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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女 || 作者 杨进荣

 天南地北会宁人 2022-10-17 发布于上海

碎女

作者    ‖    杨进荣


见过碎女的时间并不长,差不多是在母亲身体有恙的那个阶段。她和一群人在岘口后的地里铺压薄膜。

碎女是她父母给她起的乳名,可能她当时长得圆墩墩,苹果一样的脸上扑棱着一对花眼睛,两根辫子明显比同龄的女孩要粗要长,个子不高,但身材还算匀称。

碎女不是很美,属于耐看的那种女人。

听母亲说,碎女的父母生过九个孩子,前后都夭折了,只剩了个碎女健康地活在世上。你说九姊妹中她的命大不大?算不算一个有福的人?毕竟她在世上走了一趟,让生命遇到了该遇到的。

1

碎女上初中的时候,村里上学的女娃少,到这个年龄很多人都结婚了,不时有媒人不时去她家提亲。

张老三是个学不进东西而情商很高的男生,那时好像读初二,总是上学放学跟在碎女的身后,如保镖一样。吃完晚饭,他在碎女家院子后的崖背上,装作给兔子铲草,不时朝碎女家窑巷扔胡基疙瘩,过几天就会被长胡子的碎女父亲,提着个老铁锹上庄撵下庄地撵上跑,还会口里念念叨叨地骂:我把你个狗×的,骚得我女子连书都念不成……

张老三年轻,麻利窜活,碎女大就是捉不住也撵不上,时间久了,碎女大会跑到张三家的大门上,老铁锹剁得烂榆木大门嚓嚓响,张三家知道养了这样的儿子没办法,钻在屋里大气都不敢出。庄里好事者,有的站在巷道口,有的站在埂子上,看热闹说风凉话。你看拴狗媳妇就掂着个大肚子,斜靠在土墙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吐瓜子皮,三四个瓜子皮粘在下巴嘴角,都堵不住嘴:草狗子不摇尾巴,哪个牙狗子翻墙?碎碎儿的个女子,妖死了,还打人家娃娃……

2

大肚子的女人,谁敢动手打?一岁生一个,生了一群女子,借怀孕拴狗的女人更加有恃无恐,借故骂大人打小孩的事常有。骂人可以在六月的中午都不进家门,咒骂的语言恶毒至极,嘴角挂满白沫,也不能停歇。没人劝说的时候,她可以骂到自己休克,然后几个女儿会像赘死狗一样把她赘回家里,撇在大门洞子阴凉处,男人拿一苗大针,人中上扎一针,她嗯地一声,才会唤过气来。遇到任何困难,不分青红皂白找大队找公社,一哭二闹三上吊,谁也拿她没办法。给点救济款,送一袋救济面,打发回去就算交差。

救济了一辈子,还是庄子上的穷人。

碎女大听到拴狗女人的话,气得不打一处来:泼妇,你说个屁!啥,你说我泼妇,我泼了个啥?我把你个老驴×的,断后的货……骂着,她从埂子上溜下来,向碎女大跑去。碎女大一看这样子,撒腿就跑。跑到自家院内,关好大门,坐在上窖台子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碎女妈是个小脚老婆子,听到老汉慌里慌张地进来了,两个面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擦,咯噔噔地跑到老汉面前:她大,你这是……都是你养的瞎怂女儿,唉,气死我了……

这时,拴狗女人边砸门边骂:绝后的,你给我出来。你管不住你个婊子妈,还管我呢,……我家拴狗还没死呢,你老驴×的,欺负到老娘头上了……我肚子里的娃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把你狗×的,剁成件件子吃上……骂不过瘾,她又来到厕所旁,用铁锹抄了一锹粪便,隔墙扔到了院内,另一锹剁到了大门上。骂累了,她回家了。

六月碎女家庄墙内外鸦雀无声,只有数不清的苍蝇嗡嗡地飞满院子窑内。

那年秋天时,拴狗的女人突然死了。记得我放学跟上帮忙的父亲,喝过一碗她家的洋芋糊糊。

晚秋下过雷阵雨,洪水漫了马庄大地的好似只有那一年。谷糜和洋芋几乎被烂泥臃光,只剩个头头子在秋风中摇晃。晚上那个炸雷,好象打场的碌碡被谁拎起又扔在上房房面上,可擦可擦地只响。下葬时,拴狗女人的肚子发胀,总理要了三尺白布缠腰裏扎,都勒不住她的滚圆的如小山丘一样的肚子,肉体有味道了,熏得阴阳都没再开棺分经。

3

拴狗女人的死,没有几个人觉得可怜、可惜、恓惶,人们议论她最多的就是骂人口才像个缸茬,结局也没能死得风光。多年了,好多后生都听老人说过拴狗女人,但没有见过,只要听人说起能骂人的女人,他们大概都能知道是谁。

自己给自己写的历史,一般没有人翻阅,能吸人眼球,做世代教材的不是特别好就是特别坏,普通人更是如此。比如,村舍谁家娶了个暴戾的媳妇子,庄邻人会说:唉,积修啊,又娶了一个像拴狗婆娘一样的女人,拴狗女人死了咋超转的这么快?

碎女靠求学吃饭肯定是弄不成了。思想斗争了半年,碎女大原想让她好好读书,在城里当个工人或者干部,让她远离贫穷,也能靠她养老,起码每月能给老汉几个吃药喝茶钱,现在看来不行:女大不终留,留下结冤仇,老人的话不假啊,碎女大多日夜晚坐在磨台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直想碎女的事情。

是啊,老两口辛劳一生,为碎女而活着,突然要把小棉祆停学嫁人,怎能心安舍得?碎女妈看出了老汉的心思:她大,咱两个就这苦命,我听你的,咱把娃应称给人家,嫁了吧,不然迟早要出事情……邱家塬邱老二的女儿和张岔李家的个娃娃跳窖了……别说了,嫁吧。碎女大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

碎女不念书了,老师来家中几趟,动员不通父母,也就罢了。

4

世界上好多事情,阴差阳错的多。碎女辍学半年后,晚婚晚育,计划生育被确定为国策。起初多胎必须结扎,两胎有儿子的必须上环。后来发展成两胎一定结扎,再后来生两个女孩也要做绝育,一胎的必须上环,这就有了纯女户和独生子女户的新名词。

刚开始大会小会动员,结扎了村社干部还要宰只羊羔或一只土鸡拎上去家中看望慰问,执行了几年,结扎了再也无人问理。由动员变成了强制。你不计划生育,有工作的开出公职还要罚款,没工作的农民拆房抱电视拉粮食拉牲口。并且规定了男女结婚不得早于女廿二,男廿四岁,否则不能结婚。这不张家的军丽,因为找了个比她小四岁的对象,廿五六了,还是单身大姑娘,当时的农村,老年人普遍都担心这种情况:女的年龄大了,生孩子十分危险。是啊,赤脚医生的时代,农村人生娃只能在土炕上等待命运的安排。生一个娃,女人几乎要到鬼门关上旅游一回。

