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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忠纲 |《杜工部草堂詩箋》序言

 殘荷聽雨 2022-10-04 发布于北京

《杜工部草堂詩箋》序言


文 | 張忠綱

詩至唐而極盛,詩至杜而集大成,杜至宋而尊稱爲“聖”“千家注杜”,雖是誇大之詞,但亦可窺兩宋注杜之盛。宋人對杜集的編集、補遺、增校、注釋、批點、集注、編年、分體、分類、用韻、集杜、和杜諸方面,可謂不遺餘力,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豐碩成果。歷經滄桑,今存宋刻杜集注本僅有十數種,而蔡夢弼撰《杜工部草堂詩箋》流傳頗廣,影響深遠。

蔡夢弼,字傅卿,號三峰樵隱,宋建安(今福建建甌)人。關於他的生平,記載極少。昌彼得、王德毅等編《宋人傳記資料索引》,李國玲編《宋人傳記資料索引補編》,兩書蒐羅宋代人物多達三萬六千餘人,但對蔡夢弼卻隻字未及。幸賴俞成《校正<草堂詩箋>跋》述及蔡氏生平:“吾黨蔡君傅卿,生平高尚,不求聞達,潛心大學,識見超拔,嘗注韓退之、柳子厚之文,了無留隱。至於少陵之詩,尤極精妙。”此跋作於開禧元年(一二O五),是一篇很有價值的歷史文獻,彌足珍貴。蔡夢弼還有宋孝宗乾道七年(一一七一)合刻裴駰《史記集解》與司馬貞《史記索隱》的東塾刻本《史記》,爲現存最早之《史記》二家注本,被傅增湘譽爲“南宋初建本之精者”。《中華再造善本》即據國家圖書館藏本(原海源閣四經四史本)影印。


底本欣赏:卷四,国家图书馆藏


《杜工部草堂詩箋》爲一杜集編年集注本。蔡氏云:“夢弼因博求唐宋諸本杜詩十門,聚而閱之,三復參校,仍用嘉興魯氏編次先生用舍之行藏,作詩歲月之先後,以爲定本。每於逐句本文之下,先正其字之異同,次審其音之反切,方作詩之義以釋之,復引經子史傳記以證其用事之所從出,離爲五十卷,目曰《草堂詩箋》。凡校讎之例,題曰樊者,唐潤州刺史樊晃小集本也;題曰晉者,晉開運二年官書本也;曰歐者,歐陽永叔本也;曰宋者,宋子京本也;王者,乃介甫也;蘇者,乃子瞻也;陳者,乃無己也;黄者,乃魯直也。刊云一作某字者,係王原叔、張文潛、蔡君謨、晁以道及唐之顧陶本也。又如宋次道、崔德符、鮑欽止,暨太原王禹玉、王深父、薛夢符、薛蒼舒、蔡天啓、蔡致遠、蔡伯世皆爲義説;其次如徐居仁、謝任伯、吕祖謙、高元之,暨天水趙子櫟、趙次翁、杜修可、杜立之、師古、師民瞻亦爲訓解。復參以蜀石碑諸儒之定本,各因其實以條紀之。至於舊德碩儒,間有一二説者,亦兩存之,以俟博識之決擇。”俞成《校正<草堂詩箋>跋》亦云:“其始考異,其次辨音,又其次講明作詩之義,又其次引援用事之所從出。凡遇題目,究竟本原;逮夫章句,窮極理致。非特定其年譜,又且集其詩評。參之衆説,斷以己意,警悟後學多矣。”據蔡、俞二跋,此書成於宋寧宗嘉泰四年(一二O四),而初刻於開禧(一二O五—一二O七)年間。

蔡本自云依“嘉興魯訔編次”,并附魯訔所編年譜。魯訔(一O九九—一一七五),字季欽,一作季卿,自號冷齋。宋嘉興(今屬浙江)人,後徙海鹽(今屬浙江),著有《編次杜工部詩》十八卷。《草堂詩箋》卷首載魯訔於紹興二十三年(一一五三)五月所撰《編次杜工部詩序》即云:“余因舊集略加編次,古詩近體,一其後先,摘諸家之善,有考於當時事實及地理、歲月與古語之的然者,聊注其下。”蔡氏自云聚諸家衆本而“會箋”之,但他并未詳考,故不免承訛踵謬。如引僞蘇注,如將趙次公誤爲趙次翁,如將薛夢符、薛蒼舒誤爲二人(按:薛蒼舒,字夢符,著有《補注杜工部集》,爲宋代注杜重要一家)。如杜修可,宋代實無其人,乃是坊賈以杜田注和趙次公注及其他一些注拼合出來的一個人物,詳參蔡錦芳《杜修可考》(《杜甫研究學刊》一九九七年第四期)與聶巧平《杜田考論》(《杜甫研究學刊》一九九八年第四期)。蔡注引衆説多不稱名,甚至掠人之美,將他人注逕作自家注,而其所引衆説,大致不出闕名編《分門集注杜工部詩》、所謂王十朋輯《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等坊刻本。《百家注》本亦依“嘉興魯訔編年并注”,將魯本十八卷改作三十二卷,蔡本則析爲五十卷。但蔡注編年詩次序與《百家注》本幾乎全同,衹有幾處變異。《百家注》本號稱“集百家注”,而以僞王洙注、僞蘇注、趙次公、王得臣、杜田、杜修可諸家爲多,而獨於師古尊稱爲“師先生”,引其注多且長,或疑此書與師古有關,恐成於師古門人之手。《百家注》本卷一《遊龍門奉先寺》注引“師先生曰:釋氏書招提菩薩,皆古佛號,故寺謂之招提,或名伽藍,或名道場,其實一也。”而蔡注卷一《遊龍門奉先寺》注則曰:“夢弼謂:以此考之,寺謂之招提,或名伽藍,或名道場,其實一也。”故蔡注引師古注特多,或名或不名,多依《百家注》。但蔡氏自注,時有勝解,故不失爲杜注佳本。

