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先生有一篇谈京剧戏改的文章,说到这么一个现象,即京剧在“遣词用语上显得十分粗糙,但在音调韵味上是极为精致的,目前尚无出其右者”;“而用俚俗不雅,甚至文理不通的词句,竟能唱出感人肺腑的腔调,这似乎不可思议,但事实确实如此”。在具体分析何以在京剧中会出现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时,王先生有如下一番论说: 京剧唱词大都是老艺人根据表演经验的积累,以音调韵味为标的去寻找适当的字眼来调整,只要对运腔使调有用,词句是文是俚,通或不通则在其次,因为京剧讲究的是“挂味儿”……这就是说,把词句当作激发情感或情绪的一种媒介或诱因,使音调韵味成为感人的主要力量。 王先生这里谈到的,是京剧界的一种重腔调韵味而轻词句文理的倾向。不妨举两个实例。 谭鑫培这位“伶界大王”,一生搞过不少改革,其中对戏词的修改,主要是改得对的,于后世影响很大;但也有改得不对的,却也成了定论,相传不绝。比如《武家坡》、《汾河湾》这两出戏,据谭派研究家陈彦衡说,谭就改过旧的唱词,但“殊不若旧词之恰合剧情也”;既如此,按理应恢复原词,可“演此二剧者,大半皆本谭词,不但不肯改易,且目此段为全剧精华”。为什么呢?陈解释为“盖其声调佳妙,久已脍炙人口,虽欲割爱,有所不能”。陈还因此感叹道:“古人谓声音之道入人最深,岂不信哉!” 谭鑫培之《四郎探母》 梅兰芳这位继谭之后的“伶界大王”,也有类似经历。比如《女起解》,因崇公道一段话白与苏三的一句唱词有点前言不搭后语,须作修改,梅先生就提出了个原则:“最好是改词不改腔”;原因便是因这段唱腔“流传多年,有了定型”,如此修改,“观众听了容易接受”。依此说,则台下的观众也是重腔调而轻词句的。 叶秀山先生也注意到这种现象,并解释为“反映了中国戏曲中音乐性与文学性之间的矛盾”。在这些矛盾面前,演员们常常迁就音乐性,某些词句明显不通,也不改动。 梅兰芳、萧长华之《女起解》 他还具体谈到《珠帘寨》中的“哗啦啦打罢了×通鼓”这句词,有人认为不通,因为鼓并无“哗啦啦”之声,“但因情绪气氛关系,演员宁可词句不通,也不愿改唱'咚咚咚’”。 说到这事,还有一桩“公案”。对这句唱词提出批评的是与梅兰芳合作多年的齐如山,他说:“难道鼓的声音会'哗啦啦’么?”对齐的这个批评,王元化先生以为“恐怕是苛论”。他称:“固然真实的鼓声不是'哗啦啦’,但是没有从写意的角度去衡量。一旦走上这条什么都要求像真的形似路子,那么作为写意型的表演体系也就不存在了。”
叶秀山先生亦对“哗啦啦”作出了他的解释,他以京剧的另一出戏《法场换子》中有“催命鼓响咚咚”一句词为例,说:“可见并非演员不知道鼓声'咚咚’,而是照顾到当时的感情心境作出的选择。”事实上,“哗啦啦”也好,“响咚咚”也罢,之所以一种鼓声两样表达,说到底,仍是受制于唱腔的调式、板式、旋律等音乐因素的结果,通俗地讲,不如此则绝不好听。 这种音乐性与文学性之间的矛盾,实与音乐这门艺术的特性有关。苏珊·朗格在她的《情感与形式》中这样说: “音乐是'有意味的形式’,它的意味就是符号的意味,是高度结合的感觉对象的意味。音乐能够通过自己动态结构的特长,来表现生命经验的形式,而这点是极难用语言来传达的。情感、生命、运动和情绪,组成了音乐的意义。” 这里有个关键断语,即音乐所能表现的东西,是语言难以传达的。这就是为什么在艺术的世界里,会出现“无标题音乐”,究极问穷,就在于它大于文字的语言。 