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火烧毁了豆腐房
夜深,人静,风不静。坝上的秋天一直来得要早,才进八月不久,西南堡的夜晚就已经寒气袭人,而那天晚上的风来得更为奇怪,几乎是一种呼号,就像冬天时那样。呼号的大风拍打着房门,它甚至把灶台上晾着的新磨好的豆腐的气息也给吹散了。
灶台上。我点亮蜡烛,铺开纸张——
谭豆腐(当地人都这样称呼他们,为了方便,我也就跟着约定俗成)夫妇二人从二更起来,烧水,磨豆腐,一直做到五更。这个记录要放进记录好事的好罐里面。
孩子哭闹,他不想和母亲一起推磨,并把手上磨出的泡亮给父亲看。谭豆腐给了六岁的小冠一记耳光。我犹豫了一下,将这个记录放进了好罐里面。
战事的议论,丈夫认定大明已经得胜,皇帝御驾亲征,那么浩浩荡荡的队伍怎么会有不胜的道理?而妻子则忧心忡忡,她得到的消息恰恰相反,瓦剌的军队几次伏击,可怜的大明军队节节败退,据说距离西南堡已经不足四十里——“完全是胡说!你也信东婶的话,东叔就是一个嘴里面能跑出马车的人,梁屠户的话更不能听了,他一向信口雌黄……我不信,反正我不信!瓦剌人,瓦剌人在哪儿?你把他们叫到我跟前来让我看看我就信你的!”我把它放进了坏罐,没有半点儿犹豫。
太阳升到东门楼檐顶的时候,谭乡约敲门,他领着两个很不像样子的兵士来到豆腐房,端走了做好的四帘豆腐,丢下了三文钱——尽管发生了争吵和推搡,我还是把它放进了好罐里。谭豆腐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能把别人的过错记到他的头上。
只好再磨豆腐——豆子,豆子,豆子,谭豆腐去买豆子,气哼哼地提着空布袋回来:西南堡里已经没有了豆子,而黑堡也没有了。这一次,他相信了大明军队的溃败:“这些溃兵,和土匪有什么两样?三文钱,三文钱能买个屁!还不如明抢呢!”这一段,我也将它塞进好罐里,但接下来的我则必须塞进坏罐:谭豆腐说,这样的大明军,还不如早早地被瓦剌收拾了,实在可恶。
小冠饿了,父母都还在忙碌。他偷偷地抓了一小把豆腐渣——母亲看见,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我把这个记录放在了好罐里面。
下午时分,新的两帘豆腐磨好,谭豆腐推着小车去卖。好罐。
谭豆腐家的将剩余的豆子从布袋里倒出来,拣出好豆子,将掺杂在里面的豆壳、豆秆和小土块拣出去。好罐。
给儿子小冠补衣服。好罐。
许秀才家的前来串门,还回借去的三个粗瓷碗,谈论刚刚军士们的作为。谈论赵昌家女儿的溺水死亡和那个隐去的男人。谈论谭五爷,年轻时候和现在,根本吃不上饭,谁去看他他都冲着人家喊饿,可他的儿子儿媳却总说他什么事都不干却能吃下两个人的饭,如何如何……肯定有人撒谎。谭石头的老婆最近总戴着一个银手镯,从哪来的?谭石头哪来的钱?你知道他和谁混在一起了吗?……背后议论是非,坏罐。
我把自己记下的一天一一归类,展平,放进蓝色的好罐和灰色的坏罐里,然后吹灭蜡烛——当然,谭豆腐一家人根本看不见我点亮蜡烛和吹灭蜡烛的动作,这些事儿,我是在灶台后面的那个空间里做的。吹灭蜡烛,我绕开灶台上的香炉,绕开灶台上的泔水盆和筷子笼,绕开还沾染着豆腐味儿和淡淡霉味儿的箅子,跳下灶台,跳到风箱上,然后再跳到地上。每天临睡之前,我都会绕到谭豆腐的卧房门外听一下他们的鼾声,看看他们熄了油灯没有,放好尿盆没有,水缸的盖子盖好没有……我毫无法力,即使他们油灯未熄、挂满尿硝的尿盆未给儿子放好、六岁的小冠踢掉了被子、水缸的木盖未曾盖好,我也不能为他们做任何的补救,但我还是愿意走下来看看。
毕竟,我是这一家人的一家之主。七年里,我真的把我当成谭豆腐的家人了,尤其是对那个虎头虎脑、一身嘎劲儿的小冠——尽管这从未影响到我做事,我不会真的按照他们的希望只记好事儿。在这点上,我承认自己有些刻板——可作为灶王,不就得这样么?
