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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如何成为李贽?│ 郁 土

 郁土 2022-09-24 发布于上海


知堂称王充、李贽、俞正燮是中国漫漫历史长夜里的三盏思想明灯。读三人书,尤钟情于李温陵,其《焚书》《续焚书》《藏书》《初谭集》等,无不锋芒毕露,见识非凡。敬佩其为人之真,反道学之勇,能替商人辩护,敢于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不认为女子不如男,且甘于以异端自居。读其书,想见其为人。
先生为泉州人,3年前,正好有一亲戚在泉州师范学院读书,问她去过先生故居么?答没有。于是嘱她一定要去看看,并拍照片给我。惜乎她最终未去。2020年春节,决定去泉州过节,机票都已买好,却突遇新冠来袭,迁延至今,未能成行。
泉州虽未成行,然先生不能忘怀。昨日突发奇想,先生本是一名读书人,与同时代其他书生一样,参加科举,26岁时中举,然后沉浮于宦海,先后做过河南共城(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礼部司务、南京刑部员外郎、云南姚安知府。在姚安居官三年后,因厌恶此种生活,“久之,厌圭组,遂入鸡足山,阅龙藏,不出。御史刘维奇其节,疏令致仕以归”(袁中道《李温陵传》)。
二十多年的宦游生活,令他痛苦不堪,处处与上司抵触,“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此磨难,一生坎坷,将大地为墨,难尽写也。为县博士,即与县令、提学触。为太学博士,即与祭酒、司业触……最后为郡守,即与巡抚王触,与守道骆触……此余平生之大略也”(《焚书》卷四《豫约感慨平生说》)。
那么,李贽到底是如何由一名学而优则仕之常人,最后却偏离“康庄大道”,“厌圭组”,而走上叛逆道路的呢?也就是说,李贽是如何成为李贽的?就像鲁迅是如何成为鲁迅的。
要知道,一个人之所以成为这一个人,而非那一个人,不外内因与外因两者使然。内因者,遗传基因先天决定了你之性别、肤色、容貌、禀赋等;而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社会环境等外因,则通过你的内因而起作用。这两者交互激荡,最终让你成为了你,而非别人。
李贽生于明世宗嘉靖六年(1527年),卒于明神宗万历三十年(1602年)。假如把视野扩展到欧洲的话,则与他同时期的法国大学生拉·波埃西(1530~1563)写下了政治论文《论自愿为奴》。而在他37岁时,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诞生于世。可惜大明王朝当时并不与欧西相通,彼此之间几乎不发生什么影响。
此前我就疑心“异端”李贽出生在泉州这座港口城市,而非内陆城市如西安、北京、南京、开封等,或许与这座城市有关。记得1998年举家迁沪不久,一友人对我说,在京在沪之外国人,看上去完全两样,在京城的外国人更像做客,举手投足彬彬有礼;而沪渎之外国人,看上去就像是生活在自己家中一般自由自在。
3年前,京城一熟人来沪旅游,感慨说,在北京的大饭店,无论多么高档,你穿汗衫、旅游鞋进去,也不会觉得不自在;可在上海的高档饭店,假如你这身打扮进去,就会招来异样的目光,盖客人多西装革履也。京沪两座城池之不同如此。正因如此,我才决定去泉州一探究竟,然而竟不果行。


我打开侯外庐先生主编的《中国思想史》第四卷下册,带着此一疑问重读第二十四章李贽部分,果然就发现了端倪:
李贽先世从事航海活动。二世祖李驽,为泉巨商,航吴泛越。洪武年间(朱元璋朝),“奉命发舶西洋,娶色目人,遂习其俗。”四世祖恭惠,“谙译语,荐为通事官,因日本诸国入贡京城”。“景泰(明代宗)、天顺(明英宗)间,奉简书使外国,不辱朝廷嘉命”。后嗣袭职,“非一世也”。
首先,其二世祖李驽“奉命发舶西洋,娶色目人”,那他的血液里就流淌着外族的基因。而四世祖更是“谙译语,荐为通事官”,通事者翻译也,至于通何种外语不详。并且还“奉简书使外国,不辱朝廷嘉命”,这差不多等于充当外交使节的角色了吧。
如此看来,李贽就出生于这样一个下过西洋的航海商人之家,有色目人血统,自四世祖起通外语,担任翻译,“非一世也”。出生在这样一个商人之家,生活于一座得风气之先的港口城市,就令他与中原那些耕读传家的读书人有别。
非但此也,“李贽父祖皆回教徒,李贽本人,观其临老遗言,谆谆嘱咐葬式,似亦信奉过回教,但信仰不一,出入佛老(见《林李宗谱》)李贽妻黄氏,平生'必不轻履僧堂’,疑亦信奉回教”。我大胆揣测,会不会自其二世祖李驽娶了色目人,就开始信奉回教了?
李贽自己说:“自幼倔强难化,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道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侯外庐先生认为,“这种性格,或亦与其家世传统有关,也与其壮年以后的经历不相违异”。
记得当初读《李卓吾先生遗言》,他交代自己后事之处置方式——
“倘一旦死,急择城外高阜,向南开作一坑,长一丈,阔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则用芦席五张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岂有一毫不清净者哉!我心安焉,即为乐土……未入坑时,且阁我魄于板上,用余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换新衣等,使我体魄不安。但面上加一掩面,头照旧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单总盖上下,用裹脚布廿字交缠其上……”。
当时即惊诧于先生之豁达与简易,现在想来,此亦或者与其宗教信仰有关吧。因回族葬礼的特征是主张速葬,从简节约,不用棺木,只用白布缠身等。虽他交代的葬礼并不完全符合回族葬礼仪式,然受其影响则是肯定无疑的了。
出生于航海商人之家,信奉或至少深受回教信仰影响,如此,就形成了他较同时代读书人更为开阔之视野,不一样的信仰,同情而非贬低商人,及众生平等的观念。“商贾……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垢于市易,辛勤万状”(《焚书》卷二《又与焦弱侯》)。此种对于商人的理解与同情,在秉持传统重农轻商思想之读书人身上是万万不会发生的。
而他考虑问题,往往从商业交易关系出发,包括孔子与弟子的关系,“七十子所欲之物,唯孔子有之,他人无有也;孔子所可欲之物,唯七十子欲之,他人不欲也”“以身为市者,自当有为市之货,固不得以圣人而为市井病。身为圣人者,自当有圣人之货,亦不得以圣人而兼市井”(《续焚书》卷二《论交难》)如此充满商业气息的市民思想,岂是那些出生于农民之家的读书人所能拥有的吗?