村社干部的主要任务有三件:公购粮、计划生育、修梯田。只要这三项指标完成的好,就会戴年终大红花得奖状。

“跑”计划生育,是一件大多人经历过的行为,生了一胎的跑生二胎。生了女儿的跑生儿子。落后的年代,凭劳力挣工吃饭的岁月,没劳力可确实不行。

记得闲月,大多晚上,只要狗不停地吠,巷道里有手电光和人跑的声音,一定是搞计划生育的人。有时能听到哭声骂声,有时走漏了消息,人跑了,抬东西的指挥声,在深夜能听的十分明白。

现在均放开三胎了,大多年轻人又选择了计划而不生,时势人心的变化琢磨不来。

碎女立马出嫁不行了,还不到廿二岁,所以被大队选去进了业余文艺宣传队。当时村和公社,一般都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因为各个公社都有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他们当中写写画画,吹拉弹唱,人才济济,相当一批人根据形势需要和农闲时节,会被抽借去跳舞唱歌唱戏,这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一可避免劳役之苦,二还能加深影响,为早日回城多一个机会。农村的人聪明思想好,还有当工人的机会。

碎女进了宣传队,学着知识青年剪了个二道毛子的头,硬缠死要,父亲卖了一窝猪娃子的钱,给她置办了凡立丁的裤子,一双白球鞋,三十块钱买了老杜家骑了廿年的一辆自行车。

只要去大队排节目,碎女都会用上,心疼的那个样子,与知识青年没啥差别,就是头稍微扁了一些。

5

跳舞唱歌的地方,是活力四射的地方。当然也是个是非最多的地方。特别是时髦年轻人有很多之处。半年后,传出闲话了,碎女再不骑破自行车了,白天黑夜都有人接送,有个从兰州来穿喇叭裤的叫张跃进的小伙,笛子吹得好,骑一辆崭新的红旗自行车,来去接送碎女。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们的风言风语还是传到了碎女大妈的耳朵里。碎女大花白的胡须,说起碎女就抖颤:她妈,咱们两个上辈子亏过人,要不咋能生一个这么不省心的女儿?新社会了,娃也大了,瞅对相有啥错,她大呀,咱不能再害了娃娃!

每当老两口睡下,都会絮叨这件事情!碎女大啥都不怕,就怕省城来的娃终究要回,耽搁了自己的女儿。更怕上岔村前年一对年轻人犯过的错:怀孕了可咋办?亲房邻居会戳断你的脊梁骨……

恋爱中的女人,智商几乎为零。不管大人如何规劝看待,他们就像飞蛾赴火,誓不回头。碎女的事原本没有戳破,经过她大找张跃进几次,这暗里碧波荡漾的水,就变成了明火执仗的火。碎女更是不顾一切:大,我就要嫁给张跃进!唉呀,潮怂,人家是城里人,人家要回去当干部,你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农村娃,凭啥和人家结婚?看他烫着个卷毛子头,穿个大喇叭裤,就是个二流子……你老老实实地跟上一个壮农人不好吗?

我不跟……碎女门一摔,径直去找张跃进了。

转眼到了“五一”,公社组织文艺汇演,张跃进和碎女演出的眉户剧《老两口学毛选》,轰动了全公社,得了演出特等奖!演出结束后,公社到村工作组长和村主任到碎女家做工作:碎女看上张跃进,这是一件大好事啊,可以留住张跃进,合乎毛泽东思想,扎根农村,建设农村,在农业学大寨的热潮中,检验爱情,你老两口不同意,就是不忠于毛泽东思想……一通上纲上线的讲说,俨然碎女不嫁给张跃进就是现行反革命一样,这让两位纯朴的老人根本招架不住,只能胆战心跳地连连点头……自己生的孩子,嫁人都由不得自己,扭住还有罪?不敢说出来,心里总泛嘀咕。

多年后才知,张跃进为了得到碎女,给工作组长和村主任,每人从省城带过一条烟盒上有电线杆子的兰州牌香烟。

6

青春是一段美好的年华。它可以少有世俗的自芳,也可以华丽无比地绽放,还可以姿意忘我地洒脱。穷也好,富也罢,青春都有故事在一生的年轮上生长。

青春时流过的泪,付出的汗,爱的浪漫,执的疯狂,都会积淀成一个人的生活,影响你的人生。孤独了想想青年时代,给自己一个没有白活的麻醉。艰难了回忆青春岁月,给自己一处宽恕的港湾。迷惘了,给自己一段难忘的怀念,除了生死,一切都是风花雪月一场。

热恋中的碎女,狠不能每天都在知青点上置留,乃至母亲生病,不是父亲几次喊叫,她都不会自觉地陪在父亲母亲身旁,这种情况,十八岁前的碎女根本不是这样。娃变了,娃长大了,女人天生就是旁人家的人啊……老两口每到吃饭喊不来女子时,大一句妈一句地就这样讲。

而碎女满脑子都是张跃进。只要一天不见张跃进,她就心烦意乱,在那个山咀咀上站着等好半天。

张跃进要回家休假几天,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就一脸地惆怅,好几次,她锄草的锄头剁了好多的谷苗,直到队长骂她,她才清醒过来。为此,还有人说,碎女精神有点不合适。老父亲找过保健员,保健员说这种病没好药治,你悄悄地叫一下刘阴阳,给娃擦送给一下,就好了。

有天晚上,碎女妈切了一张子棋花面,放工的碎女问妈缘由,她妈说:黑了你大找你刘家爸给你擦冲气,借了点白面。给我擦啥冲气?给我娃擦一下就利祥了。我没病,擦啥呢?你娃听话,都是为你好……

7

张跃进要请假回家的头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很亮。盈洁得像个大银盘子挂在天上。张跃进把碎女送到她家巷道口,两个人手拉手站一会,碎女又把张跃进送到知青点的大门上。你送我,我送你地来回在这二里路上。张跃进提议在地根上坐一会,碎女连忙答应同意。半夜的田野,侵心的凉不彻骨但冷身,张跃进脱下上半身外套,披在碎女的身上。碎女爬在张跃进的腿上隐隐啜泣,她的两个肩膀抖动的厉害……不知不觉,夜露湿了他们的发梢外衣:跃进哥,我现在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骗我。你若找了城里比我心疼的,我就不活了……别胡说!张跃进一把按住碎女的嘴巴。

起风了,麦穗在北风的窸窣声中沙沙作响:跃进哥,再有十天麦子就黄了,拔麦手疼的很,麦土也咬人,你多请几天假,麦拔完了,你再回来!你就不怕拔麦吗?张跃进问碎女。我不怕,拔前三四天手胀起水泡溃烂,后面就习惯了。碎女回答说。你不怕,我怕啥,我还是男人呢。张跃进说。唉,跃进哥,你不一样,从小没吃过这个苦,况且你来三年了吧,麦黄六月都被县剧团或广播站借去帮忙,今年没动静,大概是不借了,你咋能受得了这个苦?以后咱们成家,脏活累活我都干,你就吹好笛杆就行……碎女说到动情处,话语停不下来。张跃进一只胳膊扶着碎女,一只胳膊支着下巴,深情地望着远方月光下朦胧的山,不知在想些什么。你听见没,跃进哥?碎女的问话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连忙“嗯”“嗯”地应称了几声。而他这一微妙的情绪变化,月色中,碎女根本没有发现。