谭豆腐的鼾声比平时响亮。毕竟,这一天他做了原来两天才会做出的豆腐,而且憋了一肚子火。我听见他还在响亮地磨牙,这并不是平日里的习惯,那天,有所不同。那天有所不同,窗子外面风声呜咽地呼号,几乎像冬天里才有的那样,我觉得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冷从风声里面透过来,屋子里的黑暗也较以往更加浑浊——躺在炕上,我忽然想起中午时分饼店灶王说的一句话,他说明军遭到了埋伏,那个惨啊,战事有可能也波及我们这里——“如果蔚州被瓦剌占领了,灶王、城隍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他们的神不会善待我们的。”
想着,想着,我进入梦乡。
李浩:纸上的生活
http://www. 2008年01月03日14:37 作者:李浩
我时常将我的写作看作是在我侧面的一面镜子,在我的小说《那支长枪》、《蹲在鸡舍里的父亲》、《英雄的挽歌》、《如归旅店的叙事》等一系列关于父亲的小说中,我写下的实质是我自己。《那支长枪》是我至今较为满意的短篇,我在故事中的“我父亲”身上画下了我的侧影。我通过那篇小说来进行我的追问:假如一个人,他的生存欲望和生理欲望被一层层剥夺,他的尊严被一层层剥夺,他在别人眼中的价值被一层层剥夺,那他的活着还剩下了什么?我通过小说中的“我父亲”对我当时的生存进行着质问:我,一个没写出好诗的诗人,一个武装部的小职员,一个被疾病缠身的人,无论在家在外均无尊严可言,死亡马上降临(我当时认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我这一生有何意义可言?我是怯懦的,只是重复了别人早已进行过的生活,我的个人性无法呈现。在小说中,“我父亲”制造了一次次的响动,这响动的目的是为了引人注意,然而它最终会淹没于巨大的平静和遗忘中。我也由我父亲的嘴向众人说出,我一次次的自杀一直半真半假,更多是假,即使剥夺在变本加厉地继续我也仍然怕死……我设想将来有机会我出版我的这本书,它应当就叫作《侧面的镜子》,封面是一幅有些夸张的漫画:一个画家,对着侧面镜子里的自己,画下一个比他年老许多的老头儿。这里有我对写作的理解:一个作家,只有不迷恋书写日常自我的时候才成为真正意义的作家;而每一部优秀的作品,作者都是在场的,至少他的血液在其中涌流。
在我的写作中还有另外一种类型,我用一种游戏方式说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它更多地呈现为“轻”,呈现为欢乐和游戏,它们多少带有一些轻喜剧的意味。在这类小说的写作中有一种放松感,我更多地将它当成智力魔方。譬如短篇《他人的江湖》中,我戏写了金庸的小说《笑傲江湖》,以一个小人物的眼光来看,所谓江湖,其实只是少数个别人的,无论令狐冲,无论任我行,他们都是一些所谓的英雄,历史是他们的,江湖是他们的,其他人只是一群挟带者,一滴落入江河的水,他们无法以个人的面貌出现,但他们形成了江流。
短篇
说实话,我对短篇说不上特别的偏爱,但它适合我。我的梦想是写一部像点样子的长篇,它繁复,指向模糊,“是一部包含众多的百科全书”。写短篇,大约和个人的气质有关系,包括对小说技术的要求。
在我已经写下的六十余篇小说中,除了八九篇小说是中篇外,其余的均是短篇。这些短篇的写作用去了我12年的光阴,而且我现在也越写越慢,越写越短。我没有具体的写作计划,我只在迎接,寻找,更多的时候是放弃。2005年6月前,我只写了一个失败的短篇,而进入6月后我写下了三个很小的短篇,虽然短小,但它在我的失败和对自己能力的怀疑中将我暂时地救出了水面。
