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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导报》访谈 | 吴正前:直面现实问题,理清书写观念

 黄俊俭书法 2022-10-08 发布于河南

《书法导报》访谈 


书家简介

吴正前 字勿曲,号唐林孜。安徽颍上人,军休干部,大校军衔,修业于中央美院、人大艺术学院、解放军政治院,硕士研究生,中国书协会员,中国楹联协会会员。

数十次入展全国、军队展览,并多次获奖,入选中国书协“当代书坛名家系统工程”系列展。发表书法理论和体会文章数百篇,出版文集三部,荣立三等功五次,曾被中国书协评为“书法家进万家活动”先进个人。

直面现实问题,理清书写观念

——吴正前访谈

本报记者 黄俊俭

黄俊俭:你是一位老书家,又是《书法导报》的老读者,在看了“对话”栏目最近几期的内容之后,你有什么看法?请谈一谈。

吴正前:好的!很荣幸得到你的采访。《书法导报》一直是我比较喜欢的平面媒体,几乎每期必读,最近的几期“对话”非常好,主题突出鲜明,抓住了书坛存在的突出问题,有很强的启发性和指导意义,对书法的发展能够起到一定的引领作用。有些中青年作者在书法学习与进步的重要时期,丧失了对书法艺术创作规律和高雅审美意识的追求,被功名利禄牵着鼻子走,学习的目标不坚定,疑虑重重,彳亍徘徊。楷书的基础地位不可动摇,楷书写好了对其他书体确实有一定帮助,但楷书的书写能力并不能代表其他书体的书写水平。楷书对草书用笔有启发作用,但频繁的停顿间断,恐怕会伤害草书的连贯性。用墨是书法实用功能消退之后的一个重要问题。古代有些书家对用墨作过一些有益的尝试,总体来讲仍然处于起步阶段。眼下,以展览为导向的书法创作,对笔墨的视觉冲击要求很高,在传统的基础上探索新的用墨方法,显得尤为重要。书法欣赏一直被实用观念所笼罩,如何跳出历史的认知,以艺术的标准审视书法,也成为有志于书法艺术创新的重要课题。《书法导报》“对话”栏目,认识清醒,探讨深入,将会对书法创作与欣赏产生深远影响。

黄俊俭:许多人开始学习书法的初心都是为了把字写好,对于中青年来讲,有些人认为学习书法的最终目标是入“国展”,你对此有何看法?

吴正前:书法爱好者,抑或专业书法家,着眼于自身实际,制定一个符合书法规律的阶段性或长期性目标,再正常不过了。如若违反书法规律,即便再怎么强调出发点,也是错误的。因此,把入“国展”作为一个时期书写的目标,当然无可厚非,但作为“最终目标”,恐怕就没有道理了。书法作为自由意志的象征,最终目的应该是以书法的标准表达自我、抒发性情。


中青年书家正处于事业的旺盛期,自我实现的目标突出,寻求社会认可的愿望强烈,暂时不合理的书写目标,也可以理解,但如若缺乏对书法规律的认识,一味停留在随从的迷茫之中,恐怕就值得商榷了。我曾经遇到过不少“国展”入展、获奖者,他们三十出头就有此经历,实属难得,但短暂的兴奋和喜悦之后,他们便很快陷入迷失。是固守老路,迎合评委,还是另辟蹊径,继续探索个性书写?一时成为他们头痛的问题。参与“国展”是阶段性目标,而随意变成“最终目标”,就可能把书法引入歧途。不仅如此,有的入展、获奖者不时哀叹,参与“国展”本属正常行为,但为了入展不得不研究评委,尽量投其所好,在用笔、用纸和选择字体上煞费苦心,争取最大限度地迎合“国展”的要求;有的甚至以点评习作的名义,委曲求全地求教有可能担任评委的所谓“老师”;书法团体常常把入展、获奖作为加入会员、遴选理事的条件,书写者把入展、获奖作为晋职加薪的“敲门砖”及“成功”的标志,炫耀作品的市场占有率和商品价值。如此之多现实的诱惑,引得无数书写者趋之若鹜。这种极端的功利主义书法,污染了环境,牺牲了书法,哪有一点艺术气息?

