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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飞行(焦冲)

 储氏藏书 2022-10-24 发布于湖北

焦 冲

考上师范那年我周岁十七。八月底的一天,父亲带领我骑行一个多小时,抵达了那所中等师范学校。在报到处办完相关手续,领了被褥和暖壶、洗漱杯等用品之后便往男生宿舍楼走去。我踩着父亲的影子,紧紧跟着他,他的步伐亦有些拘谨,不像平常走在乡间土路上那么自在,在并不高的楼宇夹击之下,整个人似乎缩小了。初秋凌厉的阳光将他身上的国防绿套装刺得发白,显得更加敝旧,肘部磨出的小洞犹如一只独眼随着他的摆臂不断窥视着,仿佛看出了我内心的茫然、忐忑,以及对未来的莫名恐惧。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如此之远——其实不过五十多里地——但在这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兰泉河,即使初中三年也没有住过校,没有长期离开过父母。尽管我曾梦想过上大学或是在大城市工作,但一直以为那是遥远到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从未意识到它会随着年龄悄然而至,甚至让我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宿舍在一层,朝阳的房间,共八个床位,我在挨着窗户的上铺。有四张床已铺好,两个人正在玩象棋。父亲问他们来自哪个镇,得知都是自己坐公交车来的之后,便对我说,看看人家,就你还要大人陪着。我一声没言语,默默地整理被褥,像妈妈教的那样抻平床单。我回去了。父亲站在窗前抽完一支烟,并不看我,用后脑勺对我说。我下床穿鞋,刚出宿舍楼,他驻足道,别送了,和同学们好好相处,别闹矛盾,响快点,别总扭扭捏捏的。我答应一声,停住脚步,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赶紧往前跑了几步,站在墙后探头搜寻,那一瞬间我很想冲上去,和他一起回家,哪怕一辈子做个土里刨食的农民也心甘情愿。可我深深明白,我不能。那么做一定会伤透他的心,而且少不了一顿连带控诉的打骂,说不定父亲再也不认我这个儿子,毕竟他刚刚为我交了一万多块的学费和住宿费;毕竟让我考上师范毕了业在老家附近当个老师是爸妈最大的心愿;毕竟他一生气了就会说我是个讨债鬼,是他上辈子造的孽。既然如此,我不明白他为何要结婚,还要把我弄到这个世界上来,但我没敢问过。

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宿舍,这完全陌生而又毫无新鲜感的氛围令我手足无措,几近窒息,只得回到床上,每个动作都轻得像在拼命证明自己不存在。幸好那两个人正杀得难解难分,并未注意到我,倒让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望着防盗栏的影子印在白色水磨石的地板上,一只苍蝇停在那搓了半天小手,随后飞了出去。哎,它比我自由。我躺下,闭上眼,想象着此刻身在兰泉河边,夹杂着植物和水气的凉风不时扑过来,面前仿佛挂了花骨朵穿成的帘子。在我身边,还有那只被我一手养大的土狗小黑。它和我一样,闭着眼,微微抬起下巴,翕动鼻头,用我不具备的敏感感受着大自然的馈赠。流云、天光、树影投射在平静的河面,天、地、人融为一体,我仰面倒在草丛中,望着印在澄澈天空上的繁枝茂叶,犹如瓷器上的图案。当我全身心地投入于此时,对大自然的爱与另一种不可告人的感情交融在了一起,那就是对文学的爱。每次语文课本一发下来我就会迫不及待地读完,我要在老师和同学读到那些文章之前抢先享受它们。当我上到五六年级时,课内阅读已无法满足我,只能在私下里关注和寻找着一切有字的东西,除了家中有限的几本杂书,就连表兄上高中时的语文课本、租来的武侠小说,表姐买的言情小说也被我偷空看了一个遍。

你们还下呢,该吃饭了。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遂起身歪头,和怀抱篮球正进门的男生四目相对片刻后,旋即各自移开。他的目光逡巡片刻之后落到棋盘上,而我还在偷偷观察着他,我不明白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他的眉毛漆黑如墨,睫毛密实修长,眼睛恰似微风拂过的湖面,闪烁着少年独有的纯洁,嘴边一圈淡淡的绒毛,衬得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更加白皙。他将篮球放置床底,双手攀住床沿,利索地翻身上床——原来和我相对的铺位正是他的。他问我,你刚来的?家哪里?我说,临溪。他说,知道,西边,没去过,我杏花峪的。我哦了一声。他又问我的名字是不是床沿上贴的那个,我说是,这时我想起来他的床沿上贴的名字是苏晓辰。他脱下衬衫,腰身颀长,小腹微凹,肚脐稍稍向外凸出,腹部两侧随着他的动作而隐约浮现的肌肉仿佛鲨鱼的腮。

换上T恤后,苏晓辰问我,吃饭了吗?我说,没有。他说,走,一块去。下棋的两位终于分出胜负,于是四个人一起。还没到正式开学的日子,食堂里人不多,摆着很多长条桌,却无椅子,只能站着进食。我打了二两米饭和一份西红柿炒鸡蛋,花了两块五,他们三个要的都是肉菜,米饭也比我多吃了一两。这是我第一次和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后来就再没有过,一是我不太习惯在很多人面前吃饭,二是我后来几乎不再吃菜和米饭,只吃一块钱三个的白菜肉馅包子,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寒酸。这么做是为了省下钱来买书,因为父亲并不愿意让我花钱买小说,他觉得那是瞎花钱。上师范的那三年,我每个星期只吃一顿米饭和菜,其余几天的午饭都是包子,这样每个月能省下三十多块,可以买上三本砖头厚的盗版书,比如《张爱玲文集》《萧红全集》《三毛全集》《庐隐文集》等,上面的字密密麻麻,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纸张又薄又囊,还经常出现错别字,我却如获至宝,看得津津有味。

吃过饭,苏晓辰提议转转,当作提前熟悉环境。在途中,我们遇到了另一位舍友,遂五个人围着校园绕了一圈。校园不大,总体分成东、西和中间三个区域,从南到北依次排列:教学楼矗立在正中间,正对着学校南门,食堂在教学楼北边,中间隔着花园和一块空地,空地上正施工,在建的是一栋多媒体教学楼,在我上到二年级时投入使用,里面包括图书馆、实验室、微机室、阶梯教室等;男生宿舍楼在教学楼以西,往后是几排平房,住着拉家带口的职工,其间还有澡堂;女生宿舍楼位于教学楼以东,其后为空地,接着是一栋住着单身教师的老楼,然后是篮球场,如果不是太冷,我买了午饭后都会来到这里吃完,那个时间段没有人打球。除了这些建筑,南门东侧还有一栋办公楼,男生宿舍楼前面有琴房,那是音乐特长班经常活动的地方,只有每周三晚上我们班才会去练琴。操场在所有建筑的最北面,四百米跑道,主席台坐北朝南,每天早上七点学生们都被拉到这里跑步,开始枯燥、规律的一天。

学校实施的是封闭式管理,乏味、无聊成为集体生活的基本调子,所有学生每天穿着一样的衣服,做着同样的事,说着同样的话,开着同样的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比生活本身更加没意思。最初的几个月,我曾不止一次在课堂上计算着在这里要度过的真正时间有多少,还剩多少日子毕业,还要忍受多久煎熬,最后得出并不算太精准的答案,那就是除去寒暑假和周末,每年的在校时间大约为两百天,三年则为六百天,实际上还不到两年,这么一想,终于有了一点盼头。与此同时,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老师们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毕了业,不出意外的话,我也要当老师,而且我根本比不上这里的老师,我能教的多半是尚未懂事的小学生,顶多也就是正值叛逆期的初中生,一想到此,更觉没劲。因此,入学没多久,我在心里已暗暗修改了人生目标,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我的目标,那只是父母的期望,他们觉得当老师虽然赚钱不多,但至少稳定,算得上铁饭碗,关键是我不用上高中考大学,再花他们的钱,父亲让我上师范的初衷就是早点赚钱,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人穷志短,见识也短,没办法,我并不怪他们。然而,不当老师又能做什么呢?我搞不清想要什么,可是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而这时,集体生活开始在我面前呈现出险恶、丑陋、动物性的一面,甚至令我难以招架,萌生了退学的想法,根本无暇顾及所谓的梦想。多年后,回过头来冷静地审视,其实那些根本算不上什么,说白了就是人际关系和一个人如何适应新环境的问题——当然,挺过来的人都会云淡风轻;至于没挺过来的人,很可能生命到此结束,也可能选择了另外一条路,而那些经历则成为他多半生都难以解开且不愿触碰的心结。

