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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晶晶 |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戏剧学校的办学经验

 顺其自然h 2022-10-17 发布于北京

中国戏曲学院学报《戏曲艺术》2022年第2期

总第17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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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许晓初等人出于弘扬京剧艺术的目的,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创办了上海戏剧学校,六年间教授了400多出戏,演了1000多场,培养出了“正字辈”四十多位杰出的京剧演员。其办学经验是办学指导思想正确,创办者与教师不求名利,尽心尽力;采用学校教育和科班训徒相结合的方式进行教学,给学生创造转益多师、昆乱皆学的条件;对学生一视同仁,因材施教;将艺德的培养放在重要位置上,养成学生敬重戏曲、仁爱他人的品性。

关键词:上海戏剧学校  “正字辈”  办学过程  办学经验

开办于1939年12月8日的上海戏剧学校,虽然只招收了“正字辈”一科的学生,也只办了不到六年的时间,却培养出了四十多位杰出的京剧人才。新中国建立后,他们成了许多地方京剧团的“台柱”或艺校的京剧专业的教师,在北京者有张正芳、侯正仁,天津有程正泰,河北有王正南、钱正纶(即为扮演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一角的浩亮),山东有武正霜,在江苏的有王正堃、陈正薇、周正雯、万正楼、王正龙、董正豹、穆正根、朱正海、周正礼,在湖北的有关正明、杨正义、武正豪、李正福,在吉林的有陈正岩、童正美,在四川的有房正年、王正余,在福建的有祝正志,在江西的有朱正琴,在台湾的有顾正秋、张正芬、刘正忠等,而上海最多,有张正娟(即张美娟)、沈正艳、陆正红、陆正梅、汪正华、王正屏、薛正康、孙正琦、施正泉(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扮演李勇奇者)、郑正学、李正恒、孙正侠、孙正田、陈正柱、崔正龙、刘正奎、黄正勤、孙正阳(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扮演栾平者),等等。张正芳在北京中国戏曲学院任教,为艺术教育史上第一名女教授。顾正秋和她领衔的“顾剧团”于1948年去台时,台湾刚从日本侵略者手中夺回,他们在台湾传播京剧艺术和让京剧扎根于台湾,有助于中华民族文化在宝岛的“固本复元”,因而,发挥了一定的文化复兴作用,顾正秋被誉为“台湾梅兰芳”。

上海戏剧学校的一些学生尚未毕业时,就已经名满申江,而在六十年后,当“正字辈”举行纪念学校开办的演出活动时,那些迷醉于他们高超的表演艺术的老观众仍然蜂拥而至。“上海的演出,盛况空前,各场戏票,瞬间即空。未得票者,云集场外等退票达数小时之久。”1可见,上海戏剧学校影响之深远。

正因为其办学成绩突出,1988年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戏曲艺术教育”栏,在百年的科班学校中,仅列出六个单位,其中就有“上海戏剧学校”。这说明它已经在戏曲教育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值得我们深入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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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戏剧学校的办学过程

自同治六年(1867年),上海建成了戏园“满庭芳”和“丹桂茶园”,邀请三庆班等班社的京剧名角来演出后,京剧便在上海蓬勃兴盛起来。然而,其演员多是来自于北方的京、津等地。上海一些剧院的老板、戏班的班主见京剧表演获益甚丰,便办起了儿童科班,以培养京剧演员,“离今一二十年前,我们江南方面,就已出现了几个儿童剧团,当时一般人多呼之为'小京班’,以示与大京班有别。不过,那时的几个小京班,地位极低,仅附庸于游戏场中,取得低级观众欢迎而已。……六七年前,厉家班以小型班的姿态,在上海出现,当时头角初露,也颇受观众欢迎。班主为了训练这班'小天使’,倒也煞费苦心,不过因人力、物力的缺乏,草创伊始,仅偶然在戏中夹杂一两出小人戏而已。”2因为办学的指导思想主要在于赚钱,得不到社会的广泛支持,故而多不成功。但上海人想办戏剧学校的念头从未消歇过。“北平富连成科班,既造就了不少优秀的人才,继起者即有戏曲学校,也人才辈出,出科子弟,到上海演唱,饱载了美誉回去,我们上海为何就不能办一所像富连成、中华戏曲学校那样培养京剧演员的学校呢?”3于是,一些富有事业心的人开始了筹办工作。

