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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中沦落不过君

 秋天的文字 2022-11-04 发布于陕西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白居易悼念李白如是说。在我看来,要说穷愁潦倒,在唐代诗人中李白其实算不上“之最”,他起码可以有说走就走的旅行,比如从东鲁到浙东;他可以豪迈畅饮,有“五花马千金裘”可以换美酒;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要说薄命,说沦落,杜甫比他更甚。

 近日再观《唐之韵》,镜头中是杜甫黑色的雕版画像,清瘦凄苦皱纹纵横尽显满面沧桑。即使这样,还不是最潦倒无助山穷水尽的杜甫。在唐诗乃至中国诗坛中,可以称为“诗圣”,像神一样的存在的杜甫,也曾锦衣玉食,也曾壮游天下,也曾豪情万丈要“致君尧舜上”,但终归摆脱不了命运的折磨。盛唐时期,为天下寒士打开公平大门的科举已经开启,事实却跟他开了玩笑,权臣的一句“野无遗贤”虚言轻轻断送了他的入仕坦途。十年困守长安,五年陷贼为官,十年漂泊西南,他在最后十年的颠沛流离中凄惨离世。

      我曾经感慨,杜甫是生不逢时,在他最需要大展宏图的时候遭遇了大唐王朝最惨烈的动乱,是安史之乱打乱了他人生的计划。可事实上,在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时,他已经44岁。33岁的周瑜已经通过赤壁之战而功成名就,45岁的苏轼已经从大宋的朝堂打了几个滚跌落到黄州。44岁以前,生活在盛唐的杜甫,满腹才华,书香世家,有匡世之志,却把生活过成了那样捉襟见肘。他在长安也曾投诗干谒,也曾献赋歌功,也曾扣门逐尘……命运本没有预订的轨道,只是在这偏得离谱的轨道上,也曾经傲岸过,也曾经光彩照人,他也许非常地惊慌,惶惑!

      我们所知道的唐代是一个开放的、具有包容思想的时代,文人不曾因文字而招惹祸端,即使明文大骂武则天的骆宾王,也被最高统治者宽恕,却为什么会把杜甫那样的人才遗漏;我们知道西域的驼队带着阵阵铃声走进长安的街市,打扮怪异的南蛮走进了王廷宫殿……我们见过长安城四四方方厚重坚固的城墙,见过今天呈现大唐威仪的历史博物馆恢宏如庄周北冥起飞的大翼。可是,奈何所有的包容所有的坚固,都庇护不了那个瘦弱的躯体,那个火热的灵魂!盛唐“稻米流脂粟米白”,给不了他温饱,盛唐巍峨的宫殿外宽广的丹墀没有他一小块立足之地。可是他抱怨过什么呢?“七龄思即仕,开口咏凤凰”的那个神童,“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那个早慧的少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那个自信满满的青年,最终被盛唐的尘烟埋没。时代抛弃了他,也辜负了他的满腔热血。没有见过盛世,也就没有盛世倾颓的悲哀无助,没有经历繁华向往更大的繁华,就不会有从天庭掉到地上的落差。可他还是在与命运的抗争中,把他悲悯的情怀无限的释放开去。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他总在逃难,映入眼中的,压在心头的,大多是国难;“种药扶衰病,吟诗解叹嗟。似闻胡骑走,失喜问京华”(《远游》),不管自己多么狼狈不堪,还是担心兵燹之后的帝都;“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烟尘犯雪岭,胡角动江城。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岁暮》)总是把目光投向国家最危险的地方,担心朝廷大员应该操心的事。“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他把对时局担忧持续到生命的最后。在封建帝王的朝堂,曾经有那么多为官的人,因为这样那样的事主动离开官场,放弃了打拼,放弃了对时代的热情;甚至又那样多的帝王,耽于享受,忘记了对他的子民的关切,忘记了自己使命。我也感动那个在国都被敌人攻破时失望地怀石投江的人,可是他与王位上坐的人流着同样的血,他对国家的爱也许还有家族的责任感。而杜甫不是,“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他太卑微,太渺小,他是瞿塘峡上疾风中艰难飞翔的一只鸟儿,是长江岸边的一棵细草,是长江上漂泊着的一叶小舟,是大唐天幕上一顆幽幽的星子,胸中踏过千军万马,血液沸腾成滚滚江河,那样矮小羸弱的病躯,硬生生踏出了唐代一段历史的血足迹。