到宿舍最晚的三个人皆非本县人氏,分别来自唐山市区和迁安、迁西两个县。之所以在开学之后一个多星期才入学,是因为他们靠的并非考试成绩,而是家里托关系进来的,据说每个人花了五到十万块不等的所谓助校费。当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时既错愕又像吃了苍蝇般恶心,就像很多年后得知一些文学奖的内幕和某些刊物刊发关系稿时那般义愤填膺,其中又有深深的失望和沮丧。这所师范学校虽非名校,但在本县来说仅次于重点高中,我记得比我少了零点五分的女同学就没有被录取,只能上普通高中。和这几个走后门来上学的人相比,命运对那个女生来说岂非太不公平?当时的我还是太年轻,并不懂得人类社会看似文明,其本质还是丛林法则,只不过权力、金钱和计谋顶替了蛮力。

尽管那时的我尚不谙世事,阅人有限,但见面没多久便感觉到这几个人非我族类,直白地说,他们属于老师们嘴里常说的差等生,却又与乡下的坏学生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们的坏与恶因为有资本做后盾而更加彻底,并无半点乡下坏学生骨子里的胆小和善良。这三人自从入住那一天便开始拉帮结派,兴风作浪,最后甚至逼走了老六——当然,老六转校也是因为他一直想上高中,考大学,但这三个人的行为明显让老六坚定了转校的决心,对这里再不抱有任何期望。

老二至老四虚岁皆为十八,其中我生日最小,排第四;老三来自迁安,比我大两个多月,家里有矿山;老二是迁西的,父亲为中学教师;来自唐山的那位据他自己说比我们都大,具体年龄几何我们不清楚,也不感兴趣,反正他看上去确实老成,不只外貌,在待人接物上亦如同社会人一般市侩,城府又深,他爸在当地教育口工作,可能打他从小开始就为他树立了逢场作戏八面玲珑的榜样。老五至老八虚岁皆为十七,父母差不多都是农民,或是兼做小买卖,养猪养牛等副业;苏晓辰排在老五,他爸是个菜农,同时养着十几头猪;老六他爸在村里当会计;老七的老家位于本县小有名气的小商品批发市场,他爸租了摊位卖服装和床上用品;老八的父亲除了种地,还有一辆面包车,一有空就跑到县城边上拉活。总的来说,他们的家庭条件都要比我强,我爸做过很多小买卖,但不管做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折腾来折腾去,没什么积攒,就连学费还是跟亲戚们借了五千多才凑足。

每晚熄灯之后,宿管会干部举着手电筒从门窗往里照,或是推门进来,扫射一圈显显威风再出去。教导处主任老吴每周不定哪一晚会查宿一次,主抓夜不归宿者,一旦发现即会视情节严重程度给予警告或记过处分。等到查宿结束,老大就会像吃了兴奋剂似的大声说笑,多是和老二、老三瞎聊,偶尔也会有其他宿舍的人过来与其侃大山,不管是谁,那些人在我看来和老大都是一路货,事实上也是如此,他们都是靠关系花钱进来的。如果当天没有话题性事件发生,那么好看的女生以及她们的八卦是他们最喜欢聊的,在我看来,那些所谓的八卦多半不是真的,除了道听途说,更多的来自男生的意淫。在荷尔蒙的驱使下,这几个毫无经验的性饥渴于黑暗中尽情释放心底最肮脏最下流的欲望,三句话不离生殖器,听上去很像在朗读黄色小说。我非常讨厌他们的聊天内容,即使有些并不低俗,是很正常的男性对女性身体的评价与渴望,比如谈论某个女生的脸蛋、胸和屁股,我亦觉得刺耳。班里确实有几个女生长得很漂亮,可我一点心动或是性冲动都没有,并不想与她们发生亲密接触,说说话倒还可以。我想可能是我情窦开得比较晚,或者我是个崇尚精神恋爱的人,毕竟我看的小说里很少有直白、露骨的性描写,即使有亲热行为,也是唯美的,适可而止的,顶多舌吻,往下就是省略号,或是直接跳到了窗外的月色。

老八是宿舍长,那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加上他年龄最小,除了传达学校或班主任的意见外,其他事上没人听他的,但我们这几个本县的至少不会故意和他对着干,不像老大、老二、老三根本不拿他当回事,甚或以给他难堪当乐趣。对于老大在熄灯之后无所顾忌的说笑,老八曾以宿舍长的名义强烈谴责过他,让他不要打扰其他人,老大却像没听见一样,或者一副无赖的口吻道,我乐意说,高兴说,关你妈逼事,有能耐换宿舍,没本事就忍着。老八曾带着我和老六向班主任反映此事,班主任觉得这根本不算事,人的性格不同,成长环境迥异,住在一起难免摩擦,属正常,他认为他最好不要干预,任其发展,慢慢磨合为好,就像摄影师记录蛇吞青蛙,老鹰抓兔子,狮子围攻大象差不多,不能人为打乱动物界的规则和秩序。班主任又说,这也是为了锻炼你们,以后到了社会上,什么样的人遇不到?到那时还有谁帮你?最终都要靠自己面对和解决,现在正是锻炼的好机会。他说得头头是道,已然把我们当做成人来对待,从长远看像是为了我们着想,实际上我觉得他亦对那几个纨绔子弟有所忌惮,并不想掺和学生之间的矛盾,毕竟无论他管不管,工资都那么多。

这世上有些人注定混不到一块,尤其是在年少轻狂的时期,他们天生气场不合,见面即横眉冷对,剑拔弩张,且没有调和的余地,不管相处多久也不可能接受彼此。老大和老六之间便是如此:老大瞧不惯老六身上的穷酸气和勤奋向上;老六对老大的骄横和玩世不恭嗤之以鼻;老六瞧不惯老大身上的粗俗、世故和卑鄙;老大对老六的桀骜不驯、宁折不弯视如敝屣;老大视老六为眼中钉,逮到机会便寻衅滋事,欲除之而后快;老六与老大针锋相对,毫不妥协,从不向所谓的恶势力低头。虽然我也看不惯老大的所作所为,可像我这种心性敏感,从小就被长辈教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是永远不可能在别人遭到羞辱时为弱者挺身而出的,至多也就是离开现场不看热闹,并庆幸不是我。老大与老六之间的战争终于在一天晚自习之后,由于老六不小心踢倒了老大的暖壶而爆发,没吵上两句,二人拳脚相向,招招直逼对方要害,似乎有着深仇大恨。表面上这是两个人的矛盾,实际上是两类人抑或是两个阶层之间的冲突。没有人敢劝,都怕被误伤,直到宿管会的几个干部闻风过来才将他们拉开,而好巧不巧,那天正赶上老吴在宿管会开会,便将他们带到办公室,直教育到十二点才放回。结果,两人受到了“警告”,红纸黑字贴在教学楼的大厅里,以儆效尤。那晚之后,老六转去了本县的普通高中,以期实现他上大学的愿望。

老六走了以后没多久,老大逐渐将消遣对象换成了我,像他这种没什么精神追求的庸人会比葆有长期爱好的人更容易无聊(假如学校允许学生吸烟喝酒和谈恋爱,也许他不会将过剩的精力放在舍友身上),必须借助耍弄他人获取成就和满足感,填补空虚。他对待我的方式,与对待老六截然不同,表面上客客气气,甚至还带着一丝尊重,但这都是为了让我放下戒备之心,当我在他的诱导下说出一些真实想法后,他便马上换成另一副嘴脸,联合老二、老三进行嘲笑,且将其当成话柄不时提起,甚至在其他同学面前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这对我而言无异于公开处刑,让我无地自容。看清了他的真实用意后,我对他便总是冷冷的,他再跟我搭讪,只简短且谨慎地回答,同时减少与他同处一个空间的机会。除了睡觉,其他课余时间我尽量不呆在宿舍,因为除了上课、吃饭和打篮球,他多半在宿舍里与其他人侃大山。下午两节课以后便是自由活动,我一般都在教室里看书,晚自习之后到熄灯之间有四十分钟,我则到操场遛弯,直到还剩十分钟熄灯才回去洗漱。在黑暗中,老大亦不放过我,常常跟我搭话,我一般都是回答几个字后便假装睡着,次数一多他亦觉无趣,便不再搭讪。

