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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七堂语文课】讲座回顾②|春天里的“记念”

 昵称503199 2022-11-02 发布于北京

第二期<第二讲>

春天里的“记念”

——《记念刘和珍君》和《为了忘却的记念》研读

主持人:乐燎原

对谈嘉宾:詹丹 

备课团队张慧腾、孙悦、王振宁、李云蕴、周佳俊、高绪燕、龚侃、喻正玮

讲座时间:2021/3/20/14:00—16:00

讲座地点:上海市虹口区横浜路35弄景云里13号【景云书房】暨【鲁迅与文化名人陈列馆】

讲座录播

(以下内容为讲座精华版,经参与老师亲自校订,完整版内容请观看讲座视频)

乐燎原:各位线下和线上的朋友,大家下午好。今天正值农历春分,我们相聚于鲁迅先生沪上的第一个故居所在地——景云里,研读先生写在春天里的两篇“记念”名作——《记念刘和珍君》和《为了忘却的记念》。这两篇纪念性散文,一同被编入高中语文统编教材选择性必修中册第二单元第6课。下面我们就以“春天里的'记念’”为题,请大家依次从为谁“记念”、如何“记念”、为何“记念”等三个方面来展开研讨。

一、为谁“记念”?

孙悦:为谁“记念”关乎两篇文章写作的背景。1926年,北京各界民众为了反对帝国主义侵犯我国主权,在天安门前集会抗议,会后到执政府前请愿,段祺瑞竟然命令卫兵向请愿群众开枪并追打砍杀,打死打伤200余人,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刘和珍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英文系学生,时任学生自治会主席,遇害时年仅22杨德群是国文系预科学生,遇害时年仅24。两周后,鲁迅写下了《记念刘和珍君》。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国民党反动派疯狂地进行反革命的文化围剿,大肆逮捕拘禁秘密杀害革命作家。1931年1月17日,白莽、柔石、冯铿、李伟森、胡也频等五位革命青年作家被捕;2月7日,被秘密杀害于上海龙华的淞沪警备司令部。“左联五烈士”中,白莽年纪最小,不到21岁;柔石年龄最大,也不过29岁。1933年2月7-8日,在烈士遇害两周年的日子里,鲁迅先生写下了《为了忘却的记念》。当时,鲁迅52岁,可谓是“年老的”为“年轻的”写“记念”。

两篇“记念”文章中的七位烈士都有着共同的特点,都是前途无量,大有可为的青年。刘和珍是学生运动的领袖,是鲁迅的学生;“左联五烈士”活跃在当时的文艺战线,多是鲁迅的朋友。五烈士中,与鲁迅接触较早,在上海时又往来最密的,是柔石。柔石当时也住在景云里,鲁迅在文中说:“他那时住在景云里,离我的寓所不过四五家门面,不知怎么一来,就来往起来了。”与鲁迅较熟的要算白莽,文中提到他们有关翻译和诗歌的几次交流。这些烈士牺牲时都非常年轻,都只是20多岁的青年。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中痛心疾首地写道: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又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深情缅怀: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他们的牺牲,令人悲哀、悲痛和悲愤!

龚侃:这两篇文章虽然聚焦于刘和珍与“左联五烈士”,但纪念的对象也包括了众多追求光明,敢于斗争,不惧牺牲的中国青年。

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第一部分中写道: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其中“四十余被害的青年”在文章第三部分再一次被提及。在文章第五部分,鲁迅不仅记述了刘和珍牺牲的经过,还具体记述了杨德群牺牲、张静淑受伤的经过。鲁迅感叹道: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在这里,刘和珍、杨德群、张静淑三人构成了一组勇毅坚决、从容临难的青年群像。纵观全文,从刘和珍个人,到从容转辗于枪弹攒射之中的三位女子,再到“四十余被害的青年”,可以说,《记念刘和珍君》一文是鲁迅以较为熟悉的刘和珍为代表,对包括杨德群等在内死于执政府枪下的众多革命青年共同的纪念。

《为了忘却的记念》纪念的同样不仅是五位年轻的作家。文中第四部分提及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中被秘密杀害的,除柔石外还另有二十三人。仅一夜一地即秘密杀害二十余人,可见牺牲者之众多,敌人之凶残。在文章第五部分中鲁迅写道: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鲁迅以“三十年”“许多”“层层淤积”来突出牺牲青年之多,可见,鲁迅不能忘却的绝不仅仅是五位青年作家,也不仅仅是1931年2月7-8日被杀害的二十四位牺牲者。可以说,所有在旧民主主义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为反抗黑暗统治而英勇献身的中国的青年,都是鲁迅纪念的对象。

从以上分析看,这两篇文章是以刘和珍及“左联五烈士”为代表,以小见大,从个人到群像,纪念众多为身处铁屋之中的民族寻找出路,虽殒身而不恤的中国的革命青年。这些青年们在民族危亡之际挺身而出,用鲜血在苦难深重的旧中国闯出一条通往光明的道路。鲁迅未必在文章中一一列举了他们的名字,但鲜明地记录下了他们为中国所流的鲜血,以此鼓舞真正的猛士继续前行,也为未来的中国刻录下这些革命英烈的身影。文章超越了对个体生命牺牲的悼念,具有丰富深远的历史意义。

二、如何“记念”?