我理想的短篇:它应当具有技术上的精巧,“准确”,它像一种被精心打磨的瓷器,是的,它还应当有某种易碎的性质。它应当具有良好的语感,它应当处在一种未完成状态,未完成使它具有了回味;它指向人性,指向内心,却不是依靠外在的激烈达到的,而是平静,在平静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涡流;发现是小说惟一的道德,更是短篇的惟一道德,它必须有一种前行的姿态,它应当具有不同,新奇感,但新奇感不只是来自故事。
我理想的短篇:它要有微妙,要有沧桑感,它要在短小中建立悠长。它可以是片断,可以是侧面,可以只说“天凉好个秋”;它可以是一种游戏,简单或单纯,但必须有趣。
在这段时间里,我对短篇的尝试是:一、如何发挥小说语言“计白当黑”的能力,拓展未说出的部分。我试想抽掉小说中细节的、转折的部分,让一句话构成细节,让别人小说已经做的、做到的构成我小说中省略的部分。我只提供小说的骨骼支撑,其它都交给未完成。二、指向人性的隐秘,指向人性当中模糊的,不明示的,和真实有距离的那部分,而在叙述上则用平静的语调说出,它不带入我的主观情绪。三、努力让小说显得比我聪明。我得强调,它是这段时间里我的尝试,在下一个时间里,我所做的可能会有不同,而某些地方也许会恰恰相反。
【李浩】1971年1月生于河北海兴,一级作家,著有《镜子里的父亲》《果壳里的国王》等近20部作品,有小说、诗歌入选多种各类选集,或被译成英文、德文、法文等,现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十一、十二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
李浩的诗
1、镜子里的父亲
镜子用来记录:出现在镜子里面,镜子使父亲得到增殖,一生二,二生三三个或者更多的父亲,他们大约都来自记忆,他们分别是——
他们穿有不同的制服。我知道,镜子能够照见他的面目,卻拼不出他的所谓完整性——
我知道,镜子之外的父亲也并不完整。
镜子,镜子们,它们的数量将决定父亲的数量,它们有自己的客观
——尽管客观也时常自我欺骗。
我用镜子照见父亲,并将它记录在纸上。清白的纸上将出现众多的墨点,和不断修改的痕迹。我将在这些墨点中找寻
一条时间的线,命运的线,故事的线,以及欲望的线……当然镜子并不能
主动解开它们的纠缠。能解开线的是我总不信任的上帝:在这里,他依旧不会参与,而是选择站在远处
这也符合我们爱莫能助的神性。
其实已经足够:他为我提供了镜子。我的父亲,缩进到里面,并且变薄,变轻,像一根吹在风中的羽毛。
2、在咒骂中出生
镜子用来记录。重新唤回时间,就像唤回被我四叔烧焦的蝙蝠,电脑前的空气布满了血和烟的气味。
在这个被唤回的时间里,父亲将要再次成为婴儿。成为痛苦,成为一个,添加于奶奶生活里的赘物。踏回到日河流中,镜子将要展现:在我父亲出生时刻的粘稠物——譬如奶奶的咒骂。
她咒骂时间,命运,自己的生育和生活必须重新认识这个词,“咒骂”,将其倾空,重新命名:
奶奶的咒骂使面前的镜子发生震荡。她的咒骂是有根的,纠缠着岁月的泥,纠缠着众多麻木的脸;她的咒骂是无根的,从巨疼里诞生,和我的父亲有着共同的通道,像泡沫一样悬浮
她的咒骂有血,有肉,有刺,有钉子,也有海棉。
奶奶那时,把自己塞入一台怨恨的机器,然后炸开:咒骂溅得四处都是。她咒骂毒蛇,而将它的毒素吸入到胃里
——我的父亲,将因此获得绿色胎记。镜子不保留秘密
重新唤回时间,就像唤回被我四叔烧焦的蝙蝠,电脑前的空气布满了血和烟的气味。
父亲将再次经历婴儿时期:他降生于咒骂的网兜里。而烧开沸水的大伯
一言不发。
3、表演牵线木偶
镜子用来记录:我将用怎样的方式来描述,木偶背后的那些丝线?