在《四书评》中,他也屡屡反对贱视商人的道学家。
【论语卷六】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推测)则屡中。李贽评:“亿则屡中,正货殖的本钱。”【侯外庐按:此为正言,是反对道学家的贱视商人的注解。】
【论语卷十】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李贽评:“今之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比比;今之君子,学以致其道者,几人哉?”【侯外庐按:借此以抬高工商业者,而讽刺道学家】。
如此,则“君子”能不视其为仇敌、异类吗?
非但同情商人,“李贽对市井小夫、力田者、愚夫愚妇引为同类,认为他们的话是'有德之言’,是应当予以察听的'迩言’”(《中国思想史》)。
如此,就不难理解李贽所言的“德性平等”了,“故圣人之意若曰:尔勿以尊德性之人为异人也,彼其所为亦不过众人之所能为而已。人但率性而为,勿以过高视圣人之为可也。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李氏文集》卷一八《明灯道古录》卷上)。
“自我言之,圣人所能者,夫妇之不肖可以与能,勿下视世间之夫妇为也。……夫妇所不能者,则虽圣人亦必不能,勿高视一切圣人为也”(同前)。
如此,就将高高在上的圣人拉下马来,你能说这与其回教信仰无关吗?
当他将圣人看作一名普通人时,“圣人亦人耳,既不能高飞远举,弃人间世”,则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批评的了。如此以来,孔子可以批评,孟子可以嘲讽。准此而往,他便形成了自己的“平等观和个性说,维护私有,宣称人人在德性上的平等。他所卫护的这种平等原则是和封建等级的不平等相对立的。他宣传追求个人物质幸福和道德意义,宣传个性的自由发展合乎天道”(《中国思想史》)。
当然,这一切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有一个漫长过程的。
“余自幼读圣教,不知圣教,尊孔子,不知孔子何自可尊,所谓矮子观场,随人说妍,和声而已。是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随而吠之,若问以吠声之故,正好哑然自笑也已。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友朋劝诲,翻阅贝经(佛经),幸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乃复研穷《学》《庸》要旨,知其宗贯,集为《道古》一录。于是遂从治《易》者读《易》三年……呜呼!余今日知吾夫子矣,不吠声矣;向作矮子,至老遂为长人矣”(《续焚书》卷二《圣教小引》)。
“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李贽就是这样炼就的。其罪名就与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综上所述,除了明代读书人所共有的特质外,出生于泉州这样一座开放型港口城市的商人之家,祖先信奉回教,而他也极有可能有同样的信仰,这些与内陆地区绝大多数耕读传家之读书人的不同之处,在塑造李贽成为一位名教的叛逆者方面,应该起了极大作用。李贽之所以成为李贽,这些因素不容忽视。
当然,李贽之成为李贽,是多因而一果的,如其性格“公为人中燠外冷,丰骨棱棱,性甚忭急,好面折人过,士非参其神契者不与言”(袁中道《李温陵传》)。又有洁癖,“性爱扫地,数人缚帚不给。衿裙浣洗,极其鲜洁,拭面拂身,有同水淫。不喜俗客,客不获辞而至,但一交手,即令之远坐,嫌其臭秽”(同前)。这些因素也不容忽视。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李贽是在海洋文明熏陶下之产物。当他身上的种种特质,与以天人感应、三纲五常礼治华夏大地的农耕文明传统相遇时,悲剧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这是他个人的悲剧,又何尝不是我们这个老大民族的悲剧。
二零二二年九月廿一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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