碎女硬把张跃进的外衣拿回家洗了,又烧开几碗倒入锅中的凉水,将家里仅有的八个鸡蛋煮了,然后把锅用抹布擦净,铺上一张农民报,洗了的衣服贴在报纸上面……翻来翻去,直到衣服被烫干,才把鸡蛋装入衣服口袋中叠好,抱到小耳房中去睡觉。路过上窑门时,她放缓了脚步,蹑手蹑脚地从窗前走过。她清楚地听到,她妈在靠窗的位置唉叹了一声,随机噗地一口,把上窑的煤油灯吹灭了。

碎女不敢点灯,躺在炕上就是睡不着。张跃进的汗味咋那么香呢,他那个卷卷头发不知咋那么好看,他看那双眼晴落在她的脸上,好似自己就醉了,酥得无法行走站立……

清凉的月光,从门缝中挤进来,斑驳的光亮条明晰清楚,相思的人最害怕的景致,让碎女遇上了,不知这是幸福的兆头,还是不幸的预兆?碎女睡着大概是天快亮的时候,打扫卫生的母亲叫她,她才一骨碌翻起来,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抱起衣服往门外跑……

跑出巷道口,张跃进正急匆匆地向这面跑来,没顾上多说几句话,班车快要过来了,碎女大声喊:跃进哥,鸡蛋在口袋中,路上记着把它吃了!噢,知道了,你快回去,急着写信哟!

她站着,直看到班车驶入夹皮沟,看不见了,才如一个丢了魂的人似的,慢慢向家中走去。

8

人是周围环境的产物。爱情又何尝不是呢?在等级分明的社会,谈情说爱是一顿奢侈的大餐,更是囿于一个圈子的宿命。但涉入爱河的人,一般不会考虑那么多,多年以后,真正懂得爱的时候,生活已不允许你的懂再来一次重新洗牌。靠过的肩膀,逼迫尘封。发黄的照片,必须撕碎。一切好似上帝给青春的特权,只能回味。

碎女三天给省城的张跃进写一封信,张跃进也三天回一封。等信的过程好煎熬,撕信封口的时候,自己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半月后,张跃进说奶奶生病了,暂时回不来,碎女在给他回信时,哭了个稀里哗啦,泪点滴在写好的信纸上,浸渍模糊了笔划……

待到张跃进回乡,碎女瘦了,人都有点脱骨。张跃进向大队销假后,拿了点水果,提了一斤花茶,带上给碎女买的红纱巾,径直去了碎女家。见过碎女父母,就到耳房中,碎女从炕上坐起来,来到地下,扑在张跃进的怀里,泪水夺眶而出。久别的人盼重逢。更何况差距这么大的一对恋人,特别顶着社会上这么大压力的一对恋人。

仿佛日子回到了从前,碎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脸。不几天,公社要拍样板戏《白毛女》和《杜鹃山》,张跃进饰演大冲和雷钢,碎女扮喜儿和柯香。国庆街演出,可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全县汇演,荣获了第一名。每场大戏开演前,都要由张跃进吹一曲笛子独奏《骏马奔驰保边疆》或《大海航行靠舵手》。笛声通过扩音器,在戏场的夜空缭绕盘旋,整个观众席上,人们伸长脖颈,听得十分出神!每当这个时刻,碎女会化好妆,站在二帐出口,侧耳听张跃进的笛声:我的男人咋这么有才能?自感感和快乐感充盈在碎女的心头,常常吹完了,她还站在那儿纹丝不动。

9

转眼到了秋天,北归的雁咕噜咕噜地从高空列队而过。那些知青们把割高粱的镰刀夹在胳肢窝,仰头看头顶的雁阵。老队长高声喊:年轻人看一阵对了,那是雀儿,咱们这个地方不落,一直要飞到北沙漠里去。赶快割,完了拉回去,还要把高粱头头铡了,杆子黑来要喂牛呢……

割吧,一望无际的大块子高粱,是一道风景,但要把它们变成装仓的粮食,这需下很多的苦哟!

不知啥时候,碎女接上了张跃进的趟。张跃进看到对面招手的碎女,一下感觉到来了精神,扔掉衬衣,他放快了割高粱的动作,手上的水泡不疼了,腰也不困了,这恐怕叫做爱情的力量吧!

终于出趟了,两个人坐在坝埂上。张跃进第一次大口吃黄米馍馍,糯甜充满口腔。碎女心疼地拉着张跃进的手,用口气轻轻地在上面吹:疼得很吧?不疼。张跃进回答。

晚上,碎女把张跃进叫到家里,打了两个荷包鸡蛋,又煮了半锅花椒艾叶水,找了一块比较新的布,让张跃进吃罢,布醮煮好的水,把肿烂的手反复洗敷。开始张跃进疼的龇牙咧嘴,渐渐地僵直的手软做了,疼痛感也减轻变淡了:你真好,感谢你!你咋对我还客气起来了?这是我上学暑假拔麦,手烂了时,奶奶都会这么帮我敷,敷两晚上,再拔麦就不烂不疼了……碎女边帮张跃进洗手边这样说。

院内,一棵高大的椿树,叶子在秋风中摇晃,偶尔掉落的枝条和叶子砸在院中的一张烂铁皮上叮当做响:我们相爱也快一年了,张跃进说。对呀,年底你又要回城过年了,碎女不舍地说。今年我不回了,到你家,陪你过年,张跃进说。真的吗,跃进哥?碎女激动地问。真的呀,张跃进回答。碎女不说话了,她知道这是奢望,至少在目前是不行的。张跃进的奶奶病得那么重,况且,过年是个大事,家家都讲究团圆。其次,即就是留下了他,能留住他的心吗?家里什么都没有,让他吃啥?

碎女也在成长,改了好多父母娇惯的任性和倔犟,力争要给张跃进当一个贤良淑慧的媳妇,不然怕自己配不上张跃进。

那一夜,张跃进给她讲了好多城里的事情,比如飞机,比如火车,比如高楼,比如公园……碎女像个小学生,听得那么仔细认真。城里的一切对她既陌生,又令她充满好奇。她想去一趟省城,看看张跃进的奶奶,还有爸爸、妈妈和姐姐,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张跃进后,他先是怔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要去,得先问叔叔阿姨,毕竟要过年,他们只有你一个亲人。

10

在外修铁路达三年之久的民工回来了,其中就有张老三。张老三穿一身红色的晴纶线衣,梳得油光的风头,在篮球场上耀武扬威。更对张跃进恨之入骨。故意使坏,让跨栏的张跃进绊了个“狗吃屎”,几晚上篮球赛,知青和回来的村上的小伙火药味十足。没过几天,有一天的夜晚,野麻沟里几十个年轻人约好了前去对决。张老三凭外出几年学了点花拳绣腿,发誓要把村上的知青打的叫爷爷,让他们从此服服帖帖,要不滚回省城去。面对张老三一帮人的匪霸行为,更激起了知青们的满腔怒火,打!

