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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作者自云，“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借此寄寓怀念与哀悼之类的情感。文中也确实饱含深情栩栩如生地呈现了一干性格各异的青春少女形象，其中最为令人过目难忘的无疑是钗、黛、湘、探，她们不仅貌美如花，而且才识过人，为我们奉献了许多经典的红楼诗词。 曾经，她们在大观园海棠诗社中挥笔而就《海棠诗》、《菊花诗》和《螃蟹咏》等美丽诗篇，那是她们青春最欢畅的时光，那时的贾府刚刚进入“烈火喷油，鲜花着锦之盛”的时光，她们飞扬的诗情和沸腾的激情在大观园秋日的阳光里肆意地绽放，但是，其中具有谶语性质的诗句已经隐隐透露不祥之兆。 随后不久的除夕前后，贾家危机已现，内斗加剧，贾家越发急速地坠向衰亡的深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观园无诗社。等到林黛玉以句句含血、字字藏泪的《桃花行》拉开重建桃花社的序幕，已是又一年，而且是暮春，她们所填的《柳絮词》不是感时悲别离，就是伤春叹夭亡，只有宝钗的作品还有几分雄壮，但也只是含泪的微笑，大观园未散场，但宝玉和诸芳的青春已经提前结束。 第七十六回，在堪称“写假则知真”（第二回脂批）的贾府最后余欢的中秋夜，湘云和黛玉在凹晶馆联诗，两大红楼才女争奇斗艳，相互激发之下，佳句频现，让人大饱眼福。但是，更让人惊喜的是，自称“槛外之人”、孤高自傲的妙玉在二人联完“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句后，竟然从山石后转出来，续完了后面的诗，展现了令二人啧啧称奇的诗仙级水准，为这场中秋诗歌盛宴锦上添花，而这也是前八十回妙玉唯一一次作诗。
三大红楼才女连袂中秋联句时，贾家已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飘摇之夕，此前相继发生抄检大观园、前夜宁国府夜宴宗祠异兆发悲音的不祥事件，而荣国府的这次中秋聚会酒席也是无精打采的，宝钗、宝琴不在，李纨、凤姐生病，贾母见“少了这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不觉为之而“长叹”。宝玉因晴雯病重而离席，探春因近日家事而烦恼。所谓“管弦”，也只有桂花阴里发出的一缕十分凄凉的笛声。在这“社也散了，诗也不作”的情况下，黛玉“对景感怀”、“倚栏垂泪”，湘云前来相慰，深夜里硬拉她到水边联句。 中秋之月是圆满的，但悲凉气氛已弥漫于贾府每个人的心中，就在这花好月圆人不圆的贾家中秋之夜，两大才女的敏感诗心被拨动了。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两人联句的开头却呈现出“匝地管弦繁”、“良夜景暄暄”、“蜡烛辉琼宴，觥疘乱绮园”等热闹景象。但是，似乎为了呼应今夜贾府的氛围和两人的心境，联句还得转出悲音：“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最后因妙玉的出现，两人的联句在极度惨淡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中结束。 第十三回秦可卿魂托凤姐时，说贾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但“登高必跌重”，贾家终究是要“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三大才女联袂奉献中秋联句之时，贾家的百年光阴已进入末段，第十六回脂批指出：“《石头记》中多作心传神会之文”，我们可以“心传神会”到，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作者其实是借两大才女的中秋联句来隐喻贾家盛极而衰直至一败涂地的梦幻般“九十春光”（脂批）。 贾家的命运影响甚至彻底改变梦中人的人生，两人和诸芳一样，也是终归要入“薄命司”之人，当联句转出悲音：“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黛玉说：“这可以入上你我”、“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作者大有深意，其深意在于暗示两人不只是作诗而已，诗里还有她们的人生，“寒塘渡鹤影”不正是湘云未来人生的写照？“冷月葬花魂”不正是黛玉泪枯夭亡的预言？