李云蕴:这两篇文章的纪念对象都是为反抗黑暗社会而牺牲的革命青年。但是鲁迅先生在人物描写和记叙方面还是各有侧重的。

首先是选材方面的不同。由于鲁迅和刘和珍是师生关系,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他主要是从师者的视角记叙了刘和珍对鲁迅作品的热爱、对进步思想的追求,以及参加女师大学潮斗争中表现出来的爱国热忱而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作为白莽和柔石的朋友,鲁迅记叙的多是私人间的交往。通过鲁迅先生的笔,我们似乎看到了那个“敏感”又“自尊心旺盛”的文学青年白莽,也看到了单纯得有点“迂”的柔石。革命青年的形象在鲁迅先生笔下不是标签化、概念化的,而是还原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体,其中折射出的是彼此之间完全平等、亲密无间的朋友关系。

高绪燕:在《记念刘和珍君》的第三部分中,鲁迅其实并未对刘和珍有多么细致详尽的描述,只是勾勒了一个大致轮廓。在第五部分中,鲁迅更是以新闻报道式的白描,简略地勾勒了三位女子中弹的现场情形。但寥寥数笔更令人感到触目惊心,更反映出施暴者的暴虐残酷,也更加体现了几个女子惊心动魄的伟大。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鲁迅则是着重写了与白莽的三次会面,写了柔石的“硬气与迂”,略写了对冯铿的印象。后面又详细叙述了柔石等青年被捕后的情况,其中分为两条线索:一条是柔石等革命者被捕后的经过,狱中的情形,最后的牺牲;另一条是作者自己的境遇和悲愤的心情。从中可以看出,两篇文章在人物描写的详略和重心上还是有所不同的。

李云蕴:由于鲁迅和白莽、柔石的交往更为密切,《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多记叙和细节描写。比如写与白莽的三次见面,有较为具体的事件叙述、较为详尽的细节描写。回忆柔石的笔触就更加细腻生动,文中提到作者与柔石的对话:“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柔石的单纯善良的形象,活脱脱如在眼前。巧的是,作者回忆刘和珍生前点滴也是三处,但只有事件的概述。对于刘和珍几乎没有外貌描写,反复出现的是神态描写,比如出现了五次“始终微笑的和蔼的”,还有“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相比较而言,较为笼统。

两篇文章对两组革命青年群体的不同称呼的背后,蕴含着作者不一样的深情。鲁迅先生均称本是学生的刘和珍、张静淑等为“君”,一个“君”字既是尊重,同时也保持了师生之间的距离。而当写到关系更为密切的白莽和柔石时,就直呼其名了,因为彼此之间若用“君”来相称,倒反而显得疏远了。

王振宁:与描写、记叙存在差异类似,两篇文章在抒情方式上也有不同。孙绍振老师曾将《记念刘和珍君》与《朝花夕拾》作比较,认为在《朝花夕拾》里,因为有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就是不善的行为举止也可能成为带着诙谐的亲切回忆;《记念刘和珍君》是针对现实的批判和赞颂,战斗性就不能不渗透在抒情性之中。

先看作者的遣词用句。全篇21个自然段,有7个是以转折词开头的。这里以第四部分为例,5个自然段包含5个转折句:

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

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

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鲁迅在此用了大量的转折、递进虚词,来表达震惊无语的情绪,像书法用笔中的顿挫手法,充满力度,形成盘旋而上,九曲回肠的气势。

再看句式表达特点。还是以第四部分为例: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鲁迅在这里将长句和短句交替使用,整句和散句结合运用,使文章或缓或急,缓为急做缓冲,急才真正抒发出缓时郁闷于心的悲愤情怀,文章气势跌宕起伏、连绵不断,表现了很强的感染力。

此外,两篇文章的标点符号运用也很特别。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有多达六处使用了问号、句号、叹号、省略号组合的方式,用来表达话语内容与情感的未尽之处。这种组合式标点在《记念刘和珍君》中只出现了一次:“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省略号在前,句号在后,对杀人者形态虽描述未尽,但作者的愤恨之情是十分强烈而又绵长的。

周佳俊:《记念刘和珍君》一文第六部分,鲁迅引用陶潜《挽歌》(其三)中的四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统编教材的注释说,本诗有青山埋忠骨之意,寄托了愿死者与青山同在的深挚感情。通读全诗,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亲族们有的余哀未尽,别的人也停止唱挽歌了,死去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寄托躯体于山陵,最后与山陵同化而已。“亲戚”可以指亲族、师友、爱人在面对亲友死亡之后,有的余哀未尽,有的——那些真的猛士,则化悲痛为力量。

纵观全文,我们揣测鲁迅或许是赋予原诗以新解的。他引用陶诗时,是否将“他人亦已歌”中的“已”不作“停止”解,而是作“已经”解呢?这就是说,不是他人“停止”唱挽歌了,而是他人“已经”唱起歌来了。若按这种解释,“他人”应该有多种指代。其一是指庸人,或者是指那些无恶意的闲人,根本就不理解爱国青年的请愿和牺牲,不过是提供给他们一些饭后的谈资。其二是指当时的段祺瑞政府,他们唱起的则是庆祝胜利的快乐的歌。其三是指那些反动文人、有恶意的闲人,也就是一些所谓的流言家,他们和段政府互相勾结,大肆散布流言。

而要理解“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我想还必须和段末的一句“倘能如此,那这也就够了”联系起来看,它或许有两个含义:一是表达了作者对于流言家们的强烈的谴责和愤恨。烈士们牺牲以后,还要遭到这样下劣的流言家的污蔑诽谤,他们虽葬身地下,却不能得到安眠;二是充分肯定了烈士们的牺牲精神,发出了向反动派开战的悲壮的呐喊。烈士们的死虽然不能直接推动历史的进程,但“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他们的牺牲精神,将使“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并激励“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他们将与青山同在,将成为激励后人的一块不朽的丰碑。

由此可见,鲁迅所引陶潜这四句诗可说是高度概括、凝缩,饱含了作者深沉而强烈的思想感情,体现了含蓄、克制、曲折、隐晦的表达特点。

乐燎原:对陶潜《挽歌》“他人亦已歌”句中的“已”字,是解释为“停止”还是解释为“已经”,这个问题值得关注。特别是对句中的“他人”一词,周老师试图结合全文来揣摩鲁迅引用陶诗的真实意图,颇有新意。两篇文章,都引用了魏晋文人的作品。但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鲁迅仅仅提及向秀《思旧赋》篇名,而不引原文一词一句,这种曲折隐晦的笔法,更能抒发鲁迅内心的悲愤之情。

喻正玮:曲折隐晦的抒情特点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其实表现得更加明显。如鲁迅在文章第四部分插入了一首七律来传达复杂深沉的感情。乐老师在活动预告片里,以《东风回首不胜悲——诵读一首鲁迅先生写于1931年春天的诗》为题,简介了这首七律的创作背景和修改过程,并深情诵读了全诗。