一场群架,张老三和王瘸子的头被打破了,知青中也有好几个人受了伤。第二天派出所、法庭、公社武装部的干部都来到了上马庄,参与打驾的一群人像打了败仗的乏兵,都站在大队部的中央,这个干部讲完那个讲,其中有个穿一身白、戴大盖帽、有红领章的张庭长措词十分严格:讲了一通革命大好形势,农业学大寨的辉煌战果后,话锋一转,讲到了这次打群架,说这是严重背道毛泽东思想,上马庄村的人根本没有学好毛主席著作,应该搞路线教育,把坏思想挖深挑透,不然在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会严重影响全县的大踏步前进……这次事件要报县革委会,该关的关,该捕的捕,杀一儆百,决不手软!

参加会议的大部分人听得目瞪口呆,让发言都吓得语无伦次,不知咋说才对。人性扭曲的社会,枕边话都要过“阶级斗争之筛”,更何况气氛这么紧张的公众场合。该苗太平发言了,他突然从蹲的地方呼地站起来,高举拳头:打倒这群小杂毛儿子!保卫毛主席!跟上混得些群众也伸锤头子附和:唉,唉,社员同志们,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武装部长两手向前伸直上下安抚着:阶级斗争是要讲的,但要分清矛盾的性质,打架事件是人民内部矛盾,不需要上纲上线啊!我看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知青要给公社革委会写出深刻的书面检查,村里这一帮小伙要向派出所写出再不犯同类错误的保证书!……碎女在村委会大墙豁口爬了半天,听到武装部长的话,悬着的心放下了,猛往起一爬,腿压麻木了,翻了几次才勉强站起来。

张老三伤好后,在一个雨天主动约张跃进在一起坐一下:还说,冤家易解不易结,喝二两,笑逢一笑泯恩仇……张老三请自己喝酒的事,张跃进告诉了碎女,碎女思谋了半天:跃进哥,你还是想办法推脱吧,张老三跟他大也不是个善茬,他大坏的很,原来是咱们这个大队油房包油的油官,阴险毒辣,上一届知青的刘慧丽、王银霞都被他祸害了,幸亏大上前年被油房塌下来的一块红斑土砸死了,不然不知要害多少人。张老三豆腐腰,麻杆腿,猴子脸,比他大还坏还黑,庄子上的人都憎恶他,人小鬼大……不去,这层关系要彻底改善很难呀。张跃进打断碎女的话说。

11

喝了一晚上的酒,张老三领着一帮弟兄,这个敬赔罪酒,那个递佩服敬,喝得张跃进和带去的三个知青,连吐带拉,第二天中午还头重脚轻,头炸疼,难以下地参加劳动。队长上工点名,缺了几个人,歇缓的时候,骑自行车到知青点,把几个年轻人说了一顿,他临走说,看到你们关系好了,我也很高兴,不过以后要少喝,今天的工分给你们记全。以后要更加积极地参加农业生产。几位青年连声感谢,并表态一定听队长的话……

第三天,公社带话,让他们几个当晚喝了酒的到公社去一趟。这事弄得他们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莫非是未出勤,队长给他们记了工,让哪个小人告了?还是……带着疑问,他们骑车来到了公社,李秘书代表书记:你这个张跃进,上山下乡不听毛主席的话,带头打架闹事,还聚众喝酒,污蔑党的干部。没有呀,张跃进说。还说没有,有人写了举报信了,说什么,种下地胡麻没有油,种下地小麦没有面,油面都让狗吃了,人民群众不如狗,说过没?我……我喝醉了,不知道呀,张跃进这样回答!你回去赶快化解掉与喝酒人的关系,再别胡说了,胡说犯法,直接影响你们回城前公社给你们做鉴定。没有好评语,你回去了,也没人给你们安置工作。娃娃,太年轻了,耽搁前程呢。当了一辈子秘书的他,灰旧中山装的袖子都是烂的,一双条绒布鞋上有好几个补疤。领导,我们一定改正!看到有个知青想辩解,张跃进抢过话茬赶紧认错!他知道,那个年代,几个看你不顺眼的人,随便给你加个罪名,就够你喝一壶的。

经历过事情的人,常常对发生的同类事情有比同龄人更会妥协的处理办法。

张跃进对匿名信的处理方式,知青们不解,碎女也不解。要么这话张跃进说了,要么他是想把说不清楚的事稀里糊涂地简单处理掉。一个人人都在装的社会,原本有好多的理论证不清,颠倒黑白是常有的现象。

你为什么不去问张老三呢?那是一条蛇,当时说你还不信,这下有教训了吧?碎女愤愤不平地说。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地说是他告的呢?张跃进问碎女。这伤天害理的事一般人做不出来,只有他,啥手段都可以用,众人面前装好人,好人面前是坏人。我不用猜,一定是他,数过门就数脚步。不是他诬陷的,我就不是我大的女儿。碎女把握十足地说。

观察大千世界,无论单位社团,还是城乡农村,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说这个人不行的,这个人一定有问题。碎女一口咬定是张老三干的,依据大概就是这样!

过了十多天,张跃进托人问过张三,张三一脸委屈,发誓赌咒地说不是他干的。为此,张跃进沉闷了好长时间!

当一个人受到了小人诬陷,而不知诬陷自己的小人是谁时,那种急想弄清真相的焦急与无果,会窒息你活着的热情。毕竟,这个世界的庸俗之人多,有独特视角和思想的人太少。小人依旧混在俗世中,装作正人君子的过。这不光是对冤者的不公,更是为社会埋下的地雷。

张跃进人瘦了,沉默了,烟瘾奇大,一天抽两包黄金叶牌香烟,整夜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个把月,鬓角已悄悄长出了几根白发。碎女急,但她给不了他什么,不知如何做才能缓解他的心灵痛苦。

有天秋雨很大,碎女去张老三家找他。张老三说:呀,什么风,把马庄的仙女吹来了?你是不是告了张跃进?碎女直接问。告他干啥?你们不是还没定情抬礼呢嘛,怎么这么关心他?我告诉你碎女,看不上我,跟城里人行,可别把脏水往我身上泼,张家人还没坏到这种程度……张老三是个混混,学了很多混混的说话强调。他停顿了片刻,又调过话头说:碎女,张跃进迟早要进城,人家不会带你的。咱庄上男女结婚的结婚,没结婚的都有对象了,我单着,你挂着,到时你们告吹了,记得考虑我。咱们可是老同学,青梅竹马呀……闭住你的个臭嘴,你这个坏了良心的赖皮流氓,骂着,碎女顺手提起了个小凳子,砸过去,张老三头一偏,砸在了柱子上,旧房子的土速溜溜地往下淌,她十分恼怒地摔门而去。别走啊,美人,你还会找我的,张老三诡邪地说。

12

北方的冬天,是雪的世界。满天飞舞的雪花,是诗人眼里的唯美,但不是愁绪满怀人的宠儿。碎女望着窗外满天的雪花,纷纷洒洒,更有无数的愁落满心窝。快到腊月廿三了,偶尔的鞭炮声,让她的不舍快速生长,像秋风前的糜谷省怕错过每一天的时光。张跃进咋还不来呢,她焦急地想。

