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前南宋德寿宫遗址博物馆的落成开放,将杭州历史地位最高的时代又拉近至人们视野。流淌着花香月影,吟唱着婉约清雅,南宫北市,半城湖山,这个帝都的画风与众不同。建炎南渡,开禧北伐,偏安或进取的命运在此纠结,总之,南宋是杭州城史必要浓墨书就的一段。杭州本非传统的定都选择,却在南宋传承七帝,延续138年,在中国古代得到公认的中央王朝都城里,杭州为都的时长也能排至第七。那么南宋因何选中杭州,杭州又有何为都的条件?皇城居南,南北两内又是怎么回事?杭城的源头可追至秦始皇所设的钱唐县,此时江干平地尚未开发,县治也不过是个山中小邑。隋开皇九年(589年)设杭州,并在凤凰山东麓建州治,围绕州治的是一座“周围九里”的小城,此即隋唐五代延至两宋的子城,也是吴越王宫和南宋皇城所在。  隋唐五代延至两宋的子城、吴越王宫和南宋皇城大致范围唐代的杭州城是一出“双城记”,有杭州治(子城)和钱塘县治南北两座小城。直到景福二年(893年),割据两浙的钱镠才修筑罗城,将子城、钱塘县城和二者之间西湖之畔的腹地圈入,呈现出一座南北两头粗、中间略细的“腰鼓城”。钱氏的吴越政权不仅建起了杭州第一座大城池,更是经过近百年经营,使杭州地位跃为“东南第一州”。也正因为吴越国崇佛,在城内外修筑了许多佛塔,如保俶塔、六和塔及闸口白塔等著名古塔。到太平兴国三年(978年),吴越王钱弘俶又径直纳土归宋,末代吴越王的识时务之举,既使其本人得到优待安享富贵,也让杭州在整个五代乱世赖以保全,平稳过渡到下一个时代。
雷峰塔出土,五代时期铜鎏金佛像,吴越王崇佛,雷峰塔是纳土归宋前最后的皇家工程 但钱弘俶不会想到,他的选择还将使百年后的赵氏子孙受惠。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金兵的铁蹄踏入北宋汴京,掳走徽、钦二帝及宗室、帝姬、妃嫔、贵卿三千余人,在汴京留下伪帝张邦昌和劫后余烬,是为靖康之变,又称靖康耻。“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 山河板荡,国势危急,当年5月,在北宋南都应天府(今商丘),徽宗九子康王赵构匆忙登基,改元建炎,是为宋高宗。重建的社稷立足未稳,中间还经历了11年流离,由应天一路南窜扬州、建康、绍兴甚至海上,在绍兴元年(1131年)终于确立杭州为 “行在”,并升为临安府。绍兴八年(1138年)正式定临安府为行都,南宋王朝在此历七帝,共138年。杭州之所以被高宗选中作为都城,一方面经过吴越国和北宋的持续经营,杭州的人口、经济乃至城市建设都有飞速发展,在北宋崇宁年间杭州人口就已高达二十万三千五百多户。 杭州老城区密集的民房延续自吴越苏轼在杭为官时也称赞道,“天下酒官之盛,未有如杭者也。”杭州的经济发达离不开便利的交通区位,坐拥江海之会和运河漕运,水运交通得天独厚;同时在南宋建立初期,金兵南下的威胁仍很严重,若长江失守,建康城便岌岌可危。而杭州离长江防线较远,离出海口却更近,一旦情况紧急,擅于奔逃的高宗转进也更方便。南宋的临安城大致延续了吴越城址,分为内外两道城池,即皇城和罗城,罗城轮廓仍是南北狭长,两端较粗的“腰鼓城”,只是西北和南城有所内收。南城圈地从虎跑山、玉泉山退至将台山、凤凰山,全城南北长约14里,东西宽约5里,开有十三座城门,城内一条御街和两道水渠贯穿南北为纵轴。