入学不久,负责主编校刊《春草》的师兄和师姐便在新生中进行了征文,以发现所谓的文学人才,我是班上唯一被选入的,不过几乎没有人注意,倒是校广播站选用我的稿子常常引起同学们的艳羡,那是因为会有物质奖励,比如一袋洗衣粉、一瓶洗发露或是十块钱等。但事实上我更看重小说,而非心灵鸡汤式的广播稿。有天晚饭前,在操场遛弯时遇到了班花孙晓梅,她说我发在校刊上那个小说写得很好,问我里面的人物是不是有原型,又是如何从生活真实转移到艺术真实的。她是第一个和我聊到小说的人,我差点儿将其引为知己,不过很快我就发现其实她的鉴赏水平并不高,看的多是席绢、亦舒、张小娴等人的言情小说。可我不好拂了她的热情,在她一脸虔诚,甚至带点崇拜的语气跟我请教、探讨时,即便我对她所看的东西不屑一顾,还是诚恳地跟她交流自己的想法,并试着给她推荐一些名著,比如《简爱》《呼啸山庄》《飘》等。读完《简爱》后她发现琼瑶的《庭院深深》差不多照搬了这部名著,于是欣喜地告诉了我,我不知天高地厚,好为人师地给她分析了这两部作品在思想深度上的高低优劣,她对我露出了膜拜的神情。

我和孙晓梅关于文学的交流,持续了月余即被老大发现,并使用武力进行了干涉。他对孙晓梅曾多次公开表示过好感,搞得连外班的一些人都知道。在我看来,始终是他一厢情愿,对方对他不仅没那个意思,甚至存有反感。老大自诩为本班第一美男,其实根本不够格,顶多也就是五官端正,苏晓辰才是被女生公认的第一帅哥,甚至放眼全校都排得上。老大认为孙晓梅迟早会被他得手,倒不是靠他的苦苦追求和真诚来打动她,他的自信多半来自家世的加持,像他那种从小顺风顺水想要什么基本都能得到的人,在潜意识中早已把爱情、女人当成了物品,根本不懂得尊重和两情相悦。他对孙晓梅采取的进攻方式和当时热播的台湾偶像剧《流星花园》中的道明寺差不多,只不过他更加霸道、蛮横。孙晓梅对他似乎从未明确表过态,不拒绝也不接受,三年后当我们即将毕业时,她告诉我她其实很怕老大,她觉得此人极端、变态,她怕一旦明确拒绝,后果不堪设想。老大嫉妒心极强,每一个同性在他看来都是他的情敌,他巴不得这世上只剩下他和孙晓梅两个人,但即便那样,我觉得她也不可能真心喜欢上他。当他遇见我和孙晓梅在操场上散步并相谈甚欢时,登时醋意大发,认定我在抢他的女人,是故意拆他的台,给他难堪,于是不由分说便对我拳脚相向。我打不过他,亦懒得和他解释,他的愤怒从侧面证明了他的自卑,这竟让我心生几分得意,看来果然每个人都有弱点。孙晓梅赶紧拦住他,并让我迅速离开,我瞪了老大一眼,转身走开,他还在背后像只疯狗似的骂骂咧咧。

老大又有了理由对我处处刁难,或是暗地里使坏,比如破坏我叠好的被子(被子叠得如果不接近豆腐块会被扣分,所扣分数一旦达到或超过五分,将会影响饭卡里每个月四十五块钱的补助),弄坏我的暖水壶、刷牙缸等,这些我都没有计较,即使知道是他所为却由于经常不在宿舍而缺乏证据。后来,他又联合宿舍内的其他人孤立我,妄图将我变成空气,这一点我倒不怕,如果可以,我真愿做个透明人或是隐身人,一整天不和人说句话我亦不会觉得寂寞、孤独。从小我便内向得很,未开口先脸红,形式做派和女孩子差不多,上到初中时,由于自己刻意纠正,才终于摆脱娘娘腔的气质,看起来和大部分男生一样“正常”。然而,我很清楚身体里住着一个细腻、敏感、温柔、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在我独处时,“她”会跳出来,像释放了真正的自我,比如看书看到动情处无所顾忌地流泪,见到盛放的花朵会凑到跟前贪婪地深吸,和狗、鸭子、爷爷养的毛驴说话。总之,我不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在不需要与人交接的场合,连汗毛孔都是自在的,整个身心充满了生命的欢愉。

好容易捱到暑假,我暂时忘记了学校里发生的一切,像从前那样彻底放松,过了一段安静、美好的时光。转眼已过处暑,早晚时分天气已显凉意,距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心弦渐渐绷紧,犹如就要赶赴刑场般焦灼,难受。终于到了返校的日子,我和两个本镇的同伴骑车前往,到达时四点多。鼓起勇气进了宿舍,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绝望、无助顿时攫住了我,犹如钉在了耻辱柱上。观察其他人的铺位,应该都返回了,但没人在,这一天尚能自由活动,多半去了外面逛街。我站在窗前,望着来来往往的同学们,有的拿着食物,有的打了开水,皆有说有笑,面色从容,俨然从暑假的日子里无缝衔接到了校园生活,我搞不懂为什么他们能在这里自得其乐,难道只有我一个人难以融入其中,无时不刻不在渴望逃离樊笼吗?我刚想脱鞋上床,可解鞋带的手突然停住了,暑假之前发生的那件事再次涌上心头。

在宿舍内,我始终放不开,就连上衣也从未脱过,天气炎热时也只是到水房里用湿毛巾擦擦,可其他男生都裸着身子或是只着内裤,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甩着胯下的“那一根”大摇大摆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每见此景,我都低着头走过,羞于对视。某天熄灯之后,另一个宿舍的人过来找老大,三个人边抽烟边聊女生,聊着聊着,话题转移到了男生和性器官上。老大突然将矛头对准我,你们谁见过老四脱衣服?几个人纷纷应和,没见过。老大起身,走到我床边,手伸进被子里,轻佻地说,你不会是个娘儿们吧?他的手摸到我的大腿,我不能再装睡,抓住他的手往外拽,并道,滚!老大用力抓着我的腿,道,让我们验证一下,你要是男的怕个啥?这时,其他几个人也凑过来道,对啊,都是男的,看看怕啥?他们掀开被子,按住我,强行除去我的背心和短裤,好多只魔爪在我身上肆意地游走和抓弄,我像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动物徒劳地挣扎着。黑暗丝毫没有减少屈辱感,那些假装安静的舍友一定睁大了眼捕捉我的丑态,也许明天全班的男生甚至某些女生都有可能知道这件事。我闭着眼睛,放弃了抵抗,我知道我无法逃脱,屈辱在我全身的每一处蠕动。

谁能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第三次呢?我还能忍受多久?也许等不到毕业我就会不堪身心压力而成为疯子吧?想到这儿,我打了一个冷战,拎上尚未解开的行李,迅速出了宿舍,义无反顾地来到车棚,将行李绑好,出了校门,朝着家的方向卖力地骑行。太阳西沉,天边只剩一抹残红时,我到了兰泉河边,随着离家越来越近,我犹豫不前,后来干脆停下来,一个人坐在岸边望着暮色中反光的河水。爸妈见我回来,我该怎么说呢?难道就说我不上了,从此辍学当个农民?那么以前的披星戴月日夜攻读岂非前功尽弃?那么多学费岂非白花了?爸妈一定会追问原因,我又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我在学校受欺负,无法适应学校的生活吧?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又能忍了一个学年?我该如何解释学校里发生的一切,让他们体会到我度日如年的感觉呢?我能想象到父亲失望而愤怒的表情,能想象到他对我破口大骂,且少不了一顿痛打。夜色渐浓,透过树林能看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亮起了微弱的灯火,遥远如星辰。来自父亲的打骂我能忍受,但我不能辜负他们对我的希望,更不能让他看不起我,如果我真的就此回家,只要他活着,我将一直抬不起头,这将成为我一生的污点,时不时被他念叨。我想起了从小到大与父亲发生过的冲突,想起他曾撕毁我喜欢看的小说,骂我是个败家子、窝囊废,那些拳头和巴掌落在我身上的痛感记忆犹新,那些伤害自尊的话语犹在耳边……我缓缓起身,调转了车头。