黄俊俭:楷书是大多数人的入门书体,“欧颜柳赵”也是许多人学习书法的首选字帖。据此,有人认为,写好楷书才是书法水平的具体体现。我们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

吴正前:楷书出现较晚,成熟于魏晋,盛行于唐代。楷书是个模糊的概念,唐代张怀瓘“可作楷模的法书”,清代刘熙载“不独正书当之”的论述,说明楷书无定名。社会约定俗成的认识习惯:单字间架结构规范、点画端庄、疏密有致的书体称之为楷书。楷书横平竖直,结字规整,比较容易掌握,是初学者青睐的入门书体。楷书作为独立的书体,有其自身的用笔规律,至于楷书写得好才能体现书法水平的说法,恐怕缺少理论支撑。产生这种认识的原因,是受实用书法观念的影响。几千年来,各个时代都非常重视楷书的发展,无论记事交流,还是入职晋升,都把字迹工整、易于识读放在首位,加之人人习字都从楷书入手,楷书的社会地位显著提高。因此,人们误以为楷书的水平就是书法水平。比如,楷书与草书,均有自身的书写规律和标准,不能用一把尺子去衡量。唐代孙过庭说:“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显然,字体不同笔形意味差异很大。楷书有楷书的审美标准,草书有草书的审美标准,二者不可混为一谈。楷书用笔多呈间断,草书用笔连贯性强;楷书以单字为主,草书重在字与字的衔接;楷书点画构成单纯,草书点画减省连贯,多呈一笔书。楷书行笔频繁停顿而制约草书的连绵飞动,楷书写得好的书家,往往拙于草书的连贯性;善于连续用笔的书家,往往对运笔中的停顿不够习惯。汉字书写动作类似于机械运动,长期练习形成的习惯性用笔动作,假如不同书体之间频繁转换,不仅难以做到熟练精深,而且可能冲击已经掌握了的动作要领。所以,写好楷书的书家,未必能写好草书;写好草书的书家,也未必能写好楷书。书法史上五体皆精者屈指可数,大多沦为平庸的书家。实践证明,主攻一体,弄清源流,汲取其他书体的优长,弥补主攻书体的不足,往往是最优的选择。放眼当今书坛,五体皆精者罕见,一般楷书写得好的,草书点画比较狼藉;草书写得好的,楷书点画便不堪入目。因此,楷书写得好,只能代表楷书的水平,根本不可能决定其他书体的书写水平。

黄俊俭:王铎是书法史上一位大家。他的《金山寺立轴》给人以沉着痛快、酣畅淋漓之感,充分体现了他的用墨技巧。那么,王铎的这件书法能给我们带来哪些启迪?你认为书法创作如何合理运用墨法?

吴正前:王铎是书法史上少有的开拓者,“涨墨”的运用可谓独树一帜,民间流传下来的不少墨迹,从效果看,大多喜忧参半,成功者少,失败者多。《金山寺立轴》的用墨,在王铎众多的习作中恐怕不算突出。理想的用墨效果,应该是黑白层次分明,浓淡干湿渐次排开,不零乱也不突兀;笔墨点画粗细长短厚薄有序,节奏感和韵律感突出,不生硬也不牵强;墨色流畅自然,轻重得体,不雕琢也不过分。《金山寺立轴》用墨的不足之处,在于书写的工具材料搭配不当,互相之间难以融合,人工雕琢痕迹严重,整体显得不够和谐自然。《金山寺立轴》难以分辨书写载体的材质,吸墨性差显而易见,写楷书尚可,写草书并非理想的载体。假如笔锋不够柔和,很难将笔墨的层次变化反映出来,墨色过淡过浓,或过湿过重都会影响书写效果。不理想的工具材料,单靠人力难以为之。事实证明,用墨三分技巧,七分天然。


笔墨纸张的被动性,依赖于用笔方法的主动性,尤其是笔墨纸张的质量高低,对用墨效果起决定性影响。一支质量上成、架轻就熟的毛笔,一张古法精熟、质地优良的宣纸,配以浓度黑色纯正的墨汁,加上熟练的用笔技巧,就可能写出一幅心仪的作品。比如,宣纸有生熟,生的渗浸程度好,中性的就比较差,熟的根本不吃墨。墨的种类繁多,有浓淡,有含胶量多寡,还有宿墨、多变墨。笔锋有不同毫毛,有的柔软,有的硬挺,有的粗,有的细,功能和质量千差万别。这些人工制品定型之后,只能顺其自然,而不能硬性强求。