对照初稿,诗中有三处修改。一是改“度春时”为“过春时”,鲁迅的“春时”是习惯在漫漫长夜当中度过的,在那久久不见“春光”的世上,这样的日子无疑是煎熬困苦的。二是改“眼看”为“忍看”,“眼看”似乎置身局外,有旁观的嫌疑,而“忍看”,是“岂忍看,怎忍看,不忍看”的意思,充分表现出鲁迅面对革命青年被杀害时的那种悲恸、愤怒、无奈而又无助的心情。三是改“刀边”为“刀丛”,杀机四伏的“刀丛”,更加凸显出国民党反动派制造白色恐怖,大肆屠杀革命青年的嚣张气焰。

乐燎原:“文中诗”写进文章之前,鲁迅在两年时间里曾多次修改。首先,他的每一次修改,在情感表达上,实际上就是不断在强化作者的悲愤之情,也印证了文章开头所说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其次,要注意此诗与文章中前后相互印证的内容,这是文章在选材上的特点。教材在“学习提示”中就特别强调:鲁迅'惯于长夜过春时’一诗,感情深挚沉痛,与文中一些内容相互印证,不妨反复诵读,深入体会。第三,要注意此诗在文章结构上的作用,比如说开头说“两年以来”,最后写到“前年的今日”“去年的今日”“今年的今日”,都可以与此诗的反复修改过程关联起来进行思考,从中可以看出鲁迅在文章结构上统揽全篇、驾驭自如的写作功力。

喻正玮:《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两处“不料(然而)积习却(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的作家意识的自觉,是鲁迅无法湮灭的战斗意志,这种战斗意志也渗透在文中的其它几处典故里。他写柔石的“迂”近似方孝孺,是暗讽国民党反动派杀害柔石这样好的青年,就如同明成祖一样残暴无道。他写下这篇纪念文字就如同向秀写《思旧赋》,同样直指国民党反动派施行白色恐怖统治下的凶残和暴虐。

当鲁迅不能尽情用文字来表达对柔石的纪念,就寻找其它隐秘的方式。在《北斗》创刊时,用珂勒惠支的木刻《牺牲》来诉说“母亲悲哀地献出她的儿子”的事实。此处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既有他对柔石的母亲失掉了自己孩子的同情,也有自己失去了朋辈的愤怒,此时52岁的他不仅仅将会扶他过马路的柔石,当作了“朋辈”,更是当作了自己的孩子,因此他才会将这幅画的选录,当作“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记念”。鲁迅失去了他的朋友,中国失去了他的青年,借这幅画他在“为一切被侮辱和损害者悲哀,抗议,愤怒,斗争”。

龚侃:从整体的情感表达来看,两篇“记念”散文都包含了对革命青年的歌颂,对青年牺牲的悲痛,对反动势力的憎恨,对阴险文人的蔑视,对光明到来的信心,以及作为苟活者的愧怍。鲁迅在两篇文章中都将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情感发展脉络都呈现出深沉内敛、曲折反复的特点。

相较而言,《记念刘和珍君》的情感发展呈现出更为清晰的蓄势过程。鲁迅的情感由开篇“只能如此而已”“实在无话可说”的压抑克制,到文中“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激烈喷涌,再到结尾“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的满腔悲愤,情感的发展推进如同不竭的潮水,在层层曲折进退之中不断积蓄能量,奔涌向前。

《为了忘却的记念》全文共五个部分,在第一部分到第四部分的结尾,鲁迅都以一句闲笔中断情感的发展,有意地对情感的推进加以节制。如文章第一部分回忆白莽的纯朴、率真,却以对诗集流落的遗憾收尾;第二部分写柔石的“迂”和“硬气”,却以冯铿“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这一与主体内容无关的语句收束。第三部分写到青年的被捕,但鲁迅又是以关心自己那本书的流落作为该部分的收尾。第四部分记录青年被捕牺牲的经过以及鲁迅自己的境遇和心境,是文章情感的高潮,但该部分仍旧以鲁迅疑心白莽遗留诗集所署“徐培根”是否是白莽真名这一打断情感推进且似乎无关宏旨的闲笔收尾。

纵观《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鲁迅都在情感藉由回忆达到高点即将喷涌而出之际,以突如其来的闲笔戛然收束,如同在发热冒汗的人头上遽然浇下一瓢凉水。这种难以言说、凝绝不畅的情感表达,带给读者更为强烈的压抑窒息之感,在诡谲的张弛变幻中呈现强烈的艺术效果。这是《为了忘却的记念》情感发展值得关注的特点。

张慧腾:《为了忘却的记念》每一部分的结尾,看似是闲笔,但在结构上却有用意,比如第二部分的结尾:她(冯铿)的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后面在柔石的第二封信里,又提到了冯铿:且说冯女士的面目都浮肿了,可惜我没有抄下这封信如果我们再回过去看的话,其实第二部分结尾这句话里,鲁迅埋下一个伏笔:虽然冯铿的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但她的精神是强健的,是美丽的。鲁迅文章这些细致的语言表达中所蕴含的情感值得我们去关注与体会。

龚侃:再从文章的结构看,《记念刘和珍君》围绕刘和珍的牺牲,先后说明了写作的缘起和意义、刘和珍斗争及牺牲的情形,抒发了满腔悲愤,总结教训并进一步鼓舞革命斗志。文章内容凝聚,结构展开过程清晰。《为了忘却的记念》集中回忆了五位烈士,记述了大量交往过程中的细节,穿插了鲁迅对这一时期自身生活状态和所思所感的回顾剖白,涉及的材料较多也较散。因此,鲁迅布局方面更侧重于较为熟悉的白莽、柔石,对另外三位烈士的着墨并不多。行文过程中,通过托柔石送书给白莽等细节,巧妙地将不同部分连缀起来,体现了鲁迅驾驭篇章的高超艺术。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鲁迅行文照应的艺术还体现在文章的局部处理上,往往耐人寻味。如在《为了忘却的记念》第四部分,鲁迅回忆两年前自己的心境时写到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在文章的第五部分,鲁迅又写到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所记的心境前后时隔两年,用语竟几乎一致。通过进一步比较可以发现,鲁迅写两年之后的心境时,加用了两个“又”字,变“然而”为“不料”,称“我沉重的感到”“不料积习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可见,鲁迅心中的悲愤如同久久难以愈合的伤口,时时带给鲁迅以强烈的痛苦,而且这种痛苦很可能是以没有预兆的方式突然袭来。所以说,鲁迅文章细致照应中蕴含的深味,是值得我们反复体会的。

