃是必然的。每一种意识形式在显示自己达不到真正知识的过程中,都把我们引向了黑格尔所谓的“决定性的否定”(determinate negation)。这并非批评我们的普通认识方法的那些哲学家所捍卫的空洞的怀疑论。从那种空洞的怀疑论出发是无法前进的。而决定性的否定本身就是某种东西。[想想数学中的负号(negation sign):它产生的不是零,而是一个明确的负数。]这种因为发现一种意识形式不完善而产生的“某种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新的意识形式,即意识觉察到之前形式的不完善而不得不采取一种不同的方式来克服它们。于是我们将被迫从一种意识形式走向下一种意识形式,不停地去寻求真正的知识。

因此,《精神现象学》将可以回答前面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世界历史不过是自由观念意识的发展史,以及为什么历史上发生的事情都是必然发生的。不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对这个重大问题的回答仅仅是这部著作主要目标的一个副产品,其主要目标是表明真正知识的可能性,从而为哲学的目的——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就是提供“对真正存在之物的实际认识”——充当基础。

《精神现象学》所追溯的这一过程的目标是真正的知识或“绝对”。我们如何才能知道已经达到它了呢?怀疑论的怀疑不是仍然可能提出吗?黑格尔说不可能了,因为“在终点处,认识不必再超越自身……”。换句话说,虽然之前的意识一直不得不承认自己认识的不完善,并努力追求超出其把握能力的更完善的认识,即试图认识“自在之物”,但在这个过程结束时,实在将不再是不可知的“彼岸”。意识将直接认识实在,并与之合一。再没有什么东西要去追求了,那种获得更完善认识的无休止的冲动终将得到满足。

黑格尔给自己制定的任务颇不寻常。从强有力地批判康德(不只是康德,而且是所有那些从一开始就区分了认识主体与被认识对象的哲学家——这意味着自柏拉图以来的几乎所有哲学家)的认识进路开始,黑格尔发展出一种新方法。此方法就是追溯一切可能的意识形式朝着真正的知识这一最终目标的发展。真正的知识并不是对实在显现的认识,而是对实在本身的认识。

转自《黑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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