底本欣赏:外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


《草堂詩箋》是宋代最重要的杜詩集注本之一。該書版本較多,流傳至今的,有五十卷本、二十二卷本、四十卷附《補遺》十卷本三種。今存五十卷宋刻本,俱係殘本:其一存卷一至十九(卷一至三,配清影宋鈔本)、二十二至三十五、三十九至四十一、四十八至五十,計三十九卷,半葉十一行,行十九字,小字雙行二十五字,細黑口,左右雙邊或四周雙邊,藏國家圖書館;又一部,據著録,存卷四至八、十四至二十、二十七至二十八、四十至四十四,計十九卷,亦藏國家圖書館;又一部,存卷二十三至五十,計二十八卷,佚名校,有鈔配,藏北京大學圖書館;又一部,存卷二十六至五十,計二十五卷,白口,佚名批點,藏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又一部,存卷一至二十二(卷一至十三半葉十二行,行二十字;卷十四至二十二配另一宋刻本,半葉十一行,行十九字),計二十二卷,亦藏杜甫草堂博物館。此外,還有上海圖書館新發現二卷,即卷二十至二十一。另有瞿氏鐵琴銅劍樓影宋鈔本,存卷一至二十、二十二至二十三,計二十二卷,白口,四周雙邊;又有清鈔本五十卷、《外集》一卷、《年譜》二卷、《詩話》二卷,半葉十二行,行二十字,小字雙行二十六字,無格,有錢泰吉跋,云:“《詩箋》惜闕卷二十九、卷三十,且小有闕葉。袁氏所藏聞亦不全,他日寅昉得與漱六各補所闕,亦大快事。” 二十二卷本,今見者爲光緒元年(一八七五)巴陵方功惠碧琳琅館刻印本,陳澧序稱:“方柳橋太守得《詩箋》元刻本於南海吴荷屋中丞家,太守好聚書,官粤東三十年,歲歲購藏,凡數十萬卷,而此書爲最。”陳氏乃失考,該書實爲兩部宋刻殘本拼合而成。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記》云:“光緒初巴陵方柳橋翻宋本於粤東,言宋本得之吴荷屋家,爲卷二十有二,蓋亦未完本也。檢卷七、卷十、卷十二各葉注文,其妄補與高麗本正同,疑宋時初刻,歲久殘闕,坊賈率意足成,於是一覆於朝鮮,再覆於扶桑,三覆於羊城,謬種流傳,遍海内外。”方刻本所據實亦宋刻五十卷殘本,但它與現存宋刻五十卷殘本不同的是,還附有陳澧序、鲁訔原序、蔡夢弼原跋、《年譜》二卷、《詩話》二卷。四十卷附《補遺》十卷本,以黎庶昌光緒十年(一八八四)所刻《古逸叢書》本流布最廣。黎氏《重刻<草堂詩箋>跋》云:“予所收《草堂詩箋》,有南宋、高麗兩本。宋本闕《補遺》《外集》十一卷,今據以覆木者,前四十卷南宋本,後十一卷高麗本。兩本俱多模糊,而高麗本刻尤粗率,然頗有校正宋本處。”此本題“覆麻沙本杜工部草堂詩箋 ,古逸叢書之二十三”,“遵義黎氏校刊”。書前載《傳序碑銘》一卷,依次爲宋祁《新唐書·杜工部傳》、元稹《唐杜工部墓誌銘》、孫僅《讀杜工部詩集序》、王洙《杜工部詩舊集序》、王安石《杜工部詩後集序》、胡宗愈《成都草堂詩碑序》、魯訔《編次杜工部詩序》、附蔡夢弼識語;次四十卷及《外集》一卷目録;次載《草堂詩話》二卷、附《杜氏譜系》;次趙子櫟、魯訔所撰《年譜》二卷;次收四十卷詩;次《補遺》十卷及《外集》(酬唱附録);俞成跋;附高麗本翻刻人姓名;黎庶昌記;及《經籍訪古志》《復初齋文集》著録此書部分。三種版本中,以黎刻爲最劣。傅增湘《校宋殘本<杜工部草堂詩箋>跋》云:“取黎氏翻本勘之,卷第凌亂,注文脱失,不可勝計。兹舉其最大者言之:宋刻原爲五十卷,無所謂補遺也;黎刻本書四十卷後别出《補遺》十卷,於是魯氏編年之意全失,此一異也。宋刻與黎刻自卷一至十九次第相符,下此則顛倒混淆。如卷二十各題,黎刻在卷二十五者九首,在《補遺》卷一者三十七首;宋刻卷二十一至二十四黎刻爲《補遺》卷二至五,宋刻卷二十五至二十九黎刻爲卷二十至二十四,此後逐卷參差,未可僂指,此二異也。宋刻每卷標題'杜工部草堂詩箋’,'嘉興魯訔編次,建安蔡夢弼會箋’;黎刻於書名或加'增修’,或加'集注’,或改題'黄氏集千家注杜工部’,或題'黄氏杜工部草堂詩箋’,其下或單題'蔡氏’,或單題'魯氏’,或題'臨川黄鶴集注’(黎跋言爲刻手删去)。