高绪燕:两篇“记念”都是以写人记事为主的纪念性散文,相比之下《记念刘和珍君》以抒情为主,全文七个部分,第一、二部分哀痛感怀,第三部分怀念,第四、五部分愤怒悲壮,第六、七部分沉痛慨叹。从第一部分开始,浓烈的情感就时时贯穿于叙事之中,鲁迅把强烈深沉的抒情和平时冷静的记叙以及深刻警策的议论紧密结合在一起,伴随着鲁迅的叙述回忆,读者心中激起强烈的爱憎。正如教材中“学习提示”所说:“在情感表达上,《记念刘和珍君》是更为直露显豁、汪洋恣肆的。”

《为了忘却的记念》这篇散文则是以叙事为主,在叙事中夹杂着抒情议论。全文共分五个部分。第一部分开头就为全文点题,并奠定了悲愤的基调。前三个部分侧重于叙事,主要记叙白莽、柔石、冯铿的言行,第四部分开始,记叙柔石等青年被捕后的情形以及作者的境遇,这一部分记叙和抒情并重。第五部分则是强烈的抒情语句,抒发了作者自己的情感和开头遥相呼应。相较于《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情感表达更为曲折隐晦

总而言之,忍、怒、恨、悲、恸、哀……鲁迅在两篇文章里的情感是复杂且矛盾。既有对反动当局残暴的愤怒,对某些健忘者的讽刺,又有对当时黑暗现实的无力,还有对牺牲者的讴歌赞颂,甚至还有一些隐晦浪漫的抒怀等等(比如那个“幸福者”)。鲁迅复杂激烈的思想感情连同他自己特有的话语方式,构成了其曲折深沉的风格特点。

其实,“三一八”惨案之后问世的悼念文并不少,但是鲁迅是以他特有的至情至性的笔触,沉痛地哀悼、悲愤地控诉,重重地击打在了当时国人的心上。每一篇追忆的文字里,都可见先生笔法张力以及他的人格力量,这应该是他这几篇悼念文章至今都能产生深远影响的原因。

詹丹:我想就《为了忘却的记念》结构处理方式谈谈自己的看法,鲁迅从白莽开始写起,写到柔石,再把柔石和白莽结合到一起写,我感觉鲁迅实际上是先从一个相对陌生的人物讲起的。白莽尽管跟他也认识,但是他后来回忆,二人见面次数是能够数得清的三次,但与柔石见面就频繁得多。所以从白莽到柔石,鲁迅采取的视角是从相对陌生的人物慢慢进入到相对熟悉的人物,这可以说是一种从边缘进入中心的写法。一般我们回忆几个人时,也许会从一个最亲密的人开始回忆起,慢慢写到疏远再写到不认识的、只知道名字的人物。但鲁迅不是,他的切入点恰恰是白莽,而不是柔石,鲁迅从疏远进入到核心,再慢慢退出来,从群体角度依次进行描写后,最后回到自己。

此外,我们还可以把本文的内容结构理解为是以白莽、柔石等人被捕而分出的两大部分,被捕以前的第一、第二部分他重点写了白莽和柔石,第三部分是一个过渡,以被捕事件为界限,在第四部分,就重点写被捕后的一些事情,到了第五部分开始写他自身的感受。作家书写时有他自己的一种构思方式,安排材料的自觉,但我们在解析的时候,可以从不同的层面上来分析他怎么推进文章的。

王振宁:鲁迅每写完一个部分都刻意用闲笔使自己的感情冷下来,是为了给后一部分内容重新积蓄感情。白莽的死已经让作者悲愤到顶点了,但如果放任感情写到顶点,后面对柔石的感情和对五烈士整体的感情就无法续写。所以不能一次性释放感情,必须要不断冷下来。

张慧腾:从笔法上来讲,文章第一部分结尾带出柔石是通过白莽完成的,文中写道:“白莽还郑重其事托柔石亲自送去”。古典小说《水浒传》也是这种撞球式结构。以一个人物带出第二个人物,再往下写。

三、为何“记念”

01

忘却与纪念

张慧腾:理解“忘却与纪念”,首先还是要从鲁迅个人的生命体验出发。“三一八”惨案中刘和珍、杨德群的遇害,再到“左联五烈士”的牺牲,乃至这30年来鲁迅所目睹的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对鲁迅而言真的太过沉重了,甚至令他“艰于呼吸视听”,被“埋得不能呼吸”,这种窒息感是非常真实的。鲁迅也坦言说:我写文章“并非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喘口气,让自己获得一些生存的空间,能够生活下去。为了摆脱悲哀是鲁迅写作的原因之一

但是鲁迅是不可能忘却的,他恰恰在写作中去实现了对这些青年的纪念。当然这种过程是很痛苦的。鲁迅每回忆一次就经历一遍痛苦,文中诗改动的背后,其实是鲁迅个人体验的一种表达。《记念刘和珍君》里有一句话: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从人的本性来说,人们都愿意去记住那些美好的、光明的、希望的、善良的,而去忘却那些悲痛的、沉重的、残酷的、惨淡的。但鲁迅一面在讽刺和批判那些“忘记”者,另一面他刻画出了一个与之相对立的概念或形象——“真的猛士”,在《野草·淡淡的血痕中》称为“叛逆的猛士”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而“叛逆的猛士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对鲁迅而言,他在这样的一种记忆中,拥有了看透历史和未来的深邃眼光。鲁迅也正是在对苦痛的承担和对牺牲的记念中,获得了一种充实感,或者说一种幸福者的感受。

鲁迅是不愿意见到青年流血的,比如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中写道: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这个比喻里面,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对于牺牲的态度,他承认牺牲的价值就像木材转换为煤的过程,是必不可少的,但同时这种力量又是很有限的。