换言之,那些“言”中所不能尽之“意”,是可以在音乐中得到“尽”的。落实到戏曲,便是“腔”中所“唱”之“意”,除所传“词”之“意”外,实还含有“腔”自身的“意”。这当然就不是“词”之所能“尽”的了。 在中国戏曲的历史上,较早就有“声情”和“词情”之说,表明我们的先辈已经认识到“声”中有自身的内容。这些内容是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因某种情感的需要而积淀、凝结在某种特定的音乐结构中,从而形成的情感形式。元代燕南芝庵的《唱论》对宫调(调式)所作的“声情”分类,如“仙吕调唱,清新绵邈;南吕宫唱,感叹伤悲”等,说明某种情感与某个调式在那时已融为一体了。 至于“声情”与“词情”二者之间谁重谁轻,孰多孰少,则既有共时的区别,又有历时的差异。比如明代魏良辅在谈到南北曲时,就说过:“北曲字多而调促,促处见筋,故词情多而声情少。南曲字少而调缓,缓处见眼,故词情少而声情多。”这种共时段的多少互见之情形,至今犹存。像一些小剧种,“腔”简“词”繁,演唱见字不见腔,人们谓之“数字”,即此,然从总的历时变异情况看,由于声腔自身发展所带来的日益丰富,“声情”多(大)于“词情”的情形,在大剧种中已是普遍现象。所谓“九腔十八板”,所谓“一个字咿咿呀呀唱半天”,甚至已为人诟病。然而,它恰恰是戏曲艺术进步、提高的标示。 所以,画家韩羽要说:“京戏唱段有'味’,有感染力。如果把唱段中的唱词和唱腔分开来看,则可以看到唱腔的内容容量要比唱词的内容容量远为宽泛深邈。” 所以,作家、剧作家汪曾祺要说,裘盛戎演《姚期》,“他的唱腔有很大的暗示性,唱出了比唱词字面丰富得多的内容”。 所以,学者张中行要说,他听京剧老生的唱腔有苍凉意,而“想到人生,想到天道”。 所以,教授吴小如要说:“所谓中国的旧剧从来就不是为了读的。” 单以张先生之感悟,证之京剧之“声情”,其大,而至于天道、人生,也就大到极致了。 前些年读钱穆,发现钱氏亦有过此类议论,是他的一次演讲:“中国京剧中之文学意味”,按其要旨,便是京剧之唱,“重在声不在辞”。具体所论则如下: 有人说,中国戏剧有一个缺点,即是唱词太粗俗了。其实,此亦不为病。中国戏剧所重,本不在文字上。此乃京剧与昆曲之相异点,实已超越过文字而另到达一新境界。 钱穆 近日编顾颉刚日记《檀痕日载(梨云日记)》,发现顾氏也有此议论,系批评齐如山的戏曲“词句之俚鄙,当求其文雅”之说,而以为国剧“曲词之鄙,实仅于纸上见,一入歌声,则骤离其迹象而超于神邈之域,情之所移初非文字相有可左右之力也”。(按齐如山此说,见于他著于1912年的《说戏》书;若干年后,齐先生也反省此书“所写的改良国剧的话,到如今看来,都是毁坏国剧的”。) 钱氏说,“实已超越过文字而另到达一新境界”;顾氏说,“离其迹象而超于神邈之域”。一称“新境界”,一谓“神邈之域”,此等说,不妨借用老子的“大音希声”来读解,即“声”在这里是确定的内容,“音”则是不那么确定的旋律腔调;当着“音”的旋律达于无可言说的境界,亦即构成“大音”时,“声”的内容便稀释了,变得不那么要紧了,可听可不听了(老子:“听之不闻,名曰稀。”),而至于最后成为“大音”的载(或“导”)体,使人们在“恍兮惚兮”中,脱去对文词(“声”)粗俗、不通的追究,而专注于对“大音”之境的领略。 这使我想到维特根斯坦。这位现代西方的哲学家在写了一大堆命题后,却又提醒读者:谁要想正确地看世界,就必须排除掉这些命题。