歧見雜出,不可致詰,此三異也。黎刻卷七第十二葉,卷十第十葉,卷十二第七葉、第十葉,其注文視宋刻無一字相合。意必宋刻闕葉,不可復得,於是後人乃望文生訓,向壁虚造,以彌其失,減葉數,并行款,強與下文銜接,此四異也。此外佚字奪文,訂正者又數千焉……據此推之,則十一行者爲宋代之初刻,十二行者乃坊市之陋刻,凡卷第淆亂,注文脱失,標題錯出,皆自此坊刻始,高麗本即從兹出。黎氏所見必十二行本,宜其凌雜謬妄,如出一轍也。”黎刻《補遺》十卷前有一行書牌記云:“蔡夢弼嘗集工部詩四十卷而箋注之,取信海内已久。然其間猶有遺逸,觀者不無滄海遺珠之憾。今得黄氏父子《集千家注詩史補遺》,計一十卷,意梓以傳,非但有以備前編之遺闕,亦所以集《詩史》之大成歟!”洪業《杜詩引得序》駁之曰:“夫蔡氏《詩箋》成書在前,黄氏《補注》成書在後;嘉泰甲子、寶慶丙戌,相去二十二年;建安五十卷,臨川三十六卷,本風馬牛之不相及;何來黄補蔡遺,而蔡復爲之校正?况蔡氏識語明云 '離爲五十卷’,何其與書及目録自相抵牾?且就檢十卷《補遺》之箋注,多是夢弼云云,全無叔似之語,可見此乃奸商既盗蔡氏之書,復盗黄氏之名耳。然其爲術亦拙矣。”一九一九年上海文瑞樓覆麻沙本、一九三六年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初編》本、一九七六年日本中文出版社吉川幸次郎編《杜詩又叢》本、二OO二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續修四庫全書》本,都是據《古逸叢書》本影印的。《中華再造善本》據上海圖書館藏宋元間翻刻本影印,但《傳序碑銘》一卷、《草堂詩話》二卷、趙子櫟、魯訔所撰《年譜》二卷,排列次序與《古逸叢書》本不同。此本《外集》卷末有明朱承爵(一四八O—一五二七)跋:“注詩所以便學者,探得作者之意,乃爲有益。徒詳其出處,則末也。蔡氏注杜集最得其法,有足取者。舜城朱承爵記。”《補遺》卷十末有“舜城朱居士重裝,時正德丙寅歲(一五O六)”。意二本排列次序有異,或是朱承爵重裝所致?此外,《草堂詩箋》尚有元刻本、明刻本多種。此本朝鮮多次刊刻,多爲木版本,亦有寫本,僅韓國即藏有十多種版本。著名的朝鮮李植所撰《纂注杜詩澤風堂批解》,即引用《草堂詩箋》甚多,可見其影響之大。 

底本欣赏:卷二十,上海图书馆藏


今存《草堂詩箋》五十卷本,誠如上述,都是殘本。二〇〇六年《中華再造善本》據國家圖書館和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宋刻本合計四十八卷,影印出版《杜工部草堂詩箋》,僅闕卷二十、二十一。二〇一八年五月二十四日,上海圖書館清點未編古籍書庫,發現宋刻《杜工部草堂詩箋》一册,恰爲卷二十、二十一,鈐印“季振宜字詵兮號滄葦”,爲清初藏書家季振宜所藏。該本半葉十一行,行十九字,小字雙行,行二十五字,四周雙邊,間有左右雙邊,行款格式與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一致。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特將諸本合卷納配爲完帙(國家圖書館所藏卷一至十九、卷二十二至三十五、卷三十九至四十一、卷四十九至五十,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卷三十六至三十八、卷四十二至四十八、外集一卷,上海圖書館所藏卷二十至二十一),高精仿真影印出版,重現宋刻珍本全貌,堪爲學林盛事,傳世美談。出版之際,特邀作序,盛情難卻,共襄盛舉,義不容辭,遂欣然作序如上云。

張忠綱
壬寅季夏書於敝廬耘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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