将来我肯定不会做教师,要离家远远的,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心里有了想法和目标,眼前的生活便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实际上是我找到了与老大等人的相处方式,他们似乎也厌烦了与我敌对,发现我其实大有用武之地,比如替他们写作文。让他们将我的作品占为已有我自然不愿意,但这也算是展示才华的机会,文选课老师喜欢让我们写作文,每一篇的评语皆极其认真,因此为了让他多看多评我写的东西,我可以不计较名分,违反规定。另外,多媒体教学楼已投入使用,五层楼的一半空间皆为图书馆,书架鳞次栉比,文学、科学、自然等书籍门类众多,亦有各种期刊杂志,我再不用花钱买书,下午两节课后便直奔图书馆,不到关门不出来。这里安静,有秩序,充满淡淡的书香,眼睛累了,只要抬头往窗外远眺即可休息:近处田野绿树,远方青山如黛。楼下挨着篮球场,偶尔传来叫好声,那个周三下午的加油声和喊叫格外激烈,竟然让我中断了几次阅读,不得不向下探望,才想起这两天学校正在举办篮球赛,那些声音多半来自拉拉队。我向来毫无集体荣誉感,因此并不关心谁输谁赢,却没想到有个人迫使我关心了这场赛事。

当天晚自习之前,文学社的主编过来找我,我与他正在门口谈笑时,从此经过的一个女生忽然气势汹汹地上前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个嘴巴。毫无防备的我被打得眼冒金星,既愤怒又莫名其妙,定睛细看时发现并不认识此人,她却咬牙切齿道,我让你笑,再笑一个我看看。我抬腿踢她,质问她为何打我,她却不再解释,和我扭打在一处,但很快便被周围的人拉开。教室内的同学们听到了喧哗后遂一窝蜂跑出来,有同学认了出来,那个打我的女生来自五班,名叫张国菊。下午的篮球赛上,我们班的女生赢了她们,做为体育特长班却没拿到冠军,不得不说很没面子,从而导致她一直气不顺,刚才路过时见我在笑,以为在嘲笑她,为了泄愤便对我大打出手。如果不是这档子事,我根本不知道篮球赛上谁输谁赢,对我而言,她的行为可笑而荒唐至极,即便为了维护最可贵的东西——尊严,也犯不着动手打人,何况是根本不值一提的“班级名誉”,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有何意义?她和我的价值观明显不在同一轨道,我实在懒得理她。因此当原委在教导处主任老吴那里弄清楚,她也跟我道了歉之后,我本打算就此了事。

但以老大为首的男生们不同意,他们觉得我被一个女人打了是很丢班级面子的事,必须要大闹一出,给对方点教训尝尝,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老大对这个张国菊比较了解,他们来自同一所初中,据说她爸就是那所中学的校长,仗着发育好,比同龄女生身材高大且长得漂亮而不学无术,经常打架斗殴,俨然一个小太妹。因身高优势,擅长多种体育运动,再加上她爸在背后活动,文化课很差的她才得以成为本校特招的体育特长生。当晚在宿舍内,老大等人撺掇我明天就去医院检查,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过那个没教养的野丫头。我说,算了吧,我没事,就当时脸火辣辣的。老大道,兴许有内伤,不检查不行,过了这时候你再出现症状,她就耍赖不管了。老二道,对,赶紧照个片子去,花她几个钱也算是报了仇。老大道,你要不按照我们说的做,就滚出去,别跟我们住一块,说出来丢人,一个老爷们哪能那么窝囊?我不知该如何作答,迷迷糊糊中睡去,到了后半夜突然醒来,翻了个身,再也睡不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还没睡着?苏晓辰低声问。我嗯了一声。他说,你就按老大说的做吧,那女生不差钱,讹她几百几千都不成问题。我实话实说,可我良心上过不去。他道,对待那种人就得心狠,她可不会替你着想,你越老实,她越认为你好欺负,让她出点血,她倒敬你是条汉子,不敢惹你。我怀疑道,真的吗?他嗯了一声,世道就这样,再者,你不这么做,以后还怎么在宿舍立足,同学们会怎么看你?很明显,这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事了,这关系到名声和班级荣誉,就是班主任也不会就这么算了,你瞧着吧。没想到问题会这么复杂,看来我还是涉世未深,太过单纯。可苏晓辰比我年龄还小,怎么会懂得这么多人情世故?别看他平时不言不语,和谁都是不远不近,从不站队,却与各种人处得都不错,老大等人从来没有刁难过他,和他说话都是客客气气。这小子真不简单,不可能只因为他长得好看,但这也算个原因,毕竟人们都是先看脸的。这不禁让我对他存了几分好奇,可顾不得细想,还是先把眼下的事解决了更为要紧。

果然不出苏晓辰所料,班主任得知后马上带我去了医院,拍过片子回来,他领着我进了老吴的办公室,将报销单放在老吴面前。老吴看了两眼,不悦道,什么意思?班主任道,医院的检查单,你让张国菊报销一下。老吴道,不就打了一下吗?至于上医院?班主任道,孩子挨了打当然要检查,作为班主任我必须这么做,这不仅是为了孩子,也是给他爹妈一个交代,万一打出什么毛病,人家找到学校来怎么办?老吴道,哪那么娇贵?不就打个巴掌吗?班主任道,你看着办吧,这钱她要是不花,就给她个“记过”处分,你找她商量一下,愿意档案里带着处分还是破财免灾。老吴道,没你们这么办事的。接着他又对我说,你昨天不是说没事吗?我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班主任道,昨天是昨天,今天他又觉得不舒服了。老吴哼了一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出了办公室,班主任对我说,别担心,过几天她肯定会把钱给你,不给也没事,我替你花也是应该的。我只得答应着,其实钱不算多,还不到五百,但对当时的我而言不是小数目。我不想欠着班主任人情,我知道他这么做也并非出于心甘情愿,主要是怕日后担责任,也怕被同事非议,事实上他对学生们并没有多么关心,发生这种事他在心里对我也是不满意的,可又不能有所表现。所以我是希望张国菊把钱给我,省得我再向家里要钱,我不想看父亲的脸色。悬心几个日夜后,终于在一天快下晚自习时,老吴将我叫了出去。在一棵银杏树下,我看见了张国菊,她早没了先前的嚣张,语气听起来很诚恳,又跟我道了歉,并拿出了五百块钱。我迟疑片刻,接过钱,支吾半天,竟然说出一声“谢谢”。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我家里不拿这五百块当回事,或是我自己能通过其他方式赚取这五百块,我一定不要她的钱,这让我于心有愧。很多年后,当我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说给母亲听时,她摸着我的脸,好像我刚刚被扇了耳光似的,心疼地说,你不该要她的钱,应该让她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你道歉,然后你再扇回去。

在这场无妄之灾过后,苏晓辰开始有意与我接近,仿佛突然发现了我的存在。之前他也会跟我说话,但少之又少,且都是类似日常问候的内容,我们像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人,毫无相同之处,根本不可能混到一块。起初,他主动向我请教如何把作文写好,其次还跟我讨教怎样对对联。学校有个名唤《两行文学》的楹联社刊物,我是编委之一,搞得班上好几个人都对楹联产生了兴趣,只因该社出刊较为频繁,且奖品丰厚。在我的指点下,他的一副楹联得了二等奖,奖品为一支镀金笔尖的钢笔,正合他的心意,因他的钢笔字写得好,经常被书法课的老师表扬。为表示感谢,他非要请我吃饭。我觉得没必要,可他的盛情难却,只得在某天中午时和他进了食堂里的雅间,吃了小灶。他要了三个菜,一直让我多吃,说我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在吃上绝不能亏待了自己,不能天天是包子,又说女生都喜欢高大的男生,像我这种矮小的以后不好找老婆。我纳闷他怎么会知道我每天都吃包子,难道他在暗中观察我?后来,每次吃午饭或晚饭,他都要拉上我一块去,渐渐竟成了习惯,在那么多人面前咀嚼我亦能面不改色,甚至饶有意味地观察着他人的吃相,写在习作中。体育方面我很差,中考时就因此拉低了好几分,而师范学校重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每个期末都会有不同体育项目的考核,这次是三步跨篮。体育老师示范了很多次,我不仅学不会,动作也不标准,手脚总是拘束着。苏晓辰便在课余时间耐心地教我,将每个动作分解开,让我一个一个地学,他要我完全打开身体,别怕做错,错得多了肯定能成功。在他的鼓励下,经过长时间训练,我终于能够一气呵成,动作流畅,姿势标准。一贯懒于运动的我不仅体会到了流汗的快乐,而且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发生变化,较之前开朗、自信了许多。