据现有资料来看,筹办工作起始于徐慕云,“徐慕云筹办之上海戏剧学校,原定日内招生者,前以照会尚未颁下,故尚有待。”4徐慕云为江苏徐州人,毕业于上海大同大学。因从小喜爱京剧,大学毕业后,便师从戏曲音乐家陈彦衡研究京剧音韵及谭派艺术。后从事新闻工作及京剧评论、戏曲史研究,主办过《大风报》《益世报》,并刊著《梨园影事》一书。以一个文人之力,想办成一所培养京剧人才的学校,谈何容易,所以未能实现计划。

此时,京剧名票俞云谷5、实业家许晓初、名伶关鸿宾等人也持同样的想法,尤其是许晓初,办校的热情最高。许晓初(1900—1998),安徽省寿县人。1922年夏,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旋被其母校苏州萃英学校聘为教务长。后辞职赴沪,经营工商业,先后创设药业银行、富华银行、中法油脂化工公司、中法血清菌苗厂等40余家单位,曾任16个相关公司董事长,兼任常务董事及总经理者14席,成为三十年代上海6大集团企业领导人之一。他是“大世界”创建者黄楚九的女婿,由衷地热爱京剧。“有一次我便和浙江银行的徐董事长谈起(办戏剧学校事),这位先生捧'梅’最力,是一位平剧爱好者,他听了大表赞同。既有人认为我的意念可行,我也就进一步地作了打算:我计划以三万元来办这件事情,当时这个数目在我是不成问题。后来我和杜月笙先生谈起,他也认为此事大有可为。……上海滩上一些票友们和梨园界的人,风闻此事,都来给我打气。不久,我找到了关鸿宾先生,他喜极若狂,一力承担此事,这样就正式筹备了起来。”6

校址选在马浪路7(霞飞路北)A字41号,原为“貂蝉茶室”,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大小共6间。“加上过道也不足200平方米,既没有食堂,也没有宿舍,更谈不到浴室。”“学校楼上仅有三间相连的房间,前、中两间打通了,中间算是舞台。前间是老师看功和乐队伴奏处,后间隔着一块板壁,留出上、下场门空挡,后边那间就算是后台了。三间屋总共不到100平方米。前间通往右侧里边有一间办公室,教务、总务、财会等各摆一张写字台办公,但有时也要让给文戏老师做教室。后间的右侧里边还有一间祖师爷供堂,大约10平方米左右。除了供奉祖师爷,那里白天还川流不息地作为许紫云、罗文奎、刘嵩樵等老师的授课教室。夜里刘嵩樵老师带着他的孙儿刘正裔就住在这间。”8可见,教学的场地是十分狭小而简陋的。学校的标志是在青色的背景下一只白色的昂颈高啼的公鸡,寓意着学校“卓然而立,一鸣惊人”,而青白两色表明学校的师生清清白白地做人。公鸡的图案也做成了三角形的校徽,别在学生的校服上。

学校的最高权力机构为校董会,虞洽卿任名誉主席,林康侯为主席,许晓初、袁履登为副主席。董事有闻兰亭、江一平、许冠群、顾光明、俞松筠、张敬礼、李润田等39人。这些人都是上海闻人,或为大企业家,或为著名律师,或为洋行高管人员,或为剧院老板。如林康侯(1875—1965),1919年开办新华储蓄银行,任经理,因经营有方,立足于银行界。后又任中华汇业银行经理,并在其他一些银行任职。1927年起,历任上海银行公会秘书长、上海总商会主席委员、全国商会联合会主席委员及国民政府财政部次长等职。再如袁履登(1874—1954),浙江鄞县人。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辛亥革命后,任宁波军政分府外交次长兼交通次长,创办《方闻报》。1913年应聘任汉粤川铁路督办公署译员,半年后赴沪任商务印书馆经理室襄理。后协助经营鄱乐煤矿、顺昌轮船公司及裕昌煤号等。1920年与黄楚九等合办夜市物品证券交易所、大昌烟草公司、共发公司,任常务理事,后历任上海宁绍轮船公司总经理、上海国民银行董事、中兴地产公司董事、上海总商会副会长、上海公共租界华人纳税会副理事长、工部局华董等。

董事会任命陈承荫为校长、关鸿宾为教务主任、俞云谷为总务主任、陆琼堂为学科主任,聘请关鸿宾教授青衣、花旦、丑行,梁连柱主教净行,瑞得宝、王益方教授武生,刘嵩樵教授红生、小生,关盛明、陈斌雨教授老生,许紫云教授青衣,沈延臣、孙庆顺教授武功,郑传鉴教授昆剧演唱。