妙玉觉得，黛玉、湘云的联句“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想用自己所续把“颓败凄楚”的调子“翻转过来”，最终，三大红楼才女倾力奉献的、令人怆然涕下的中秋联句，在妙玉暗示宝黛钗和晴雯、凤姐、彩霞、鸳鸯等的悲剧红尘幻境之旅的诗句之后，还是于一片凄云惨雾中开辟出了“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的崭新天地。 第十八回，脂批指出，归省庆元宵的元妃在大观园的佛寺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寓通部人事”。贾政率宝玉和众清客游大观园，“未由大道而往”（脂批），“乃逶迤转折而经也”（脂批），一路穿花度柳，抚石依泉，在宝玉的怡红院迷了旧路，出了怡红院，又迷了路，最后由“诸艳之冠”宝玉带着众人走上正途。元妃的题匾和宝玉在大观园中曲折的历程，同样也暗示正统之诸芳在“苦海慈航”之后，总会有人在艰难的末世中开辟出一片新天地。 以梦幻形式呈现的红楼文本，其实就是作者的一场梦幻。因此，梦中人有的只是梦之幻影，比如贾宝玉和钗黛，有的则有现实原型，比如甄宝玉和史湘云。甄宝玉和湘云的原型，其实就是作者和脂砚斋。当然，也可以说两人才是梦幻文本存在的根本。脂砚斋揭示《红楼梦》深意的七律诗中有“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句，却只字未提在文本中戏份似乎更多的钗黛，原因就在于此。第二十回脂批指出：“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酸鼻，正所谓对景伤情。丁亥夏，畸笏。”因此，与甄宝玉和湘云一样，麝月也是有现实原型的红楼梦中人，而且，直到作者逝世之后，她依然活着。 作者的一场梦幻再怎么漫长，梦总有梦醒的时分。第十八回，“元妃归省庆元宵”，该回回前诗批云：“一物珍藏见至情，豪华每向闹中生。黛林宝薛传佳句，《豪宴》《仙缘》留趣名。为剪荷包绾两意，屈从优女结三生。可怜转眼皆虚话，云自飘飘月自明。”梦醒之后梦幻中的梦之幻影“黛林宝薛”等当然“皆虚话”，做梦之人要面对的是现实。“云自飘飘月自明”，暗示现实中存在的麝月原型，将与湘云的原型一道，陪在作者的身边。
“自是霜娥偏爱冷”的湘云，“寒塘渡鹤影”，历尽劫波，终将迎来云开雾散、柳暗花明的时刻。第六十三回，宝钗占得“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牡丹花名签，此句诗出自唐代罗隐之诗《牡丹花》，诗中有“芍药与君为近侍”句，而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因此，在以花隐喻诸芳的文本中，芍药在相当程度上可以指代湘云。“芍药与君为近侍”与第三十七回湘云所作的冠绝群芳的海棠诗中“蘅芷阶通萝薜门”句相通；海棠诗“不脱自己将来形景”（脂批），令人“拍案叫绝，压倒群芳，在此一句”（脂批）的“秋阴捧出何方雪”，雪通薛；“也宜墙角也宜盆”句也与薛宝钗的安分从时相对应，因此，“英雄阔大宽宏量，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的湘云，最终将以“薛宝钗”式的处世智慧，在苦涩的末世里活出一片美丽的“心”世界。 第二十二回脂批指出：“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因此，与湘云一样，甄宝玉在末世也终将获得“薛宝钗”式的生活智慧[注1]。 文本有很多线索暗示湘云最终将和甄宝玉白首偕老[注2]。妙玉诗的结尾部分“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很可能就是暗写脂砚斋和曹雪芹（甄宝玉）在繁华落尽、历尽磨难，最终寻找到智慧的生活方式，在艰难的末世里相互扶持，诗意地栖居，夫唱妇随、琴瑟和鸣；“钟鸣栊翠庵，鸡唱稻香村”句，则暗示他们智慧的生活方式一一既有心灵的“栊翠庵”，又有耕读的“稻香村”，出世又入世，如闲云野鹤般超然，但又充满了发奋图强的朝气。 因此，作为难得一见的天才，他“字字看来皆是血”的生命之作，确实不同凡响，一首长篇联句竟然是“九十春光寓言”，而且联句还有梦中人的人生和生活智慧，令人叹为观止！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宝玉系列、湘云系列和79《红楼文本中的真与幻》 注2、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88一93《“甄史版”的“金玉良姻”》系列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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