宿舍和教室内没空调没电扇,学校规定学生不能使用任何电器取暖、消暑或做饭,供暖也是十一月半才开始,这使得每年的七月和十一月前半个月比较难熬。第二个学年,我们换到了三楼的阴面,立冬过后,气温骤降,宿舍犹如冰窖。晚上一回去,迅速洗漱,穿着衣服钻进被窝,等到里面稍微暖和了再脱,有时干脆穿着秋衣秋裤入睡。寒冷甚至让老大等人失去了闲聊的兴致,其他人也不再串门,每个人都裹紧被子,蒙住头,变成蚕蛹。那个特别冷的夜晚,凌晨时分,我被冻醒,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是冰凉的,于是调整了睡姿。这时,苏晓辰探头道,咱俩一块睡吧,盖两条被子会暖和得多。我不置可否,像虫子似的动了动,心想,要进来就赶快,废什么话!他又问了一句行不行,我言不由衷道,床板禁得住两个人吗?他说,别乱动就没事。说着,他掀开我的被子,迅速钻进来,又将他的被子盖在上面。我们两个平躺着,一动不动,呼吸均匀而克制,只有手臂和腿隔着衣衫感受着彼此的体温。我没有睡着,我根本睡不着,我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静静地流淌,脑子里回荡着潮水般的声响,遥远而庄严地喧闹着,将我推向深深的海底。

暖气到来之前的那几个夜晚,我和苏晓辰都是这样度过的,等到其他人入睡,他钻进来,在别人醒来之前,他回到自己床上,这几乎成了我们俩之间的秘密。虽然每一次都在黑暗中进行,我内心却无比明亮,周身如同沐浴着神圣的光辉,细细的喜悦,小小的快乐在我体内颤动。很多年以后,我无意中看到一段话,大意是说男孩在童年或少年时期都会对比自己高大、英俊、成熟或者在某一方面颇有成就的同性产生崇拜、依赖的心理,在性心理没有完全成熟之前,少男对亲密友情和同性朋友的渴望甚至超过对爱情和异性的渴望。也许这只是一家之言,并无多少实验结果佐证,却和我当年的心境极度吻合。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从小就没什么玩伴,并且习惯了独处,搞得我身边的人和我自己都认为我是个孤僻的人,可仔细想想,其实每个人都需要朋友,需要倾诉,需要陪伴,需要付出和奉献,尤其在他尚未踏入社会,没有被各种各样的伤害和欺骗而关闭心门,相对而言还能得到较为纯粹的友情时,更该好好享受人与人之间最美好、最原始的情感交流——那无关性别,甚至无关欲望,更谈不到道德层面,只是两颗心灵在青春躁动之下的互相感应。

有了暖气之后,苏晓辰就再没有和我一起睡过。尽管暖气初来的那个夜晚我条件反射般在凌晨醒来,不停翻身,弄出动静,但苏晓辰始终不为所动,还发出均匀平和的鼾声,睡得像个心无挂碍之人。我爬出被子,探出上半身,在黑暗中盯着他看了半晌,之后重新躺下,在无奈中渐渐睡去。对于那几个晚上发生的事,苏晓辰不曾提起,甚至在我暗示时他也像是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仿佛不曾发生过,或是他已选择性遗忘。可我却对那些细节念念不忘,动辄翻出来咀嚼。我开始对他好,像女朋友照顾男朋友那样照顾他,比如得知他没有吃早餐就从小商店买来烧饼和牛奶放在他的课桌内,见他在课上偷吃,我便打心眼里觉得快乐;下午上课前还会将我本来要吃的苹果给他,看他吃的样子竟比自己吃了还要安心……有一次他感冒发烧,我出去给他买药,但出校门需要办的手续比较麻烦,我怕耽误他的病情,便在大家都上课时独自来到操场,有一面围墙旁长着几棵高大的槐树,稍作观察,见四下无人,我先爬上槐树,再跳至墙头,墙外有很多靠墙而堆的砖头,凭借它们就能下到平地,再来到城里买药,然后一刻不停地跑到后墙,返回校园,可谓神不知鬼不觉。买了药,又给他打了午饭送到床边,他起身,搂着我的肩膀拍了拍,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还是兄弟对我好。

苏晓辰恋爱了。一个深秋的下午,我在图书馆看书累了往远处眺望,灰白的天边悬着稀薄的铅色云层,远处的山头、近处的房子、树木和田野皆风尘仆仆,构成一幅沉默的素描。当我的目光在操场上扫过时,无意间发现了苏晓辰,正和一个女生并肩走着。稍微观察他们的步态、刻意保持的距离以及因模糊而暧昧的笑容,任谁都能看出二人之间的关系不简单。进入第三个学年之后,很多恋情浮出水面,因马上就要毕业,领导们在这方面已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作为过来人,他们也不想棒打鸳鸯,除非太过招摇者,对他们的权威构成了挑衅才会给予警告或处分。我石化在窗前,盯着他们。那个女生是谁我看不清,我也不关心她是谁,我那时对她只有羡慕、嫉妒和满满的恨意。可我很清楚自己对此无能为力,我向来都不擅长主动争取,何况这种事不是争取就能称心如意的。我只觉得心酸、绝望,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许久,我才转身回到桌子旁,继续盯着刚才看的那本书,把一个接一个词语塞进脑子里,只有这样我才能不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晓辰恋爱的事很快传遍了宿舍乃至全班,成为两三个星期内的热点,毕竟之前有过很多女生明里暗里朝他抛出橄榄枝,但他皆不为所动,导致很多人都想知道拿下他的女生到底何许人也。即使我一点都不关心,也能从他人的闲言碎语中拼出事件的原貌。那个女生是比我们小一届的学妹,家住县城,父母做五金生意,家里比较有钱,据说是她先追的苏晓辰。自从得知他恋爱后,我便一直故意躲着他,自然也不再一起吃饭,除了上课、睡觉时会见到,其他时间里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简单日子中,每日往返于宿舍、教室和图书馆之间。

图书馆藏书齐全,其中我最爱的是文学期刊和名著,逐期阅读的有《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大家》等,世界名著里除了《追忆逝水年华》没有啃完,其他基本都看了一遍。后来我尝试着写作,以童年经验为素材模仿迟子建的风格写了个中篇小说,鼓起勇气拿给文选课的曹老师。曹老师是一位文学青年,他的宿舍不大,却有一面墙那么大的书架,上面码放着满当当的书籍和杂志。看过我的小说后,他并没有给予过多的赞美,更多的是指出缺点,且真诚地鼓励我说,如果你真的热爱写作,那就要做好长期写下去的准备,保持阅读和写作的习惯,即使当不了作家,也能让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接着,他根据我的写作风格,给我推荐了李锐的《红房子》,不是小说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85年第二期的《当代》,不仅有《红房子》,还刊有《老井》。翻开泛黄的纸页,嗅着淡淡的霉味,我看完了一篇又一篇。此后,除了去图书馆,还会定期来曹老师这里借书、还书,他相继给我推荐苏童、迟子建、池莉、毕飞宇等50后60后代表作家,进一步拓宽了我的阅读视野,培养了我最初的审美意趣和文学鉴赏能力。

