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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敏:我的父亲母亲

 作家荟 2022-10-29 发布于四川

文/杜敏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欣赏电影《隐入尘烟》。情到深处,竟自潸然泪下,不能自已。能够触动我泪点的,是影片中那幸福的疼痛和熠熠生辉的美好人性,是我的父亲母亲那苦涩而甜蜜的记忆!岁月可以老去,但植根于内心深处的那种记忆,却会随着渐老的时光,愈渐清晰,愈加生情!

祖父是地主,在那特定的历史环境中,父亲注定了是一个卑微而坚强的存在。

家乡解放时,父亲刚满十四岁。此前,他在祖父办的私塾里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浸润,铸造了父亲支撑他一生坚韧前行的优良品格。由于家庭成分高且兄弟姐妹众多,父亲成年迟迟未能婚配。

在送走了祖父祖母之后,父亲把他的全部精力放在了拉扯一帮弟妹上,对于婚姻,他已不抱奢望。好在贫农出身的我的外公外婆,看中了我父亲的勤劳勇敢和敦厚善良,竟然把他们上过高小的女儿许配给了我的父亲。

那年,父亲二十八,母亲十八。面对着一穷二白且因成分太高饱受打压的家庭,母亲坚强地扬起了头,一副沉重的担子,深深地压在了我的父亲母亲那坚韧不拔的肩上。

从我记事之时起,父母就没日没夜地在田地里劳作。我上有姐姐哥哥,下有两个弟弟,五张嘴巴五张笑脸是他们在田地间奔跑的动力。

父亲说,由于成分不好,队上的苦活重活都要找他干,他曾经多次被派到离家六七十里的李渡和米心去担盐(必须当天来回),还被派去南部修升钟水库,去雅安打石头……队上的工分要多挣,家里的自留地也要种好。

记得父母种的自留地,就像一个头发梳理得十分光亮整齐的小姑娘,极为赏心悦目。就连在那人迹罕至的悬崖边,他们也要种上一些蔬菜瓜果,在那饥肠辘辘的年代,这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肠胃。

母亲告诉我,为了多挣工分,她怀胎都没缺过工,下午还在地里劳动,晚上就生下了我。待到怀我幺弟的时候,我是亲眼看到我母亲没有休息过片刻的。

满月后,家里没人带小孩,她又不想缺工,就总是把我弟弟背在背上去上工。为此,母亲挨过不少的骂,她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至后来包产到户,父母更是浑身带劲脚下生风,他们带领着他们的五个孩子,日夜奔跑在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在无数个天色未亮的清晨,我总是看到父母悄悄出门去了地里;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父母还在地里摸爬。他们像陀螺一样永不停歇地旋转着,我不知道他们哪里来这么充沛的精力。

他们说,现在是给自己种地了,种得好收得多。事实确实如此,我家的产量在全村可谓首屈一指,我家五姐弟从此开始理直气壮地吃饱饭了!我家四弟兄都长得肥滚滚的,很有辨识度。邻村有个理发师,常常走村串户,他说他理了很多娃儿的头发,就我家的娃儿身体长得最好。

我伟大的父亲母亲,凭着坚韧的意志,用他们的勤劳,支撑起了一个数口之家!

说我父亲是个能工巧匠,绝非言过其实。捕鱼的渔网、鱼篼,钓鱼的鱼竿、鱼钩,家用的背篼、箩篼、筲箕、簸箕……农用地连枷、风车、犁铧……他都会做得非常好。他甚至会打磨铁器——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让我给他拉风箱,待把铁器烧得通红的时候,他便用铁钳夹了那铁器在铁砧上捶打,及至打磨成型,他便拿了那铁器往冷水里去淬火,“滋——滋——”,每当这时,我便会欢喜地拍手叫好,我冲着父亲笑,父亲也冲着我笑。此外,父亲还会石活,家里的石磨、猪槽以及修房用的石条等,都出自于父亲之手。至于家里东西的修修补补,那更是不在话下。

父亲是个能工巧匠,我的母亲呢,也是村里百里挑一的女红好手。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总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制鞋模、纳鞋底、补衣服、织毛衣……每当此时,我们几姐弟总爱围在母亲的身边,一边摩挲着一边牵了母亲的衣角,怯怯地弱声问道:“妈,是不是给我做的呢?”