招生之前,多家报纸刊载了招生广告和招生章程。如《东方日报》:“上海戏剧学校准本月七日开始招生。”9其《招生简章》的内容较多,首先阐述了办校之目的:“原夫戏剧之为艺,非徒助耳目之娱,实有裨于文教之大。礼云: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又云:声音之道,感人至矣。今人之于戏剧,动以社会教育连类而并论之者,诚以其感人之深、在在系风俗人心之重,不得以小道视之也。……清季以降,皮黄盛行,名伶踵起,于是,平剧遂执剧坛之牛耳,蔚为宗风,审音按律,莫能外其阈矣。惜科班之制,墨守成法,所擅之戏,率出于老辈之口授,传习虽广,而于剧情之体贴、剧词音义之辨析,每病忽诸。循此以往,欲保平剧典型之不坠则可,欲求其发扬光大、使成为至高无上之中国戏剧则不可。同人等有鉴于此,爰有本校之设。”其次,介绍了学校的培养目标与教学方法:“兹值草创之始,先设平剧一系,以学校教育之方法,兼採科班授徒之旧制,俾生徒得以兼济于学、艺二者,庶使平剧之改进,或有所助。”10学校的计划是先办京剧学科,然后逐步开办话剧、歌剧、电影等系科。

招收的学生大概为两类,一是穷苦的平民子弟,二是普通的伶人后代。年龄要求在10岁—14岁之间,须读过书。不要缴纳学费,但学校也不供应食宿。学生的籍贯以上海为多,但也有广东、南京、杭州、绍兴、常州、无锡、苏州等地,极少数是北京人。

张正芳和顾正秋可谓是这两类学生的代表。张正芳“原名叫宋梅珍,苏州人,生于1929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从商的父亲失业,一家六口生活困难,我们兄妹四人均遭停学。我年仅8岁就当了包糖童工,赚钱补助家用。为了求知,只好到救济难童的免费夜校去读书。就这样,我断断续续读到了初小。”11顾正秋的干妈吴继兰是个小有名气的伶人,她见幼小的顾正秋喜欢戏曲,就教了她一些唱段和折子,所以,顾正秋入学前就学过戏。她考试时,吴继兰是陪同者之一,因此受到了媒体的关注:“上海戏剧学校昨日复试,吴继兰送女弟子入校肄业。”12

学校开办第一年就花费了5万多元,这是创办者始料未及的。为了使学校正常运转,也为了让学生在实践中学习,学生入学不到十个月,就开始到剧院商演。当然,这一决定不是贸然的,而是在对学生的演艺水平做了客观的评估之后做出的。公演之前数月就有过彩排, “该校在许晓初、陈承荫诸氏的努力下,虽为时不久,成绩已斐然可观。现在,他们将要在农历九月间举行一次彩排,以期引起社会人士的注意。”13彩排得到了喜爱京剧的董事会的董事与名伶的高度评价,于是,学校决定在1940年10月12日假座黄金大戏院(即今大众剧场)进行三日公演。张正芳回忆道:“当第一张海报上公布师资名单和'正字辈’全体学生艺名以及三台打泡剧目时,在上海滩引起了观众的很大注目。三天戏票一抢而空。首场演出,不仅客满,连加座、站票也都全部售完。”14那么,演得怎么样呢?彼时的许多观众投稿报纸,谈了自己的观后感:“《法门寺》刘瑾,因年太轻,出口无劲,贾桂读状子有气无力,饰刘彪者好似浦东人,'起解’时唱大段流水,与刘公道倒还不错。饰赵廉者为关正明,所唱腔调全学马连良,倒是顾正秋之宋巧娇,扮相极似章遏云,嗓有水音,唱几句不坏,打官司受赏后对观众嫣然一笑,表示内心喜悦,居然头头是道。”15这样的评价实事求是,毕竟是学戏不到10个月的孩子,不可能达到名角的演艺水准。但也有很独特的地方,即是团体性的表演。“如《八五花洞》,四个真武大郎在后台一声'啊哈’,'哈’音未落,四个矮子已齐步登台,都站稳在'九龙口’,观众看到这个阵势,感觉特别新颖,就鼓掌欢迎。随即他们念'身量矮小’这一段散板,在一字一板中有节拍地往台口亮鞋底、迈矮步,四位一体,又特别整齐,真像是集体矮步舞蹈,好看极了!” 1662年后,黄宗江回忆起观看首演的情景,兴奋之情仍洋溢于表:

他们仅学了10个月就唱出了三台大戏打泡,且不说那《四郎探母》《大铁笼山》《双娇奇缘》《三盗九龙杯》……最使我音犹在耳的就是那出《八五花洞》, 四真四假潘金莲由顾正秋、张正芳等扮演一码齐的含苞欲放的花。顾正秋以“唱”著称, 张正芳以“做”见长, 她那两只会说话的眼睛一上来就带起满台的光彩,使得一群小姐妹交相辉映。那一嗓叫板“这是哪里说起”,怎么那么迷人,令观众如坠五花洞中!17

公演的成功,使得上海戏剧学校得到了京剧观众的高度认可,许多观众以一睹童伶的风采为快。旋即,他们转到更新舞台演出,民国三十年一月五日《东方日报》刊登了在此剧院演出的广告:“上海戏剧学校全体学生假座公演:今天日戏全本《火烧栖梧山》、全本《双娇奇缘》;今天夜戏《上天台》《打瓜园》《汾阳王》《全部大九花洞》。”之后,许多高档剧院如兰心、天蟾、皇后等也纷纷邀请他们前往演出:“上海戏剧学校,此次经各界一再要求,已定于后日(念三日)起,假座兰心大剧院,演全部《汉明妃》八天。至于其后星期四、五、六日,仍在皇后公演云。”18有时,他们还会赴堂会:“上海戏剧学校于八日出演韩府堂会,剧目有《龙凤呈祥》等。”19“记得最忙的时候,我们一天曾接演过四处堂会,从康乐酒家到大富贵,再从宁波同乡会到一品香饭店。”20从此之后,戏校不再以教学为主,而是教学与舞台演出并重。

上海戏剧学校的票价相对较高,第一次公演时,最高票价为2元,当时名角的票价也就在3元左右。因此,演出大大缓解了经费支绌,教员与学生的生活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之前,教工的薪水很低,教专业的术科教师的月薪平均为30元,教学文化课的学科教师的月薪平均25元,职员中许多人则不取分文,完全是尽义务,取薪水的两人也只有二三十元。有了票房后,教职员都加了一倍的薪水,学生也每月发给20元生活费。

到了办学的后期,学校已经不满足于在上海演出了,努力到外埠去。“本市上海戏剧学校日前拟西上赴汉出演,后以故作罢。顷悉该校当局有意南下,赴港岛出演。昨午,戏校干部黄宪中等,宴请自港来沪之某记者,探询一切,并请设计宣传云。”21汉口因故没有去成,去的是香港22、苏州、南京23、蚌埠、天津等地,而以在天津演出的影响最大。

戏校学生到天津之前,那里的新闻界就鼓足了劲进行宣传:“上海戏剧学校为南方崛起之戏剧学府,规模宏大,组织严密,具科班特长,採合理教学方法,演戏着重精神,别具风格。久居南方以演京朝戏,博有广大之观众。成立迄今三年,生旦净丑各行,备俱根柢,团体演出戏,精湛热闹,出乎意想。该校为增进诸生艺事起见,爰有北来观光之举,历经各地,出其所抱,无不风靡一时,诸小天使之魔力亦可见矣。本市中国大戏院久慕其名,特邀之登台,介绍与本市各界相见。该校全体师生一百四十余人于今晨莅津,即日(十八日)起,将次第献演各成名剧作,洵本市各界眼福也。”24演出受到了天津观众的热烈欢迎:“上海戏剧学校全体学生初次来津露演,登台中国大戏院,场场均演该校特有之戏,如《荀灌娘》《金锁记》《穆柯寨辕门斩子》,以及《缇萦救父》等,极受津人欢迎。闻本月底即行期满,将于新年入北洋戏院出演。该校学生,演戏传神,为人称赞,红遍三津不难也。”25然而,尽管观众赞赏,但由于票价低廉,人员众多,结果入不敷出,亏负严重,原计划还想到北平演出,只能作罢。此时,有人邀请他们到伪满洲国演出,“许晓初闻之,不以为然。去电力阻其行,并汇以川资,严嘱即回而结业。”26

“正字辈”学生毕业于1945年12月8日,“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日,上海戏剧学校在天蟾舞台举行了第981次公演。……这次演出之后没多久,剧校就发给我们毕业证书。”27“大概也没有举行毕业典礼,所以,顾正秋等毕业生都没有记住取毕业证书的日子。”28之所以草草结束,有两个原因,一是许多董事在日据时期任职于汪伪政府,抗战胜利后,被国民政府以“汉奸罪”拘捕、科处;二是许多学生因为各自的原因,不告而别,“大概是一九四五年初吧,还不足17岁,(张)正芳突然悄悄失踪了。那时我们同学已经所余不多:有的人吃不了苦,早已离校另谋发展;有的则想趁早赚钱,到外面搭班演出去了。正芳呢,听说是跟了一个有妻室的天津人,远走高飞啦。”29所以,连学业成绩优异的张正芳最后也没有取到毕业证书。“正字辈”尽管已经毕业了,但他们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仍以“上海戏剧学校”的名义来演出,其第1000场的公演即是这样,其戏单正面中间写着“本校创办六载,惨淡经营。际兹抗战胜利之日,正值公演千次之期。国奠千秋大业,校树百年之基,光扬艺坛,弥足庆幸。谨志数言,用资纪念。”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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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戏剧学校办学经验