墨汁的滴流性质,不会自动倾注到书写载体上,必须借助笔锋的运动能力,将墨汁推送出去,形成黑色的笔迹。墨迹依赖笔锋运动,笔锋运动到哪里,墨色就跟随到哪里;笔锋入纸的形状,决定墨线的形状。所以,有“书法本于笔,成于墨”之说。所谓墨法,也就是用笔方法。因此,用笔用墨必须处理好三个关系:一是点画的长短粗细与笔锋蓄墨多寡和浓度深浅的关系。二是运笔的顺逆与笔锋提按顿挫的关系。三是行笔的急缓与点画枯涩的关系。这三个关系搞明白了,用墨的方法也就找到了。


用墨的核心是用水。书法的浓淡枯润与合理用水密切相关,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将少量的浓墨,用清水稀释,使其变成淡墨,笔锋蓄满淡墨后,再蘸浓墨,即墨破水,由浓渐淡;其二,先蘸浓墨,然后再蘸稀释过的淡墨,形成水破墨,从而产生由淡而浓的效果;其三,将上述二者融合起来,交替使用,可以产生丰富的墨变,呈现复杂多变的笔墨肌理。

黄俊俭:如何判断书法的好与坏?这不仅是欣赏者关心的问题,也是书写者关心的问题。对此问题的认识,直接影响到书法格调的高低,左右书写与观赏的价值标准。请你以杨维桢《鬻字窝铭》和《宴啸傲东轩诗》为例,谈谈自己的看法。

吴正前:杨维桢是元末书坛上跃动非凡的亮色,他的书法笔墨清刚劲迈,倔强奔放,意态洒脱;形体恣肆高古,点画波磔流动婉转,隶意蕴藉;章法紧结与疏朗交织,高低错落有致,充满节奏变化;墨色干湿对比强烈,线条枯涩浓淡互济,变化多端。《宴啸傲东轩诗》笔势强劲,或筋骨硬峭,或游丝飘动;字形大小错杂,生拗老辣,昂扬奔放;布局生拙不失流畅,古奥不失风雅,表现出卓越的艺术才华。《鬻字窝铭》整体趋势绵密,气息通达,结字健劲厚阔,融汉隶、章草和晋人笔意于一体,古淡朴拙,秀劲挺拔,观赏价值极高。当然,过犹不及,往往滑入险怪。当我们赞叹杨维桢超凡脱俗的书写能力时,眼前映入的也多在放纵与潦草,缺少适度编织,难免出现些许的松散与荒率。杨维桢的书法语言新奇独特,出类拔萃,一种纯粹的个人感觉和艺术表达。


杨维桢具有深厚的家学渊源。父亲、伯父、叔父、兄长是仕宦,也是文人,很小就受到严格的家训,诵经读史,背记诗文,日记数千言。他性格洒脱怪诞,以文会友,以诗唱和。他才情卓越,写奇文,诵奇诗,谱奇曲,多才多艺,自成一家。他仕途坎坷,经历动荡。为官二年,便被免除。因官职卑微,不忍苛重盐税,而“欲投印去”。后来,张士诚、朱元章征诏,他心灰意冷,执意不从。杨维桢卓越的书风,得益于是他独特的个性、深厚的学养和高标的书法追求。一幅书法品质优劣、格调雅俗、境界高低,不会空穴来风,而是天赋、学养、见识的综合体现。对书家来说,若想有所成就,天质、学养、见识缺一不可,如若不顾条件,一意孤行,盲目模仿,很可能仅得形体骨格,而非情性,即使得之情性,也难得神韵。所以,掌握了一定的书写技巧之后,应该把追新求奇作为终极目标,激发灵感,保持冲动,远离世俗的干扰与诱惑,纯粹以书法为书法,才能写出精妙的作品。假如一味迎合世俗功利,再怎么努力,最终也只能产生平庸之作。杨维桢不趋时尚、卓而不群的书法观,值得我们借鉴。


对欣赏者来讲,面对不同风格的书法,不应当盲目地以自己的喜好为标准,而是先问一问自己对书法懂得多少?有什么样的书法审美观?只有这样,才能提高欣赏能力。杨维桢的书法在众多人眼里,或许是不堪入目的胡涂乱抺。然而,如果我们用艺术抒情的眼光、创作超前的眼光、书写个性脱俗的眼光,以康德“无目的的目的性”而不是“实用漂亮的目的性”去观赏,恐怕你会得出不同的结论。眼下书坛,不缺少品质优良、格调高雅的书法,而缺少发现的审美眼光。

吴正前作品

(访谈发表于2022年10月5日出版的《书法导报》第十版)

黄俊俭,《书法导报》副总编辑、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著有《书法访谈录》《军旅书家访谈录》,曾在南宁、苏州、扬州、厦门,以及马来西亚举办个人书法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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