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滕延娟|​保 姆

 海燕文化工作室 2022-11-12 发布于浙江




保 姆




文/滕延娟

浙东的娘姨就是现在的保姆。上海五口通商后,大批的劳动力进入上海,特别是周边江浙两省的人统统涌入上海,他们或进工厂,或帮佣,或做生意;上海成了江南几省小民百姓的淘金地。而去上海做娘姨当奶妈则是浙东周边农村妇女的一大营生。

县城的大户女姓受到革命的冲击,她们决不会放下自尊去做站街女,或与人明明暗暗吊膀子粘搭人家去混口饭吃,宁可以自己的劳动换取吃饭的资本。好多大户的老姑娘小姐都选择到上海做娘姨,这些娘姨者是亲荐亲,乡挽乡,知根知底的。东家见了放心,娘姨上门也欢喜。

沁姑妈是老姑娘,她早年丧父,与母亲守着一大份家俬、田地房产,思想陈旧的母亲分给她一半家俬,叫她一心信佛,坐以养老。

当年的道地种着一棵武丹树,秋天一到一只只武丹就从碧绿的枝叶中闪现出来,这武丹树原是沁姑妈家的,一到收摘的季节她的弟弟在树上摘,沁姑妈在树下接,圆圆的金黄的武丹一下子就摘了满满一箩筐。沁姑妈会做人,每年都是她把一只只武丹分送给道地每户人家。她总是笑笑,话语软软的,一团温馨直沁人心,人说沁姑妈这人能把握住人的心脉走向。但革命一来,沁姑息妈一家自身难保,无以生存的沁姑妈就去上海做了娘姨。

娘家良好的的教育,沁姑妈也学会了处世的应对进出,有时还有一点圆滑。浙东县城的大户有小市民的精明也有土财主的心计算盘,他们家的几十亩田地的春播秋收,都是沁姑妈一同参加收割计算的;一旦沦为贱民,剥夺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及偌大的不动产,却夺不去多年养成的为人处嘴甜。浙东人本身就柔和机智,泌姑息妈又会做人,直哄得那一干老小团团转。

浙东人还有一样绝招就是与上海人一样能讲绍兴戏,来几段梁祝“十八相送”“楼台会”,东家他们带有浙东家乡的根,家乡的绍兴戏是他们的最爱,袁雪芬和范瑞娟是她们当年心中的明星。姑妈不大会唱,但会讲好多起苦情戏,这更把这一家人迷住了,上海的一半江山是浙江人,三分之一是下江宁波去的,且上海的大户人家都是宁波去的,地相近,人相亲,也喜欢雇自己的家乡人做娘姨。沁姑妈她们大户人家出身,见惯了世事,待人接物,圆滑老到,到上海大多都十分受欢迎。他们的文化生活最主要是唱越剧讲绍兴戏,姑妈一边做菜一边讲白娘娘的盗仙草啊,梁祝十八相送啊,众人听迷了,沁姑妈不讲,他们就急起来。

啊呀,沁妈啊,你再说说许仙白娘娘的事,仙草盗到了没?阿是白娘娘被仙童捉去了?

上次讲到啥地方了?小方卿上京赶考,考中了呒没?

志贞尼姑三十六只抽屉还有几只呒没开?荔枝桂圆一只只,下头阿是要开花生胡桃?

沁妈呀,上次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送到啥地方了?侬再讲,再讲,阿拉听一百遍勿厌气格。

沁姑妈讲的梁祝,一方面是浙东人的特有的文化资产,另一方多是我母亲道地乘凉听我母亲讲时听去的。母亲还能哼几句戏文,但作为大户人家的大小姐是不唱的,唱戏是末流的作派,但说说才子佳人的言情戏倒好似很时髦。

沁姑妈说戏,还说戏班子,说自己是宁波台州绍兴三地交界的地方来的,西北角的山上翻上去就是绍兴地界绍兴戏的发源地,小戏下来,一曲戏文唱得山水倒转呢,戏班子走过一村又一村,村里一只只稻桶仆过来,作戏台,村民铺板都来不及呢。旦角好看极了,水葱似的,宁波上海的名角都是我们家乡的草台班子走出来的,十八只天斗打出去到上海去了。

啊呀沁妈啊,侬格地方老好格,还是绍兴戏的起步地啊!

沁姑妈为人随和,小囡大多欢喜跟她。家里的大小姐听她讲绍兴戏更是喜欢与她在一起。大小姐正当青春年华,绍兴戏的言情戏正与她豆蔻初开的情意合拍,更催化青春期的浪漫情调。家里长一辈的也喜欢沁姑妈,大上海虽说有袁雪芬范瑞娟上演的绍兴戏,但上一次戏院总有诸多不便,沁姑妈的眼前说戏比去戏院亲近多了。东家奶奶还常扯起旧年陈事。小格辰光来勒宁波乡下与小姐妹道理年节一到夜夜去赶戏文,一场“泪洒相思地”,眼泪水滴滴嗒嗒,真个湿了十八条小手绢。

由于会说绍兴戏,过年的红包沁姑妈总能多收一份,大小姐也会从自己的小私房中包一只心形的小红包,送给沁姑妈,抑或是对沁姑妈说戏的谢意还是一曲梁祝已入人心,小姑娘也有将爱情进行到底的决心也说不定。平常日脚的布料,衣裳,年节的小首饰,东家是一样不缺的。沁姑妈吃穿全包,余下的就全是自己的体己钱。上海回来,她穿着体面,大把大把的鲜亮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分给我们,把我们的眼睛也照亮了。那一年她的侄子生了重病,是沁姑妈从上海汇来做娘姨的钱,给侄儿救急。沁姑妈做了几年,一直到38岁老母催她回来,东家还不舍得她回来。

