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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园:重逢与永别

 历史最美 2022-10-17 发布于重庆

作者|历史最美作者团队-阴魂泠

字数:2788,阅读时间:约3分钟

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所谓风景名胜,其本身的秀美瑰丽倒还在其次,背后的故事才真正决定了其地位。例如沈园,在经历千年风雨后,景观本身已荒凉破落,但因为其记载着陆游唐婉一段凄婉爱情,始终是让人念念不忘。今之所见沈园,是1994年以来陆续修缮扩充而成的,游人来此不是为了那仿古景观,而是因为那历经千古也消褪不去的绵绵遗恨。

陆游唐婉故事虽然流传甚广,但其始末详情,已不可考。有宋人笔记记载大略,曰:

陆务观初娶唐氏,阂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唐后改适同郡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周密《齐东野语》)

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见壁间有陆放翁词云……笔势飘逸,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士名某,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来护之,今不复有矣。(陈鹄《耆旧续闻》)

陆游在他六十三岁时作《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二首》回忆初婚时情景: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唐婉曾为陆游缝制一菊花枕,陆游感念其心,以诗相和。“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一段故事温柔缱绻,花香伴着墨香,可谓是琴瑟相和、乐而不淫,无怪放翁记之于心四十年余之久。然或因“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或因无子,总之唐婉虽与陆游情投意合,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后虽然有一段时间的“金屋藏娇”,然而陆母又为陆游迎娶王氏女,唐婉也随之改嫁赵子程,昔日种种,都成了昨日黄花。

两人再见时便是在沈园,陆游春日出游,遇见了唐婉赵子程夫妇。近诗人食指《相信未来》里有曰: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食指其诗自然有一种昂扬勃发,然而故人心变可以自勉自励,如陆游这般处境又如之奈何?赵子程乃旷达之人,遣致酒肴于放翁,然放翁的悔意却有增无减,仅能饮酒著词,不求慰藉,只是表明心迹罢了。

红酥手,黄縢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陆游《钗头凤》)

传曰唐婉和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非经此事者不能著此词,非感此情者不能解其意。往日情深如朝露昙花,此情此景咫尺天涯,笔者感叹这正如红楼中黛玉一般,若是不见便能好,见了便是情深毒热,再不能自拔的了。唐婉自此抑郁成疾,不久便香消玉殒。沈园一见,是重逢却也是永别。城南的沈园,也由此与唐婉联系在一起,频频出现在陆游诗中,后人将其称为“沈园诗”。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罪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六十七岁《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壁石读之怅然》)

暮春之初光景奇……尚余一恨无人会。(七十六岁《禹寺》)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八十岁《十二月二日梦游沈氏园亭》)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 (八十一岁《城南》)

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八十二岁《禹祠》)

行李萧然一束书,城南触目更愁予。(八十六岁《城南道中有感》)

▲唐婉

赵翼评陆之古体“有丽语而无险语,有艳词而无淫词……出语自然老洁”。沈园系列作为陆游情深悼念之作,自无刻意雕琢把弄文字之弊,其文意明白晓畅,情思绵绵悠长,因情而动墨,自然因情而动人。其中最为人叹惋的又数七十五岁时所作的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其一)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吹不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其二)

斗转星移几十载,当初沈园相见时,那倒映在绿波里的身影仍然徘徊在放翁心中。柳树都衰老得不能吐絮,诗人也即将化为黄土一捧,然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凭吊芳影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民国诗人陈衍在其所著《宋诗精华录》中评论说:“无此绝等伤心之事 ,亦无此绝等伤之词。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陆游对唐婉的思念之情,不仅因其人生百年的不断反刍而愈发深沉感人,还因为沈园诗的千古流传,因为无数人的眼泪,因为岁月时砂的磨砺而几近于神性。

钱钟书《宋诗选注·序》中评论道:“宋代五七言诗讲'性理’或'道学’的多得惹厌,而写爱情的少得可怜。宋人在恋爱生活里的悲欢离合不反映在他们的诗里,而常常出现在他们的词里。……据唐宋两代的诗词看来,也许可以说,爱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 眼开眼闭的监视之下那种公然走私的爱情,从古体诗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份迁移到词里。除掉陆游的几首,宋代数目不多的爱情诗都淡薄、笨拙、套板。”客观来讲,陆游一生著诗颇多,脍炙人口之作固然不少,其中平庸之作也不乏其数。前面夸赞其古体诗造诣的赵翼也批评陆游粗制滥造:“晚年家居, 写乡村景物, 或有见于此又见于彼者。……盖一时凑用完篇, 不及改换耳。”清人袁枚在《小仓山房诗集》中说:“……重复多繁词。香山与放翁,此病均不免。”“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更是作为“以词害意”的典型被曹雪芹挂在《红楼梦》里。然而同样是晚年,陆游所著沈园诗却无此弊病,还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宋诗的弱项。究其原因,还是用情至深,下笔至切,所言均为所想,千般思绪萦绕于心,又怎么可能堆砌文字、故作呻吟呢?

▲陆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这是陆游最后的沈园诗。繁花似锦,记录着当年之人之事;生老病死固然是世间道理,只是生者不能胜哀。一年后,陆游也终于过世了。《孔雀东南飞》所讲故事与陆游唐婉有相似之处,不知生不能白首偕老,死后两人是否能像刘兰芝焦仲卿那样,在黄泉之下以另一种形式相会?

本文系历史最美原创稿件。主编枪君,作者阴魂泠。部分图片来源网络,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们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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