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话中的“穷……”（下集）｜作者：陈永生

上海话中的“穷……”

陈永生

本文所讨论的上海话里的“穷……”，主要是指“穷”与它后面的动词所构成的一些词语，如“穷讲”、“穷听”、“穷写”等，以及它的扩展式，如“穷看百看”、“穷吃一泡”、“穷睏阿二头”等。

(上)

点击回读

(下)

“穷……”的特点

四

前面谈到，一般来说，“穷……”中的“……”是动词，且大多为单音节的，如“穷吃”、“穷跑”、“穷看”等，但有时也会是双音节的。例如：

(5)、“上海个迪斯尼勿要忒灵噢，小人进去，穷白相了。”(上海的迪斯尼乐园太好了，孩童一旦进去，都会尽情地玩乐。)

(6)、“迭只小鬼，只要小菜对胃口，就穷触祭了。”(这个小家伙，只要遇上所喜爱的菜，就拼命地吃。)

(7)、“现在有个别医生，为了赚钞票，让病人穷吃药了。”(现在有个别医生，为了自己赚钱，就让病人大量吃药。)

另外，在“穷……”的实际使用中，其后往往还会带上一个“了”。例如：

(8)、“迭本书老精彩额，伊一奈到手，就穷看了。”(这本书很精彩，他一拿到手，就拼命地看起来。)

(9)、“今朝公交车脱班，我来勒车站穷等了。”(今天公交车误点，我在车站等了很久很久。)

(10)、“为了赶上末班地铁，我穷奔了。”(为了赶上最后一班地铁，我一路狂奔。)

这种语言环境中的“了”，不是时态助词，即不是“着、了、过”中的“了”，而是句末语气词。它与“穷”呼应，构成一个“穷……了”的语态，表“……”这一动作行为的大量与长久。

“穷……”的扩展

五

关于这点，有关辞书也有谈及，即“穷……百……”(也有写作“穷……八……”)与“穷……阿二头”。

我们认为，这两个格式都是“穷……”的扩展。

由于辞书本身受到简洁扼要的限制，所以，我们对这些扩展式再作一些分析，也算是对辞书的一点补充吧。

1、“穷……百(八)……”

这是一个固定结构，其中，“百(八)……”不能单独运用，它只能附着在“穷……”的后面，以构成这么一个扩展式。内容上是对“穷……”进行强调，形式上是对“穷……”进行补充。

这也就是说，“穷……百(八)……”要比单一的“穷……”在程度上要来得略重些，在口气上要来得活泼些。例如：

(11)、“伊做事体呒轻头，常庄穷撞百撞。”(他做事鲁莽，经常乱干一气。)

(12)、“迭两天股票行情好，加上手里有钞票，就穷买百买了。”(这几天股票行情好，再说手上又有钱，于是就拼命地买入。)

2、“穷……阿二头”(“二”读 ni )

关于这个格式，拙作《上海话里带“头”的词语》中已有谈及，现摘引如下(个别文字略有改动)：

在“穷……阿二头”里，这个“阿二头”应视作是修辞中的一种“借代”，指“厉害”、“猛烈”，上海人叫“结棍”、“刹博”。

那么，“阿二头”怎么会与“厉害”、“结棍”搭上关系的呢？有人说是源于“阿二头”在全家中的地位及作用。

旧时多子女，重男轻女，在有三个男孩的家庭中，往往老大尊贵、老三娇宠(上海人叫“宝贝”)，这样一来，夹在中间的老二就成了要多做事的人，即实干家，甚至挑大樑，上海人叫“最派用场”。所以，相对“阿大”、“阿三”来说，一旦遇事，“阿二”往往就要“出头”，冲在前面，挑重担、“掼力道”，于是便引申为他“厉害”、“结棍”。

当然，以上只是民间传闻，仅为“一说”。

所以，“穷……阿二头”，在“使劲地”、“拼命地”方面，要比单一的“穷……”来得更重些。例如：

A、“有把人碰着自助餐，就穷吃阿二头，直到'撑煞快’。”(有些人遇上自助餐，就猛吃海喝，直至“扶墙”。)

B、“今朝勿上班，早朗晌穷睏阿二头。”(今天不上班，所以早上拼命睡懒觉。)