   三月,阳光明媚。我们在教室念一首诗“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学生们是不相信这是杜甫的诗句。因为见到他流浪惯了,他总是皱着眉头凝视远方,单薄的衣衫中灌满猎猎秋风。怎么有温暖的春天与他相遇?可是那一年,他的确遇到了。感谢那一年三月的阳光,感谢它照亮了诗人的眼,温暖了他的心。尽管那一年的春草和往年的是一样的绿,尽管衔泥的燕子还是昨年的那一只,尽管在普通人眼中,那只是个很寻常的春天。而对于杜甫来说,这就是幸福,就是美好,就是多少年来他一直追寻的、生活应该的样子。而于他,所谓的幸福只不过那一年在朋友的支助下盖下了草屋几间,妻儿都在身边,经济上有人支助,仅仅能过得去而已。不知为什么,比起别的诗,这首诗读起来更令人心酸。寻常百姓皆可信手拿来的快乐,他却等了这么多年,走了那么远的路才暂时拥有。

有宋一代的名人,大都一手权柄一手诗卷。有趣的现象是那些名作,比如苏轼的“赤壁系列”,欧阳修的散文名篇,包括大政治家王安石的名篇——几乎都做于他们政治上失意之时。我们安慰那些文豪,说当年跟他们一起为官在政坛做得顺风顺水的人,都不幸被历史的长卷忽略,落难的政客做了诗人,愤怒的诗篇让千百年之后的我们记住了他们。可是,他们多少都做了官。反观杜甫的一生,真正做过的官职,是758年“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受官左拾遗,759年因事牵连被贬华州司功参军,此后的764年,在朋友严武推荐下任检校工部员外郎。765年4月严武卒,5月杜甫离蜀南下。据此推断,所谓的杜工部,只是剑南节度使严武手下地方官,且任职仅仅一年——朝廷何曾好好给过他一个像样的官职!

很多时候,我们浅薄地总结一个失意文人,说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云云,可是同样怀才的杜甫,若说他不遇,是遭遇了一个王朝的江河日下,眼睁睁看着他理想的风筝断线远走。我们也并不能妄断杜甫若是有好的机会做官,就一定能够做得如何风生水起,力挽狂澜改变天下,只是说,历史,亏欠了一颗滚烫的心。

杜甫的最后十年,走的一直是回家的路。“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首诗有一条清晰的路线,巴峡——巫峡——襄阳——洛阳。他祖籍襄阳,出生于河南巩县。祖父杜审言曾为京城大员,祖父官修文馆直学士,被流放至峰州(今越南境内),父亲杜闲做过奉先县令,朝议大夫,兖州司马,但是在杜甫29岁那年去世。杜甫兄弟5人,“旧时元日会,乡党羡吾庐”《远怀舍弟颖、观等》,当年在老家,让邻居们羡慕的杜氏兄弟,至此四人分别居山东、兰田、杭州、江州。“有家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月夜怀舍弟》),最后三年他一直在湖北湖南,辗转漂泊于江陵、公安、岳阳、潭州、衡阳。大历五年病卒于潭州往岳阳的小舟上。显然到最后他没有按照既定的路线回到洛阳。故乡已无亲人,故乡成了精神上的故乡。兄弟(同父异母)四散,他总是想念或者提到的亲朋们不知道在哪里。祖父杜审言被流放时有一首《渡湘江》,“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做边愁。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也许他去湖湘是追寻祖父的足迹,也许还有别的原因让他徘徊在湖南一带我们不得而知。总之,他这样不甘心地告别了他热爱的尘世,多少遗憾多少恨。草木总含悲,寰宇多寂寥。一颗星这样陨落,而这颗星却在岁月的天空,永远以悲悯的情怀,多情地俯瞰大地苍生!

另:今晚批阅作文,学生评论杜甫《登高》,结尾说,“他是最贫穷的诗人,可是谁能说他不是最富有的诗人”。是的,以沉郁顿挫之风格,书写忧国忧民的情怀,贫穷交加,也要兼善天下。沦落不过君,富有,也不过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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