如果母亲默不作声,我们便会知趣地默默走开;待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我们便又雀跃着拍手,我们笑,母亲也跟着笑。

虽然我家是村里孩子较多的家庭之一,但是我们几姐弟从来不曾打过光脚,衣服虽然缝缝补补,但绝对干干净净。母亲爱清洁,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无论再忙,她都会把家里的里里外外打理得干干净净。为此,父亲和母亲还争吵过,父亲说一天活路都忙不过来你还有闲心弄那些,母亲说别个走到你屋头来看到你家里拖起垮起(乱七八糟)的像个啥样子嘛。

及至有人夸奖我母亲说“蒋二嫂,你好能干哟”时,父亲便不再开腔了,而母亲呢,则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然后恨恨地嗫嚅着忙活去了。

我的父亲母亲,虽然文化不是很高,但在村里绝对算得上是知识分子。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写得一手好字,至于拨打算盘写点书信之类,于他而言,更是小菜一碟。因此,我们几姐弟自小都受到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良好熏陶;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等中国传统的美德,父母更是对我们耳提面命,言之切切。


其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之心,传承良好家风之情,殷殷切切,让我们姐弟受教终身!母亲读书时成绩优秀,记忆力特好。我们几姐弟从小都是听着她的故事长大的,什么“安安送米”“赵巧儿送灯台”等故事至今记忆犹新。我对于文学的爱好,我丰富的想象力以及温润细腻的情感,均得益于母亲那些故事潜移默化地浸润!

家里孩子多,吃穿用度,这可不是一件小事。父母虽然是农民,但他们毕竟读过书,多少有一些经济头脑,知道怎么尽其所能来盘活一家人。加之他们又勤劳节俭,持家有道,所以我们五姐弟的生活,虽说不上滋润,但也不至于饱一顿、饿一顿。

逢着下雨天或者较为农闲之时,父亲便会带着我们去河里和田里弄鱼,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家门上到处都贴满的那些大大的鱼鳍。每年的插秧时节,夜半时分,父亲便会糊了灯笼,带着我们用他制作的篾笼和竹钳去捕捉黄鳝,那一条条在笼中翻滚的黄鳝,或吃或卖,长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绝美记忆!

母亲也会带着我们去山野间采摘一些不知名的野菜,拿回家来经她一调制,便又成了我们的美味佳肴。有时他们还会带我们几姐弟去捡些河蚌、田螺及野生菌之类的回来,或烧或炒,让我们大快朵颐。

每年的丰收过后,父母都会带着我们去地里拾掇麦穗、豌豆、红薯、花生等,以此来补充家里口粮的不足。

填饱了肚子,还得有钱上学才行,家里五个孩子的学费可是一笔不菲的开支。父母会带我们去挖野生的麻芋子,洗干净了再晒干拿去卖钱。我们把吃不完的红薯打成淀粉,再制成粉条,挑着去街上换钱。

父亲在农闲时也会编些篾货去卖,母亲也会带我们掐麦秆、编草帽去卖……我家养了全村最多的蚕,每天天不亮就跟着姐姐和哥哥到处去摘桑叶,是我此生最美的出行!

此外,我家也种黄麻、棉花、土豆、地瓜、海椒等,以此变卖了来补贴家用。包产到户后,我家开始理直气壮地饲养猪牛及鸡鸭鹅兔等,或吃或卖,倒也整得轰轰烈烈,乐呵乐呵!

父亲开始学着做生意了。记得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花一百多元钱从外公村里买回来了一条牛犊,我欢喜得不行,天天一有空就牵着牛儿去河边吃草。我一边放牛,一边读书,同时也开始胡思乱想。我想象着我考了乡里第一名县里第一名,然后端了国家饭碗,然后把我的父母接到城里来享福……

时至今日,父母已是耄耋之年,他们安土重迁,不愿跟随儿女去城里居住,这对于我当初的梦想,不能不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当然,他们或许更多的是不想给儿女添麻烦,这样想来,真可怜了天下的父母之心!

在父母的鼓捣下,我家开了村子里的第一家代销店。我欢喜着,常常拿了书本去店里守着,一边守店一边看书做作业,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正月初五的早晨,这种美好被击得粉碎。村里的一个人豪气地一口气要了一大包烟酒糖等几十元钱的东西,拎起就走,边走边说“娃儿哈,给老汉儿记起,过几天给你”。

待我把来龙去脉向母亲一说,母亲摊开双手,悲催着:“娃儿耶,这哪里还收得到嘛”。原来,我遇到本村吃霸王的人了,小孩子不谙世事,哪里晓得这些复杂丑陋的人性呢。父母并没有因此而责怪我,而是教我要学会看人识人,如何应付顾客等;即便如此,我却为此忐忑不安,我由此看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和最丑陋的人性!