鲁迅更不愿意青年已经流了血,已经牺牲了,却被那些无恶意的闲人作为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为流言的种子。鲁迅正是用一次又一次的记念,伴随中国社会的变动过程,来实现对青年牺牲意义的一次又一次的确认。比如《记念刘和珍君》里面他说到了中国女子坚韧勇毅的传统品格。在《为了忘却的记念》结尾说: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鲁迅选择“忘却”,是因为他寄希望于将来,他召唤着后来者在新的社会语境中去重新确认这一段过往的历史。今天在座各位老师也是在像鲁迅所说的那样,作为后来者在纪念他们。

总而言之,鲁迅的写作某种意义上是他“忘却”的一种凭借,而“记念”最终又成为了他写作的结果。

周佳俊: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开头,鲁迅特别强调:只因为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鲁迅强调摆脱的是悲哀。“悲哀”和“悲愤”一字之差,意义却有天壤之别。悲愤应该是除了悲哀之外,而且还有愤怒。而悲哀则不同,悲哀会损害人的精神和体质,令人意志消沉。若长此以往,则会丧失斗争的勇气和力量,所以必须要摆脱它,忘却它。但是被敌人的卑劣的凶暴所激起的愤怒,是必须要牢牢记在心中。如果将它忘却,就成为患了健忘症的苟活者,成了维持非人的旧世界的庸人。

《记念刘和珍君》里也有愤怒,鲁迅说: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教材注释中将“出离”解释为“超出”。然而“出离愤怒”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感?鲁迅说他已经出离愤怒了,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紧接着他又说:“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在深味之后,鲁迅接着说: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这当然使他们快意。我们暂且可以把出离愤怒理解为超出离开愤怒之境而仅有哀痛的意思,但仅仅就是有哀痛吗?

鲁迅在《“碰壁”之后》中说:正当苦痛,即说不出苦痛来,佛说极苦地狱中的鬼魂,也反而并无叫唤。他又在《小杂感》一文中说:约翰穆勒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们变成沉默。鲁迅认为沉默应当是要留心的。他还在1925年写的《杂感》一文中说:我们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须吃惊。见了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见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就更应该留心了:这在豫告'真的愤怒’将要到来。出离的愤怒的沉默,也就是酷烈的沉默,他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不可说。

由此看来,这种沉默高于呻吟、叹息、哭泣、哀求,其发展应该是对于反动派纠缠如毒蛇,执着似怨鬼,毫不放松。再就是真的愤怒,他希望的是在沉默中可以爆发出“真的愤怒”来。我想,这或许才是“超出愤怒”。这或许才是鲁迅在反思牺牲的价值和意义。愤怒是不能够被忘却,是必须要被“记念”。

02

沉默与言说

高绪燕:《野草》中有一句话: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在这两篇纪念散文中,读者能够感受到鲁迅深沉且克制的复杂情感。从鲁迅主动想说到沉默到中间被迫想说、再到沉默、到最后重新主动想说,最终从写与不写的矛盾当中体现出来。

其实鲁迅一直是有想开口的欲望的,“无话可说”的原因,有军阀政府的凶残,反动文人的卑劣和自己“苟活偷生的惭愧”。沉默是自我保护,也是他当时仅有的选择。这里的沉默包含了很多复杂的情感内涵,有偷生的悲哀,无力反抗的消沉,更有自身经历的悲凉底色。从幼时父亲的病逝起,让鲁迅过早经历了各种世情百态,人间冷暖。后来青年时期留学日本,又遭受了各种冷眼,再后来各种文坛骂战,兄弟之间的嫌隙,两次被当局通缉等等,这林林总总构成了鲁迅性格的核心,他必然是会沉默的。沉默是鲁迅自我表达,对抗世界的一种方式。而在沉默的背后,我们能看出他内心深沉的悲愤。

鲁迅会沉默并不仅限于个人因素。他在《由聋而哑》一文中说:对于获得外国的精神生活的事,现在几乎绝对的不加顾及。于是精神上的'聋’,那结果,就也招致了'哑’来。对外的隔绝造就了民族精神的“聋哑”。而这种“聋哑”又导致了民众的沉默、民族的沉默。他在《记念刘和珍君》里说: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整个外部环境的畸形,民众对外部世界的冷漠与麻木。所以导致鲁迅这样说道: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但鲁迅不会一直沉默下去,他无法容忍自己像某些文人那样逃避现实。他若是少一分对民族、对时代的责任感,多一些闲情逸致,那他就不是鲁迅了。他更期望着“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人民将“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发出“自己的声音”,“现在的声音”,“真的声音”啊!所以他还是开口了,以直面人生的呐喊,唤起民众的觉醒

李云蕴:在这两篇纪念散文中,鲁迅的“沉默”归纳起来大致有三个原因。第一,不忍说。自己的学生以及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牺牲了,鲁迅慨叹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以及忍看朋辈成新鬼等等。可以想见,鲁迅先生在写下文章纪念革命青年的同时,要一遍遍地回忆起他们被残暴杀害的事实时,内心是有多么地不忍。第二,不愿说。两篇文章都提到过作者当时的心情,如《记念刘和珍君》里写的: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化用作者在《无花的蔷薇之二》中的那句名句,面对残忍的屠杀和烈士的牺牲,作者很有可能会觉得,自己用墨写成的文字,和烈士们用鲜血写就的历史比起来,实在太微不足道。第三,不准说。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如“吟罢低眉无写处”以及“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等等语句。从这些文字中,我们不难看出国民党白色恐怖时期,言论自由可谓被钳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沉默”本是现实的写照,是非人间的杀戮和国民的不敢言;而“言说”是鲁迅毅然为自己做出的最终选择。毁坏铁屋子和唤醒民众,是鲁迅毕生的使命和追求。“沉默”与“言说”这一冲突,成为鲁迅结构两篇散文悲愤交替的情感枢纽,形成一种冰火互现的美学奇观。