无奈,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知青点,知青刘涛说:唉呀,碎女姐,你还不知道?昨夜,张哥肚子疼,他们连夜把张哥送公社卫生院了。碎女没顾上和刘涛道别,便疯疯张张地向医院跑去。

到公社医院,十几里山路,要翻两座山,过一道沟,炝脸的风,斗大的雪片,不要说跑,大步走都很困难。

一路跌跌撞撞,掌灯时分,碎女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医院。经打听,护士告诉他,张跃进可能属于阑尾炎穿孔了,卫生院做不了这个手术,被公社老解放车送到一百多以外的大医院做手术去了,并且这位老护士顺便安慰她,别担心,这是个小手术,不做会要命,但做了没有任何事情。那我到邮局去给他打个电话,碎女说。邮局关门了,你去哪里打呀?快回去,不会有事的。护士吩咐碎女说。

夜,漆黑一片,雪还是下个不停。只有邻街公社旅店里有一间房子释放微弱的灯光。碎女突然感到了冷,不由地打了几个寒和喷嚏,摸摸衣兜,一块钱都没有装,装上也是闲得啊,没有大队开的证明,谁要你住旅店?走吧,父母一定等心急了。

不知什么时候了,她连滚带爬地到了家。父亲在抽着旱烟,母亲站在窗前:唉呀,我的妈,你算回来了。母亲嗔怪地说。妈,碎女哇地一声赴在了母亲的怀里:我娃头咋这么烧?娃她大,快架炉子烧些开水,我给娃洗一下。母亲焦急地给父亲说。碎女迷糊了,吞云驾雾中,她感觉自已掉进了一个冰窖,刺骨的冷,似乎要吃掉她年轻的生命。她大抖大叫,牛毛做的盒子被,父亲双手都压不住颤动的被子。她梦见她的张跃进好了,穿一身笔挺的巴拿马布做的西装,笑盈盈地站在自己家的耳房门前……

直到第二天中午,折腾了一夜的碎女像喝醉酒似地,双手拄着枕头,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头,看了看身边,母亲仍就拿着一条洗脸手巾,跪在她的身边,父亲蹲在上窑门旁边,看着外面。一夜,父母仿佛又老了十岁,眼窝深陷,皱纹密布,鬓角的白发更加显眼。妈,跃进好了没?碎女着急地问母亲。她妈说,你大去邮局问了,手术成功的很,七天就出院。你把大和妈一夜吓死了,烧得像个火蛋子,唉!现在不烧了,你缓着,妈给你打个鸡蛋去……

13

张跃进出院了。生产队安排碎女把他接到家里,补助了十斤白面,一斤清油,给她每日记十分工,让她负责照看调养好张跃进的身子。

世界上的事情都具有它的两面性。最坏的结局可能是最好的开端。上帝是魔术师,他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拿着糖果。高兴了赐给你糖果,让你有甜蜜的幸福;发怒了,他执起鞭子,趋赶你上刀山,跳火炕,入泥池。

碎女青春岁月的前几年,好像过山车,甜蜜地笑过,急动地憧憬过,热情地期盼过,忐忑地担心过,相思地哭过,污言秽语受过,失学的痛苦经历过……稚嫩和青涩的皮壳已经褪去,思考的沉重已占据了她的心田。这就是人长大的悲哀,更是活着必须涉过的沟壑。

不知从啥时起,没有别人在场时,张跃进都会叫她尕心疼,而碎女的应称声则更有一种吸引人的磁力:嗯嗯!

说过了无数婉约的爱的蜜语,发过了海枯石烂的爱情誓言,一笑一嗔,一眼一声,一喜一怨,都是勿需别人明白的专属语言。

碎女妈在煨炕、揽柴做饭路过耳房时,看到两个年轻人的样子,偷偷地笑笑,会急匆匆地走过。省怕六只眼晴撞上,该是多么尴尬难堪。

把一生都交于大地上的人,并不是除了种地养殖生儿育女,什么都不懂,而是太多的生活磨难,熄灭了他们心头的火焰。用诚实和辛劳,支付每一寸的不易,很少有精力和时间顾及其它的余念!碎女的妈就是这众多分子中的一员。

14

张跃进生病,给相思留下了补白的空间。

甜蜜的日子不知不觉结束地这么快。张跃进在心爱的人的精心护理下,彻底痊愈了,人白了,也胖了。他要回家过年了。

为此,碎女哭了一下午,张跃进左哄右哄,她虽然点头,但还哭。没有好办法,张跃进决定给她父母说一说,带她回省城。

父母听到张跃进的话,很是难为情。不让去吧,心爱的女儿留恋不舍,过个穷年,也过不安稳。让她去吧,一个女娃娃八字没见一撇,就贸然地去外人家过年,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更担忧要说出个啥纰漏,就把事整大了,如果两人顺利结婚还则罢了,结不了婚,你说咋办?碎女咋活人?当时的农村人很看重这一点。碎女知道父母的顾虑:大,妈,我长大了,我和跃进哥的事方园几十里的人都知道,我会管好自己的,不做对不住你二老的瞎(ha)事情。父母勉强同意了。

女儿第一次进城,给人家带什么,老两口犯难了。带点钱,没有啊!带点土特产,只有生产队分给、现藏在窖里的几百斤洋芋,城里人根本不稀罕呀。

有了。他们决定杀一只母鸡,随然那只鸡是他们家的油盐钱的来源。再带一条没铺过几次,挂在墙角的单人羊毛毡。一切准备脱当,腊月廿七,两个年轻人挤上了去县城的班车,再由县汽车站转坐去省城的车。

临近腊月厎的清晨,冻死人地冷。西北风吹得窗户纸哗啦啦作响,路边的柳树枝被刮得嗖嗖地直哭,老两口把一对年轻人早早地送到班车经过的岔路口,母亲放下背蔸,提出一个补了好多处的旧塑料袋放到一旁,里面的鸡蠕动乱叫,又把几把柴草取出来,让老汉点燃,四个人围坐一圈取暖等车。

车到后,停下,人不用力挤根本上不去。车启动后,尾部的飞起的尘土落满老两口全身。

15

一路颠簸,一路向西。迎着晚霞,裹着黄土,终于行驶在了柏油路上,一路不断上人,一路不时有人下车。那时好像没有违载,车上人挨人。每个人身粘一身土,好似刚从土坑中爬出来的一样。

碎女第一次坐班车,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复杂的心情,难行的路,呕吐昏晕。

框里框趟地走了一天,太阳落山后,终于看到了城巿的模样:各式车辆在楼宇间穿行,到处都是亮着的灯光。广场上的灯,绿绿红红地闪烁,人,那么多,都在无事地游荡。

碎女是刘姥姥,听过“大观园”,而走进“大观园”是头一次,一切都是新奇,与宁静的农村,完全是两个样。

入“乡”心更怯。碎女有点怕了,自己穿得土,说话土,没有见过大场面,没有文化,不知见了张跃进的家人和亲朋该如何交流相处:跃进,我怕呢!别担心,有我在呀,张跃进回答。碎女捏着张跃进的右手越攥越紧了。