皇城自然是首都的中心所在,各大主要王朝的皇城通常不在城中就在城北,可南宋皇城却在全城最南端,也就意味着御街、官署和街市都在其北,临安的“南宫北市”布局成了古代帝都里的奇葩。其实正如临安主城区仍在旧城基础上发展,地处凤凰山麓的南宋皇城也完全延续了之前的子城,也就是唐、吴越、北宋相继沿用的那座隋代州治小城。除了“南宫北市”,“南北两宫”也是临安城一大特色。 南宫指的自然是居全城南端的皇城,北宫却也不算太北,就在大城中间偏南的望仙桥东,也就是经过考古发掘,建成博物馆开放的德寿宫。宋太祖亲口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临安城内怎会同时有两座皇宫呢?这就要从它的三代主人说起了……
德寿宫遗址有个不太光彩的身份,在被赵官家收走前,它的主人是仍跪在西湖边的秦桧。作为一代权奸,秦桧不仅残害忠良,甚至还逼得高宗提心吊胆,藏匕首于膝库。这样一个“几如曹操之于汉献帝”的权臣,其宅邸如何奢侈不难想象。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高宗以“倦勤”为由禅位于新宫,秦桧旧第也被高宗改建赐名“德寿宫”,因位于皇城北部,又称为“北内”。孝宗和高宗实无任何血缘关系,当年高宗“泥马渡江”,忧惧颠簸已无生育能力,唯一的儿子也经“苗刘兵变“拥立风波后早逝,遂从民间收养宋太祖七世孙为养子,即为孝宗。虽无血缘关系,但宗法上的父子情谊必须做足,孝宗也确实是大孝子,在太上皇迁北内后,他“时时网罗人间,以供怡颜”,将德寿宫一再扩建,好让高宗住的舒服。到了淳熙十六年(1189年)孝宗又仿高宗禅位,住进北内安享晚年,又把德寿宫改名重华宫。 孝宗是南宋各帝中公认较有作为的皇帝,主要是他不安心偏安,力图振作收复河山,和其养父一心苟且之举形成了鲜明对比。从“德寿”到“重华”的名头更迭,或许也反映了两代主人心境的变化。 除了皇帝,还有高宗之妻宪圣吴太后,和孝宗妻寿成谢太后住进过德寿宫,二后的居所分别名为慈福宫、寿慈宫,这“婆媳两”还在“北内”一同生活了多年。
直到开禧二年(1206年)寿慈宫前殿失火,谢太后只好搬回“南内”皇城居住。曾经历半个世纪的繁荣,住了两代帝后的德寿宫,就此失去了它的主人,退出了历史舞台。咸淳四年(1268年)度宗更将其一半改为道宫,剩下一半则废为民居,禁苑融入了市井。根据记载可知,德寿宫和常规皇城一样是坐北朝南布局,其南部进门即为宫殿区域,主要是东西两轴两进宫殿。东轴前殿即为主殿,太上皇居北内时,便在此处接待皇帝、朝臣等宾客,再往后为寝殿。西轴则是太后居所,在宫中还有灵芝殿、食殿等十来座殿宇。德寿宫的北部还有一处皇家园林,“宫内凿大池,引西湖水注之,其上叠石为山,像飞来峰,有楼曰聚远。”《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对此有清晰记载。占据主体的大池即小西湖,旁边有飞来峰等景观,这是高宗把西湖山水也浓缩搬进了自己身边,加上奢华的建筑,精心布置的四季花卉。文献记载终究缺乏实感,考古发掘可做到文实互证,先是1984年中河东侧一条南宋砖路得到发掘,湮灭八百余年的德寿宫遗址自此初揭一角。到2001年又因望江路拓宽进行了第二次发掘,这次发现了南宫墙、东宫墙和夯土台基、走廊、散水等遗迹。之后在2005-2006年、2010年、2017年,又先后进行了三次考古发掘,最终确定了德寿宫整个遗址的范围。