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航按】黄花瘦,秋风起,同学家的殇事又触发我思念父亲,在同学微信群贴出过去的纪念文,除了纪念之外,我也想告诉同学们,对人生、死亡的看法。我的父亲,慈昌信(1926年4月26日-2012年11月9日),出生于安徽省桐城县,木匠,农民。父亲去世,家里办白喜事,使我体会到死亡不是终结,而是个盛大的节日。父亲是个勤劳、勇敢、朴素之人,父亲是个智慧之人,父亲是个仁爱之人。父亲是一本耐读的充满沧桑的历史教科书,内有个人史、家族史、国家史篇章,打开它,开卷有益。 忆我的父亲 ——父亲去世一周年祭 慈航 去年的今天,弟弟来电告诉我,午时母亲给父亲喂饭时,突然撒手而去。我转告在天南地北各带自己孙子的姐姐们,不要过分悲伤,父亲是高寿,寿终正寝,除了高血压、腿行动迟缓外,算是无疾而终。凌晨三点我乘火车,天亮时分转乘长途汽车,再转两次客车、过渡船、坐乡下私家车于第二天下午,我赶回老家。哀乐、灵棚、泪水,丢在屋外的父亲的衣服和椅子,一片狼藉。这就是我们乡下办丧事的外在形式。 父亲静静地躺在反扣的棺木盖上,身着素衣,紧裹头巾。虽然我想,但我没有扯开头巾看看父亲最后一眼,我怕乡俗不允,我用脸贴近父亲的脸,我企图能听到父亲的呼吸声。夜晚,为父亲守夜,一生唯有一次了,不会再来。第二夜,下半夜,看到大姐夫疲惫的样子,他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我劝他上床休息,我独自一人为老父亲守夜守灵。给我留下独守的机会,当珍惜分分秒秒。点油灯,换灯芯草,不时的燃香。坐在父亲身旁,默默无语,这是以往不存在的事。以往,他总是问这问那,告诉我经历过的往事,每年寒暑假,我们总是坐在一起谈谈。恍惚中,我仿佛看见父亲的心脏部位有点起伏,走近看只是失望。那一夜,父子相对无语,是那样的漫长,又是那样的短暂。第三天,等到三姐夫妇回来,木匠收敛父亲,在盖棺那一刻,我泪水如注。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的肉身了。感谢父亲修来的好天气,使丧事一切顺利进行。出殡,父亲的肉身从此离开了家,乡里乡亲一路用爆竹和纸钱远送。父亲去世,家里办白喜事,使我体会到死亡不是终结,而是个盛大的节日。 办白喜事,很忙很累,不能太多的忧伤,完事后一切归于平静之后,思念如春天疯长的野草,父亲时常走进我的梦中。可是,在电话那头,我再也听不见父亲的讲话声,回家再也看不到父亲的行动迟缓的肥胖身影。正如我的老友涂夫子送一幅挽联所说:“一鹤一仙一江水,永别亲爱,永别痛苦,恋恋不舍悠逝远;两湖两宅两地情,常闻辛劳,常闻德音,念念难忘切恩深。” 半月前,我给小姐姐打电话,打算在父亲去世满周年时候,回家祭奠。小姐姐告诉我,到时大姐和三姐将从广东刚回来,四姐在东北不得回来。可是,一是路途遥远,二是单位上的事又迫使我改变计划,不能回家,只能在遥远的他乡思念父亲。 今天是农历九月廿六,父亲的祭日,老人家离开我们整整一年了。一年来,我没有太多的悲伤,有的是更多的思念。每当看见八九十岁、微胖、与父亲有一点相像的老人时,我都不由自主地眼巴巴地看望着,凝视着,目送老人远行。这也常常勾起我回忆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思念我对父亲的深切理解。 父亲重感情,重乡情,重亲情,是儿女心非常重的人,一生饱受心灵创伤。父亲六岁那年爷爷去世,奶奶带着父亲离开安徽,投靠在江西按扎的儿女。大姑、大伯、二伯、四伯分别长父亲29岁、28岁、24岁、15岁。读了三个月私塾的父亲,没有书读了,只好给亲戚放牛,糊一口饭吃。到十多岁,跟着四伯学木匠。 父亲对乡里乡亲有一种朴素的爱。有一次,四伯和父亲正在打谷场干活,几个日本兵追赶一位妇女,那妇女吓得哆嗦,无处可逃,躲在麦秆中,父亲赶紧掩盖好,等日本兵问“花姑娘哪里”时,父亲指向远方,日本兵顺着方向追去。等那位妇女安全离开后,四伯大发雷霆说:“老小啊!老小啊!今天一家人的性命都差点丢在你手上,要是日本人找到藏起来的妇女,我们还有命吗?”父亲说:“我们怎不能见死不救吧!”父亲与日本人打交道差一点要命不止这一次。抗日那些年,他被日本人抓去,修防御工事。