她回来嫁给了乡下一个四十岁的的老教师。成家了,有时还去上海,东家待她如亲威。

沁姑妈也好,四十岁了一连生下三个孩子,后来也见到了外孙,孙子。

另一个娘姨是叶姑妈。叶姑妈的官人解放初时下了台湾。叶姑妈的官人是书呆子,在解放初的乱世,从杭州的学校回来带来一本红壳面的红色的书,一时被国民党发现,硬要说他是共党赤匪。带到警察局受尽酷刑。家门口还没迈进就被国民党军队一同押下台湾。从此以后音讯茫茫。

当时叶官人家中有老母妻子。叶去台后婆媳两人无以生存;叶姑妈就到上海做了娘姨。叶姑妈手勤脚快,为人更比沁姑息妈来得实在。她相貌端正,人很清爽,原是县城一个乡绅的女儿。与沁姑妈比较叶姑妈有另一种处世本领,她能出主意。主人家的大小事体让叶姑妈一说,必定能顺顺利利。她见识高远,处事应对分寸有度。她做的这家是一个小业主的小资本家,当时国家正进行工商业改造,对民族资产阶级还是实行较宽松的政策。叶的东家每年也有一定的定息进项。小少爷仗着有国家给的几元定息家庭条件还可以,就天天去打康乐球,不思上进,爷娘也管不了他。叶姑妈就对小少爷说,金山银山要吃完的,依靠爷娘也是半世事,侬勿好好学点生意学点技术,只怕将来呒没饭吃。苦头是有得吃来。于是就建议小少爷去读中专技校学一门技术。当时东家一家人还直摇头,勿来山,勿来山。阿拉要读就要上正规名牌大学,又不是说读勿起。叶姑妈就从小少爷的文化功底,学业实力考虑细细分析给主人家听。而且读了中专就可以登在上海,你真的到外码头去读书,你回得来吗?叶姑妈真不愧为是女诸葛,小少爷后来进了中专学了一门技术,成了最高级的蓝领技师。比起初中有的同学虽则进了清华北大,分配到兰卅,东北,生活是小少爷方便多了。叶姑妈的见地,胆识,为人公道很快得到东家一干老少的尊重。也与沁姑妈一样,叶姑妈包吃包住,做下的就是体己钱。她每月都带给乡下婆婆生活费。婆婆下世后,叶姑妈成了一个人,她带大了小少爷,又带大了小少爷的儿子。主人待她如家人一般,她成了东家的元老,另一个祖母。

那一年她来家乡来看我母亲,穿着灰色的对襟中装,秀发齐耳,面孔很白,手表又亮,十分健朗。母亲说,叶姐,侬倒像个大干部。她说,主人家又拨了一间屋子给她,奉养至今。小少爷的儿子叫她奶奶,比亲祖母还亲。

菱姑妈是县城乡下的一个妇女,困为丈夫早死就到上海来做了娘姨,她也是乡邻好友荐至上海来做的,这份人家是开着较大的印花厂,夫妇两人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菱姑息妈里里外外一把手,主人夫妇俩早上吃了菱姑妈做的早点,开着轿车上班,晚上回来菱姑妈已备了热汤热水。菱姑妈虽出身农村,心思却是极其慎密阴险,他见主人家没有儿子就千方百计讨好主人,想成为主人的姨太太。那天菱姑妈的儿子从乡下来上海看菱姑妈,主人一见她高大英俊的儿子不禁叹了一口气,菱姑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趁女主人不在的一天把主人哄进自己的房间成就了好事,也是天从人愿,一夕相会菱姑妈竟生下了一个儿子。从此以后菱姑妈身价百倍,成了姨太太,这家公馆的第二个女主人。后来她凭着生儿子的优势逼走了大太太,自己与主人一道坐小车去厂里上班打理。正式的正房太太倒在家成了伙头军,每天侍奉饮食起居。

县城的娘姨劳动大军是县城对外经济收入的一大来源,是组成上海劳动大军的一支庞大队伍,也是上海联络县城的一大纽带。她们在上海演绎了一出出社会生活的活剧,为上海,为小县城增添生活的几多逸闻秩趣。

今日娘姨一词已淡出社会生活,人们普遍的叫法是保姆,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保姆称谓也渐渐淡化,变为劳动家政公司,家政服务人员。时代在变迁,当今的保姆大军已大为改观。

现在的保姆与主人共进退的极少,她们也学了处世的灵活性,社会的进步已为她们提供更大的施展舞台,还有更自由,更优越的地方等她们,不必死守一角,在一家一户中终老自身。且现代的保姆信息面广,也有一定的文化,他们来城市往往只要赚足造屋讨媳妇的钱就够了。商品经济的社会也让保姆学会了跳槽,鸟拣旺枝儿飞的本领,缺少了旧时娘姨的一份忠心,这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

作者简介

滕延娟

滕延娟,宁海人。宁海县作家协会会员。爱好文学多年,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心悠悠》《小街风流》。笔调细腻婉约,情感丰富饱满,以刻画小人物见长。

□编辑:木子叶寒

题词:储吉旺先生
LOGO\题图\尾签设计:野马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