碎女左肩背着一条毡,张跃进右手提着装鸡的塑料袋,彼此紧紧地牵着手向他家走去。

张跃进一边走,一边向碎女介绍公园,商场,大学,火车站……碎女听得都有些迷糊,但还是不停地问。她有自己的盘算:做为张跃进的女朋友,啥都不知道,人家会瞧不起张跃进的。

七拐八转,来到了第七排第六家的门前,张跃进喊妈,单扇铁门打开了,张跃进妈连忙接住两位年轻人带的东西,要他们到脸盆前洗手洗脸,并进屋拿了一个毛刷子,让他们打扫满身的土。你们吃饭了吗?他母亲问。外面去吃,顺便到浴池洗个澡,张跃进说。

碎女听见在张跃进去另一间屋取换洗衣服时,他妈问:你领的谁家的女子?妈,别问了,洗完澡回来再说。

张跃进领碎女到饭店右手的一个简易店要了两碗牛肉面。没吃过牛肉的碎女想一定很贵:跃进哥,咱不吃肉了吧,吃素饭就行。你是不是想很贵,怕我多花钱,一碗才五毛钱,张跃进解释说。

倾刻面上来了,气味中有蓬灰的味道,绿绿的蒜苗,红红的油泼辣子,张跃进给她的碗里倒了点醋,又用筷子挑了挑,让碎女赶紧吃,辣得碎女不停地吸气,但香的食味,让她能忍受辣的冒汗的尴尬。吃完了,几乎没有吃到一块稍大一点的牛肉,这让她很想不通,是不是掌柜得把他俩给骗了?

来到浴池,买好澡票,碎女进了女浴室,一会儿女工作人员跑到大厅,找到张跃进,你这个小伙领的是哪里的女的么,进去不脱衣服,不脱咋洗澡么,真是的。对不起阿姨,她是乡下我的表妹,第一次洗澡,请你多点耐心,你叫她出来好吗,张跃进说。你脱了洗呀,这是大众浴池,一张票五块呢!张跃进善意地骗她。这么贵啊,我不好意思地很么!碎女为难又心疼钱地说。费了好大的劲,碎女还是把澡洗了。

洗过澡的碎女像出水的芙蓉,更漂亮了。

张跃进让她来到大厅的大镜子前,碎女不相信镜中那位女子就是自己……

16

华灯绽放的夜晚之城,人们好像没有早睡的习惯。车行人动,比白天的乡村还热闹。碎女左顾右盼,有看不完的感觉。走入张跃进家的长青路红旗巷,她有点紧张,红旗灯泡厂的家属院,比她家的宽窑大院小多了,多了一个人不知怎么睡,她边走边想。

夜风不大,但很冷,吹到还未擦干的头发上,有点冰渗的感觉。张跃进似乎有感应,一把把碎女揽子怀里:尕心疼,冻坏了吧?不冷,跃进哥,碎女说。推开门,张跃进的母亲还在抽炉子跟前的椅子上坐等。跃进,你到套房炕上和你爸去睡,我和你同学睡这里,张跃进母亲对张跃进说。

灯泡的光线很亮,张跃进的母亲准备好了拖鞋和睡衣,可碎女坐在火炕上就是不脱衣裳,张跃进的母亲反复催她,她才说,姨,这灯太亮了。哦,原来这样,张跃进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拉了灯绳,屋子一下暗了,只有用煤砖生的炉子忽闪忽闪地晃着微光。碎女换上睡衣趟下,心里好生纳闷:城里人也是的,晚上睡觉都要穿衣裳。

初来乍到,原本坐了一天车,应该很快进入梦乡,然而她素来有个毛病,换一个地方,头一两天总唾不着觉,农村人把这种现象叫插床。况且,不知明早起床,自己该怎么做,需如何说……窗外,月牙儿西挂,星星布满天空,火炕很热,她不好意思翻身,烙得屁股都有点疼。感觉全身像裹了一层茧子,各处的不适不爽。

生活是一种习惯,突然的改变,适应需要时间,在这段由陌生变熟悉的日子里,对于一些人来说,比干苦力活还难熬。

大概到了启明星东升,农村鸡叫三四遍的时候,碎女才有了睡的困意。

早晨,她突然睁开眼,张跃进笑呵呵地站在她的头前。她害羞地用被子捂上了眼,好好,尕心疼,我出去,你快起床,洗漱完吃早点,我们去买菜做饭,张跃进说。你爸你妈呢?碎女问!上班去了。碎女嗯嗯了两声。看到张跃进出去了,她一蹦子跳到地下,用椅子顶好门,急忙穿换好衣服,刷牙洗脸。

待到张跃进父母下班回来时,碎女用拖把把张跃进家的砖地拖了个一干二净,三个菜和米饭都做好了。

吃过午饭,张跃进接过母亲的三十元钱,领碎女到百货大楼,特意领她到儿童妇女专柜:跃进哥,那一对是啥呀?胸罩,张跃进一面答,一面让服务员拿一个粉红色的,让碎女看合适不合适。碎女一脸害羞地说,咱农村人不兴这个,垫那么高人笑呢,有一尺布就行了……不行!张跃进让服务员把衩裤和胸罩各取两对,又取了一双三十四号翻毛鞋,一盒雪花膏,都给碎女装一块。售货员算盘一剥,总共花了二十八块多。碎女说花得太多了,两个人争执了好大一会功夫:你看你老公对你多好。服务员一句话,碎女便不再坚持,只好由了张跃进。

17

看到儿子给所谓同学买的生活用品,张跃进父母全明白了:他们哪里是同学呀,分明是对象关系,不然怎么会买这些东西呢?

老两口是大人了,怎么也不想让儿子将来组成“两半户”,那要比双职工的生活困难很多,况且分配房子、子女上学、家人医疗……都不能享受城市户口待遇……

先是由其父亲约张跃进在外面谈,什么大道理都讲了,儿子态度也不变。再由母亲讲生育他姐弟,还要接济农村他舅舅等亲戚的艰难,张跃进始终沉默,急得他妈搬来了姐姐,张跃进还是静守初心,不曾松口。

碎女虽然是农村人,她明显感到了家里人态度的微妙变化:莫非张跃进父母嫌弃他给我钱花多了?碎女自己在内心思忖。

直到阴历正月除五,城里人也要冲个吉,洗几件衣服,也就是所谓的洗五穷,张跃奇母亲和姐姐的一番问话,才让碎女有所明白:

Y头,你家里有什么人?

姨,我大和我妈,我们三口人。

你家有吃公家饭的人吗?

姨,没有。

我们是城里人,都有工作,将来跃进是要回城招工的,你怎么办?

姨,这……这我还没想过。

你一个农村人就嫁个农村人,不用麻烦转户口,和我弟不合适。

嗯,姐!

