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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研读|汲安庆:反客为主的柔性抒情——鲁迅《阿长与〈山海经〉》篇性揭秘

 新用户79795753 2022-11-18 发布于贵州

反客为主的柔性抒情

——鲁迅《阿长与〈山海经〉》篇性揭秘

汲安庆

【摘  要】《阿长与〈山海经〉》结尾部分的柔性抒情,迥异于鲁迅一贯的刚性抒情风格。鲁迅以这部分的柔性抒情为篇性枢纽,运用庄谐相生的笔法、主体与背景关系的巧妙设置、双重叙述视角的有机统一等叙事策略,既表达了对长妈妈的深情缅怀,也隐秘地传递了返回故乡、返回往昔,为自我心灵疗伤的写作意图,甚至还接续了人类黑暗体验的通感,衍生出生命哲学的意味:生命的死亡就是回到生命的起源——“大地母亲”那里去。因而,文章变得情韵隽永,回味无穷。

【关键词】反客为主    柔性抒情   主体与背景   《阿长与〈山海经〉》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鲁迅《阿长与〈山海经〉》中的这段“柔性抒情”,堪称篇性枢纽,引起了很多学者的关注。
孙绍振认为,最后一句用了“诗化的祈使语气”,让人看到了鲁迅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不仅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一面,还有“欣其善良”的一面,这体现了鲁迅“作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的广博胸怀”。[1]
钱理群认为,其间带有“宗教色彩的祈愿”,深含着鲁迅“对母亲或母亲般的保姆、生命的养育者的爱,对社会底层不幸者的爱”,而“人间保姆”回到“仁厚黑暗的地母”的怀里这样的意象,“既具有浓郁的诗意,又赋予生命哲学的意味:生命的死亡就是回到生命的起源——'大地母亲’那里去”。[2]
张心科从中见出了今日之“我”对阿长十分复杂的感情:有忏悔(不知道她的姓名和经历),有同情(她的家庭和生活的不幸),还有期盼(愿她的灵魂安息),并最终让自己得到慰藉(写作这篇散文以追怀)。[3]
这些解读偏于情感意蕴的阐析。其实,从柔性抒情视角,我们更能揭秘文本的篇性。
一、异乎寻常的柔性抒情
说其异乎寻常,与鲁迅一贯的刚性抒情比照,一目了然。
《记念刘和珍君》中那一声仰天长叹:“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令人仿佛看到了鲁迅胸膛中翻滚着的火山岩浆般炽烈的悲愤之情。对范爱农之死的描写,尤其触目惊心,只一句话,且独立成段——“第二天打捞尸体,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直立着。”①真是冷峻到极点,鲁迅内心的震惊、苦痛也随之冲决而出。投河自尽,尸体是会浮起来的,可是为了杜绝尸体浮起,范爱农将双腿深深插入河泥,这要多大的哀痛和绝望,才会如此自戕?鲁迅正是通过人物行动的决绝,将自我的大震惊、大苦痛释放出来了。《伤逝》中的抒情更加刚烈直白:“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孽风怒吼”“毒焰”“猛烈”……全是烈性词语,刚性抒情的特质一览无余。相形之下,《阿长与〈山海经〉》中的抒情何其深眷与柔软。
即使与同类柔性抒情文字比,亦能见出其特殊性。与《藤野先生》结尾处被理性裹着的深情比——“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它显得非常通透和深眷;与《无常》中带有批判的冷峻抒情比——“吁!鬼神之事,难言之矣,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论了”,它显得非常质朴和温情;与《好的故事》中美丽、幽雅、有趣的牧歌式抒情比,它分明又糅合了幽深、复杂的感激、怀念、伤感、忏悔和祈愿等情愫。
这种柔性抒情,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爱姑、单四嫂子等下层劳动妇女皆未享受过,连鲁迅自己的母亲也未享受过,这更显出对阿长柔性抒情的特殊性。有学者称《阿长与〈山海经〉》是鲁迅在北京寓所,遇到不断的精神纷扰(因“三一八”惨案,撰文抨击段祺瑞执政府,遭当局通缉,辗转于山本医院、东交民巷德国医院、法国医院避难,历时一个多月,身心饱受折磨),肺病的加重,试图“疏解现实压力,排解内心芜杂,回归心灵深处”的精神状态下写就的[4],与鲁迅《小引》中所说“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的表述高度契合,这使得本篇的柔性抒情,不仅具有怀人的功能,还有了返回故乡、返回往昔,为自我心灵疗伤的写作意图。