03

绝望与希望

王振宁绝望与希望常常交织在鲁迅的文字中。一方面,鲁迅以其诗人般的敏锐和哲人般的深邃看透了当时社会与人性的阴暗一面,因而时时陷入绝望。以《记念刘和珍君》为例,鲁迅对下劣凶残的段祺瑞政府绝望,对当时反动的学者文人绝望,对默无声息的衰亡民族绝望,对某些“中国人”的人性绝望,对“苟活到现在的我”绝望,甚至还会产生对“记念”本身的绝望:“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

另一方面,在大多数时候,鲁迅都只让自己独自面对绝望,一次次在绝望的缝隙中反抗,最终一次次将希望传递给世人,尤其是青年人。因而,鲁迅对罹难者的亲人、师友怀有希望,对真正的猛士怀有希望,对中国的女性怀有希望,对所有坚强地活着的人怀有希望。

正如鲁迅先生在《野草·希望》中引用裴多菲的诗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相信在绝望处一定存在希望,每个绝望之人必然因为曾经抱有希望,而有重燃希望的可能。所以鲁迅在《野草》的英文译本序文中写道: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故乡》的结尾“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就是说,每一个还在前行的人,在没有道路的地面上前行的人就是希望本身。

喻正玮:如果说《记念刘和珍君》当中还有许多是战斗的笔触,而在读《为了忘却的记念》时,其实更感觉到的是悲哀与无奈。在本文中,忘却的救主不再是嘲讽之言,成为了他迫切渴望的东西。因为总时时来袭击他的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他埋得不能呼吸。

鲁迅的绝望情绪是愧为苟活者,眼见青年的牺牲而逐渐积累起来的。鲁迅借用《说岳全传》中高僧坐化的典故说:我不是高僧,没有涅盘的自由,却还有生之留恋,我于是就逃走。”这种逃走实际上却时时在煎熬着鲁迅的内心。他始终在拿柔石等青年的境遇与自己的境遇在进行对比,这是作为苟活者的愧怍感,这种愧怍感时时在刺激着他的心,他的逃走不光是自己逃走,他还需要烧掉与朋友之间交往的明证。他要把能当做罪证的文字证据都找出来烧毁,对于他这么在乎一个文字资料的人,文字资料的损毁是非常大的心理打击。他在后文当中其实不止一次提到这些被烧掉的信件,还有几处提到了这些与青年们交往传递的书都都落到了“三道头”之类的手里。他说书的遗失“岂不冤枉”,绝不仅仅是在痛惜这几本书几封信,更是这些书信所承载的或自由、或亲切的文字,这些传递书的温厚的青年,乃至这些青年身上所拥有的对文学、文明的赤诚之心。

为了不那么绝望,鲁迅所能用的方式就是在就是用墨迹来对抗“血迹”的淡陌。文章开头就有“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记念几个青年的作家”。这种“记念”是为了对抗时间的暴力,是为了对抗集体的忘却。鲁迅在《华盖集·导师》中说:我们都不大有记性。这也无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国。记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能欣然活着。但是我们究竟还有一点记忆,回想起来,怎样的'今是昨非’呵,怎样的'口是心非’呵,怎样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呵。至此,我们明白纪念文字意义是指向未来的,是为了让后来人能够脱离历史的死循环,是为了让后来的青年不再受历史中不断重演的“政治犯上镣”的酷刑,有自由言说的天地。鲁迅思想家的身份标识往往就体现在这样的地方,他总是用极其冷静的目光去审视历史本身,用文字不断的对已经发生的事实进行反思。对于刘和珍君等人的“徒手请愿”,他觉得“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对于柔石等人对“看得官场还太高”的行为,他清楚的知道“政治犯而上镣,并非从他们开始”。

在纪念与忘却,沉默与言说的拉扯中,鲁迅在“月光如水照缁衣”的漫漫长夜最边缘处获得了希望,为后人寻找前行的力量与信念。

王振宁:喻老师提到鲁迅对烧掉青年们的书信以及书信被“三道头”抄没,他很痛心,这让我联想到,也许跟他们有来往的朋友、战友们也出于种种原因,也不得不做出类似的举动,我们总是说一个人会有两次死亡,一次是肉体的死亡,一次是被所有认识你的人都忘记的时候。那么鲁迅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写,也许就是因为书信没了,如果我再不写的话,时间一长,就真的没人记得这些年轻人。

张慧腾:我们通过刚才的讨论,大致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鲁迅为何“记念”?如果从对于青年牺牲这样的历史事实而言,是为了彰显出烈士的价值和意义;如果从现实社会的意义上说,是渴望唤起民众的反抗和觉醒;如果是就自我心灵世界的表达而言,应该是找寻前行的力量和信念

乐燎原各位老师都讲得很好。今天的这个研读活动,我本人既是组织者、主持人,更是参与者、学习者。我从以下几个方面谈谈学习心得,供各位老师参考,并请詹丹教授指正。

其一,“苦难”与“新生”。鲁迅的这两篇“记念”散文,被编入选择性必修中册第二单元,归属于“中国革命传统作品研习”学习任务群。今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同时也是刘和珍和杨德群等烈士牺牲95周年,“左联五烈士”牺牲90周年。通过本课的研习,我们要让当代青年学生充分体会革命英烈的崇高精神和伟大人格,感受其无私无畏的革命情怀和英雄气概,继承和弘扬革命文化,获得崇高的体验以及革命传统的浸润。我们更要让年轻的一代永远铭记,在内忧外患、苦难深重的旧中国,正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无数志士仁人前赴后继,浴血奋战,以巨大的奉献和牺牲,最终换来了国家的解放和民族的新生。

了解中国革命的伟大历史进程,思考中国革命的意义,理解革命文化的精神内涵,可以帮助当代青年更好地认识革命传统,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激发奋发向上的精神力量。这也是立德树人的大道和要道所在。

其二,“个体”与“群像”。《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从文题看,鲁迅纪念的似乎仅仅是“刘和珍”一位烈士,但通览全文,鲁迅纪念的是在“三一八”惨案中伤亡的刘和珍等“三个女子”,纪念的对象同时包括在惨案中伤亡的“四十多个青年”;《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纪念的是被国民党特务机关秘密枪杀的白莽、柔石等“左联五烈士”,纪念的对象还包括在同一天深夜里被秘密枪杀的十九位革命青年,以至“三十年来”殉难的难以数计的革命青年。因此可见,两篇纪念性散文悲悼和歌颂的,均是革命青年群像,寄托着鲁迅对无数青年烈士牺牲的深切哀痛,表达对正义力量的信心,而不仅仅是刘和珍和“左联五烈士”,这是我们这次研读达成的共识。