从语法上看，整个“穷……阿二头”也是个动词性的偏正结构，其中，“穷……”是中心语，“阿二头”是补语，用来进一步补充说明“穷……”的状态或程度。

另外，在“穷……阿二头”的格式中，一般来说，“……”只能是单音节动词，即使原本是双音节甚至三音节的，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使用其中主要的一个。例如：

C、“迭腔感冒，常庄咳嗽，有辰光还会穷咳阿二头。”(最近感冒，经常咳嗽，有时甚至会咳得相当厉害。)

D、“隔壁小夫妻打相打，后手来发展到穷打阿二头。”(隔壁小俩口吵架，后来发展到大打出手。)

E、“伊欢喜惯浪头，来勒有把场合甚至会穷掼阿二头。”(他喜欢吹牛说大话，在有些场合甚至会大吹特吹。)

(引文到此结束)

3、“穷……一泡”

“穷……”的延伸式，除了上述两种外，还有第三种，即“穷……一泡”。例如：

(13)、“今朝早饭来勿及吃，高老中饭就穷吃一泡。”(今天来不及吃早饭，所以午饭就一下子吃得很多。)

(14)、“伊老要讲闲话额，有辰光碰着勿搭界个人，也要穷讲一泡。”(他很要说话，有时遇上不熟的人，他也会滔滔不绝地说上一通。)

(15)、“难板去趟卡拉0K，开心，就穷唱一泡。”(偶尔有机会进卡拉0K，很开心，于是便大唱特唱。)

“一泡”，在这里相当于普通话中的“一番”，是用来补充说明动作行为的“量”，即语法中的动量词作补语。

总之，以上“穷……”的几种扩展式，其语气都比单一的“穷……”要来得强些。

其它一些问题

六

1、有专家认为，吴方言“穷……”中的“穷”这个音的本字应是“迥”，而不是“穷”。

现将其置顶的“摘要”引用如下：

在北部吴语上海、苏州、无锡、常州等地方言中，在表示“很”、“非常”义时，通常会使用方言同音字“穷”来表示。通过详细考证，吴语中程度副词[dʑioŋ]的本字应为“迥”，而非方言同音字“穷”。        ——王颖《吴方言程度副词“迥”本字考》，(载《现代语文》2020年第4期23—26，共4页)。

应该承认，该文对“迥”字发展变化的分析甚是清晰，尤其是对“迥”字读音的探讨，引经据典，有道理。不过，对应是“迥”而不是“穷”的这一说法，我们觉得尚可商榷。理由如下：

第一、“迥”与“穷”在词义上还是有差别的。

《说文解字》：“迥，远也。”从这一与行走有关的“路途遥远”，从而引申为事物之间的“差距很大”，如“迥异”、“迥殊”等，而后再引申为与范围有关的“全然”、“完全”。

然而，“穷……”中的“穷”，却是由原先的“尽”义出发，引申为“极力”，再引申为与状态有关的“狠狠地”、“拼命地”等。

这点也可从古籍的实例中得到证明，一般来说，“迥”的互文为“深”(见该文)，而“穷”的互文却为“极”(见拙作)，所以，“迥”与“穷”还是不在同一个词义的范畴之内。

第二、该文谈到：由于词义的虚化，“迥”到后来成了副度副词“很”、“非常”。对此，我们觉得“迥”的确有这样的意味，但相对来说，它的“全然”、“完全”义还是主要的。

关于这点，我们可从该文所举的四个例句中看出。近代有二，即“迥非……”、“迥不如……”；现代有二，即“……迥不一样”、“……迥不相同”。可见，其中的“迥”，相比之下，还是解释为“完全”比较好。

第三、现代汉语中带“迥”词语很少，一般都是文言的遗留，如“迥然”、“迥非”、“迥别”、“迥异”、”迥殊”等，即使是白话，似乎也只有该文所例举的“迥不如”、“迥不一样”、“迥不相同”这几个。

反之，带“穷”的词语却很多，尤其是在吴方言中，“穷”可以与大多数的单音节动词搭配，以构成“穷……”的格式。

第四，现今所使用的“迥……”，基本上都是表否定的，即“完全不……”。而“穷……”却沒有这种否定现象，换句话说，即只有“穷吃”、“穷看”、“穷咳嗽”，而沒有“穷不吃”、“穷不看”、“穷不咳嗽”。