年少时精力旺盛得无处发泄,加之长跑成绩较差,为此我养成了夜跑的习惯,往往是两节晚自习之后,熄灯之前。操场四周黑魆魆的,犹如一座墓园,寂静使得心跳声和呼吸声以无比清晰的质感击打着耳膜,奔跑让我微微出汗,整个人放松下来,当我满身是汗,坐在台阶上休息时,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由于长期坚持跑步,使得我在期末体育测试中的成绩超越了很多男生,排在了第三名,连体育老师都惊讶不已。有一次我跑完步,坐在台阶上喘息,仰望夜空,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黑暗渐渐淡化,眼前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我无比熟悉却是第一次见过的面孔和身影:安娜·卡列尼娜扑在铁轨上之后脸上显出一丝悔意和害怕;为了给婴儿获取新鲜的牛奶,斯嘉丽·奥哈拉在手臂受伤的情况下,徒手制伏了母牛;简·爱拒绝了传教士圣·约翰,回到桑菲尔德庄园,和已经瞎眼的罗切斯特结了婚;罗密欧翻墙进了凯普莱特的果园,正好听见了朱丽叶在窗口情不自禁呼唤“罗密欧”……一个个为了追求自由、真理和幸福的小说人物在我面前生动地次第出现,他们那么高大、鲜活,而我仿佛被压缩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很难逃脱,也不想逃脱,反而非常享受。

沉浸在文学和自律的生活中,我渐渐忘记了苏晓辰,忘记了其他的烦恼。而这时他却和那个学妹悄无声息地分手了,这段恋爱只维持了不到一个学期。没有了女朋友,苏晓辰再次想起兄弟,又拉着我和他一起吃饭、逛街、去图书馆(他去图书馆主要看体育类和娱乐类的杂志),我给他打水、改作文等。这家伙和我重新热络起来显得特别自然,就像我没有因为他而难受过似的,事实上是他生性愚钝,粗枝大叶,从未注意到我在情绪上的变化,也许怪我掩饰得太好,致使我内心的百转千回只能是我的独角戏。我告诉自己要疏远他,和他在一起只会让自己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再起波澜,说不定会再次受伤,可当他天真无邪的那张脸面对我时,清澈的眼神里流露出平静而坚定的要求,那神情震撼了我,我变成了一只鼓,在他目光的敲击下发出了共鸣:我之前所受的委屈,那些无处投递的感情、那些夜里无声的思念和呼喊顷刻间烟消云散。我原谅了他,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他。于是我难以自拔,重新做起了他的兄弟。

到了次年五月份,大家都在计划着毕业后何去何从。我们是本校最后一届三年制师范生,从下一届开始便实行五年制,培养大专毕业生。这不是重点,要命的在于本县的这一届毕业生不包分配,需要自己找工作,并非本县不缺教师,而是财政紧张,发不出工资,很多学校都是一个教师负责好几科,即使找到也是代课老师,转正希望渺茫。而其他县市并不存在这种问题,依然像以往那样毕了业就能上岗,比如老大、老二、老三、张国菊等人,哪怕人家是花钱进来的,初中时文化课不及格,可前途却比我们光明得多。此消息实锤后,本县学生大呼不公平,怨声载道,可后来还是得接受现实,有门路的找门路,没门路的只能干着急。对此我毫无怨言,甚或庆幸,这样我就有理由不当老师,能够奔向心驰神往的远方——比如北上广深这些大都市,为了理想而打拼。年少轻狂也好,热血青年也罢,总之那时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很有些要跟命运做对的姿态。所以当苏晓辰问我毕业后的打算时,我说我想去北京,因为从县城到北京乘坐绿皮火车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是几个大都市中距离最近的。

你在北京有亲戚吗?他问。

没有。我稍感诧异,以为他是担心落脚问题,便道,我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北京很多招工的地方都包食宿,先找个杂工养活自己,等熟悉了北京,再慢慢找喜欢的、有前途的。

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苏晓辰泼冷水道,你知道每年的本科毕业生有多少去北京吗?一个中专生能找到什么工作?顶多也就是服务行业的,比如饭馆的服务生,甚至洗碗的。

你去过?我问他,还是道听途说?

没去过。他道,但我的亲戚还有朋友们去过,最后都回来了,没有文凭多半做个农民工。

我想起来了,他所在的镇子要比我老家的经济发展得好,那里的人头脑也更加灵活,去外地打工的也多,他们更懂得赚钱不易,而我们那个镇子上的人比较迟钝,有些人甚至安贫乐道,得过且过,比如我爸。成长环境的不同使得苏晓辰比我成熟、现实,很少情绪化和不切实际的想法。据他说,他和那个学妹分手的主因就是人家嫌他不懂得浪漫,加之学妹要比他晚三年才毕业,他觉得变数太大,于是分了也就分了。我便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最好是能找找关系当个老师。他道,不然这三年学岂不是浪费?不过我家亲戚、朋友之类的都没有教育口的,我正为这事发愁。

尽管我能理解,毕竟持这种想法的同学大有人在,却还是忍不住鄙视他的胸无大志,在我眼里,他应该不同于那些俗人才对。于是道,你就不想趁着年轻出去闯闯?你就甘心一辈子和小学生打交道?你真喜欢当老师吗?

既然你都上了师范,不当老师多可惜?哪有那么巧,正好找到你喜欢的工作。他带着宿命般的口吻平静地说,再说,当老师假期多,虽然发不了大财,可是稳定,不怕失业,我不像你那么有才华,我知道自己只能做个普通人,过平淡的日子。

可你不也没这方面的关系吗?到时候还不是得靠自己?我尽量引导他,还不如先到外面去碰碰,万一能找到合适的呢?

嗯,也只能这样,总不能在家待着。他搂住我的肩膀,咱俩一块去北京,有个照应。

尽管他这话稍显勉强,我还是为之振奋,像是打了鸡血,恨不得马上毕业。

六月下旬的一天上午考完了最后一科,下午举行了毕业典礼,明天就要各奔前程。毕业证要在一周后邮寄到各自的家,也就是说,这可能是我们中大部分人此生的最后一面。昨晚,以班级为单位开了告别班会,女生们合唱《千千阙歌》《萍聚》,哭得一塌糊涂,有些男生亦热泪盈眶。我没有掉眼泪,尽管想到三年来的点滴,也有感动之处,但更多的还是与某些人的瓜葛与恩怨。一想到马上就能永远与老大等人分开,离开这个禁锢个性的地方,我就开心得想要飞起。但在离开之前,我还得确认一件事,就是和苏晓辰的明日之约,可昨晚我一直都没能找到他,他提前离开了告别会,又不在宿舍和操场,等到早上我醒来时却睡在他的床上。我想问问他昨晚去了哪里,最终忍住了,想等到毕业典礼之后再说。

典礼过后,大部分人都怏怏的,纷纷回到宿舍,甚至连晚饭都懒得吃,似乎昨晚的仪式已透支了所有的热情和精力。这种状态有点像是把昨晚当成了世界末日,那种歇斯底里、酣畅淋漓,是以“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作为心理预期的。可到了次日,世界照常,一切如旧,当意识到还得活着,且要比之前活得艰难(因马上要进入社会,面对生计)时,便提不起精神,再想到昨晚的推心置腹,丑态百出,更觉无趣,竟有些无颜面对彼此。我却没这方面的负担,和宿舍内的几个人吃过饭,又在操场转了转,等到天黑时回到宿舍收拾东西。苏晓辰一直在,但因为有旁人,我不好问他,只想等到再晚点,单独叫他出来商量。可宿舍内又乱又吵,其他男生也在这里聚集,不是侃大山就是下棋打扑克,我喜欢清静,便出了门,想着一会儿再回来找机会。