多年前阅读《记念刘和珍君》一文时,我曾尝试撰写一副挽联,以缅怀“三一八”殉难烈士刘和珍

丹心碧血,诔赞当称,禹甸尽衔悲,豫章勇士捐躯殉国,浩气充盈天宇;

毅魄忠魂,丰碑为证,九原应含笑,巾帼英雄救世济时,风标永驻人寰。

[注]豫章勇士:南昌古称豫章,因刘和珍籍贯江西南昌,故称。

在这次研读活动过程中,我与大家一起反复研读课文后,将原来的挽联作了两处修改,缅怀的是“三一八”殉难烈士刘和珍和杨德群

丹心碧血,诔赞当称,禹甸尽衔悲,赣湘勇士轻身殉义,浩气充盈天宇;

毅魄忠魂,丰碑为证,九原应含笑,巾帼英雄救世济时,风标永驻人寰。

[注]赣湘勇士:刘和珍(1904-1926),江西南昌人;杨德群(1902-1926),湖南湘阴人。

这副升级版挽联,一是将“豫章”修改为“赣湘”,以突出鲁迅对惨案中壮烈牺牲的“中国女子”群体的哀悼和纪念;其二是将“捐躯殉国”(为国家的利益而牺牲生命)修改为“轻身殉义”(轻视生命而为正义事业牺牲),我以为这样的修改,应该更接近鲁迅的思想情感,或者说更契合鲁迅的写作意图。因为作为革命家和思想家的鲁迅,他在对烈士死难的意义给予高度的评价的同时,对“三一八”惨案进行了沉痛的总结。鲁迅不赞成青年学生徒手请愿,去做无谓的牺牲,从中可以看出他对革命青年牺牲的理性思考。

其三,“读文”与“作文”。围绕“三一八”惨案,鲁迅曾写了多篇文章,如《无花的蔷薇之二》的四至九节,《“死地”》《空谈》《可惨与可笑》《如此讨“赤”》,以及散文诗《淡淡的血痕中》等等;“左联五烈士”牺牲后,鲁迅也先后写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等文章。为何教材不选上面的这些文章?因为从提升学生语文素养层面看,我们还需要突出强调这两篇文章是“写人记事为主的纪念性散文”,需要在教学时落实“写人记事”这一类文章在写法上的突出特点。

本单元的“语文素养”板块,教参上提供了一个阅读活动方案:拓展阅读革命文化作品,尝试自主编辑作品集。我个人建议,在强化拓展阅读的同时,还应该注重读写结合的训练。关于读写结合的训练,詹丹教授曾讲过一个案例,他是不主张将鲁迅的《祝福》改写为“祥林嫂的故事”,因为这样的改写完全忽略了小说中的一个很重要的“我”。同样,我也不太赞成设计将《记念刘和珍君》改写成“刘和珍的故事”,或将《为了忘却的记念》改写为“柔石的故事”,因为这样的改写,只是“简单的”写人记事写作训练,而不是“复杂的”写人记事写作训练,不符合高中学段的写作训练要求。我以为,研习鲁迅的这两篇“写人(请注意,是写“群像”)记事为主的纪念性散文”,可以根据读写结合(以写带读、以写促读)的原则,布置学生以“她们”(或“他们”)为题,以“三女子”(或“五烈士”)为写作对象进行写作,完成一次“读写结合”的训练。我以为设计这样的写作训练,可以落实选材上“点面结合”的写作基础知识,让学生知晓“点”是“面”不可分割的部分,而且还是表现人物整体风貌和基本品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加大作品深度和力度的重要方法。不难想象,我们阅读夏衍的《包身工》、孙犁的《荷花淀》和铁凝的《哦,香雪》等纪实或虚构作品,如果作者在文中没有重点描摹或精心刻画“芦柴棒、小福子”“水生嫂”“香雪、凤娇”这样一些“点”,这些不同历史时期的人物群像一定是模糊不清的,“她们”鲜活的群体面容无法跃然纸上,也无法引起读者的情感共振。

其四,“纪念”与“前行”。今年是鲁迅先生诞辰140周年,我们在此相聚研读鲁迅的作品,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来缅怀并纪念鲁迅先生。沉魄浮魂不可招,遗篇一读想风标。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王安石《孟子》)我们要引导当代青年学生弘扬鲁迅先生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民族精神。为了中华民族的复兴大业,我们要像鲁迅先生那样坚定信仰,在新的征途上坚韧跋涉,执著前行。

在这个春日里,我谨以两首小诗,纪念鲁迅先生140周年诞辰。第一首,是重读《记念刘和珍君》感赋:“饮弹伊人殁,恸怀殊未收。血痕方洗濯,屠伯复优游。慷慨匡时志,从容许国忧。驰驱真猛士,奋厉执戈矛。”第二首,是重读《为了忘却的记念》感赋:“喋血卅余载,屠刳仍不休。灵台殊寂历,浮世久淹留。冷月笼前哨,寒云锁箭楼。拊膺人未寐,凄绝念朋俦。”

我曾在虹口区生活并工作多年,虹口区是一个有着深厚革命传统文化积淀的城区。真诚希望青少年朋友们能来这里走一走,看一看,从一条小径、一个里弄或一个窗口,感受一下这里的丰厚的革命文化遗存。重温经典作品,激扬爱国情怀,让一代新人始终保持对革命文化的敬重和挚爱。最后,我要真诚地感谢中共虹口区委宣传部,感谢景云书房,感谢詹丹教授,感谢怀着极大的热忱来组织和参与“鲁迅的七堂语文课”系列活动的所有的人们。