仅仅招录、培养了一届学生,前后也只开办了六年时间,就出了那么多杰出的人才,其办学经验是什么呢?概括起来,主要有下列三点。

一、董事会集体领导,董事们尽心尽力

董事会是学校最高的权力机构,大的事情皆由董事会开会决定。进入董事会的成员都是京剧的热爱者,在培养京剧人才这一点上,他们的愿望是一致的,可谓“志同道合”。因此,没有一个人是想通过办学校而谋取经济利益,相反,是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每一个人都利用自己的资源来办有利于培养人才的事情。这里可举三例以说明:

一是董事们利用自己“海上闻人”的影响力,为学校筹募资金举行“名票名伶汇演”:“现在,上海戏剧学校在发动着一件事,那就是该校董事会与全体教职员,为了筹募学校的经费,弥补成立迄今的耗费起见,将举行一次同人彩演。据说,该校自成立到现在,金钱的消耗已达五六万元。所以,这一次的彩演,一来联络教职员间的感情,二来预备为学校筹募一点资金,在戏校方面的意义是相当重大的。”31彩演的剧场为黄金大戏院,分为两场,演员除了戏校的教师外,邀请了名伶叶盛兰、袁世海、朱传茗、郑传鉴、王传淞等,名票薛卓镕、王志道、孙亦权等。演的都是具有票房号召力的各自拿手好戏。可以设想,没有董事们的努力,这样高档次的彩演如何能举办?

二是做剧场老板的董事免费让戏校的学生观摩名伶的演出。“名角到上海,就让学生去观摩演出,从而大开眼界,重点学生更是每场必看。看好戏,看名角,看精华,博采众长……我们的校董会里有好几位是剧院的经理,这就为实现多看戏和看好戏的主张带来了方便。所以,只要有名角到上海演出,我们全校师生70多人便整队出发,集体观摩学习。……我们校董中的金廷荪先生是黄金大戏院的经理,董兆斌先生是更新舞台的经理,这两个戏院专接北京来的名角,他二位又都是前台的负责人,只要学校提出要求,两位校董为了培养扶植后一辈,没有一位推辞的。”32学生在校学习期间,少说也观摩了千场名伶演出的剧目,领略到了那一时期多数大师的表演技艺,若不是董事们提供了这样的条件,如何能做到?

三是董事、电影导演费穆让戏校的学生拍摄戏曲电影《古中国之歌》。该片将京剧《红鬃烈马》搬上银幕,讲述的是王宝钏与薛平贵的故事,故又称之为《王宝钏》。费穆用的完全是戏校的师生,让关鸿宾当助理导演,瑞得宝、梁连柱演序幕《水淹七军》和《朱仙镇》。主角薛平贵由关正明饰演,王宝钏由顾正秋饰演,另有周正雯、陈正岩、朱正琴饰演配角。“《古中国之歌》是完全以京剧方式演出,……这部戏是抱定发扬中国固有的艺术为目的,所以,该公司对之亦非常兴奋与慎重。”33戏曲电影在20世纪三十年代,仍在尝试阶段,很少有成功之作。而费穆为了让学生参与到这一新兴的艺术形式的创作中,不顾他们年龄幼小,且毫无拍摄电影的经验,不惜花费许多时间,耐心地辅导他们,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终于达到了预期的目标。“上海戏剧学校为民华公司所拍之《王宝钏》一幕已竣事。该片准先在海上公映,然后由某公司携赴国外公映,已接洽就绪。”34

当然,在诸多董事中,出力出钱最多的自然是许晓初,除了拿出几万元的开办费之外,之后只要亏空,大都由他筹措填补。戏校的行头,随着学生身高渐增,须每两年添置一次;上百人的旅行演出,费用亦不是小数。若没有许晓初全力支持,可能都撑不到“正字辈”毕业那一天。