初夏差不多是校园最美好的时节,气温适宜,树冠如盖,一切植物蓬勃向上,犹如刚刚在社会站稳脚跟的青年人,对未来充满理智的野心,连空气都充盈得气定神闲。接近农历月中,满月初升,栖息在树杈间,亮晶晶的光芒中带着淡淡的黄,将树枝映得像是浮在水中。我绕着操场走了几圈,月亮逐渐升高,愈发皎洁,将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照了出来。再过一会儿就该下晚自习了,我决定回去看看宿舍内的情况。穿过食堂一侧的小径时,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苏晓辰,见他往多媒体教学楼走去,遂跟上去,心想到了晚上这栋楼的大门会上锁,他去那里干什么呢?我暂时没有惊动他,而是悄悄跟着,才发现锁大门的铁链子过长,并不能使得两扇大门严丝合缝,稍微用力拉扯就能弄出很大的缝隙,足够一个不太胖的人侧身通过。苏晓辰就这样蹲下身进到了里面,我如法炮制,蹑手蹑脚随他一直上到五楼,来到图书馆对面的阶梯教室。这里能容纳二三百人,昨天的毕业典礼就是在这举行的。他进了教室,我跟了进去。月光如水,从落地窗倾斜而入,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空寂如坟场,椅背似墓碑一般整齐排列着。苏晓辰发现了我,他站在月光里,回过头,惊讶道,是你……怎么来了?一定是月光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勇气,那一刻我意识到我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他应该不会和我一起去北京闯荡。我走上前,逼近他,盯着他脸上的绒毛,在月光下有种婴儿的脆弱和稚嫩。我内心汹涌,似有千言万语,可舌头打结,张了好几次嘴,才道,我们哪天去北京?他说,对不起,我……他尚未说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地传来。

快躲到后面,桌子底下。苏晓辰的声音里混杂着紧张和慌乱,口吻像在下命令,带着一丝家长的权威,仿佛我是个多余的熊孩子,扰乱了大人的正经计划。他的神情令我感到失望,甚至有几分恐惧,仿佛他突然间变得陌生了。我只能迅速走到后排,藏身于桌底。少顷,只听一个女声道,你来多久了?苏晓辰道,没几分钟。女声接着道,我们宿舍还在玩,好不容易找了个理由才脱身。他问,没人发现吧?女声道,没有。他道,那就好。说到这儿,两个人暂时不再交谈,只有轻微的衣物摩擦和肢体接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女声听着怪耳熟的,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于是偷偷探出半个头,在月光的帮助下,我认出了那个女生——就是那个曾经打过我的张国菊。两个人正在卿卿我我,举动倒不算过分,也就是亲吻和抚摸,毕竟苏晓辰知道我在这里。他们俩怎么搞到了一起?什么时候的事?我瘫坐在桌底,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顿觉愧恼万分。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承认,我的戏份其实早就完了,是我非要给自己添加戏码才导致这种状况的发生。

张国菊说,今天我爸给我打电话了,你不用担心工作,他基本搞定了,在市里,和我一个学校,干上两年再把户口转过去,到时再走走关系,就能转正。苏晓辰道,谢谢你,宝贝,你对我真好。张国菊道,这话见外了。苏晓辰道,咱们出去吧,这里阴森森的。张国菊道,我也觉得有点儿,走吧。等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才走出教室,下楼,出了大门口之后我暂时不想回宿舍,于是一口气跑到操场,爬上槐树,翻过墙头,来到校园外,顺着北道一路飞奔。月亮就在我头顶,我跑得非常快,耳边呼呼生风。我跑得那么快,像是要甩掉影子,我感觉自己肋生双翅,朝着月亮飞了过去。我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抛诸脑后,掀开崭新的页码,追求理想的爱情和人生。我要的是一心一意,既有激情与享受,也有痛苦与挣扎。但我绝不要含糊其辞,绝不允许脚踩两只船,绝不忍受品质低劣的意外与屈辱。我相信,只要我努力去争取,属于我的都会来。

父母不想让我去北京,爸爸的想法和苏晓辰差不多,他不想让我花了那么多钱换来的知识和文凭白白浪费,于是施展浑身解数给我拉关系走后门。那次他让我到一个提前联系好的学校去看看,相当于面试,之前这种情况已有过几次,但皆无准确回音。我带着一堆礼品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来到了连绵的群山之间,躺在草甸上望着蓝天白云,贪婪地呼吸着山中带着草香的空气,直到傍晚才回家。爸爸看见带回来的东西就知道我没有去,于是耳光在我脸上啪啪作响,废物、窝囊、白痴这些恶毒的字眼犹如飞镖连连击中我的自尊,冷漠而清晰的疼痛渐渐蔓延。疼痛抵达顶点后,我反而释然了,爸爸的行为更加坚定了我离开这里的决心,一种众叛亲离的悲壮感占据了我的脑子。

玉田——别山——蓟县——段甲岭——三河——三平——大厂——燕郊——通县——北京——至今我依然记得那年九月自己背着简单的行囊,只带了五百多块钱北上时乘坐的那趟绿皮慢车所停靠的每一站。当这些站名再次从唇齿间迸出时,我似乎又感受到了年少轻狂时的蠢蠢欲动,随着目的地临近,我既兴奋、激动、自信,又瑟瑟发抖,就像料峭春寒中的嫩芽那般,不知迎接自己的是何种命运。如今回过头来看,这只是一个过程而已,那种经历和大多数北上寻梦的人差不多。最初的那两年过得比较辛苦,打杂工,住集体宿舍,条件很差,工资也不高,后来终于在一家行业网站找到了采编的工作,收入相对稳定后,自己租了一间半地下室,虽然还是与他人合租,但多少有了一点私密空间。随后几年,我跳了几次槽,六年前终于在一家新媒体广告公司获得了不错的职位和薪资,方一直干到现在,衣食住行各方面都比从前强了许多。

初到北京,我仿佛重新活了一遍。陌生而新鲜的事物带给我的是深深的自卑,好像在不厌其烦地警告我不属于这里,尤其是工作走上正轨,接触的所谓有钱人渐渐增多,世面也见得越来越大之后,我才发现过去的自己真的是井底之蛙。最初的两年里,尽管感受强烈到令我“一夜长大”的程度,内心亦是感慨万千唏嘘不已,可那段时期的我似乎失去了表达的欲望和能力,就算有时想静下心来写点什么却不知从何写起。新世界让我失语,对它既敬畏又鄙夷,它打破了我在老家生活十八年建立的内心秩序和价值观,我无法把握它了解它,因此便无从描述它,只能被动地感知。直到三五年后,我才在工作之余重拾写作,幸好这几年一直没有丢掉阅读杂志的习惯,没用多久便找到了感觉,先是写了很多有关家乡和童年的文章发在网上,后来才开始将自己漂在北京的经历写成小说,投给杂志。发表了两个长篇和一个中篇后,曹老师加了我的QQ,他说他在杂志上读到了我的小说,然后在网上搜索我的名字,见到了我在某个文学网站的主页上留下的联系方式,于是加了我。经过聊天,我才得知他和妻子两个人早就从学校辞了职,开了公司,为了女儿得到更好的教育,全家移民到了加拿大,但妻子还在国内照顾生意,他陪着女儿在国外求学,业余时间仍旧阅读文学杂志,他为我能够坚持梦想而感到开心,说要等他回国时跟我见面。

当我在北京刚刚站稳脚跟的某个黄昏,立在阳台上望着日落时,想起父亲曾经的暴行,出奇得心平气和。我承认那时候我已经原谅了父亲,原谅他那粗鲁不堪的谩骂和侮辱,原谅他由于恨铁不成钢而宣泄淤积已久的恨意,原谅他为今生最后的梦想与其初衷背道而驰时的万念俱灰,原谅他偶尔一次没有逆来顺受生活重压而发出的呐喊,原谅他这么多年以来难得袒露心声享受真实的刹那;但我不能原谅自己事过境迁后的释然与既往不咎,不能原谅自己对过往的耻辱视而不见,不能原谅那颗至今仍然隐隐作痛的心灵,不能原谅自己对父亲的原谅。基于对自己的不能原谅促使我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之中,很想搞出点名堂证明自己,主要是给父亲看看。可生活不是用来赌气的,我如果真能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父亲自然为我高兴,他才不会像我这般“记仇”。然而事实是,尽管我在北京打拼了十多个寒暑,很多人生的第一次都是在这里完成的,对北京的熟悉程度远超过对老家县城的了解,在内心,早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故乡,却还没有能力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蜗居。

许是年纪渐大的缘故,加之离家不算远,交通又极方便,我回家愈加频繁了。一年下来,在老家住的日子加起来总有一个半月。上次回去是五一小长假,爸爸没有出门,而是骑着电动车到镇上的公车站点接我回家。回家于我而言,更像是度过一个“农家乐”,吃妈妈味道的饭菜,干点儿农活调剂心情,遛遛狗,什么事都不用操心。返京的前一天晚饭后,爸妈和我在河边散步。走了许久,天已黑透,我爸忽然问,端午回来吧?他希望我回来,我妈跟我说过他养了三只狗,就是觉得我会因为惦记狗而多回家。我说,回。他迫不及待道,提前说,去镇上接你。语气暴露了他内心的兴奋,尽管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我猜他的眼睛里一定闪着光,就像他初为人父时一样。我鼻子发酸,仰头看天,想让那些热的、咸的液体退回到眼底。

