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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最好的文学一定要有哲学的境界

 老庄友华 2022-10-21 发布于海南


残雪:最好的文学一定要有哲学的境界

来源:耳朵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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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

我对年轻一代的期望是克服自身惰性,认真地生活和创造。如今不少年轻人不爱读书,搞得跟文盲一样,既没有中国文化也没有西方文化,却遭遇了一个释放所有恶的时代。大家都追求捞一把,你坑我,我坑你,中国传统文化所有的恶的极致都释放了。二三十年后,当大家钱赚够了,却不相信人性的理想,没有一个精神支柱,必定会感觉到虚无,陷在欲望里出不来,就是毁灭。因此一定要读书,自己教育自己,学会认识自己。唯有如此,你才可以在遇到困境时,知道如何选择,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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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就是要相对孤独

张杰:从1985年1月首次发表小说至今, 您已经发表有《山上的小屋》《黄泥街》《苍老的浮云》《五香街》《最后的情人》《黑暗地母的礼物》等5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您的作品大多描写底层人们充满怪诞的生活体验, 其作品兼具东方的美感和西方的精神特质。在国外的文学读者圈子里,你的先锋文学或者实验文学,有非常高的被认可度。2015年,您的作品获得三个国际知名文学奖的提名:誉为美国“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纽斯塔特文学奖、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英国伦敦的独立外国小说奖,并最终获得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你的作品被编入美国和日本多所大学的文学教材。但是在国内,不管是文学评论界,还是广大读者,您的作品被关注还是相对较少。您本人也很少在文坛一些公开场合露面。很多人对您的印象是神秘、遥远。在我的印象中,您几乎不怎么跟国内文学圈人士来往。为什么会这样?

残雪:原因其实很简单。我搞文学以来, 就逐渐不同人来往了。这是由于我的时间越来越不够了。除了写作,我每天还要阅读大量书籍。我是非常投入生活的人,而且我不是漂在生活的表面。我对世俗生活,有很大的兴趣。在写作的同时,我做过小买卖,当过街道工厂工人,做过裁缝。我跟各式各样的普通人都能打交道,体会到各种各样的细微的兴趣。我在他们中间,与他们打交道,观察他们,从而体会人性的灵魂的微细。所以我的体验生活,跟一般的搬到山区居住体验生活不是一回事。我的观察,是本质的观察,体验的生活,也是艺术的深度的生活。至于我小说里的人物言行,他们都是我的灵魂转进去,以一个独立的形象显现,就像一个演员在进行各种角色表演。

张杰:您跟国内的同行有交流吗?

残雪:只和少数青年有过交流。

张杰:一直伏案躬耕于写作,会不会感到有些孤独?

残雪:已习惯了,创作就是要相对孤独嘛。

张杰:除了作家这个身份,您还做过街道工厂工人和裁缝,还做过铣工、装配工、赤脚医生、代课老师等与文学无关的实际工作,这些工作对你的写作有着怎样的意义?

残雪:都有意义。我的世界观强调经验,很少有人像我这样认真对待每一天的日常生活。我的创作源泉就是每一天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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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的本能以精神的形式发挥出来

张杰:读您的小说,能感觉到你的思维、精神状态非常活跃、强劲,有很多火花四溅。你说运动会带来思维的活跃,你每天都保持运动吗?发现这个秘密是不是跟你曾经当工人做过体力活有关?

残雪:每天运动几次能保持脑力和体力的活跃,但这个运动与工厂的强制性体力活是两码事。那种体力活儿,过了头会摧毁你的身体。

张杰:你这种创作状态,是极好的。您在写作过程中都有哪些习惯?