《夜颂》中,鲁迅说“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这与古希腊神话中角力手安泰回归大地母亲就会获取力量,还有中国民间称黑暗为宇宙生命起源的传说,均有深层的精神联系。沉浸在黑暗中,人们的确会有一种回到母亲怀抱的温馨感和宁静感,想象洞开,思维纤敏,情感流动,仿佛进入了另一世界,次日又会活出一个全新的自我。如果将这种黑暗体验,还有钱理群所说的“生命哲学的意味”联系起来看,上引的柔性抒情文字,已经自自然然地实现了感性与理性的相乘、独感与共感的统一,使得文本整体上有了一种象征品格,显得格外情韵隽永—— 鲁迅或许根本没有这样的写作追求,但是情到深处文自工,反而在不知不觉中创造了抒情的奇迹。
二、逆转了看似戏谑的笔调
因了这部分柔性抒情文字,文中先前看似戏谑的文字,实现了惊天逆转,悉数化作别样的深情缅怀。
戏谑的文字,集中表现在对阿长切切嚓嚓、睡相不好、麻烦礼节等方面不厌其烦的介绍上,这是抑笔。还有对“女人脱裤子防炮击”神力的渲染上,这是扬笔。明明荒诞不经,却对阿长的真诚讲和“我”的认真听泼墨描写,还用上“伟大的神力”“特别的敬意”“深不可测”等大词,独立来看,确乎带有戏谑色彩。后面将《山海经》说成“三哼经”的叙述,依然延续了戏谑色彩。用孙绍振的话说,这有一种反讽的功能,“蕴含着作者特别的情趣,极其生动地表达了作者富有幽默感的特点”[5]。
但是,这种形式上的戏谑色彩,经由对阿长买到《山海经》这一“神力”充满敬意的赞誉,及对阿长苦难命运的介绍,到对地母的深情呼告,完全实现了内质上的深眷缅怀。这种神奇的转化、生成,颇类似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的意象营构,看似散缓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等众多意象,因为有了“夕阳”这一灵魂意象的统摄,悉数染上了孤独、感伤的情感色彩。《阿长与〈山海经〉》则因为有了最后这两段柔性抒情文字的统摄,悉数染上了深情缅怀的色彩。
戏谑的文字何以能被成功转化?究其源,戏谑是表象,歌颂阿长的质朴、坦诚、善良、热情、大度才是内质,且一以贯之——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鲁迅甚至不惜改动事实,将本是发生于得到《山海经》后的“阿长谋害隐鼠”事件,调到前面来—— 这一点,周作人在《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一书中明确提到过:“本文中说这在隐鼠事件以后,但实在恐怕还在以前,因为驯养隐鼠是在癸巳(一八九三)的次年,时代不很早了。”[6]这正是为了更好地凸显阿长的美好品质,所以最后一句的深情祈愿,立刻发挥了四两拨千斤的神奇效应,很自然地完成了表与里、显与隐、谐与庄的矛盾统一。
这种太极图中黑白阴阳鱼式的转换、生成,打破了同质化抒情的窠臼,为读者带来了新鲜扑面的美感。寻常的抒情,多为扇面式结构。比如写妈妈,多是按勤劳、善良、聪慧等特点,贴紧相关事例依次展开,最后以“我爱妈妈”之类的抒情语作结。虽然人物的特点也在流动变化,但全是在同一个层面滑行,同质化抒情的缺陷很明显。鲁迅以抑扬交错笔法,将人物的缺点引入,形成一种绵延的波谷波峰式抒情结构—— 两个神力是波峰,絮说、占床、吃橘、规矩、谋害隐鼠是波谷,且缺点之中也隐含着优点—— 如切切嚓嚓的絮说,从另一个角度也反映了阿长的热情、乐于分享,密密麻麻的规矩之中更是蕴含了对童年鲁迅无尽的关爱,从而无论是情韵生成层面,还是形式创新层面,均给人们带来了强劲的审美冲击力。
如果基于情脉视角审视,从开始的不佩服到发生空前的敬意,继而到憎恨,再到发生新的敬意,似乎已达情感巅峰,再没有表现的余地了。但是,柔性抒情的出现,让情感再度进入新的巅峰,可以说步入了“永恒敬意”的境界。为何柔性抒情能形成如此的情感巅峰呢?跨类写法应该功不可没—— 鲁迅在日本学的是医学,根本不信鬼神。但是,怀想长妈妈,种种往事的层累使他不禁情动于中,理性失范,对本是虚无的地母发出了深情呼告,这正是诗歌文类中常见的极化情感表现手法,一下子使看似柔软的情感急剧升温,有了一种与大地共存、地老天荒的永恒感。
三、刷新了主体与背景关系
往深处看,柔性抒情的逆转威力,还与主体、背景关系的独特设置,有着深刻的关联。
文学类文本中,主体与背景关系的表现形态有多种:
人与人之间,通常甲为主体,乙为背景,或相反。有时也会形成互为主体、互为背景的特殊关系。比如《周亚夫军细柳》一文,从形式上看,笔墨最多的汉文帝是主体,但是汉文帝又是被用来衬托周亚夫刚正不阿、治军严明的形象的,所以周亚夫才是实质上的主体。但是,从具体的人物关系、局部来看,宗正刘礼、祝兹侯徐厉与周亚夫,汉文帝与大臣之间,的确也存在着互为主体、互为背景的关系。
人与景之间,有时景是背景,人是主体,如杜甫的《登高》;有时人是背景,景反而成了主体,如王维的《山居秋暝》;有时人、景互渗,形成既非“我—他”,亦非“我—你”,而是“我—我”的关系,如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中的“我”与“郴江”的关系。
“我—我”关系,稍显复杂。有时呈现的是大我与小我(如巴金的《小狗包弟》)、强我与弱我(如文天祥的《过零丁洋》),或积极自我与消极自我的关系(如苏轼《赤壁赋》)。有时,又呈现出今我与昔我的关系,如鲁迅《藤野先生》、朱自清《背影》。上述关系中,通常前者为主体,后者为背景,但也会例外,如巴金《小狗包弟》中,那个自私、软弱、阴冷的旧我,是文本重点批判的对象,所以成了主体,而理性、深情、富有良知的新我反而成了隐在的背景。
落实到《阿长与〈山海经〉》,“远房叔祖”“别人”“我”皆为背景,阿长是名副其实的主体,这与一般的文学表现并无二致。不同的是,鲁迅对主体的抑笔文字用得很多—— 仿佛抑笔文字是主体,体量小的扬笔文字是背景,内质上则恰好相反。连带着,看似戏谑的文字成了背景,庄重、深情的文字则成了主体。于是,书法中斜中求正,反客为主的艺术效果一下子产生了。这颇像柳宗元《小石潭记》的写法,用墨最多的是“乐情”渲染,“悲情”则是一笔带过——“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但是,这几句抒发的独孤与悲伤,恰恰是全文的主体。其余文字,皆为背景。
向叙述视角层面审视,还会发现更为隐秘的主体与背景倒置。文中的确存在着今我与昔我两重叙述视角。体现今我叙述视角的文字,集中表现在文本开头的两个自然段和结尾的两个自然段,其余大量的笔墨均被昔我叙述视角所统摄。从笔墨分布上看,显然今我为背景,昔我为主体,但事实恰好相反,这使得抒情确有“笔落惊风雨”的新意。
有学者将今我与昔我语言或意识上的差别称为“二我差”,认为这给自我叙述以张力,但是每篇叙述要求不同,有时候必须擦抹掉这种差别。消除二我差的一个典型做法,是用成熟的“我”来纠正过去的“我”,把过去的“我”的人物视角说成不可靠[7]。《阿长与〈山海经〉》中今我对昔我虽然有所批判,但并不像朱自清《背影》中表现得那么明显。鲁迅似乎没有用今我纠正昔我,也没有擦抹“二我差”的意图,尽管对昔我的叙述也隐含着淡淡的否定,但渗透更多的是理解、同情,甚至不无欣赏(讲“我”对各种书模样和内容的介绍,对寂寞叔祖同情的文字中,就不无欣赏之情),最终让昔我、今我共同完成对长妈妈素朴、真诚、善良、大度、热情等美好品质的发现和缅怀,这让其叙述和抒情实现了熟悉与陌生的完美相乘,读来新颖深刻,醇厚绵长。

注释:

①本文所引鲁迅作品均出自《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参考文献:

[1]孙绍振.孙绍振解读经典散文[M].北京:中华书局,2015:193.

[2][5]钱理群,孙绍振,王富仁.解读语文[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47-48,40.

[3]张心科.散文的真实性与文学性:怎样读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J]. 福建基础教育研究,2022(1).

[4]王志蔚.《阿长与〈山海经〉》:鲁迅的情感记忆及其结构[J].上海鲁迅研究,2019(4).

[6]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145.

[7]赵毅衡.论二我差:“自我叙述”的共同特征[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47(4).

[本文系福建省教育科学“十四五”规划课题“指向创新精神培育的中学语文文本解读研究”(编号:FJJKBK22-06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教师教育学院   210044;

宁德师范学院语言与文化学院   352100)

[原载《中学语文教学》202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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