他打了个比方:上楼必须有梯子,上了楼却必须抛掉梯子。 这又使我想到庄子。这位中国古代的哲学家主张的是“得意忘言”。他也打了个比方:抓鱼须有筌,逮兔要有蹄,鱼、兔得到后,则筌、蹄便可弃之。 由是,我们再想想王元化先生之说,京剧“是把词句当作激发情感或情绪的一种媒介或诱因,使音调韵味成为感人的主要力量”,不就是“上楼”后要“去梯”,“得鱼(兔)”后要“忘筌(蹄)”吗?不就是提示“周郎”(观众)们,是当真正“顾曲”而不必“顾(胶着、粘滞于)词”的吗? 这一话题说到此处,也当是“言”“意”俱尽了,却又想到另一例证,因其文字并非唱词而是念白,似有专门拈出之必要,故不惮烦再续言几句。 1936年第八期的《半月剧刊》上,有一篇题为《拉杂谈》的短文,作者健吾。文中谈到京剧《失街亭》诸葛亮出场的“定场引子”,末句原为“保汉家两代贤君”,谭英秀(鑫培)改为“保汉家两代贤臣”,易“君”为“臣”;而当时票界诸人,“病诸葛自诩'贤臣’,有违虚怀淡泊之旨”,以为不通。健吾先生也承认,“保汉家两代贤君”,“所以示武侯尽忠昭烈父子之意,词甚允洽”。 《半月剧刊》上的《拉杂谈》 的是,“君”与“臣”,虽一字之易,便有主客之分,是非之辨。前者是诸葛武侯说他从翊助刘备到辅佐刘禅,“两代贤君”,顺理成章,若合符节。后者则为孔明山人自道,而谓“贤臣”,确有点不那么谦虚的嫌疑,不似“散淡的人”(《空城记》词)之口吻;再则,“两代贤臣”也费解,分明诸葛亮是“一代”呀,“两代”如何落实?谭鑫培改“君”为“臣”,不通是显然的。(前面曾举说他改《武家坡》、《汾河湾》唱词,也是将对改错,这个老谭,何以尽干这事?)不曾想这位健吾先生,却又认同老谭的这个“不通”,特地从“君”字入手,作了一通“臣”字辩。兹引如下: “君”字属阴平声,宜于高拔,而不宜平放,宜于慷慨激昂,而不宜于安重严肃。孔明为宁静致远之人,军帐乃气象肃穆之地,而“定场引子”之末端,又全剧声调之重要关键,其字音与情景不合,即不可用。谭英秀改其词为“保汉家两代贤臣”,“臣”字属阳平声,饶沉着静穆之味,而用于此处尤妙。此字之前部,发于舌腭之间,其声疏而朗,中部扩于喉际,其势健而雄,尾端收于鼻息,其气沉以肃。又能顿之坚稳,音虽止而意无穷,有若蕴蓄余响,绵绵不绝者。语云,三日绕梁,盖谓此也。至如“君”字,音虽清越,而不腴厚,张而不翕,行而不留,纵善歌唱,亦难嚼出汁浆。 引毕这段长文,先得叫一声“好”!这样的文字,谈这样的话题,眼下着实难得一见,让人不得不叫出一声“好”来。再说读后感受。健吾先生此处之辨析,是从字音字韵方面立论的,可谓议论风生,鞭辟入里,由不得你不服。 其所以如此立论,依健吾先生说,是因于“吾国旧剧,极重音韵”。这里的问题是,本来是谈“君”与“臣”之孰是孰非,是从词义出发的,怎么跑到字音上来了呢?其实并不奇怪。健吾先生分明已说了,“两代贤君”“词甚允洽”,明摆着“贤臣”之“臣”,在词义上无可辩,故而才拉到字音上来的。换句话说,健吾先生的文章是做在了“词甚允洽”和“极重音韵”的孰重孰轻上,是一个着眼于什么的问题。这也就不难理解了。 只是如此避义理而就字音,恰当么? 这就回到了最初的话题:词句与音调之间,究竟谁主谁次?关于这一点,还是请健吾先生自己来回答: 谭氏改“君”为“臣”,舍词句之末,就音律之长,至为精当。 “至为精当”,健吾先生一点也未含糊。所以如此,因为他有一个基本判断,这就是以音律为长,视词句为末;亦即音调(“两代贤臣”虽为念白,并非唱,然京剧是“有声必歌”的,故亦应作歌唱观;况且此句系为“打引子”,本来就具半唱半念之性质)更重于词句。