我的姑父来我家做客,他的一席话把我的母亲吓得大哭。

我的姑父说,你家里四个儿子,就算是一个儿子结婚用一千,你也要给他们准备四千,还有,你家现在才两间房子,就算一个儿子结婚住一间,你也还要再修三间房子……

那时莫说四千,就算几百,我家里也难拿得出来呀。再者,还有三间房呢?母亲被吓哭了,父亲内心却强大得像万里长城,他说有啥哇,没钱慢慢存嘛,没房马上修嘛!他们说干就干。父母带着我已半成人的哥哥开始挖土、和泥、制坯……我们几个小点的弟弟就屁颠屁颠地忙前跑后打些小杂,出嫁的姐姐也时常带姐夫回娘家帮忙。

记得砖瓦土坯晒得快要干了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我们一家人在风雨中抢救土坯的情景,不正是马有铁和曹贵英在风雨中抢救土坯的情景吗?电影到此,凡是每一个有着相同生活经历的人无不为此动容以致于潸然泪下!土坯制好了,我们又开始自己挖窑洞、打石头、存木料……

母亲说,修房子过匠人要烧的好柴她准备好了,过匠人的粮食和蔬菜她也准备好了,过匠人要吃的肥猪她也养大了……万事俱备,只欠开干!我伟大的父亲母亲,前后仅用不到两年的时间,硬是活生生地建起了我们村里的第一座砖瓦房!三十年后,他们辛苦修建的那三间砖瓦房,在承载了为他们娶回四个媳妇的历史使命后,像马有铁他们的房屋一样,被推入到了历史的尘烟之中!

父母经常教导我们,一个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无论富贵贫穷,都要守住自己的良心底线,时刻保持高尚的道德操守,要常怀感恩之心,人敬我一尺,我必还他一丈;他们还说,吃得亏,打得堆,人与人之间要多付出,不要去斤斤计较;他们又说……他们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我三姑的二儿子出生后由于受了病症,几个月大时便命悬一线,身体蜷缩得像一个核桃。所有的亲人都认为这个孩子必死无疑,他们准备完全放弃。那时我的父亲才二十来岁,他不顾上有双亲下有弟妹的严峻现实,毅然去三姑家把这个孩子抱了过来。

孩子没奶水可吃,父亲就天天磨米浆喂养。经过父亲长时间的悉心照料,也或许是父亲的大爱感动了上苍,这孩子居然奇迹般地活过来了。现在,我的二老表每次见了我父亲总是倍感亲切,拉着我父亲的手说长道短,他说他的命是他二舅舅给的!父亲的心之善之柔,由此可见一斑!

平时,我们几姐弟难得吃上一点肉呀蛋呀之类,就连糖块和花生之类的都难。可是,只要我的表姐表妹表哥表弟们一来,这些东西就都呼啦啦地冒了出来。我的母亲总是笑眯眯地说:“娃儿呀,快吃吧——”她一边说一边给我们几个眼巴巴看着的孩子使眼色,这时我们便会垂头丧气地走开。

记得刚包产到户不久,一个叫花子讨口讨到了我们村里。父母打发了他许多粮食并留他吃饭,哪知这个叫花子居然呆在我家里不愿走了,他说他遇到了活菩萨,想多呆几天。我的父母像款待宾客一样,把家里存有的平时我们都舍不得吃的肉呀蛋呀都拿出来给他吃。当时我们做孩子的很不理解,一个叫花子打发了他粮食招待了他饮食也就罢了,也不至于像一个贵宾一样来款待呀;更何况,我们家里孩子多,粮食本来就紧张,肉呀蛋呀的我们一年也难得享用几回,他们居然去给一个素昧平生的叫花子享用。

后来随着年龄渐长,所阅世事增多,见识了太多的人间冷暖,才明白父母的大爱是多么的至善至美,它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内心深处,时时事事都教我要做一个心中有大爱笔下写乾坤的人!

如今,我的父亲母亲年事已高,身康体健。虽偶有小恙,却无大碍,让我们后辈甚是欣慰,或许,是上苍对他们这两位慈祥而仁爱的老人特别的奖赏和眷顾吧!

勤劳了一辈子的我的父亲母亲,虽至耄耋之年,却仍劳作不辍。他们说,他们闲不下来呀,一闲身体就闹病。“我们就是一个农民,是劳动的命”,他们朴素而深情的话语,阐释了“劳动是光荣的”的深刻内涵。在家乡肥沃的土地上,他们忙碌的身影就像美丽的诗行,书写着大美的家乡,书写着大美的中国!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温暖而静美地映照在父亲母亲那慈祥而仁爱的脸上,他们就像两朵经霜的腊梅,馨香而娇艳!我搀扶着我敬爱的父亲母亲走过他们痴恋了一生的土地,走过家乡的小桥,小桥下默默流淌的溪水,日夜流淌着父亲母亲圣洁美丽的世界!

杜敏:笔名落叶当空舞,男,四川南充人。现系四川省南充市嘉陵一中高中语文教师,南充市作家协会会员,南充市散文学会会员,南充市青年诗词学会会员。在《华西都市报》《现代快报》《今日文艺报》等各级各类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数百首(篇),多次获征文奖,有多篇文章被收入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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