根据文献记载和考古勘探,历史上的德寿宫范围东接吉祥巷,南至望江路,西临中河,北靠水亭,占地面积约有17万平方米,格局恢弘和细节精致并不逊于南宋皇城。有些遗憾的是,至今德寿宫也未完整面世,德寿宫的“北苑”园林仍叠压于居民楼下,得到发掘重见天日的只是“南宫”的局部区域。但管中窥豹亦可见一斑,作为目前唯一建成博物馆开放的宋代宫殿遗存,德寿宫遗址仍足让今人目见宋韵流传。精心铺设的香糕砖铺道路、庭院,巨大柱基石撑起的大型宫殿基址,还有池苑、假山和排水设施等遗迹。东西两大轴线的帝后居所,小西湖为中心的皇家园苑,终于冲出地下三米的叠压封印,击破八百余年沉寂,再度香传人间。
东路正殿复原的室内构造
步入今天的南宋德寿宫遗址博物馆,会发现东西二轴的建筑截然不同,东轴更像仿古宫殿,西轴则像个大盖子,实际上二者都算是地下宫殿遗址的保护罩。东轴便是德寿宫两代皇帝所居的主轴线,现在已揭示出三个不同历史时期的遗迹,建筑磉墩、砖铺道路,层次分明叠压在一处,展现的正是秦桧宅邸-高宗德寿宫-孝宗重华宫的三代变迁。 据推断,这缸本埋在该方砖地层之下,实为厕所(当今部分农村还可见此类旱厕)遗迹,因上方结构已缺,加之积水加深才浮了上来,由地层关系可知,这口缸年代比德寿宫要早,它最有可能的归属正是秦桧旧宅,如此它主人可比这口茅厕更加遗臭千年了。西轴为慈福宫区域,是太后居所,先后住过吴太后(高宗皇后)和谢太后(孝宗皇后),这里又有一口井打破了“香糕砖”精细铺成的路面。该井开于南宋中晚期,已归市井所有,挥汗转着辘轳的百姓一定想不到,他们刚刚投下木桶的“咕咚”声,恰恰敲醒了赵官家沉睡于此的旧事。在德寿宫还发掘出了珍贵的南宋水渠、水闸遗存,它们通过高低落差和紧密粘合的砖体,就能连通小西湖和宫外河流,将水脉引入宫中。借大西湖之力使小西湖保持源源活水,甚至还能形成人工瀑布。除了建筑和园林的基址,德寿宫遗址内还出土了丰富的遗物,它们可以再现南宋宫室的生活片段。光是在青瓷碎片挑挑拣拣,就能还原出一个精美的镂空瓷凳,或是插着花卉供人赏玩的奇巧器皿,它们隐匿地下八百余年,只为传承古老记忆。德祐二年(1276年),谢太后抱着五岁的恭帝献出临安城降元,127年的偏安帝业,西湖歌舞,终究是大梦一场,化作虚空。八百余年的风尘和雨雪足够改变太多,在德寿宫毁后不足百年的至元十四年(1277年)一场大火将凤凰山麓的整座南内皇城化为焦土。凤凰山圣果寺遗址,原南宋皇宫上的大型寺院,如今也不存 南宋王朝早已埋入了史册,可宋韵仍在临安城内流传,除了德寿宫,凤凰山麓的皇城也不可忽视,它既是临安府的心脏中枢,也是杭州城的城市原点。南宋皇城虽不像德寿宫一样重见天日,过去的宫殿旧址还被各单位房屋和民居占据,但山上还有西方三圣像、宋高宗御书“忠实”等石刻留存,同时还有南宋皇家园林中的月岩至今仍有留存,山环路绕,石险林森,皇宫禁苑的气象依稀可辨。帝都盛景已散,湖山之城长留,南北大内携着偏安残梦散作烟烬后,由皇帝行在回归到两浙都会的杭州并未沉寂,而是仍保存着繁华市井,并得到新的发展。 元军攻占临安府后又将其改为杭州,至元十五年(公元1278年)改设杭州路,置总管府,二十二年(公元1285年)又改设江浙行省,杭州成为省治由此开始,并沿用至今。元代杭州仍延续了南宋的繁荣,马可波罗称之为“世界上最美丽华贵的天城”。元末张士诚起兵雄踞江南,他组织了杭州城的又一次重筑,再度延续了南宋时改建吴越罗城的思路,城墙南界内缩二里到了凤山门,昔日子城连同凤凰山被抛出城外。