残雪:据我自己的调查,在外国作家当中,极少有人做得像我这样纯熟,拿起笔就写,写完就不管,我觉得我这种方法有点类似于中国古代那些诗人。他们把大自然风景与自己一体化。在美丽的景致当中吟诗,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我跟他们又不完全相同,因为我吸收了异国的人文思想,就不用到森林里面去寻找大自然,坐在家里就可以把大自然的美景全部内在化,让这些景色变成文字,我只要坐在家里,每天写一个小时,语言所凝聚成的那个图形,就会从我笔下源源不断流出来,所以现在我意识到了,这是我相对于西方或者异国作家的优势。

张杰:你一直在做将文学与哲学打通的工作,《黑暗地母的礼物》体现了相当深入的哲思,但这又是你最好读的一本文学书,你是如何看待哲学与文学二者之间的关系?

残雪:最好的文学一定要有哲学的境界, 最好的哲学要有文学的底蕴。文学作品的阅读带给我们肉体的敏感性,哲学则带给我们严密的逻辑性。而阅读我的这种极端的实验文学, 两种素质缺一不可。我的实验写作决不像后现代主义那样要抛弃理性,它反而是要在阅读实践中加强逻辑思维的训练。只有那种能够将逻辑推理贯彻到情感描述中去,并从中看出事物的图形来的读者,才有可能解开圣经故事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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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作品属于文学中层次最高的那一类

张杰:有评论家称您是“一位精神的独舞者,找不到舞伴,一个人在精神的舞台上穿着水晶鞋,一直舞蹈,停不下来”,但是,作家写出来的作品,总是渴望知音的。您如何看待自己与读者的关系?

残雪:我描写的虽然是深层次的人性和自然性,但这种创作离开读者,就不能最后完成和实际上存在。哪怕只有一位读者,这位读者也是我的创作所需要的。如果没有读者,这个创作就不存在了。必须大家跟我互动,它才存在。在阅读小说过程中,能自己跳起舞来,这是真读者。所以,说到底,我还很在乎自己的作品有没有读者。因为,没有相应的读者,我的作品就不能真正存在了。当然,我也在乎读者的数量,现在我的读者数量不够多。当然, 现在的读者也不算少了,按数量来说可能少一点,就全世界来说也不算太少了。我想,二十年以后应该会更多。我的愿景是,建构每一个自然儿女都能够在其中发挥才能和享受生活的世界观。我的作品只能是超前的。我考虑读者就是关注灵魂生活高层次的读者,我把我的作品看作灵魂行为艺术的展示,我愿意与我的读者共舞,而且我相信我的读者都是这个时代走在前面的、比较前卫的读者,他们未来有可能带动大批普通的读者,这是我的希望。

张杰:相较于其他通俗文化,纯文学的受众要少一些,而在纯文学中加入哲学更是曲高和寡的事情,你担不担心知音太少?

残雪:知音也许暂时少,但慢慢会多一点,况且我的门类本来就不应该是热闹的门类啊。我对读者有信心。

张杰:虽然您的小说不容易读懂,但一旦喜欢您的小说,就会特别喜欢。

残雪:确实。我的作品属于文学中层次最高的那一类,不容易读。读者要经过长时期的操练,要有经典文学与哲学的底蕴,还要感觉敏锐,善于思索,自我意识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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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已经是走在哲学前面的探险队

张杰:你是怎么看待传统与创新之间的关系?

残雪:我觉得继承传统只能通过再造或者重新创造的方法。创造出来的才是传统,因为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你说你是传统,他说他是传统,谁是传统啊?怎么能够肯定呢?这很难说的,过去了的就是过去了的,现在已经不是当时的那种环境了,很多东西都已经变了,你还说就只能是那样搞,不创造,就是被动地去继承一下,那是不行的。要恢复传统必须要创造,而文学在创造性方面是最好的途径。因为我们搞文学就叫做创造,通过创造把我们古老的文化再重新化腐朽为神奇,重新把它发扬。这是我的思路,跟我们国内的这些作家一般讲的那一套继承的思路不同。

张杰:通常意义,一般意义上、狭隘意义上的哲学,源头是在西方。你如何看待西方的文化?