以此为标准衡量谭氏之所改,还能不是“至为精当”么? 前引陈彦衡之说,谭氏有改旧词而不合剧情却又声调佳妙之情形,此处又是,看来也事出有因。据陈彦衡另说:“鑫培词句多根据长庚、三胜诸人旧本,间因词句过长或字音难唱,略为剪裁改易。”这就是了,谭氏是宁可让词句不通,也决不迁就“字音难唱”,且一以贯之。老谭何以尽干这事,就为这个。结果呢?是从几代专业演员,到无数个习唱的票友,没有一个不是“两代贤臣”而跟着“不通”的。这又应了陈彦衡“不但不肯改易,且目为精华”之说了。无独有偶,健吾先生亦看到这一层,并感叹道:“于以见谭氏不朽名作,虽一字之微,后人亦难擅移。”这又说明,重“声情”而轻“词情”,在戏曲界是何等的根深蒂固,又何等的“积习”难改。 谭氏之所作所为,也透彻地印证了王元化先生之所说“京剧唱词大都是老艺人”“以音调韵味为标的去寻找适当的字眼来调整,只要对运腔使调有用,词句是文是俚,通或不通则在其次”;再以谭氏易“君”为“臣”之举,证诸王元化先生关于京剧是“把词句当作激发情感或情绪的一种媒介或诱因,使音调韵味成为感人的主要力量”之论,不正是因寻找到“臣”这个“词”,而以之作为媒介、诱因,使其音调韵味,因阳平声之读而“饶沉着静穆之味”,而“有若蕴蓄余响,绵绵不绝”,从而成为感人的主要力量的吗? 不知又是否凑巧还是暗合,健吾先生竟也不期然而论说到这一层。请看: 抑吾国旧剧,最尚写意,其形其声,殆皆意趣之媒介,虽实而若幻,此旨可以神会,而难以笔传。 引文至此,我想当可视为前之所论之一总括,其精义之所在,似不必再饶舌。 不过,仍可赘一笔的是,健吾先生此论,又仿佛是针对齐如山之诟病“哗啦啦”而发,亦可见其与王元化先生之又一所见略同。 由此,我想到的是,从顾氏的日记,到健吾先生“拉杂谈”,到钱氏演讲,再到王元化及叶秀山等先生的立论,前后相距近一个世纪,然而对京剧要义之读解,竟不谋而合至于斯,不能不令人称奇。 再细想之,又不当以为奇,正确的理解应是,除了作为京剧自身的意蕴,即本乎此外,当与几位先生的“神会”相关。当着他们以为京剧唱词中的粗俗不通或“不为病”,或“在其次”,或在“末”,是“仅于纸上见”,是“迁就音乐性”,而以为感人的主要力量在音调韵味,实已超越文字“另达一新境界”,“超于神邈之域”时,他们自身便也就超越了。 这是因为,追求“文通理顺”固然不错,但那只是最低要求,几位先生已不斤斤于此了,他们的审美聚焦不愿因这种“最低要求”而分散,他们已将那些具体的、确定的文词“所指”置于脑后了,而将审美机制专注于旋律、音韵中那超脱、流逸的韵致。总之一句话,他们已经“去蔽”了,便也就达到了与客体的“会心”之处,从而获得京剧艺术之要旨、之精义。 《列子》中有九方皋相马的故事,说伯乐推荐九方皋给秦穆公找来良马,穆公问是什么马,九方皋答“牝而黄”,其实是“牡而骊”;连雌雄、颜色都未弄清,还谈什么挑选好马,穆公不免责怪伯乐。伯乐感叹说:“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 我们这里的几位先生,正是见于“牝牡骊黄”之外,而得乎京剧之“天机”。如同良马之于九方皋之所“相”而显其贵,京剧也因他们之所“相”而彰其趣。王元化先生等乃国剧中之九方皋也! (《艺坛》第五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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