我以前非常喜欢分析父母还有其他长辈的性格、经历,悲叹他们的婚姻、错误的人生选择和无法改变的生活状态,熟练地给他们贴标签,下断语。毫不留情。现在看来,我是多么自以为是啊。其实他们远比我所认知的复杂得多,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小说或电影里的人物形象。母亲坚韧、沉默、温驯服从,父亲急躁,常因此而粗暴得不像样子,却又有他不着言辞的深情……每个人都那么不同,却都以某种方式承受着,并对我产生影响。他们的生命淌进我的生命,而我的生命,亦是他们的支流。其中自然有所不同,实际上却比我原以为的要相似得多。

毕业十年后,在县城开了培训学校的班长牵头建了一个微信群,我被某个同学拉进来时里面已有二十多人,接着又陆续进来不少,但始终没有凑齐。据说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联系不到缺席的那十二位,当年毕业照后面留下的座机号码业已停机,就差按照上面的住址实地探寻了。和我同一宿舍的几位都在其中(除了半途转校的老六),苏晓辰自然也在。进群时我例行公事般回应了几个老同学的问题,比如在哪个城市做什么工作婚否等,后来便一直“潜水”,只静静看他们聊天。从他们的闲聊中得知,大部分人都在教育岗位上任职,老大、老二、老三在本地学校当老师,且都是最没知识含量的体育老师,三个人都已结婚并做了爸爸,老大和孙晓梅没在一起,失联的十二个人中就包括孙晓梅。苏晓辰也在做教师,在市里教七年级语文,毕业两年后他便和张国菊结了婚,如今有一个刚上一年级的女儿。老七和老八因为本县不负责分配也没有门路所以没有当老师,老七做起了服装生意,专卖童装,同时开了网店;老八则子承父业,开出租,与其父不同的是他主要拉长途,往返于本地与京津唐之间。

建了微信群的次年国庆长假,班长张罗起了同学聚会,并要带领大家重游母校。一开始,响应者颇多,可等到时间、地点敲定,随着日期临近,很多人突然有了事,至于是真的没空还是借口,大家心照不宣,没人追问,于是最后只有十三个人到场。我自然没有报名,时间倒是有,可我不想去,我一直不太理解热衷同学聚会的那些人,对他们重游母校的行为也无感,甚至觉得荒唐。那里不过是人生的一个驿站,离开就是为了不再回头,回去有什么意义?聚会过后,他们在群里发了好几张照片,每个人都变了,尤其是那几个从事户外生意的男生,甚至发福、秃顶,像是以前的版本发酵了。苏晓辰的变化虽然不像另外几位那般糟糕,但也明显胖了不少,眼神不再清澈,少年感全无,不过状态看上去还不错,像那种不为生计操劳,生活比较顺遂的人,只是外表不可避免地朝着中年男人的典型特征进军。

那次同学聚会之后,群里愈发冷清,一年的聊天内容不见得攒上两三屏,大家都成了生活的囚徒,忙着各自的琐事。直到去年碰巧遇见老八,和他提起那次聚会,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然又过了十年。那是国庆长假的第二天,我本来像往常一样赶到四惠汽车站,打算坐两个小时的班车回家,谁料从北京到县城的那趟班车早在两个月前便已取消,如今现买火车票显然来不及,只能选择其他方式,比如顺风车。在汽车站旁边就有很多拉活儿的司机,我正考虑时,听见有人喊“四哥”,我不觉得是在叫我,便没在意,后来又听喊我的名字,这才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笑着朝我走来,等他走到跟前,我才认出是老八。他见我要回老家,便硬要我坐他的车,而我觉得不妥,一是怕车费上不好算,二是怕途中尴尬,没什么可说的,还不如坐陌生人的车更加自在。我们俩在站旁你推我让的样子着实不像样,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起了争执呢,后来各自退让一步才算达成协议——那就是让他把我当成平常的客人,不可专拉我一个,要像往常一样拼客,车费上也是该给多少给多少。

算上老八在内,车上共坐了四个人,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才一上路,老八就问我怎么还没结婚。我只敷衍道,就快了,不着急。他说,还不着急?我大儿子都上初中了。我笑而不答。他又问我做什么工作,在北京买房了没有。我说,买不起。他又说,是你不想买吧?作家应该很能赚钱吧。我说,光靠写作在北京可活不了,那不是主业。虽如此说,可我心里清楚,写作和爱情是我发自内心追求的东西,恐怕要坚持一辈子。后座的两个人也是我们那个县的,见我们是同学,其中一个女人对老八道,你们俩看着可不像同学,感觉你比他老上十来岁。老八叹道,他敢情省心呢,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风吹不着日晒不着,赚得还比我多,我一天到晚在外跑,家里还有两个“吞金兽”,哪有时间顾自己?虽在抱怨,可老八的口吻却是自豪的。人都这样,口口声声羡慕别人,可在心里谁都不肯承认比别人过得差,再不济也能找出比他人强的地方(往往是拿自己的得意之处与他人的失意相比)。

车子驶出城区,高楼大厦和各种建筑逐渐消失,高速公路两边皆为沉默的田野,秋收已近尾声,空旷的野地在阳光的笼罩下显得稀薄、轻盈,泛着忧郁的光辉,周遭一派非同寻常的静谧。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乡村图景,也是我从前看厌了的景色,我曾以为再也不需要看上一眼。可是近些年来,我时常梦到兰泉河,梦到小时候,梦到业已驾鹤西游多年的爷爷、奶奶。另外,一旦放假,我几乎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到处旅游,而是回到老家。可是我很清楚这不是爱,也并非依恋,因为只要在家多待上几天就会觉得厌倦,我不太肯定我现在还能够爱上任何一个地方,就像还能够如同年少时那般不掺杂质地爱上一个人,也许,我爱的其实是当年在这里生活的自己,而那个自己如今已所剩不多,甚至消失殆尽。

老八又跟我聊起了老同学们的八卦,其中就包括苏晓辰的。他说,你还不知道吧?他离婚了,听说是他有了外遇,对方比他小了十多岁,长得还漂亮。这倒是我没想到的,可是我也不怎么关心,只是随口道,那他还教书吗?老八道,当然不教了,开了养猪场,就在咱们县城北边,离学校挺近,这两年猪肉价格涨上天了,刚好被他赶上,那家伙还真是走运。顿了顿,他又道,我遇见过他几次,老了不少,早看不出年轻时是个帅哥啦!现在想想,上学那阵多好啊!我就经常想,要是有时光机器就好了。我微微叹气道,我觉得还是现在好。老八不解道,为什么?我说,珍惜当下吧。他摇摇头。其实我心里想的是现在我们还不算太老,人生过半,阅历多到能够有充分的自知之明,能明白你以前期望的一些东西如今永远也得不到了。但我很难解释清楚这种情形下为什么是最好的,但我就是觉得好。

说真的,你难道没想过回到过去吗?老八的语气突然变得感伤。

光是想回到过去这个念头就足以让人心碎了,我可不敢想。我说。

不愧是作家,真会说。老八道,我经常想起那时候的日子,年轻真好。

事实上,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月夜。比如失恋或者单纯被人嫌弃相貌平庸、没有钱时;比如在发表了一些小说逐渐被外界认可反而愈发对写作产生怀疑和困惑时;比如只是单纯被没来由的沮丧和心灰意冷突然攫住时,那个夜晚的铮铮誓言都会在耳边回响,给我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现在看来,那些发愿未免过于天真,这世上有太多的不确定和未知决定着你的人生,并无规则可言,不像数学试卷只要肯努力就能得满分。活得越久,阅历越深,越会发现不管飞黄腾达、庸庸碌碌、抑或落魄失意,生命终究是负累,是一场徒劳,可即便如此,你依然要珍惜你的灵魂,就像用盘子端着一枚珍宝,坚定而小心翼翼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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