残雪:西方的文化也算是伟大的文化了, 但那种精神的东西它已经搞了几千年,已经搞得非常高级了。但是我认为,我把它那一套学会了之后,我自己感觉到对它的不满,而且是越来越不满了,尤其后阶段,到了我五十几岁的时候。西方文化还应该可以继续发展,而他们也没有再发展。他们后来的哲学也像我们这里一样,都只是继承和守成,就不再创造,完全不再发展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发展了似的。西方文化现在就是这样一种氛围,这是我的感觉。西方文化恐怕再往前发展的话,就需要跟中国的文化结合起来,才可能有一种飞跃。但不是像我们这里的人所说的,把我们已有的文化传统拿出来卖一下,搞一点“乡土特产”就可以达到这种东西。我们必须先到西方文化那边去,去理解它,去学会它的那一套思维方式和思维工具。这也就是我的做法,即用西方的工具来开垦我们几千年的文化土地。学会了西方那一套以后,然后我们自己作为中国人,我们的体验,包括我们的日常生活,所有的这些吃饭、穿衣、外出、交朋友、搞关系等等,都跟西方是完全不同的。然后把它那一套学会之后你就会发现,假如把我们的这些传统的东西加以改造的话,相对西方会有很大的优势。但现在还不能说,因为还没做出来。我还没看到哪个作家做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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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萨特的看法是完全相反的

张杰:您的哲学思想,能大概概括一下吗?

残雪:在以往的西方哲学主流中,物质、感性总是处于精神之下的次要地位。我则呼吁,被压制、被遮蔽的物质要崛起,与精神互相融合,平等地合二为一。但要注意,我说的物质,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机械意义上的物质, 而是精神化的物质。物质与精神,事实上是一个东西,物质就是精神,精神也是物质。两者互相斗争、融合、勾连。两方面都是绝对的。这就是我的宇宙观,西方把精神的那一维已经搞到了顶点,但是物质这一维还没有起步,所以我们处在这个历史的关头了,就是我们古老的文化在这个历史关头面临了机遇。这是我自己认为的,可以把物质这一维开发出来。物质处于劣势,是因为它不能说话,要通过精神说出来。我这么多年向西方学习,搞试验小说三十多年,对此深有体会。我认为,在伟大的文学作品中,都看出肉体或者物质的图像。

张杰: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定的一些美学框架,你觉得你在文学上的美学框架是如何形成的?

残雪:我一直在用作品建立我的美学,现在差不多快成功了。我所强调的,就是一种以生命体(而不仅仅是纯精神)为主宰的美学。我要以这种东方的物质性审美同西方的精神之美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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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刻是要有内心和灵魂冲突的极致

张杰:你觉得国内现在的创作环境和80年代相比如何?

残雪:现在的创作是普遍庸俗化、肤浅化,看不到什么希望。肤浅化是像三国一样讲故事,讲得大家高兴死了,看过之后却什么都没有。深刻是要有内心冲突的极致、灵魂冲突的极致,是经历了那么多丑恶,仍然看到了人性的希望。

张杰:你说你的小说是写给年轻一代,你具体希望传达给年轻一代的品质或者思想是怎样的?

残雪:我对年轻一代的期望是克服自身惰性,认真地生活和创造。如今不少年轻人不爱读书,搞得跟文盲一样,既没有中国文化也没有西方文化,却遭遇了一个释放所有恶的时代。大家都追求捞一把,你坑我,我坑你,中国传统文化所有的恶的极致都释放了。二三十年后,当大家钱赚够了,却不相信人性的理想,没有一个精神支柱,必定会感觉到虚无, 陷在欲望里出不来,就是毁灭。因此一定要读书,自己教育自己,学会认识自己。唯有如此,你才可以在遇到困境时,知道如何选择,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怎么做。

张杰:在你的小说里还是有很多现实性的因素。你以怎样的方式关注社会现实?

残雪:我比谁都关心现实。我就是老百姓,我天天看报看网络。

张杰:总体来说,你对世界的看法是偏向悲观还是乐观?

残雪:我的世界观是提倡热爱物质生活,也就是日常生活,所以非常平实朴素,既不像一些西方人那样悲观,也不像中国古人那样逍遥,而是投入生活,认真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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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青年作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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