他们还要说,明白真相的碎女借口小便,跑到大门外的公厕大哭了一场。她明显感到有条鸿沟横亘在她和张跃进面前,逾越十分困难。集市上买东西去的张跃进看到站在厕所外墙角揉眼晴的碎女,已知道发生了什么,赶到碎女身边:尕心疼,他们给你说什么了?什么也没说,跃进,你给我买一张车票,我明天要回去呢!

张跃进匆匆跑到家内:妈,姐,你们把碎女怎么了?没怎么呀,弟弟你可有出息了,竟然给我找个回不了城的农民当弟媳,你不怕负担重,爸妈还怕呢……农民怎么了?他们不是人吗?妈在没参军前不也是农民吗?农民比城里人好,纯朴,实诚,不虚伪,不做作……行了,张跃进,你若找农民媳妇,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

张跃进提起黄跨包,冲出屋外,碎女站在院子中,早已哭得像个泪人儿。

18

一路上,无论张跃进如何许诺安慰,碎女都高兴不起来。求学、婚姻是人生的两大考场,自己都很失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难道说的就是自己?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想,碎女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阴历的正月,还有年的余味。哭一会晕一会,总算天黑时回到了家中。自家的那个红高灯还挂在柳树的最高端,因为里面亮的是一盏不时需取下来填煤油的灯盏,所以没有车里人电灯泡明亮。敲门,张跃进把碎女搀扶到耳房。姨,碎女晕车,需要好好休息,张跃进给碎女母亲说。咱们都睡上窑,这耳房冷,感冒呢,碎女母亲说。于是,张跃进又把碎女背到了上房。这一睡,碎女的心好似踏实了许多,一天一夜,睡得昏天地黑。

大概是阴历正月二十左右,通知知青到公社开会。大炮村长一进碎女家门就喊:唉呀,他爸爸妈妈,你们家有好事了,你女婿们省建要召工了……碎女听到村长的话,心里咯噔了几下,她不知是该为张跃进高兴,还是为自己悲哀,内心韭菜炒头发——乱七八糟。

睌饭时分,张跃进哼着革命歌曲,来到碎女家,碎女妈下锅的面条已凉了,她要点火再热,被张跃进挡住了:姨,今天吃好了,公社弄了一大锅洋芋炒肉。书记也讲话了,说是为我们回城工作的送行饭……跃进哥,你招工了,碎女问。是呀,今后我能挣工资了,给你买香皂和裙子,让你活得和城里的女人一样。我没那命,也没那本钱享受啊,跃进哥……

世界上的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如果知青不返城,或着碎女原本就是城里人,哪有今天这么多的纠心悲伤。但若人生没有一地鸡毛,生活怎会有如此多的文章?

第二天,县放映队为马村的知青在大场放电影专场,影片是《青松岭》。张跃进早早到碎女家,吃了一碗浆水面,约她一同去看电影,怎么说碎女就是不想去,无奈了,他提出一同在那片杨树林中走走,她同意了。

夜风还是这么凛冽,吹得杨树枝不停地摆动,枯叶踩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个心里都很明白的人,不知此时说什么最为恰当。转游了好大一会,他们蹲在林子北边的避风处:知道你要高飞了,跃进哥,这是天大的好事,咱这村上多少攒劲的年轻人,做梦都想有这个机会啊,但没办法,一生都交给了穷乡僻壤,你好好去吧,好几天我都在想咱们的事,现在想通了,不能因为娶我耽误了你的前程……尕心疼,别说了……两个年轻人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19

回到村口,电影早已散场。猫头鹰蹲在汪家的厨房窑顶的烟囱上,谷谷喵谷谷喵地叫着。汪家八十六岁的老太太放命几天了,这渗人的猫头鹰叫声是一种不祥之兆。不管我们把它描绘成多么高明的捕鼠能手,但农村人大都忌讳庄前庄后有猫头鹰的存在。特别落在庄子附近叫,要不了几天总要死人。有时比大夫的病危诊断还要灵验。

第二天,汪家老太太走了,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父母感冒了,只有碎女前去帮灶了。两人一夜一天,油烟熏燎,加上天寒熬夜,碎女帮完忙回去,一直阴阴洋洋不太吉祥,有时感觉要吐,又吐不出东西,不想吃饭。取了药,吃上没有效果。她妈又跑到路师跟前,请他掐算有没有冲气。

这路师,解放初期,拆过庙,当过大队民兵连长,干过几年民办教师,后来不知从哪抄了一个小本子,又干起了阴阳风水的行当。他熟悉周围人的大多情况,猜一半,算一点,混几个鸡蛋,二两茶叶,庄子上人知道他并无多大道狠,就是图了个方便。久而久之,他自感水平高的不是一般,言行有高人一等的自傲。私下里也没有给人留下好影响:死人架口大!

他捋了捋几根三羊胡子,在手指骨节间点来点去:孝冲了,你回去剪点旁人家的孝帽子,擦一下就好了。碎女妈照路师说的做了,不但碎女的病没减轻,相反吐得更加频繁和严重。

这娃不知咋了?碎女妈在自家灶爷前祷告,请求灶王爷保佑孩子,尽快把娃放好。

各种办法都想了,碎女依旧呕吐不止。唉呀,天啦,这娃这月廿十好似没洗裤叉,莫非……碎女妈慌了,如果例假没来,那就是有了,我的个妈哟,你把大和妈,这辈子就彻底埋了……急了的碎女妈,三步并做两步,向碎女的耳房子走去。

20

娃,你给妈说实话,你这两月身底下来了没?碎女妈试探地问她。没有,妈,咋了?你怀上孩子了,我的个妈。碎女妈急地在地上团团转:娃,这事张跃进知道不?你们赶紧商量一下,给谁都不能说,给你大也不敢说,你这个娃咋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张跃进知道了,年轻的缘故吧,也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娘仨悄悄地商量来商量去,张跃进提出前去县医院刮宫引产,可碎女死活不同意,一生不结婚,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拉扯大。

天亮后,张跃进回省城了,向父母和姐姐要了三百块钱,第二天又返回马庄,把钱留给了碎女,商定到省建报到安妥后,接她。

人心上有了事只嫌夜长。西北风刮得一地黄土乱飞。碎女的妈只能煎熬地翻来覆去地乱想。没地方诉说的痛苦才叫痛苦。特定的年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的社会,真相堪比黄金。多少人多少事,穷尽一生都生活在无法说清讲明的痛苦中,用明天的美好希望搪塞。

碎女起床了,挣扎着给张跃进做了两双鞋垫,又洗净了他的衣服铺盖。让母亲把那几个鸡蛋煮了,跃进坐在车上吃。唉……母亲再能说什么呢?!