日本兵看他强壮,要与他摔跤。摔倒一个日本兵,再上来一个,好在日本兵讲规则是一对一。父亲倔强,从不屈服,故意输掉,从而激发日本兵天天找他摔跤。一天,一个陌生人没带良民证,被日本兵卡住,那人用乞求的眼光看着父亲。父亲说:“他是良民,我的认识。”日本人信任父亲,放那人走了。过了几天,日本兵找父亲要那个人,父亲心里有点慌张,搪塞过去,幸好日本兵没有追究此事。 父亲和母亲是娃娃亲。当父亲长大成人后,回到安徽提亲,那时正是外婆家破败之际,外公、舅舅、外婆相继去世,族人分抢财产,母亲随父亲来到江西。1948年大哥出生后不久,一天一伙土匪闯进家门抢东西,母亲不让,一土匪把舌头伸出,非礼与母亲亲嘴,母亲猛咬一口,土匪被激怒,抢走襁褓中大哥,母亲紧追,适时父亲回家,操起一个洋叉直追土匪,把洋叉朝土匪掷过去,吓得土匪扔下襁褓。刚解放,四伯病逝,伯母改嫁。后来,父亲把四伯父的遗骨捡到安徽老家安葬。二伯和二伯母病逝后,留下一双才几岁的儿女:1945年出生的照云哥和1948年出生的姐姐。他们由父亲来收养。那时,家里人口多,有年事已高的奶奶、腿有残疾独身的大伯、二伯的两个孩子、大哥、大姐、二姐、三姐,经济负担重。有人跟父亲说,你家孩子多,想从你家抱养一个。后来,大姐被抱养三个多月,母亲思念不过,又把要回来。这还成为大姐心里的一道疤痕,父亲老年时,时常为这事忏悔。1967年大伯去世,1971年“文革”的浊浪吞没了大哥的性命,大约是1972年,照云哥的妹妹难产离开人世,留下一个女儿,姐夫后被水淹死。1982年照云哥患了癌症,做手术前,父亲坚持要抽自己的血,医生不肯,因为父亲已经进入老年。1984年照云哥临终前,泪流满面,不能报答父母亲的养育之恩。我一个泪眼人,看两个泪眼人,淅淅沥沥。父亲到了老年,看电视剧常常落泪。这几年的放暑假之前,父亲都生病,有时很严重,只要我一回家,病情好转,后就没有事了。我知道,父亲太重情了。我真的不该远行。 父亲重知识,敬重有文化的人,有深深的教师情结(以前写过文章,在此不赘述)。我读小学一年级,那年还不到六岁,是父亲牵引着我的小手到老师面前报名。有一天放学,我背着布书包在邻居家玩耍,弟弟不知何时从我的书包里,取走了语文书,等我发现时,书已经被撕得稀烂,我嚎啕大哭。第二天清晨,父亲跑到几里之外的小学老师张玉培(大哥的同学)家,要了一本一年级的语文课本,我吃早饭时,父亲就赶回家,把书送给我,我喜笑颜开。后来,父亲去供销社给我和二哥每人买了一个黄色的帆布书包,上面有扣子,这样书是不容易倒出的。记得有一次,家里卖猪,把猪捆绑在牛车上,父亲赶着牛,我和母亲坐在牛车上,吱呀吱呀地赶到食品站,卖掉猪,在食品站的餐馆吃早饭,母亲买了一小瓷缸卤猪耳朵让父亲享用,父亲不停地望我嘴里塞肉。那是最好的美味佳肴,现在无论吃什么,我再也吃不出那时的味道和胃口。餐馆里有一小书店,父亲给小姐姐和二哥买了《新华字典》,给我买了一本《看图识字书》。这是只读个三个月私塾的父亲亲自给我买的唯一一本书。可惜,我没有保管好,后来丢失了。小时候,清晨父亲经常喊我们兄弟起来念书。二哥和弟弟不爱读书,他也没有逼迫,稍微喜欢读书的我,越来越得到父母的偏爱。读书时,我拿到奖状的时候,父亲的脸上才有笑容。儿女心非常重的父母亲,总是悲伤戚戚,只等到二哥的孩子出生,他们的心绪才有所好转,到我上大学时,才看到父亲的开怀的笑容。父亲对我读书非常重视,虽然他没有能力辅导,也没有督促,但是他相信我的能力,给我信任的眼光。因我愚笨,求学之路,一路坎坷,但一路有父亲的信任和支持,才使我按照文科自学、专科、本科、研究生线路,以工作、学习、边工作边学习的蜗牛速度行进,成为他所希望的职业教师。然而,这些年我总是让老父亲牵挂,不能让他释怀的是:我虽然不断努力学习和工作,教授之梦怎么永远是个梦。很亏欠没有让父亲看到我实现这个梦想。父亲已经故去,我也就坦然了,不再为那个梦而梦想了。 父亲是个勤劳、勇敢、朴素之人。 父亲是个智慧之人。 父亲是个仁爱之人。 父亲是一本耐读的充满沧桑的历史教科书,内有个人史、家族史、国家史篇章,打开它,开卷有益。 癸巳年九月廿六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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