嘉宾点评

詹丹:今天我抱着学习的态度来参加活动,本次研读活动把鲁迅的两篇散文放到一起来讨论,我觉得很有意思。今天我们研读活动开展的时间和场地都与鲁迅先生当年的情景存在一定的关联。从时间来看,鲁迅的这两篇回忆性文章均写于春季,我们也在春分时节开展本次活动;从空间上来看,我们今日研读场地景云里也是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曾提及的场所,我们今天在景云里研读鲁迅先生的文章也具有纪念意义。

首先我想谈谈时间的重要性。《无花的蔷薇之二》是鲁迅在刘和珍等烈士牺牲当天所写,他说这是民国以来的最黑暗的一天;《记念刘和珍君》是鲁迅在刘和珍等烈士殉难两个星期以后写的;而《为了忘却的记念》是“左联五烈士”逝世两周年之际所写(2月7日到8日)。如果我们把这三篇文章结合起来看的话,会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无花的蔷薇》共有九节,《记念刘和珍君》是七节,《为了忘却的记念》是五节,这三篇文章所分章节越来越少,而每节的内容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具体。虽然这样的分节对应与时间的关系也许是一种偶然,但我想,作者在写这种情感冲击很大的文章时,其实需要一个冷却期,如果鲁迅要把当天的感受用文字记录下来,他只能写断断续续的,只能以片段的方式呈现。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情感在时间的延展中也渐渐被稀释,然后他才能以比较从容的姿态来写记叙性较强的《为了忘却的记念》,虽然他还说过,这两年里,悲哀总时时来袭击他的心,但他能这样反思自己,就说明已经相对冷静了。这种叙述方式的转变是时间的结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时间决定了情感的处理方式。鲁迅也经常会谈到时间,他认为,时间会稀释浓厚的血痕,让“忘却的救主”降临到人的头上。人确实不能够永远带着伤痛活下去,伤痛通过时间来慢慢淡化,实际上是人出于本能的一种自救。当然我现在说鲁迅对于文章节次的划分可能是一个偶然,但这个偶然应该有它的内在必然性。由此就会涉及到文章内在的肌理性问题,我们看《为了忘却的记念》中这样两段几乎完全重复的文字:

在一个深夜里,我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

今年的今日,我才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

我们看到,两年之前,鲁迅是站在院子里,那是一种焦灼不安的情绪,而两年以后写回忆性文章的时候,鲁迅才坐在公寓里,经过两年的时间变化,鲁迅才可以稍微从容地写下这篇文章。所以时间的问题既是情感的问题,也是文章肌理的问题,从两年前的站到两年后坐的姿态改变,这鲁迅真实的状态的反映。由此我还想到,时间问题也涉及到文体的互文关系。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他引了两年前所写的无题诗,你会发现在当时他情绪非常悲愤时,最多也只能写出一首凝练的诗而已,而两年之后他才可以写出一篇较长的记叙文,这还是一个文体的转化。在这里,长文章与一首小诗同时呈现,构成了内敛的、深层的情感与稍微释放的情感的互为转换。

刚才乐老师把两篇作文的命题“记念”和“他们”放在一起进行写作思考,这也提示我们,鲁迅纪念“他们”的文章还是比较多。他不单写了《记念刘和珍君》和《为了忘却的记念》,还写了《忆韦素园君》《忆刘半农君》《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范爱农》等文章。我们会发现鲁迅这种回忆性的文章成了他的一种比较独特的、甚至成体系性的文章,他既回忆老师、也回忆自己的同伴和学生,他的回忆对象涵盖了几代人。我认为此类文章对于鲁迅来说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原本亲密朋友突然的离开给他的生活造成了一种断裂。于是他借助于这种断裂来思考他人与他所处的时代、他人与自己生活的状态。不管我们怎么来判断鲁迅,但是鲁迅对自己、对自己的时代是有一个反思的过程的。我们知道鲁迅在小说中频繁使用“我”,在一定程度是反思自己或者自己的某个侧面,其实在回忆性的文章里面,“我”更是始终在的,“我”的时代始终在的。他借助于回忆某些人的“离开”世界,来思考人与时代的远近关系,也是在借助于这样的回忆,来进行一种自我的反思。这种回忆性文章中所蕴含的反思精神区别于古代怀旧性文章,这是鲁迅文学现代性的表现。另外一方面,正因为这类回忆文章有很强烈的时代性,所以当他在进行反思的时候,他不完全是立足在私人情感上,鲁迅说:“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他的思维始终是双向的。他即使在写很私人化的一种情感关系的时候,始终会有一个很开阔的视野,或者换一句说法,他始终有一种公心在。这种开阔的视野也是不同于传统的怀旧性的文章的地方。也正因为有公心在,所以他的回忆就有着直面真相的勇气,有表达自己真实想法的坦诚,即便他的观点与他回忆的对象的思想并不一致,比如他在纪念刘和珍、表达他巨大悲痛的同时,他直言并不赞同他们徒手请愿的做法;在《范爱农》中,他写他们曾经彼此讨厌;而在《忆刘半农君》中,他更直言“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但因为是出于公心,所以他补充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

我们读一篇文章或者读两篇文章。既可以往深处走,也可以往外走。比如讲到怀旧性的问题,我们可以将鲁迅怀念性的文章与古人怀念性文章进行对比,这两种区别在哪?鲁迅是怎么从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怀旧、伤感转向了现代意义的一种纪念?这些都是我们可以思考的本质性的问题。

还有一些细节性问题,我在读文章过程中突然想到,这两批青年的去世的场合是不一样的,刘和珍是在光天化日下被杀害的,柔石等人是在2月7日晚上或者2月8日的早晨在黑夜里被秘密杀害的,你会发现鲁迅其实有意识地将“黑夜”处理为一种意象。黑夜既是一个写实的时间,同时也成了一种意象。鲁迅在诗里面就写道“惯于长夜过春时”,这里“长夜”就作为意象性的概念出现。包括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的落款时间也是故意为之,我想,鲁迅不一定真的从2月7号晚上写到第二天早晨,他只是为了把自己写作的时间对应于柔石等人牺牲的时间段。或者说,《为了忘却的记念》的落款时间表示鲁迅要阻挡时间的流转,使得这个时间点永远停留,一方面说要忘却,一方面却不能忘却,这个落款时间,就显示了鲁迅的共情体验,其用意非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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