知青包了轿子车走了,原来吃完饭热闹的知青点,一下寂静下来,都有点害怕。碎女不时地去那地方转一圈,张跃进打篮球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坐在室外吃饭的模样还是那么可爱……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回味,她怎不独自伤情,黯然落泪。

张老三又活起来了,他在碎女爱转的地方等候:张跃进的尕心疼,如今让人家甩了吧?鸡嫁鸡,狗嫁狗,一个山沟沟女人,狗吃油渣——想得汪,不要痴心枉想了,想潮了,像刘三萍,还没人要了。你给我滚!你个死狗,我咋样要你管?我没资格管,你娃只有让城里人睡……你滚你……张老三斜戴个帽子,叼着个纸烟,幸灾乐祸地走开了。

世界之大,总有一些人把别人的不幸当做开心的麻花去品尝。更有一些人,置身局外,用风凉话满足潜在的自私与愤青。道德谴责无用,法律惩戒不了。所以小人像田禾中的野草,再铲再除,永远伴随庄稼,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去了还来。

21

张跃进来一回信,碎女妈都要女儿读给她听。碎女妈担心回城后的张跃进若变心了,碎女一生就完了,更担忧女子肚子里的孩子咋办,五个月要出怀,隆起肚子了谁还看不出来,现在如张跃进把娃接到兰州,坐上个把月,坐不住再回来,老两口给亲朋邻居也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交待:两个娃在省城办了,新社会新事新办,路途太远,就不给亲朋添麻烦了。

合适的理由,总能应付焦急的事情。

盼星星一样,张跃进总算接碎女来了,他们顺便给亲朋说了一声:跃进是接碎女去省城结婚生活来了。

送行的亲人族邻,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一对娃总算修成正果了!

这回,张跃进没有把碎女领回家,而是在单位找了一简临时宿舍,买了半斤瓜子和水果寸糖,大灶上打了两个菜,一箱格瓦斯,几十个冰棍,两盒大前门牌香烟,邀同工段的朋友简单地热闹了一番,就算成家结婚了。

一贫如洗的年代,简单就是生活的基本底色。

22

时光流逝的很快,一转眼,碎女到省城已经几年了。中国大地上发生了历史巨变:包产到户。禁锢多年的农村,家家户户,有了自己的地,有了羊咩驴叫的声音。人们对土地有喜欢不尽的热情,不只对分到的田地支付无限的劳动,耕种不同的品种,而且山坡梁顶都被上纷纷抢占。仲夏晚秋,运远望去,各色庄稼,像一幅彩色斑斓的美丽图画。

人们吃饱了,大家有钱了。盖房,买摩托车,面貌变化之快令人咋舌。

时过境迁,碎女的事,也不再是人们聚焦的话题。直到有一天,碎女领着一个孩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人们才问长问短,重新捡拾起了当年的话题。

好多事碎女笑而不答,年迈的父母领上孙子到田间捉蚂蚱,掏小鸟,少有的欢笑荡漾在两位古稀之人的脸上。

所有的天伦之乐,大概都是在对隔代人的“卑贱”中得到满足,获得精神的。

一天,银行放款员来到了马庄,发放无息贷款,动员大家养鸡养羊,发家治富,大多人一听到货款,骚动的心又收敛了。人老祖辈教育的饿死不欠别人钱的遗言,根植在以务农为生的人的脑海中。碎女心动了,她给父母说,为生活,她在省城郊区养殖场养过鸡,知道怎么弄,养鸡一定能挣到钱……父母同意了。

忙碌了一个月,一座砖砌的养鸡场在方圆百里人们的疑惑目光中建起来了。碎女又去了趟省城,运了一车雏鸡,一车喂鸡的饲料。

这年,她大赚了一把,广播报纸有了她的名字,十里八村的人都来满足好奇的心里,或着看一个女人咋把鸡能养到万只,街上卖的都是她养的鸡和鸡蛋。

23

自从碎女回到娘家开始创业,张跃进中途好似来过一次,第二天就回省城了。时间长了,碎女的母亲感觉有点不对劲:省建下岗了好多人,南川子的于发太不是裁下来,早都回来了么,你顾别人,你也可以把他叫来,两个人一块儿干,有事还有个男人撑着……妈,你别再说这些了,这不是挺好吗?咱们的羊场也要起步了,孩子我爸接送,况且人家是城里人,到乡村生活不习惯呀!碎女打断她母亲的话说。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转眼孩子要上中学,张跃进来了,开着小车,听说他依建筑公司干过的经验,成立了个副业队,干得风生水气。他这会来,是想商量把孩子接到省城读中学,省城的教育资源好,不能让孩子在乡村而把学业耽搁了。

开始,碎女爸妈不太同意,缺孩子的人,突然把带习惯的外孙让女婿领走,这种分离,一般的人都会舍不得,三天后,经过碎女做工作,二老勉强同意了。但问孩子,他要爸爸帶上妈妈和外公外婆。这下可把老人们难坏了。不得不走的时候,张跃进强行把儿子抱上车,孩子连撕带打,急得自己抠破了脸,脚死蹬着车门子,就是不愿跟爸爸一块去省城,族邻当老师的人说话了:你们看把孩子弄啥样了,乡村也能考出北大清华生,只要孩子学……最终,孩子没能被带走。

时间不长,方间有闲言碎语传出,张跃进这回带孩子来,车上还坐着一位洋气女人,把她放到镇子旅舍住下后,张跃进才到碎女家的。有的人还说,张跃进临回时,绕道把车开到镇上,把那位美女又拉上了……

碎女妈问过碎女,碎女都说没有的事,跃进也不是那种人,别听庄子上的人胡说。

24

随着城乡人口流动,弃地进城务工的人员越来越多,碎女离了婚的事不再是用隐瞒就能瞒得了的事情。

成长的环境地遇不同,人们对前途婚恋的价值取向就会不同。熬过来的叫爱情,一时兴起的结婚叫坟茔。

放和收是一对矛盾。放手是救赎,而收守不撤手有时就是灾难。特别社会越发达,恋有爱没的家庭已经是普遍现象。恋的是孩子和面子,爱的是车子房子金钱。有的人啥都不爱不恋,混迹于社会中,寞落成了社会的负担。

碎女不相信爱情了。好多知道了她已离婚的人,托媒提亲,都被她坚定地拒绝。

正当她的养殖场经营红火的时候,她把场子卖给了同乡创业有成的杜世旺,杜世旺经营了一两年吧,市场行情和管理跟不上,倒闭了。现在,养殖场塌陷在那个山弯,像一处没人看守的古坟。碎女先是把钱投到银行的理财产品,一年多赚了不少。在镇子上开了第一家凯尔亮连锁超市。

跟上社会节奏的人,才能不被社会淘汰。互联网兴起的时候,商店不再是购物非去的地方。她把超市转让了。在县城买了房子,接父母一同去城上,供给孩子,孩子前年考入了四川大学,听说在医院门上她摆了个水果滩,稍带买一些鲜花。

今年回乡省亲,发现她和一群人又忙碌在老家的土地上,流转了千亩土地,没有过多地说话,但我知道有想法的人,只要三观正,俯下身子,自能找到光的方向。




作者杨进荣,曾用名绿云、罗巴、走天涯。甘肃省会宁县人。本科学历。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学时代起在《中学语文报》《诗歌报》《散文林》《诗人》《驼铃》《白银晚报》《白银文艺》《甘肃日报》《首都文艺》《乡土文学》《乡韵》《陇上风情》《天南地北会宁人》《中华诗词》中国网、神州网、《今日头条》《陇上风情》、凤凰网等网络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游记多篇。有《抱朴》散文集出版。现供职央企,从事管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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