所以，我们认为，“穷……”中的“穷”不太可能是“迥”。

2、在上海话中，不是所有的形式上“穷……”的词语都是“极……”，因为有不少的“穷”的确是“贫穷”、“穷困”的意思。关于这点，有关辞书都有说明，这里仅再作一些补充。比如：

(一)、穷开心

“穷开心”，一般来说，是“虽穷却开心”或“穷中取乐”。例如：

(16)、“叫花子唱歌跳舞，穷开心。”(要饭的乞丐唱歌跳舞，苦中作乐。)

当然，在吴语区的某时某地，“穷开心”也可能是“很开心”的意思。

(二)、穷极无奈

即 “因非常贫困而无可奈何”。例如：

(17)、“庄老四嘴里蜜糖心砒霜，恨我穷极无奈上他当。”(见沪剧《星星之火》杨桂英唱词)

(三)、“闯穷禍”

其中的“穷”，也可理解为“因而致穷”，作定语，整个语义为“闯下致穷之禍”，“穷禍”也就是“大祸”、“很严重的禍”。

可见，“闯穷禍”与“穷闯禍”不同，“穷闯禍”就是“穷……”，即“不停地闯禍”、“闯了很多禍”。例如：

(18)、“隔壁个小鬼一直穷闯禍，奈末好哉，迭趟闯穷禍了。”(隔壁的小孩平时闯了很多禍，这下子可好，这次终于闯下个大禍。”

3、“穷……”中的“……”还可能是三音节的。例如：

(19)、“小辰光调皮捣蛋，老是拨爷老头子穷吃生活。”(小时候调皮顽劣，总是挨老爸的揍。)

(20)、“迭个人阿乌，一直来勒背后穷触壁脚。”(这个人品行太差，总是不停地在背后说他人不是。)

(21)、“上班辰光，不作兴穷嘎讪糊。”(上班时间，不可以长时间地闲聊。)

(22)、“伊本生就一肚皮气，高老一进门就穷寻吼势。”(他原本就肚里有气，所以一进屋就到处找碴。)

以上的“吃生活”、“触壁脚”、“嘎讪糊”、“寻吼势”，都是结合比较紧密的动宾结构。然而，一旦前面加了“穷”，整个词语的语音停顿似乎就变了，即不再是偏正式的“穷 | 吃生话”、“穷 | 触壁脚”、“穷 | 嘎讪糊”、“穷 | 寻吼势”，而是动宾式的“穷吃 | 生活”、“穷触 | 壁脚”、“穷嘎 | 讪糊”、“穷寻 | 吼势”。

这是个有趣的现象，什么原因呢？我们觉得还是与前面所谈到的“'穷’后面的动词一般是单音节的”这一特点有关。

4、“穷……”是上海话，如果其中的“……”本身又是一个方言词，那么整个词语的方言意味就会更重。例如：

(23)、“伊一直是老呴(hou)我额，高老来外头穷放野火。”(他一直气恼我，所以在外面拼命地说我坏话。)

(24)、“勿讲道理个人，有辰光会穷作扳头。”(不讲理的人，有时会极力地抓他人的小辫子。)

(25)、“捣浆糊伊老鬼了，常庄穷捣阿二头。”(糊搅瞎混他很在行，经常用力搅浑水、打马虎眼。)

(26)、“贼骨头欢喜来勒人多个地方穷轧百轧。”(窃贼喜欢在人多的地方使劲乱挤。)

结语

七

“穷……”是上海话中一种常见的词语结构。

在这里，“穷”是形容词，表的是一种状态，即“极力地”、“拼命地”、“狠狠地”、“不停地”，其后一般是动词，以单音节的为主。

当然，它有时也带有一定的表程度，其实，这正是方言词语有时具有丰富内涵的表现。

“穷……”，还有它的扩展式，如“穷……百(八)……”、“穷……一泡”、“穷……阿二头”等。

从以上对“穷……”的分析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词语形式上的简洁与多样、内容上的明快与活泼，这也是它在上海话中能广为使用的重要原因。

(本文完)

2021年9月下旬

配图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