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为人自述无犯罪故意但其交代的客观行为足以推定时，应认定其“如实供述”

“如实供述”是行为人满足自首、坦白、认罪认罚等法定从宽处罚情节的必要条件。一般认为，“如实供述”的认定要求行为人既要如实交代客观构成要件要素（如行为、对象、危害后果、因果关系、时间、地点等），也要如实交代主观构成要件要素（如明知、非法占有目的、特定犯罪动机等）。因此，通常情况下，行为人仅承认客观要件，但否认主观故意或者非法占有目的等主观要件的，依然无法认定其“如实供述”。上述结论易于接受，也符合社会公众一般观念，例如，行为人因实施故意杀人罪而到案后，拒绝承认自己具有杀人故意，而仅称自己系过失杀人的，其不构成“如实供述”。

但在司法实践中，部分案件中行为人的犯罪故意及非法占有目的的有无，并非显而易见，而是需要进行规范判断。例如，集资诈骗罪的成立需要行为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该主观要件的认定不能以行为人供述和辩解为准，而是应根据其客观行为对照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非法集资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7条第2款规定予以推定。例如，若行为人到案后，如实供述其将非法集资的款项肆意挥霍，用于购买豪车、高档住宅、奢侈性旅游等用途，导致集资款不能返还，则通过上述供述即可在规范上认定其主观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行为人只要如实交代其肆意挥霍集资款，并致使集资款不能返还，实质上相当于供述其在“在规范意义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即使行为人同时辩解称自己主观上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也只是其个人对“非法占有目的”的理解产生错误认识，在规范层面上不构成对其非法占有目的的否定，亦无规范意义上的价值。因此，该种情况下，应当认定行为人对其主观要件已作“如实供述”。

司法解释性质文件所规定的推定明知规则，有时较为宽松。例如，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联合出台的《关于依法惩治民族资产解冻类诈骗及相关犯罪的意见》第2条中规定，行为人“参与民族资产解冻类项目六个月以上，没有成功兑现仍继续发展、管理会员”等情形的，可以推定其主观上具有诈骗故意。在此类案件中，层级较低的行为人最初甚至是以被害人身份出现，在整个涉案过程中亦无任何非法所得，甚至还有亏损，因此其往往辩解自己并无诈骗他人财物的故意。对此，只要行为人在供述中如实交代自己参与涉案民族资产解冻项目六个月以上，并在没有成功兑现收益的情况下仍然继续向他人宣传推介以发展会员或者管理会员的，可以在规范层面上认定其的供述相当于认可自己主观上具有犯罪故意。至于行为人所作“结论性”的无诈骗故意的辩解，在判定罪与非罪时并无太大意义，应让位于其在规范意义上所作的足以推定其主观故意的供述。因此，在该种情况下，应当认定行为人对其主观要件已作“如实供述”。

本文所主张的“如实供述”认定规则在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能够得到更为充分的体现。基于对未成年人进行特殊、优先保护的理念，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联合发布了《关于依法惩治性侵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意见》第19条第2款规定，“对于不满十二周岁的被害人实施奸淫等性侵害行为的，应当认定行为人'明知’对方是幼女”。在其他推定明知规则中，司法解释文件中的用语一般是“可以”；而在上述规定中则是“应当”。换言之，只要行为人性侵害的对象是不满12周岁的女性，即一律认定为行为人“明知对方系幼女”。在此规定的基础上，无论行为人对其主观明知作出何种辩解，在规范层面均无意义，行为人对其主观故意供述与否、如何供述，均不再重要。进一步而言，在此类案件中，只要行为人如实供述了其对被害人实施了性侵行为，该被害人在客观上又不满12周岁，即可视为行为人供述其犯罪的全部构成要件，自然应当认定其属于“如实供述”。

有观点可能提出，行为人虽然供述了足以推定其主观故意的客观行为，但其结论性地认为自己不具有犯罪故意的辩解，说明其在实质上不愿意接受司法机关的处罚，不能体现其认罪悔罪态度。我们认为，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被告人对行为性质的辩解是否影响自首成立问题的批复》中明确，“被告人对行为性质的辩解不影响自首的成立”，可见，自首及坦白中“如实供述”的认定，并不要求行为人必须认可自己的行为构成犯罪。即便在认罪认罚情节的判断中，因“如实供述”只是认罪认罚情节的必要不充分条件，故行为人不认可司法机关的定罪意见，亦不当然影响其“如实供述”的成立。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这是一个较有争议的话题。与之相似的是，《刑事审判参考》第96集收录的第943号指导案例“冯维达、周峰故意杀人案”对此也进行过探讨，该案中，作为一审法院的杭州中院认定被告人对主观心态的辩解不影响自首认定，但该意见被浙江高院和最高法院所否定。本文所讨论的问题与该案例虽有异同，但在根本上具有相似性。我们认为，如果行为人对其客观行为所作供述已经足以推定其主观心态，且其未提出足以影响该主观心态认定的事实，即使其结论性地作出不具有某种犯罪故意或其他主观要件的辩解，因其无规范意义，也不应据此否定其“如实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