我将怎样描述,出现于炽光灯下的爷爷,他木讷着的手指擦去渗出的汗?
我将,怎样描述我的父亲:只有七岁,他被看不到线头的丝线绊倒,摔入到尘土和忐忑之中,仿佛一个可冷的小丑。
看得出,这个小丑,有自愿的性质。他需要如此充当,才能进入到“集体”,才被接纳,成为一个数学上的分子
成为小丑的表演者,成为一幅面孔,成为面孔的扮演者。在镜子里面,父亲做出选择——其实选择是相互的,否则,没人肯给他拴上牵动的线
——那时少年,我的父亲已经懂得。
他早早就具备了,木偶的性质。他早早就有了表演的天赋,后面的生活将继续运用。他早早就,学习了曲媚和躲藏……
我的父亲。以及那条沙制的绳索。
4、潜于冰下的白光
镜子用来记录。二月二,父亲的鞋子里有一层未曾融化的雪,他走着自己的脚趾,和二伯一样“就像两只摇晃的熊。”
下面的冰开始发出脆响。
……父亲开始追逐,滚动的铁球滑向冰面——半透明的冰面已有融化,可以望见冰下的水草、石块、草叶和铁锈色的泥。父亲开始追逐而二伯,站在岸上,他的制止轻率、含混归属于上帝的部分是他所无法阻挡的。譬如这冰,它骤然裂开,仿若红海的水流:只是水流的合拢过于急迫
父亲在水中遭遇裹挟,他被推向可能的死亡。这是父亲的第一次“死”
之后,他还会死上多次,直到死的恐惧盖过死亡本身。
之后,他还有七条命可以挥霍,每条命都连接在他的耻骨上,每条命的脱离都会把痛感给他,让他记住。每经历一次死亡,父亲就会更苍老一点
归属于上帝的部分我也无法阻挡。
潜行于冰下的白光……二月二,死神曾把父亲吞入口中
却把他当成是一段难以咽下的鱼骨,咀嚼之后,又吐了出来。它只取走了一点儿,一条命,那时父亲还余下八条,七条可以用来挥霍
而划过的白光,则被奶奶反复渲染:它关于神迹和拯救。
我也选择相信。
相信,总没有坏处。
5、分成两半
镜子用来记录,生活,事件,情绪,感悟和其它的浑浊,它们时常绞在
一起。有种不透明的复合性。看不到底部。粘稠得让人厌倦。
仿佛走在有厚度的雾里。父亲不习惯如此,也不喜欢
他要和时代保持一致:分开,必须截然分开,分成两半:让它豁然开朗,让纯净的光和纯净的空气洒进来。分开是新的
就是“分开”这个词,也要在清水里泡过三次,在血水里浴上三次
在碱水里煮到三次。分成两半,让其中的一半战胜:我的父亲要在炫目的光中重生,成为一个新人。
“记住吧,心怀恶意的人没有一个月夜不是恶念丛生,像一窝毒蛇盘绕在心间。而心地慈善的人啊,也不会不产生出放弃私念和向他人奉献的心愿……”
“像百合花一样,开放在心头。”
找出暗的,将它踩碎;找出旧的,向它吐口唾沫,使用更重一些的鄙视
找出藏匿于草丛里的毒素,放置在火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