过去的城市中枢和皇室旧阙虽被弃用,东扩三里的城界却纳入了更多繁华市井。张士诚修筑的杭州城池在明清继续沿用,这也是杭州最终形成的主城池,西仍贴西湖烟柳,东展至贴沙河南岸,南宋的东护城河被收为同中河平行的穿城水渠,城门减少为十座,各门被市民编成了顺口溜:“北关、坝子、正阳门,螺蛳沿过草桥门,候潮闻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共太平。”清顺治七年(1650年)又在西湖之滨建旗营,置镇守将军,圈地1436亩,成了杭州的城中之城,西城利用府城墙,另三面开五门,周长约九里,规模和唐宋子城差不多,性质却截然不同了。子城是杭州的行政中枢所在,有衙署等设施,旗营则专用于八旗军驻防,城内只有八旗军及家眷。到民国初年,旗营和各城门逐渐拆毁,西城墙拆去了,城区和西湖拥抱得更加紧密,在旗营旧地则兴起了湖边邨、思鑫坊等西式里弄,加上湖滨路、新市场的开辟,杭州逐步向现代城市转变。1959年最后一段城墙也被拆去,仅存凤山水门,1970年,杭城最后留在地面的城门鼓楼(宋朝天门)终于消失。如今的杭州已远远超出了历史上的规模,先是向西扩展,把西湖纳入城中,又把钱塘江纳入城市核心,自山间迁至湖滨,再从江岸望向大海,伴着涛声的旋律,杭州扬起风帆,迈向世界。在杭州城市飞速发展的阶段,历史遗迹也有过无可挽回的损毁,但杭州城的历史记忆绝不能淡忘,1994年杭州在明清十座城门的旧址立起了名碑,又在2002年重建鼓楼,2006年重建庆春门,为市民们提供一个可凭吊、回顾历史风烟之地。相比复建,考古发掘是再现历史记忆更真实的方式,尤其是已藏在现代市区地下的临安城遗址,自1995年以来,除了皇城和德寿宫遗址,南宋临安城的许多主要建筑都经考古面世。它们既有太庙、太学、三省六部这样的王朝见证,也有临安府治、府学、钱塘门等古城坐标,更有恭圣仁烈杨皇后宅这座精美的宅邸园林,它们就让一度模糊的临安城面貌逐渐清晰。
杭州文庙俯视 有些遗憾的是,临安城大多数遗址都已回填,它们拿出了传承的记忆,又挥了挥手重归于土。 在德寿宫遗址博物馆建成开放之前,严官巷的南宋御街遗址就是杭州城展现南宋文化的主要窗口,展馆共上下两层,站在上面可清晰看见下层的道路,它由石板和香糕砖砌就,宽约15米,南宋王朝远去的背影,在这条路上仿佛可见。在玉皇山以南还有一座南宋官窑博物馆,巨大的钢架结构罩着五十年代发掘的郊坛下窑址,它和老虎洞的修内司窑均为南宋官窑遗存,八百多年前,这里用恒久不灭的炉火,烧造出一个个美若碧玉的皇家青瓷。丰富的南宋遗迹,有着说不完的南宋故事,2021年,在省委文化工作会议上,正式提出实施“宋韵文化传世工程”,宋韵考古研究中心也已在杭州成立。以考古为实证,深入发掘“宋韵”文化内涵,进一步推进“宋韵”文化相关学术研究,多方位多点打造“宋韵”文化重点展示工作,将是杭州弘扬历史,承继文脉的重要路径。宋韵的保护和传承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们期待皇城大内等更多遗址的面世,南宋王朝虽是早已远去的往事,但这个时代的印记,仍深深镌刻在杭州的文化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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