二、转益多师,新旧结合

戏校为了确保教学质量,所请的术科教师皆是戏曲演艺与教学的上乘者。如梁连柱,京剧净角,幼年入富连成社科班“连字科”学艺,工花脸。1918年出科后,先后搭俞振庭、杨小楼、梅兰芳、高庆奎、李桂春、唐韵笙等班社,演出于京津各地。他能掌握整本剧目、所有行当,生旦净丑,文武昆乱,无不教授,排戏亦能排出流派特色。

为了给学生夯实基本功,戏校特地聘请郑传鉴、朱传茗教授昆曲。入学第一年,所有学生每天都上一小时昆曲课,“从《天官赐福》《富贵长春》《财源辐辏》三出曲牌齐全的小帽儿戏入手,由郑传鉴老师主教,蒋根生、王瑞林二位吹笛伴奏,男女生席地而坐上大课。”“朱传茗老师为同学授课,他教了我们许多传统昆曲剧目,如《游园惊梦》《贞娥刺虎》等等,特别是《双思凡》,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出戏还有一个新的特点,就是到罗汉堂内尼姑色空点罗汉时,由18个男同学扮演罗汉,他们个个神态逼真,好像18尊泥塑罗汉摆在舞台上面,与传统的《孽海记·思凡》不同。……除了朱传茗老师的大胆处理,使我们上海戏校独家有这个剧目之外,我还没听说有其他人按这个路子演过。”35因学生有昆曲的功底,所以在搬演像《九莲灯》这样的剧目时,能按照传统的演法,用昆曲来唱“火判”一出。

除了教授京剧、昆剧之外,戏校的教师还教授其他的地方戏声腔,如他们演出的《蝴蝶梦》,“前段唱皮黄,中间唱昆曲,后段唱梆子,秦昆乱三下锅,真个与众不同,演来成绩极佳,颇得顾曲人士佳评。”36甚至会让学生从话剧艺术中汲取营养,将话剧的表现方法运用到戏曲中:“上海戏剧学校上演《林黛玉》,完全是话剧作风。”37

戏校常利用北方名角儿来上海演出的机会,重金邀请他们到校传教,新闻界也会报道这样的消息:“马连良为给上海戏剧学校留一纪念起见,特将其生平杰作《火牛阵》,授给该校高材生。”38可以说,大多数名角都给戏校教过自己擅长的剧目,如芙蓉草(赵桐珊)教《樊江关》《十三妹》《得意缘》《乾坤福寿镜》、张君秋教《汉明妃》《祭塔》、宋德珠教《杨排风》《扈家庄》《金山寺》《擂鼓战金山》、王玉蓉教《王宝钏》、程玉菁教《棋盘山》、萧长华教《连升三级》《扫地挂画》、郭春山教《回营打围》、马连良教《火牛阵》、谭富英教《定军山》、李洪春教《截江夺斗》《大名府》《小商河》、丁永利和王金璐教《林冲夜奔》、瑞德宝教《天霸拜山》、陈富瑞教《钟馗嫁妹》、傅德威教《艳阳楼》《铁笼山》《状元印》《战濮阳》《四平山》、杜富隆教《岳家庄》《八大锤》《虹霓关》、李盛泉教《目连救母》《断后龙袍》、李盛佐教《盗双钩》、殷金振教《时迁偷鸡》《打瓜园》、赵德钰教《白良关》、黄桂秋教《双官诰》《春秋配》《别宫祭江》、魏莲芳老师教《霸王别姬》、吴富琴教《碧玉簪》《玉狮坠》、梆子名伶四盏灯(周咏棠)教《蝴蝶梦》《红梅阁》《阴阳河》《梵王宫》,等等。每当一个剧目教毕,学校会立即组织排练。通常在名角儿演出期满离沪之时,这些剧目已经可以商演了。

因是学校而不是科班,学生在习艺的同时,须修国文、常识、算术、英语等文化课程。文化水平提高了,有助于阅读剧本,记住台词,把握人物性格,所以,该校学生的接受能力普遍比较强。

戏校的专业教学基本循用了科班制的教学方式,根据学生的禀赋与长相,分成行当,每一行当则由工其行当的1-2名教师指导。教师虽不像科班师傅那样严厉,但要求也是十分严格的。如为了改变学生的南方口音,规定学生一旦走进校门,必须讲以北平方言为基础的北方话,还需要恪守这样的规矩:男女之间不准讲话;女生进校门后必须立即绑跷,带跷行走;男生练完毯子功后必须立即穿上厚底靴,离开校门才能脱靴。倘若犯规,则“打通堂”。所谓“打通堂”,就是一人犯错,全体受罚。这种惩罚的方式,自然是极不合理的,但也有一点点积极作用,那就是同学间相互督促,共同进步。

学生在老师们的教育与激励下,大都能自觉地刻苦学习。“刘正裔应工武小生,为演好《八大锤》而练腿功,真是吃尽了苦。平时他很自觉地压腿站立,连上文戏课时,也先压上腿然后学唱念。穆盛楼老师经常为他个别加工基础训练,如让他面对墙,双腿劈开,撕叉,老师还不断地用藤杆敲地,示意他再把身体部分靠近墙。老师有时也帮他搬腿,疼得他眼泪直流,搬腿完后即踢腿,然后再撕叉。这样反复地练,很见成效。听说他晚上睡觉时,还用绳子绑上腿,吊在床头练吊腿,终于练就一双好腿功。”39

教学的节奏是非常快的,不浪费一点点时间,只要有条件,就会让学生学习新戏。在天津演出期间,带队者还特意请了中华戏曲学校的教师沈三玉教了一出《孔雀东南飞》,而且很快达到了公演的水平。所以,才能在短短的6年时间内,传授并演出了400多个剧目。

三、一视同仁,因材施教

校领导和老师们关心每一个学生,不管你学习成绩优异与否,是演主角还是跑龙套,都是一样的待遇,决不会有任何的差别。出外演出,男女生各处一室,睡的都是大通铺。在报纸上做演出的海报时,按照出场先后,刊登艺名。他们的演出,之所以安排很多学生上场,如《八五花洞》让许多学生扮演真假潘金莲、真假武大郎,倒不全是为了显示“特色”,而主要是让更多的学生有上场演出的机会。对于犯规的学生,不管你的学艺成绩是出挑的,还是一般的,都按规定处罚。最典型的例子是关正明,由于天赋好,接受能力强,10个月后即登台演出《二进宫》等剧,还参加了电影戏曲片《古中国之歌》的拍摄,与顾正秋并列为戏校的尖子生,上海的报纸经常刊登他的剧照,然而,“不过因为一件红莽的微微小事,被学校当局革除。”40

一视同仁,并不是每个学生的教学内容、教学进度都一样。为了发挥每个人的天资与特长,学校采取因材施教的方法进行教学。根据学生各自的情况,选配不同的老师进行指导。如请丁永利、王金璐教刘正忠《林冲夜奔》,请罗文奎、李盛泉教朱正琴全堂老旦戏,请陈桐云教薛正康《得意缘》《儿女英雄传》,等等。关鸿宾针对张正芳没有小嗓的缺陷,为了发挥她有本嗓和撒得开的特点,请了他的妻子刘月楼教了她《打花鼓》(昆曲)、《打樱桃》(吹腔)、《辛安驿》(梆子)这三个以表演为主的花旦戏,有效地避开了西皮二黄等用小嗓的唱工戏。当然,有一些潜力很大的优秀苗子,学校会不惜工本请名角授戏,教过顾正秋戏的,除了本校教师外,校外的不少于二十位,连荀慧生、程砚秋、梅兰芳都教了她不少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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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  论

上海戏剧学校对学生艺德的培养亦放在重要位置上,要求学生对戏曲须有敬重之心。尽管学校的用房十分紧张,但也辟出一间置放戏曲祖师爷的牌位,以让学生供奉:“关鸿宾又揭开一扇门,指给我说:这里面就是祖师堂,我一瞧里面,摆着朱红漆的一张新神桌,上放着一个牌位,旁边有自来水龙头的洗手缸。关氏说,学生们在叩拜祖师爷之前,应该先把手洗净,以示清洁虔诚。戏班里对于祖师爷,敬重万分,这迷信,却不可废除。”41从某种意义上说,“祖师爷”就是戏曲艺术的一种符号。日本侵略中国时期,不仅有兵燹的灾难,旱、涝、虫灾亦频频发生。上海戏剧学校像许多戏班一样,踊跃参加义演活动,这方面的消息时常见诸报端,如:“查华北去岁蝗旱为灾,灾区辽阔,被灾同胞,嗷嗷待哺。敝校闻之义难坐视。爰定于六月二日(星期三)假座更新舞台,举行义务公演日场一天,所有收入之款,悉数捐充赈款,聊尽绵薄。”42义演的意义除了救灾之外,也有助于学生情操的陶冶。总体来说,上海戏剧学校在办学期间风清气正,没有出现过任何丑闻,这应该是它取得成功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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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晶晶,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戏剧戏曲学。

注释:

  1. 张正芳:《不同寻常的“正”字辈同学的演出盛会》,《戏剧报》,1986(04)。

  2. 《从上海戏剧学校说到江南的儿童科班》,《力报》,民国二十九年十一月四日。

  3. 珊瑚:《途遇关鸿宾谈上海戏剧学校》,《力报》,1939 年11月4日。

  4. 《东方日报》,1941年10月23日。

  5. 此时的报刊对上海戏剧学校的报道,皆有类似这样的内容:“上海戏剧学校是名票俞云谷所发起,获得许晓初等的赞助而成立。”《上海戏剧学校的内容》,《小说日报(1939-1941)》,1939年11月23日。

  6. 许晓初接受刘枋访谈时的回忆,转引自顾正秋《休恋逝水》,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第39-40页。

  7. 马浪路,最初是法租界开筑的马路,它筑于1898年,1906年以法国驻沪总领事名改称白来尼蒙马浪路,简称“马浪路”。1946年,以江西省地名“马当”命名,改称“马当路”至今。

  8. 张正芳:《回顾上海戏剧学校》,《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1990,第9-11页。

  9. 见《东方日报》民国二十八年十一月五日第二版。

  10. 韵笙:《记上海戏剧学校》,《复旦同学会会刊》,第9卷第1期,第29页。

  11. 张正芳:《回顾上海戏剧学校》,《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1990,第1页。

  12. 见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一日《社会日报》第四版。

  13. 雉尾:《上海戏剧学校举行响排演习》,《小说日报》民国二十九年八月二十日。

  14. 张正芳:《回顾上海戏剧学校》,《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1990,第25页。

  15. 济阳客:《上海戏剧学校第一次公演记》,《十日戏剧》,第2卷第36期,第6页。

  16. 张正芳:《回顾上海戏剧学校》,《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1990,第25页。

  17. 黄宗江:《惊见张正芳——犹忆上海京剧摇篮》,《中国戏剧》2002年第9期。

  18. 《东方日报》,1944年3月21日,第三版。

  19. 《东方日报》,1942年1月6日,第三版。

  20. 张正芳:《回顾上海戏剧学校》,《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1990,第29页。

  21. 《东方日报》,1941年11月1日,第三版。

  22. 《品报(上海)》:“上海戏剧学校的孩子们赴港出演,大概本月中旬实现,闻在港演期内定为两星期,头三日将假座皇后上演,以便港岛明人杜月笙、何东诸人能翩然惠临,其后则转至太平戏院,则可能抓取一般观众。”1941年11月3日。

  23. 到南京演出,是梅兰芳介绍的。《京报》有这样的报道:“当中日文化协会的总务主任王君奉褚理事长命,到上海去邀梅兰芳来京表演的时候,梅因有上述种种困难问题,一时万难从命,所以特别介绍了正在更新舞台出演的上海戏剧学校。”1942年9月26日第2版。

  24. 《上海戏剧学校出演中国戏院》,《东亚晨报》1942年12月18日。

  25. 德祥:《上海戏剧学校初次露演,红遍三津》,《新天津》1942年12月27日第3版。

  26. 朱庭筠:《许晓初与上海戏剧学校》,《中国戏剧》1993年第5期。

  27. 顾正秋:《休恋逝水》,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第174页。

  28. 秀珊:《上海戏剧学校:从创立到解散》,《前线日报》,民国三十五年一月十一日第七版。

  29. 顾正秋:《休恋逝水》,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第94页。

  30. 郑蕾:《上海戏剧学校京剧正字辈略考》(下),《上海戏剧》2013年第7期。

  31. 星谷:《小说日报(1939-1941)》,1940年6月23日第一版。

  32. 张正芳:《回顾上海戏剧学校》,《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1990,第6页。

  33. 大令:《京剧摄电影——<古中国之歌>完成》,《新天津画报》1941年3月7日第5版。

  34. 《东方日报》民国三十年三月九日。

  35. 张正芳:《回顾上海戏剧学校》,《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1990,第21、36页。

  36. 春风:《上海戏剧学校<蝴蝶梦>》,《立言画刊》,第239期,第18页。

  37. 《繁华报(1943)》,1944年11月8日第四版。

  38. 《东方日报》,1940年6月8日第二版。

  39. 张正芳:《回顾上海戏剧学校》,《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1990,第18-19页。

  40. 《江南艺讯:梨园小事记》,《游艺画刊》,第7卷第1期,第22页。

  41. 珊瑚:《途遇关鸿宾谈上海戏剧学校》,《力报(1937-1945)》,1939年11月4日第四版。

  42. 《上海戏剧学校义务公演,助华北赈灾》,《新闻报》民国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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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张子涵

责编:李菁

审核:吴新苗  赵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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